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制度根源的財產權:中德比較
- 甘超英
- 5720字
- 2020-09-25 15:36:44
二、近代的財產觀念
近代對財富觀念闡述最充分的兩個人也許是洛克和哈林頓,至少他們對美國革命的影響是無人企及的。不同于中世紀思想家,他們對財富的論述少了宗教道德的色彩。哈林頓認為,人依靠財富,不像其他東西那樣是出于選擇,而是生活必須。“一個人如果需要面包,那么他就會成為面包施予者的仆人。如果一個人用這種方式來供養全體人民,那么人民就在他的統治之下”。他認為,國家和統治就是建立在財產所有權之上的,一個國家的性質、政府形式都是由財產即土地占有情況決定的。如果一個國家的大部分土地(如3/4)被一個人占有,那一定是君主制;如果大部分土地被一個貴族包括僧侶階級占有,那會是貴族政體;如果全體人民都是地主,那會是民主共和政體。國家失去了財產——土地所有權,就像失去了根基的空中樓閣[18]。
在洛克看來,雖然自然界是公有的,但只要一個人將自己的勞動作用到自然物中,就可以將其視為自己的財產,但這種財產權很不穩定,還需要取得大家的認可。“因此,人們聯合起來成為國家和置身于政府之下的重大的和主要的目的,是保護他們的財產”。[19]這樣,個人的財產權就成為一種自然狀態下的權利,而人們成立國家、進入社會,讓出一些他們在自然狀態下享有的自由,就是為了保護財產權利。因此,國家或政府的首要任務就是保護財產,一個不保護私人財產的政府根本就不是政府,而一個侵犯財產的政府更是一個應該被推翻的政府。英國和美國革命都是因捍衛財產權利而引發的,美國的建國者們干脆被稱作洛克派。
溫斯坦萊是17世紀英國掘地派的代言人。他認為,掘地派開墾荒地、公地沒有侵犯私人財產,因為按照自然法土地就是為所有人使用的,而現在卻為少數人霸占,窮人有權獲得一份可以自食其力的土地。溫斯坦萊與洛克固然有很多不同,但他們在認為財產權是生活需要、自然需要,因而是人的自然權利這一點上卻是一致的。這與中世紀將財產看做是與自然法相對的人為法的產物有很大不同。近代人將財產權視為自然權利,根據自然法高于人為法的原則,人為法要依據自然法保護財產權利。也就是說,近代初期史學家依據自然法保護財產權利的要求,既有利于新興資產階級,也可作為下層民眾爭取生存權利的思想武器。
孟德斯鳩也是一位對美國和法國革命有重要影響的思想家,他從稅收和政治的角度談到財產問題,他認為,“國家的收入是每個公民付出的自己財產的一部分,以確保他所余財產的安全或快樂地享用這些財產”。國家稅收必須兼顧國家和國民兩方面的需要,在他看來,“沒有任何東西比規定臣民應繳納若干財產,應保留若干財產更需要智慧與謹慎了”。[20]
世界上一切專制王權的一個特征就是政治統治權和財產所有權的合一,西方專制王權也不例外。英王詹姆斯一世和其子查理一世都認為,人民的財產就是他們的財產。法王路易十四這樣教育皇太子,“你首先必須深信國王是絕對的統治者,生來就有隨意處分僧侶和平信徒所擁有的一切財產的權利。國王在任何時候都可以采用謹慎的管家所使用的方式,也就是說,根據國家的總體需要,去使用這些財產”。[21]這種專制性財產觀念與洛克、潘恩們的思想格格不入,革命自然也就在所難免了。
在17—18世紀的英語世界,在法律術語中,“財產”并不一定指物體本身,而是對這種物體的一種權利、利益或法律占有形式。它可以是一種資格,不完全的和完全的,合法的或公平的,物質的或非物質的,有形的或無形的,可見的和不可見的,地產的或動產的,等等。在憲法術語中,財產一般指一種相對無形的、法律抽象的物體。在更一般的意義上,“財產”可以指各種權利,“根據這種定義,談論一個人的財產在他的生命、自由和宗教中才有意義”。財產問題一定是一個法律問題,因為它涉及的是所有權。“財產權與人們的政治權利不可分割地聯在一起”[22],當代美國史學家方納認為,美國“到革命時期結束時,財產的概念已經擴展到了將權利、自由以及有形物質的占有等包括在內的程度。”[23]財產既是一種生計條件,又是一種參政資格,還是對政府權力的一種限制。應該強調的是,18世紀的財產權利主要是限制和規范政府,保護而不是保障個人尤其是普通民眾的生活,對生活的保障還要等到20世紀。
當時財產被普遍認為是個人的,以至人們在談論財產權利時不必再加上“私人的”作為限定詞。J.迪金森說:“人們沒有自由就不會幸福,沒有財產安全就不會自由,不自己掌握保障安全的權力就不會安全。”[24]財產安全關乎文明的基礎,一位殖民地人說,沒有“私人財產和個人安全,人們將淪為野蠻狀態,或至多是忍受屈辱和奴役,而絕不會在文學和實用藝術上有所進步”[25]。財產是自由之母,財產權的喪失對于其他權利,如同一位孕婦之死對于其未出生的嬰兒一樣是致命的。[26]
近代思想家還認識到,對財產權的保護并非只對富人有利,窮人的財產雖少但同樣需要保護,甚至更需要保護。這不僅因為窮人是弱者容易受到侵害,更因為他們的財產是維持基本生活需要的,一旦被剝奪就會危及生存而引起社會動亂。另外,只有保護財產權利才能促進社會形成勤勞致富的風氣。英國人和殖民地人無論社會地位高低,捍衛他們財產權時的態度是一樣的。一個英國牧師也是憲法理論家的人說,國王和普通人的財產權是一樣的,“如果他(國王)侵犯了我的2便士,同時也毀掉了他的10便士,因為他毀掉的是保護所有人權利的法律的籬笆”[27]。在導致美國獨立戰爭的印花稅法公布8天后,一位費城人寫道,“問題不在這種稅的負擔,而在于我們認識到,它向我們征收是違背憲法的,對它屈從就意味著我們放棄生來就有的權利,并把奴役制傳給我們的后代”。[28]倫敦市長約翰·威爾克斯說,“財產的概念就是排除其他人未經我同意可以拿走它的權利,否則的話,我不能說它是自己的。如果其他人可以任意地拿走,那還是我的財產嗎?如果我們不經殖民地人允許而向他們征稅,他們就沒有財產,沒有什么可以稱作是自己的東西”。[29]
哈林頓和洛克將財產的社會和政治作用提到一個空前的高度,從中可以引申出近代西方的政治原則,加深對西方近現代史的理解。財產是同法律聯系在一起的,在這方面西方法學家有許多論述,盡管其中有一些夸張的成分,但法律與財產的密切關系是可以肯定的。17—18世紀的英國人和殖民地人很難想象不保護財產的法律。財產不僅從屬于法律,還參與制定法律。紐約殖民地議會認為,“當財產從屬于法律,而財產的所有者沒有參與法律制訂時,就不存在真正的財產了”。這就是美國獨立戰爭前提出的“無代表不納稅”原則的原因。
正是由于財產與自由的關系,當時普遍認為,一個沒有財產的、無法負擔自己生活的人,沒有參與政治的資格。約翰·亞當斯曾說,財產,唯有財產,才能意味著獨立;沒有財產的人不會有“他們獨立的判斷力,他們的言論和選票都將為某個有產者所操縱”[30]。這是對英、美、法國革命后相當一段時期內,各國選舉權都是有財產限制的一種解釋。由于長期農業社會的影響,土地是財富的主要來源,財產最初主要是指土地。不用說17、18世紀,就是19世紀的大多數時期,工資勞動也被輕視,經常與受奴役和喪失自由相聯系,大致在工業革命完成后,這種觀念才逐漸轉變,各種動產包括有價證券在財產中的地位得到認可。在此以前,如果一個人沒有地產,盡管他很富有仍會被視為暴發戶或投機取巧者,因為只有土地收入被認為是正當的。也是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杰斐遜將自耕農、農牧場主視為美國的理想公民,只有“耕種土地的人是最道德高尚、最獨立自主的公民”,“小地主是一個國家中最寶貴的一部分”,[31]而認為工商業者、政府官員經常是敗壞社會風氣的人。
在18世紀和19世紀的大部分時期,私有財產取得了有史以來最高的社會地位和名譽:財產不僅是土地和金錢等物質狀態的財富,它是生命、自由、幸福甚至權利本身的同義語,一切與人的社會生活有價值的都可以被視為他的財產或權利。私人財產權神圣不可侵犯達到了夸張和扭曲的程度。
美國廢奴運動和內戰中的一個很大的觀念阻力,是當時普遍將奴隸視為財產,解放奴隸無異于剝奪財產。在南方,奴隸是最重要的財產形式,19世紀50年代,一個奴隸的通常售價是1000美元,相當于現代美國家庭一所普通住宅的價值。按當時的標準,能擁有20—30名奴隸就是百萬富翁了。[32]奴隸勞動成果占南部外貿的2/3,而且蓄奴州是北方工業品的巨大市場。1857年最高法院對D.司各特案件的判決典型地捍衛了這種觀點,即“奴隸系主人的財產,這一財產權在憲法中得到明確的肯定。……憲法中找不到一個詞,它能讓國會對奴隸財產擁有更大的權利,或給予這種財產較其他任何財產更少的保護”。[33]因此,捍衛奴隸制就成了捍衛財產,捍衛自由。有現代學者分析,在當時,“從根本上說,奴隸制是一種產權,是一個人要求、支配、購買、出售、租借雇傭或交換另一個人將來的勞動服務的合法權利”,這種產權得到了南方社會大眾和政治制度的認可。[34]實際上南方人就是以當年殖民地人面對英國侵犯其財產權的心態參戰的,至少捍衛財產與自由成為南方的政治宣傳或開戰的借口。
林肯多次提出由政府賠償解放奴隸的建議和提案,但都被國會否決了。不用說1861年和1862年聯邦國會兩次頒布的《沒收敵產法》將奴隸視為財產,奴隸是作為南方叛亂分子的財產被沒收而得到解放的。就是1863年的《解放宣言》也是為了削弱南方的戰爭資源而惠及奴隸的。林肯在奴隸制問題上的謹慎、顧忌或保守,引起后來許多史學家從政治或道德角度的評論,但當時聯邦憲法對奴隸制的曖昧傾向,以及未經正當法律程序不得剝奪私有財產的社會壓力,都是林肯不能不面對的現實問題,只有在保衛聯邦,在戰爭狀態下必須剝奪敵產的緊迫前提下,才能暫時地繞過“解放奴隸是剝奪財產”這一難題。
內戰后至19世紀末是美國社會變化最劇烈的時期,被馬克·吐溫稱為“鍍金時代”,是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變時期。在這個工業化的早期階段中,人成為經濟人,自由被理解為發財的自由,平等被視為自由競爭下平等的獲利機會,進步的標尺是資本的積累。這是一個發財光榮、發財英雄,貧困可恥的年代。這種財富觀的基礎既有M.韋伯所指出的新教倫理,也有經濟上市場自由和政治上的國家不干預主義、個人主義。這些理論觀念構成了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思想基礎。斯賓塞對美國的影響很難不被高估,霍夫斯塔德認為,考察內戰后30年的政治觀念,離開斯賓塞的學說幾乎是不可能的。這一時期,“杰斐遜主義和法國啟蒙運動的遺產被輕率地放棄了。沒有社會良知,沒有對文明的關心,沒有對未來民主的展望,鍍金時代的人們竭盡全力掙錢。”“這是一個由強人、能人、自私者、無知之輩和不講道理的人組成的無政府社會。它提供了有關人的本性在無任何約束的自由狀態下能夠做出何種反應的一個絕妙例證”。[35]
雖然對19世紀末的社會貧困現象很難作出精確的統計,但各方面的資料顯示,絕對貧困和貧富分化問題都很嚴重。1888年美國克利夫蘭總統在國情咨文中承認,“我們的制造業賺到的財富不再完全來自勤奮耐勞和遠見卓識,而是得助于政府的優惠照顧,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對我國人民大眾的非法的勒索。雇主與雇員之間的鴻溝正在不斷擴大,兩個階級正在迅速形成,一個階級由財勢極大者組成,另一個階級則由辛勤勞作的窮人組成……我們發現,存在著各種托拉斯、聯合企業和壟斷集團,人民則被遠遠地拋在后面,拼命掙扎,或遭到鐵蹄的踐踏,性命不保”。[36]但他固守無為政府的傳統,在階級沖突中扮演財產保衛者的角色,說什么“普通政府的權利和責任不應該擴展到對個人遭受到的、與公共服務或公共利益沒有適當聯系的不幸提供援助……應該堅持不懈地強調這樣一個經驗,那就是,盡管人民供養了政府,但是政府不應該供養人民”。[37]
19世紀中期以來,在各種社會矛盾和壓力下,公共利益開始與財產權利抗衡。如英國思想家霍布豪斯指出,“英國的歲入靠的是稅收,到頭來只能為了窮人的利益而對富人征稅,人們會說這既不是正義,也不是慈善,而是赤裸裸的掠奪。對此我要回答:公共資財枯竭是嚴重經濟失調的征兆。我要說,財富既有個人基礎,也有社會基礎”。財產的社會基礎有兩層意義,一是財產價值中有社會因素,如社會要組織力量保護財產所有者利益;二是財產來源的生產過程中也有社會因素。他舉例說,“倫敦一塊地皮的價值主要應歸于倫敦而不歸功于地主。說得準確點,價值一部分歸于倫敦,一部分歸于英帝國,再有一部分歸功于西方文明”。[38]
美國的亨利·喬治就像經濟領域的潘恩,他的著作《進步與貧困》(1880)可以看做使政治經濟學人性化、民主化的一種努力,是經濟學領域的《人的權利》。喬治在此書中關注和要解決的是美國物質進步與貧困并存的“時代之謎”,他認為,“使以前每一種文明歸于毀滅的原因,無一不是財富和權力分配不均的趨勢”。在他看來,這種趨勢正在銷蝕美國社會自由和民主的根基。如果人們依靠土地才能生存,“我們必須使土地成為公有財產”。他斷言,“在消滅土地私有之前,《獨立宣言》和《解放法案》都不起作用”。人們一旦失去土地,也就失去了他們那些“不言而喻”的權利。一個被忽視的真理是:“我們不能繼續又是讓人們得到選舉權,又是迫使他們到處流浪……空談不可剝奪的人權的同時又不給不可剝奪的享受天賦的權利”。[39]盡管喬治為消除物質繁榮下的貧困所提供的社會改革方案缺乏可操作性,但他對美國社會中的不平等現象的系統性分析和批判,產生了很大影響,《進步與貧困》被翻譯成歐洲各主要國家的文字,至20世紀初其各種版本就發行了幾百萬冊。
H.D.勞埃德受英國費邊主義和社會主義勞工運動的影響,在其著作《財富反對共和國》(1894年)一書中指出美國社會的一個根本性的悖論,“自由產生財富,財富毀滅自由”。他認為,社會達爾文主義和亞當·斯密的自我利益學說違反了人的基本天性,忽視了世界首先是社會性的,作為公民的個人不是孤立存在的,他是由各種各樣的家庭、社會關系和責任構成的:鄰居、同事、朋友、兒子、父親等,如果大家只考慮個人利益將導致社會走向毀滅。在他看來,個人和社會利益并非絕對沖突,而是彼此認同的,文明實際就是在這兩者的對立與和諧中發展的。勞埃德強調的“公共權力或公共財產不能被私人使用”,并不是要取消個人權益,而是對傳統的原子化個人主義的超越[40]。
19世紀中后期嚴峻的貧富分化和對立現實,社會主義運動的蓬勃開展,開明思想家對不擇手段追求財富的抨擊和警告,逐漸扭轉了西方社會的財產觀念,使20世紀成為一個規范財產權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