- 理論的邂逅:社會學與社會心理學的路徑
- 周曉虹
- 3067字
- 2020-09-25 15:41:42
一、科學范式:理論是如何左右社會科學研究的
范式(paradigm)這一概念的創用者是美國科學史家托馬斯·庫恩。按照庫恩的觀點,科學不是按照進化的方式發展的,換句話說,它不是一點點積累起來的一個量變過程,而是通過一系列革命的方式實現的質變過程。這一質變過程涉及不同范式間的轉換,即“一個共同體成員(也可以說是一個科學家共同體)所共享的信仰、價值觀、技術等的集合”(Kuhn,1970:175)的轉換。從這樣的視角來看,發生在20世紀初的那場“物理學革命”,不過就是一種范式(愛因斯坦的物理學)代替了先前流行的另一種范式(牛頓物理學)而已。
1970年,系統表達庫恩上述思想的著作《科學革命的結構》出版后,對自然科學乃至整個科學的發展歷史的解釋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僅僅五年后,美國社會學家喬治·瑞澤爾就借用這套思想寫成《社會學——一門多范式的科學》一書,用以解釋社會學及其思想的繼替與發展。瑞澤爾的創造體現在這樣兩個方面:其一,在庫恩那里,相互競爭和對立的范式是不可通約的,“在這里,科學革命被視為科學非連續性發展過程中的一段插曲,在插曲中,一個舊范式被整個地或部分地為另一個與之不相容的舊范式所代替”,或者說,“只有承認牛頓的理論是錯誤的,愛因斯坦的理論才能被接受”(Kuhn,1970:92,98),但瑞澤爾沒有堅持庫恩提倡的這種范式間的非此即彼性,在他看來在社會科學的不同范式之間有著更為鮮明的繼承性或包容性。其二,為了使范式的概念能夠在社會科學中獲得更為靈活的使用,瑞澤爾提出可以在三種意義上使用“范式”的概念:(1) 可以用來區分科學家共同體或干脆用來區分不同的學科,如物理學和化學,或社會學和心理學就是兩種不同的范式;(2) 可以用來區分某一學科領域的不同發展階段,如18世紀時的物理學和20世紀初期的物理學,或經典、現代和后現代三個時期的社會學;(3) 還可以用來區分同一時期、同一領域內的亞科學家共同體,如心理學中的精神分析,在20世紀30年代的同一個時期就有弗洛伊德、榮格、阿德勒和霍妮等不同范式。就瑞澤爾本人來說,他認為最后一種意義上的范式最為普遍也最為有效,因此,在他看來,“范式是存在于某一科學論域內關于研究對象的基本意向。它可以用來界定什么應該被研究、什么問題應該被提出、如何對問題進行質疑,以及在解釋我們獲得的答案時該遵循什么樣的規則”(Ritzer,1975:7)。
我們可以通過兩個案例來討論范式流行對社會科學發展的影響。第一個案例可以追溯到馬克斯·韋伯。在1915年寫成的《儒教與道教》一書中,韋伯將十年前在《新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對理性資本主義的思考推演到中國,他想討論在中國能否產生“理性資本主義”(rational capitalism)的問題。通過對中國社會的物質—制度層面的考察,韋伯證實在貨幣制度、城市與行會、封建俸祿國家、宗族組織、鄉村自治和法律等方面存在諸多不利于中國資本主義成長的因素;進一步在精神層面——主要是對宗教(也就是儒教和道教)的考察,他也發現中國產生不了以理性的資本核算為集中體現的資本主義。
韋伯的觀點里包含了這樣兩個結論:其一,像后來的帕森斯所認同的那樣,“只有理性資本主義才是現代化之路”,如此,所謂傳統向現代變遷的過程就是理性化增長的過程;其二,中國是一個傳統的社會,它本身是不能孕育出所謂理性資本主義的。韋伯的觀點通過帕森斯影響了美國戰后整整一代學者,比如,哈佛大學的東亞研究領軍人物——費正清,以及歷史學家列維、社會學家英格爾斯等。帕森斯的影響,加上20世紀50年代前后甚囂塵上的麥卡錫主義,形成了后來左右美國社會科學的主流范式——現代化理論。這種理論試圖以美國為例,在非西方發展中國家樹立一種實現現代化的通行的發展道路。鑒于戰后國際共產主義事業的如火如荼,現代化理論受到美國政府的支持,后者希望這一理論能夠阻止更多的發展中國家倒向共產主義。由此,現代化理論就從一個原先信奉價值中立的理論最終演變成一種冷戰時代的意識形態(雷迅馬,2003)。
這樣一種社會科學的主流范式影響到戰后社會科學的走向。以美國的當代中國研究為例,在1948年出版的《美國與中國》一書中,受現代化理論的影響,費正清提出了“沖擊與回應”理論來解釋近代中國的歷史與變遷。換言之,在費正清看來,中國近代歷史的主軸就是西方對中國的沖擊,而中國雖然對這種沖擊做出了回應,但是由于這個老邁帝國行動遲緩,所以它的回應總的來說是不成功的。盡管費正清意識到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的現代化不會不具有自己的特點,因此不能將現代化完全等同于西化,但是他衡量現代化的標準(工業化、經濟福利、民眾對政治的參與、民族主義、科學和民主),與當時正在流行的現代化理論卻幾乎完全一致。其實不僅是一個費正清,在費正清之后,無論是列文森的傳統—現代模式,還是佩克的帝國主義模式,盡管他們對西方的沖擊性質評價不同(列文森認為這種沖擊是積極的,而佩克則認為這種沖擊是造成中國近代災難的原因),但都一致認為中國的近代變化是在西方的影響下發生的。
第二個案例還是與帕森斯有關。眾所周知,戰后美國社會學處在帕森斯一統天下的局面當中。在帕森斯的結構功能主義看來,美國是一個人人平等的均衡社會,我們知道所謂的“美國夢”就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在這種情況下,當時的美國社會科學界很少能夠聽到對美國社會的批評聲音,即使有批評也很難引起人們的關注。以英年早逝的左翼社會學家米爾斯為例,盡管他在諸如《白領:美國的中產階級》(1951)、《權力精英》(1956)、《社會學的想象力》(1959)等一系列著作中對美國社會進行了辛辣的嘲諷與批判,但在帕森斯的理論“陰影”之下,大多數美國人都沒有看到“只有米爾斯才能夠看到別人所無法了解的真相”(沃爾夫,2004:468)。一直到米爾斯死后多年,特別是帕森斯退出歷史舞臺以后,人們才驚訝地發現,美國社會的真實本質與米爾斯在《權力精英》中揭示的一模一樣。直到此時普通人才看到,原先他們一直以為自己生活的自由平等的美國,究其根本也不過是一個或受制于企業大亨,或受制于軍方大佬,再或受制于政界要人的國度。換句話說,盡管米爾斯早就揭示了美國社會中的不平等,但是因為他的時代沒有到來(這有點像當年尼采的境遇),給予他的掌聲只能在他死后才能響起。
1998年,美國社會學家趙文詞(Richard Madsen)在談論中國研究的趨勢變化時曾說過,學者們描繪出的中國圖景的變化并不僅僅是中國社會變遷的反映,也不是單純的數據累計的結果,“而是理論、數據、輿論之間三方面對話的結果”(趙文詞,1999:37)。在這里,起主導作用的理論就是某一時期占主流地位的理論范式,數據是你是否能夠獲得以及如何獲得資料,而輿論則與社會或大眾的關注度有關。結合我們這里的討論,流行的理論范式所以會影響我們的研究,是因為它不但影響到我們選擇研究對象或研究領域——科學領域一樣也有時尚的問題(Sperber,1990),也影響到我們對資料的解釋與分析。以威廉·加姆森討論過的美國三里島核事故為例,1979年前,人們討論核電站時,“進步”是基本框架,“核電”是無可爭議的技術進步的象征;而在事故之后,框架則成為“公共責任”,在這樣的框架下“核電”自然成為不可信賴、貪婪的象征(Gamson,1992:52)。我們在早幾年也討論過,在剛剛改革開放時,“開放”和“發展”是媒介和學界討論時依據的基本框架,這導致了人們對環境污染的輕視,但到了國家大力提倡“科學發展觀”后,公共性的解釋性框架發生了變化,其基本的主題成了“協調發展”。在新的框架下,以犧牲環境為代價的發展自然就成了單純的GDP崇拜的象征,這影響到人們對發展的看法,也引起了人們對環境整治的重視(周曉虹,2008)。這一切都說明,流行的理論范式即一段時間內科學家共同體共同接受的價值觀、信仰和程序,參與了人們對問題的建構、解釋和分析過程,它們影響到社會科學家們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