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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城與人

在上面一番議論之后,我察覺到自己將“關系”單純化了。有必要重新談論上文中一再使用過的那個“認同”。

如果城只是如上所說的那樣“支配”與“規定”著創作思維,并投影在作品的人物世界,那么不但人的審美活動,而且城的文化涵蘊都過于簡單,以致將為我們關于古城魅力的說法做出反證。我們并沒有真正進入“關系”的審美方面。不妨認為,由于作家的工作方式,自其開始這一種精神創造的時候起,就不再屬于任何特定地域。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屬于,又不屬于。

我不想徑直引用知識分子是“流浪在城市中的波希米亞人”這種現成的說法。中國有的是田園式的城市,這類城市對于生長于鄉土中國、血管里流淌著農民的血的中國知識分子,決不像西方現代城市之于西方知識分子那樣異己。上文所說的鄉土感不就是證明?即便如此,知識分子在中國,也不可能與城融合無間,像終老于斯的市民那樣。

城(人文環境)吞沒著人,消化程度卻因人的硬度(意識與意志獨立的程度)而不等。知識分子從來是城市腹中難以消化的東西——自然愈到現代愈如此。半個多世紀以來那些提倡大地藝術、原始藝術的,無不是城市(且通常是大都市)中的知識者。他們以文化、藝術主張宣告了對于城的離心傾向,有意以“離心”作成自己的形象,從而顯現為特殊的城市人。他們是城市人,即使他們的城市文明批判,他們對于城市的叛逆姿態,也是由城市培養和鼓勵的。但他們又畢竟不同于消融在城市中與城市確然同體的城市人。更早一個時期頌揚吉普賽人,醉心于田園風情曠野文化的,也是一些困居城市備受精神饑渴折磨的城市人。他們未必意識到的是,只是在城市他們才奏得出如許的田園與荒野之歌,旋律中深藏著騷動不寧的狂暴的城市心靈。文學似乎特別鼓勵對城市的反叛,這幾乎已成近現代文學的慣例,成為被不斷襲用的文學句法。因而作家作為“人”與城間的關系,又不僅僅是由其工作方式,也由其承受的文學傳統、文學家家族的精神血統所規定。

這些說法仍然不能替代對于京味小說作者其人與城之間契約性質的分析。因為中國知識分子有其精神傳統的特殊性,也因中國式的城市有其由歷史中形成的文化形態的特殊性。田園式的城市是鄉村的延伸,是鄉村集鎮的擴大。城市即使與鄉村生活結構(并由此而在整個社會生活中的)功能不同,也同屬于鄉土中國,有文化同一。京味小說作者不可能如近代歐美知識分子,一味“漫步”并“張望”于城市;他們與那城市親密得多。他們也不可能只是“穿過城市”的精神流浪者。作為新文學作者或當代作家,他們自然引入了觀照這城的新的價值態度,深刻的情感聯系卻使他們難以置身其外做精神漂流。他們與其他人一樣居住于此,只不過這種空間關系在他們不像在其他人那樣重要罷了。因為他們是從事精神生產的知識分子。他們對于城的不完全歸屬未必因文化離心,倒更是其精神生產方式決定了的。這又是由近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出世,也由文學的自覺意識形成承襲而來的關系。

他們居住于城,分享著甚至也陶醉于這城市文化的一份和諧,同時又保有知識者、作家的清明意識,把城以及其他人一并納入視野。他們是定居者與觀察者。后一種身份即決定了他們的有限歸屬。以城作為審美觀照的對象(在老舍這樣的作者更有文化批判的意向)使他們在其中又在其外。因而北京之于老舍是鄉土又是“異鄉”。兩種關系都是真實的。兩種關系的綜合中,才有這特定的“城與人”。不惟老舍,其他京味小說作者也可以認為是一些特殊的北京人,是北京人又非北京人。對于這城,他們認同又不認同。值得考察的,正是這種關系的矛盾性質。知識分子自覺、作家意識,是妨礙任何一種絕無保留的認同的。那種認同意味著取消創作,取消知識者特性。觀照與批評態度,使創作成其為創作,使知識分子成其為知識分子。對于城,無間者不言,描述即有間隙,也賴有間隙。京味小說作者在其中又在其外,亦出亦入,已經是一種夠親密的關系了。再跨進一步,即不免溶解在對象中,終于不言,不能言,至少不再能如此言說。

述說著鄉土感的,未見得全無保留,倒是不知道這一種表達法的,更有傳統社會的鄉土依賴。北京的鄉土特性所喚起的鄉土感情是因人而異的。更何況使用著相似表達式的,其賦予“鄉土”的語義又彼此不同呢!城也就在這諸種關系中存在并借諸講述、言說以及“無言”呈現自身。有活在并消融于城、與城同體作為城的有機構件的人,也有居住于同時思考著城,也思考估量著自己與城的關系的人,城才是人的城。前一種人使城有人間性格,后一種人則使城得以認識自身,從而這城即不只屬于它的居民,而作為文化性格被更多的人所接納。

他們不盡屬于城,那城也不盡屬于他們。城等待著無窮多樣的詮釋,沒有終極的“解”。任何詮釋都不是最后的、絕對權威的。現有的詮釋者中或有其最為中意的,但它仍在等待。它不會向任何人整個地交出自己,等待著他們各自對于它的發現。他們相互尋找,找到了又有所失落:是這樣親密又非無間的城與人,這樣富于幽默感的對峙與和解。人與城年復一年地對話,不斷有新的陌生的對話者加入。城本身也隨時改變、修飾著自己的形象,于是而有無窮豐富不能說盡的城與人。

老舍說:“生在某一種文化中的人,未必知道那個文化是什么,象水中的魚似的,他不能跳出水外去看清楚那是什么水。”(《四世同堂》)水中的魚似的,是他所寫的北京人;他本人則是跳出水外力圖去看清楚那水的北京人。但他又決非岸上觀魚的游客。也許難以再有如老舍這樣邊寫城邊贊嘆、評論,陶醉于贊嘆又以評論保持距離,在出入之間有一份緊張的作者了。這也是站在鄉土中國與現代中國之間的緊張,自處于鄉土深情與新文化理想之間的緊張。當代文壇上正走著越來越多的城市漂流者,或者僅僅以“漂流”為簡單象征的人。知識水平的普遍提高,與知識分子自覺意識的發展,必將發展居住者對于居住地的非歸屬性。上述“出入之間”,不完全歸屬、認同,將越來越成為城市人普遍的文化境遇。鄉土關系也如人類在其行程中締結過的許多其他關系,是對于人的撫慰又是束縛。鄉土感情是由鄉土社會培養并在其中發展到極致的,也將隨著鄉土社會的歷史終結而被改造。 你不難注意到,上海盡管是一個被新文學與當代文學反復寫到的城市,卻難以在談論“鄉土文學”的場合被人想到。鄉土感有時提供著雙重證明:城的文化構成與人的文化經驗的凝固。現代化與開放,鼓勵對陌生經驗陌生領域的探尋。非鄉土感也許提示著你已面對一個陌生世界。“無歸屬”有時只意味著由熟悉境界的失落,脫出生存慣性的有限的靈魂自由。在你我似的普通人,它只是選擇過程中的一種狀態而已。研究中國知識分子與城的真實聯系,北京是理想的對象,上海同樣理想。鄉土感與非鄉土感中,寓有中國知識者與生活的聯系方式,獨有的文化心態。它將日益成為詩的、純粹藝術的感情。城市人在失去鄉土之后有精神漂流,卻也未必長此漂流。漂流者將終止其漂流在人與環境、人與自然的更高層次的和諧中。但那不會是“鄉土”的重建。因而鄉土感在“五四”以后的文學中才更有詩意的蒼涼。在這大幅流動的背景上讀京味小說,看其城其人,豈不別有一種味道?

[1] 你不難注意到,上海盡管是一個被新文學與當代文學反復寫到的城市,卻難以在談論“鄉土文學”的場合被人想到。鄉土感有時提供著雙重證明:城的文化構成與人的文化經驗的凝固。現代化與開放,鼓勵對陌生經驗陌生領域的探尋。非鄉土感也許提示著你已面對一個陌生世界。“無歸屬”有時只意味著由熟悉境界的失落,脫出生存慣性的有限的靈魂自由。在你我似的普通人,它只是選擇過程中的一種狀態而已。研究中國知識分子與城的真實聯系,北京是理想的對象,上海同樣理想。鄉土感與非鄉土感中,寓有中國知識者與生活的聯系方式,獨有的文化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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