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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現代財產觀念

1910年老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發表他的“新國家主義”[41]見解,主題是民主的目的只能加強政府權力的方式實現。民主不應局限在政治方面,也必須表現在經濟方面。他說,“假如一個人的財富代表他自己的能力和智慧,而使用時又能完全照顧到別人的福利,我們是不會有任何不平的。但是財富必須來得正當,并且很好地加以運用。即令財富的取得沒有損害社會,那也是不夠的。只有當財富的取得對社會有利,我們才能準許取得。我知道這意味著政府要實施一種政策,空前積極地干預我國的社會和經濟情況,但是我認為我們必須面對這個事實:現在已經有必要這樣加強政府的管理了”。他還說,“我們正面臨著關于財產對人類福利的關系的新看法……有人錯誤地認為人權同利潤相比都是次要的。現在這種人必須給那些維護人類福利的人們讓路了。這些人正確地認為,每個人擁有的財產都要服從社會的全面權利,按公共福利的需要來規定使用到什么程度”。[42]1912年,T.羅斯福更明確地說,“我們主張財產權,但我們更主張人權。我們將保護富人的權利,但我們強調他要在遵從社會普遍權利的條件下,按照公共福利要求的那樣,運用其財產于生意經營”。[43]

至于財產權利的變化,最突出的是累進個人所得稅,這一稅種的制度化是20世紀的產物;還有一戰期間正式開征的聯邦遺產稅。可以想象,在美國這樣一個信奉財產權神圣不可侵犯、個人主義的國家中,提出征收個人所得稅會引起怎樣的震撼。當時一項研究報告《美國人民的財富和收入》總結了贊成所得稅的各種觀點,成為稅收改革者的“圣經”,該作者指出,這種稅之所以必要,是由于收入日益集中到少數人手中。1890年,1.6%的美國最富有的家庭收入占國民收入的10.8%,而到1910年,這些家庭的收入占國民收入的19%。同時,88%的美國人收入,在1890年占國民收入的65%,1910年占62%。一位經濟學家還評論說,1917年的《稅入法》是以“財政史上迄今沒有實現的民主原則”為基礎的。[44]這些財產稅經過不斷完善成為政府推行福利政策、調節貧富差異的重要手段。

當然,在美國要求通過稅收來調節社會貧富的呼聲并不是工業社會以后才有的。潘恩有一本小冊子《農業平均主義的正義》(Agrarian Justice),直到20世紀30年代都沒有引起注意,談到私有財產權時他寫道,“個人財產是社會結果;沒有社會的幫助,個人是不可能像他開荒造地那樣獲得個人財產的”。不僅如此,潘恩還發現,“個人財產的積累在許多情況下都是由于給生命財產的勞動支付太少的結果”。因此,潘恩提出征收10%的遺產稅作為公共基金,解決扶小養老等社會貧困問題。而且,他認為,僅僅在人們遭受貧窮苦難時才采取措施的做法是不能稱之為文明的,應采取預防措施;“我所呼吁的不是仁慈,而是權利,不是慷慨,而是正義”[45]。帕林頓很奇怪潘恩在那個伸張財產權利的時代,提出了個人財產的社會價值問題和福利社會的構想,而這是20世紀的理論和實踐。

其實,杰斐遜也考慮過如何解決貧富分化問題,他作為弗吉尼亞州議員時就提出并促使議會通過廢除土地長子繼承和限嗣制,使土地由全體子女來繼承,有促進經濟和政治平等的意義。他在1785年給麥迪遜的信中提議:“另外一種逐漸縮小貧富不均的辦法是在某一個征稅點下全部免稅,超出征稅點按幾何級數征稅,收入越高,稅也越重。哪一個國家有未開墾的土地和失業的窮人,就清楚地表明那個國家的財產法侵犯了天賦權利。土地是作為共同的倉庫供人們勞動和生活的”。[46]但實際上,土地長子繼承制被廢除的一個主要原因是美國當時有足夠的土地供分配,而杰斐遜的其他設想當時都沒有被提上實際議程。

一位美國法律史專家概括說,如果說在19—20世紀之交,財產還意味著權利,那么到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后,財產在法律上卻意味著責任。如財產法中增加了生態限制的內容,財產所有者受各種立法限制,不得污染環境。1969年,國會將“每個人都應享有一個健康的環境”,提到法定權利的地位。環保者依據環境權堅持,無論社會的經濟需要是什么,環境生態因素應放在首位。從美國法律史看,以前法律的首要目標是為經濟服務的,“即保護使財富增多的要求,防止任何使財富減少的危險”;20世紀中期以后,“人不僅在生活的數量方面,而且開始在生活的質量方面得到關注”。[47]“新財產”“新財產權”觀念正在取代傳統財產權觀念,所謂“新財產”泛指那些來自國家政策的各種利益,因為福利權被認為是現代社會保證公民權利的基礎,也被稱作“新財產權”。[48]保護“新財產權”就要制訂禁止政府可隨意收回其福利的程序性措施,最高法院認可了“新財產權”概念,并判定福利接受者在其福利被取消之前有權獲得一次聽證。[49]

20世紀的確是美國財產觀念史上的一個轉折點,政府從個人財產的守夜人變為社會財產的調控者。從老羅斯福限制托拉斯和財閥壟斷,至新政依據公共利益調整社會財富,再到二戰后逐漸發展起來的各種稅收和福利制度,終結了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的歷史。盡管從新政以來,對政府以公共利益或社會福利的名義“敲富人的竹杠”“劫富濟貧”的攻擊和譴責一直沒有停止,但直到20世紀七八十年代,隨著新保守主義的崛起,對私人財產權利的捍衛才達到一個新的階段。70年代以來西方各國福利體制相繼出現危機,高稅收政策使有產者喪失投資動力,而高福利政策又使勞動者工作熱情降低,整個西方經濟出現停滯的跡象,使新保守主義得勢,社會輿論和學者們對新政以來的福利政策以及財產權利的反思。

財產權的爭論再次成為社會和學術界關注的焦點[50],其實質是福利權與財產權的關系問題,也包括對財產權本身的反思。很多學者提到新政對美國人財產觀念的影響,如有人認為,當羅斯福宣布“政府有明確的責任,用它的一切權力和資源,通過新的社會控制來解決新的社會問題”時,就承擔起拋棄憲法和重新解釋政府智能的責任。“新政是政治上貪圖一時便利的典型事例——它只強調某些選民的眼前利益,忽視由此而必然產生的長期破壞作用”。至今我們還為他的慷慨還債。[51]有人認為,從1937年起,“財產權不再是法院試圖劃定個人權利和政府權力之界限的基礎了”,“財產權——傳統意義上所理解的財產權——已不再能擔負那些最初使其成為美國憲政的核心的功能了”[52]。一些學者不滿傳統財產權地位的衰落和所謂“新財產權”觀念,呼吁復活傳統財產權的地位。有人認為,征稅權無非是一種“不給補償的國家征用權”,是“毫無根據的充公行為”。也有人認為,稅收雖然從總體上講是合法的,但“累進稅”則不是,因為它“給少數人帶來很大的負擔,而讓大多數人獲得利益”。這違反了第五修正案中關于“財物充公”的條款,該條款要求“社會公共的負擔應當由整個社會共同承擔,而不是僅僅由一部分經選定的少數人來負擔”。他們認為,“1937年以來最高法院已背棄了那種傳統,使我們的自由,我們的繁榮和我們憲法制度的精髓處于危險之中”。有人干脆提出,把財富視為罪惡是嫉妒心理的產物。“把財富和罪惡,貧窮和美德粗率地聯系在一起,既錯誤又愚蠢,它只對煽動家、寄生蟲和犯罪分子有好處——事實上從中得益的也只有這三種人”[53]

美國一些著名經濟學家都表明了捍衛財產權利和經濟自由的立場。布坎南在《財產與自由》一書中,不僅重提財產權是自由的前提和保障,而且明確引申出福利接受者是剝削者的觀點。他說,“現代社會的下層階級根本不生產任何價值:轉移支付而不是工資成了他們的生活來源。……在提供轉移支付的國家中,城市下層階級只是作為一種消費者參與經濟生活。這個階級的成員變成了剝削者而不是被剝削者”。[54]弗里德曼說,“社會保險,并不是像衛生部、教育部和福利部所錯誤地描寫的那種制度:即‘美國十個勞動者中有九個正在為他們自己及其家庭建立生活保障’。社會保險是這樣的一種制度:在此種制度下,十個勞動者中有九個是在為資助不工作的人而納稅”。[55]

有些學者分析,造成財產權衰落的原因是對平等的誤解和追求,實際上制憲者早就懂得,只要人們自由地發揮他們“不同的和不相等的獲得財產的能力”,財產的不平等就是不可避免的。“任何社會,只要它不能通過基因控制的辦法消除人與人之間在技能和能力方面存在的所有差別,財產權這一狹隘的制度注定要產生這種不平等”。[56]更有人說出,不平等之所以成為今天世界上一個可憎的字眼,其原因之一是,獨立宣言中“一切人生而平等”這句話造成了某種思想混亂。其實它非常清楚地表明,一切人生而平等意指人人享有平等的機會,而不是實際平等。在“生命、自由和財產”這一美國古老的格言中,沒有平等;自由與平等是沖突的;財產權與平等沒有什么關系。政客們讓人相信,福利國家是為了窮人,但它是對窮人的摧毀性打擊。別的不說,它扼殺了對人的刺激因素,減低了生產率,增加了失業。有人認為,今天“美國有一半人靠工作謀生,而另一半人則靠投票謀生”。還有人預言,“我們這個國家下一次革命將是干活的人拒絕撫養不干活的人”。[57]

也有一些學者提出,所謂財產權神圣不可侵犯,是自由的基礎和抵制政府權力的屏障的觀念,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神話。從殖民地時期到新政以前,對財產權始終有各種不同程度的限制,在各種基本憲法權利中,財產權并沒有優先的資格,實際上也沒有什么憲法權利是無限的。尤其是1937年后,最高法院很大程度上放棄了作為財產權利保衛者的歷史作用[58]。還有學者說,在所有基本權利中,財產權也許最為明顯地產生于國家的創設,“如果政府的目的之一是保護財產權,那部分地因為,如果沒有政府機構,財產權(比如,與良心自由不同)就不可能存在”。如果說“財產權是政府權力的界限,但這一界限卻是政府自己劃定的”。這些學者試圖通過歷史經驗總結,調和自由與平等、個人與政府、福利權與財產權之間的緊張關系。因為他們已經意識到“財產權事實上既是美國憲政制度中最好部分又是其最壞部分的根源”;而且擔心“對財產權利的重新重視更有可能沿著一條深深的不平等慣道行進,而不大可能成為一條通向平等主義理解自由之物質基礎的道路”。[59]

本文認為,英美國家對財產權利觀念的反思,并非要倒退到19世紀,而預示著在21世紀里,西方社會在財產權和福利權、個人財產與社會利益之間要尋找一種新的平衡。實際上,英美國家的第三條道路已經作出了這樣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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