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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北京與寫北京者

提供了先于個人經驗的北京形象的,無疑有文學藝術對于北京的形象創造。這永遠是那重重疊疊的經驗描述中最有光澤最具影響力的部分。倘若你由寫北京的作品——尤其京味小說——中發現了北京以其文化力量對于作家創作思維的組織,對于他們的文化選擇、審美選擇的干預、導引,以至對于從事創造者個人的人格塑造,你不應感到困惑。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且在不覺間發生的。他們創造了“藝術的北京”,自身又或多或少是北京的創造物;在以其精神產品貢獻于北京文化的同時,他們本人也成了這文化的一部分。

或許,只有鄉土社會,才能締結這種性質的城與人的精神契約的吧,人與城也才能在如此深的層次上規定與被規定。而“城”在作為鄉土或鄉土的代用品的情況下,才能以這種方式切入、楔入人的生活、精神,使人與其文化認同,乃至在某些方面同化、分有了它的某種文化性格;人與城才能如此地融合無間:氣質、風格、調子、“味兒”,等等,像是長在了一起,天生被連成一體的。我因而疑心這種“城與人”正在成為文化遺跡,這種“契約”將成為最后的?,F代社會自然會造成新的“城與人”,但那必有別樣形態別種性質。近于一體的城與人,不免使人犧牲了部分獨立性,也因此那關系更屬于“鄉土社會”。

我相信一位現象學美學家所說的,決不只是藝術家在尋找他的世界,藝術家也在被“世界”這位“尋求作者的永恒的人物”所尋找?!爱斪髡咄ㄟ^作品揭示一個世界時,這就是世界在自我揭示?!?a href="#new-notef1" id="new-note1">[1]至少這種說法很有味,所說的恰恰像是我們這會兒正說到的人格化、賦有了某種精神品質的北京這“世界”。

能找到理想的“人”的城想必是自覺幸運的。并非任何一個歷史悠久富含文化的城,都能找到那個人的。他們彼此尋覓,卻交臂失之。北京屬于幸運者,它為自己找到了老舍。同樣幸運的是,老舍也聽到了這大城的召喚,那是北京以其文化魅力對于一個敏于感應的心靈的召喚。從此,北京之于他成為審美創造中經常性的刺激,引發沖動的驅力,靈感的不竭之源。

老舍曾談到康拉德。他是那樣傾心于這位英國作家,稱他為海王。“海與康拉得是分不開的?!薄皬娘h浮著的一個枯枝,到那無限的大洋,他提取出他的世界,而給予一些浪漫的精氣,使現實的一切都立起來,呼吸著海上的空氣?!薄盁o疑的,康拉得是個最有本事的說故事者。可是他似乎不敢離開海與海的勢力圈。他也曾寫過不完全以海為背景的故事,他的藝術在此等故事中也許更精到,可是他的名譽到底不建筑在這樣的故事上。一遇到海和在南洋的冒險,他便沒有敵手?!?a href="#new-notef2" id="new-note2">[2]——幾近于夫子自道!老舍有他的海,那就是北京。他也是海王。他在這里所談的,是他所認識到、體驗到的創作對于題材、對于特定文化環境的依賴。創作是在創作者找到“個別”寫出“具體”的時候真正開始的。海是康拉德的“個別”,北京則是老舍的“個別”。

如果不論“關系”的形態,在世界文學中,城(以及不限于城的具體地域)與人的締約,是尋常的現象。巴爾扎克與巴黎,19世紀俄國作家與彼得堡、莫斯科,德萊塞與芝加哥,喬伊斯與都柏林,等等,等等。在現代作家那里,城與人已糾纏扭結而將其中關聯弄得復雜不堪了,比較之下,老舍與北京的關系是更古典的。索爾·貝婁在被問到關于“一個具體地點和作家寫作風格與他寫的人物之間的關系”的看法,比如,“是不是認為一個像芝加哥這樣的城市在小說中已成為作家塑造自己的風格的一種主要的隱喻手法,而不僅僅作為一種報道性或自然狀態性的背景而存在”時,似乎感到為難,他說自己“真不知道怎么看芝加哥這地方”,這地方對于他“與其說是根,不如說是一團糾纏不清的鐵絲”。[3]

北京對于老舍,其意味卻單純得多,即使在情感矛盾中,它也仍然是單純的,是一個熟極了的熟人那樣的存在,而絕不會令老舍感到與其關系“糾纏不清”。老舍和他的這一對象間的審美關系也因之是單純的、易于描述的。老舍經由發現“藝術的北京”而發現自己的藝術個性,經由完成北京形象而完成了他自己。北京不僅僅是他的藝術生命賴以存活的土地,也是他描寫過的最重要的人物,他大部分作品的貫穿人物,《四世同堂》等北京史詩的真正主人公。這是一個作家和其對象所能結成的最自然、單純的審美關系。

如老舍如沈從文與他們各自的對象世界的遇合,可以看做現代文學史上的佳話的吧。其中有機緣,有諸種條件的湊泊。并非所有的城都天然地宜于文學的。文學決不是無緣無故地冷落了許多城市。城只是在其與人緊密的精神聯系中才成為文學的對象,文學所尋找的性格;也只有為數不多的城市有幸被作為性格來認識:如北京這樣有教養、溫文爾雅的,或者如某些歐美城市那樣奢華、紛亂、飽漲著熱情的。

老舍是當之無愧的模范北京市民。他固然因北京而完成了自己,卻同時使北京得以借他的眼睛審視自身,認識自身的魅力——是這樣稟賦優異的北京人!因而他屬于北京,北京也屬于他。他的“北京形象”不但啟導了一批他的文學事業的后繼者,而且將其影響遠播,作為“前結構”規定和制約著人們對北京的文化認識、文化理解,誘導著他們觀察北京的眼光、角度,訓練了他們以他那種方式領略北京情調、北京風味的能力。這種文學創作以外的影響,有誰能估量得充分?你也許并無意識,但在你的我的以及其他人的北京感受中,已經有老舍參與。作品在人們精神生活中的上述滲透,難道不是極耐尋味極可探究的文學—文化現象?

老舍是使“京味”成為有價值的風格現象的第一人,“京味小說”這名目,卻只是在新時期的當下才被叫了開來。老舍小說的北京色彩雖人所共見,如若沒有后起諸人,那不過是一種個人風格而已。應當如實地說,“京味小說”作為一種風格現象獲得了研究價值,固然因有老舍,卻更賴有新時期一批作家有關的實績,因有如《那五》、《煙壺》、《紅點頦兒》、《安樂居》等一批質、量均為可觀的作品出世。這里自然也有城市魅力的當代證明。當代京味小說作者中,鄧友梅、劉心武、韓少華、蘇叔陽、汪曾祺、陳建功諸家;不斷新起而令人不暇搜集的其他家;以及林斤瀾、張辛欣的某些作品——豈不也略近于洋洋大觀?我不傾向于把后起者輕率地指為“老舍傳人”,更愿意相信他們都是由北京所養育的。給予了后起諸家以滋養的,當然有老舍的創造物,而這多半已匯入博大深厚的“北京文化”,而不再只是個別范本。老舍與后起京味小說作者的風格聯系所表明的,毋寧說更是人與城間的文化聯系,這種聯系總在尋求富于審美能力的敏感心靈。在這里決定著風格聯系的,是不同作者甚至不同“代”的作者與北京的文化認同。

老舍及后起者的文學活動,生動地證實著北京所擁有的文化力量,現當代中國城市中,惟北京才擁有的文化力量?!拔逅摹睍r期新文化運動發源地的北京,三四十年代文化活動繼續活躍并自成特色的北京,作家陣容再度強大的新時期的北京。人文薈萃,文化厚積。北京以其文化養育知識界、文化界,養育文學,也就收獲了最為充分的文化詮釋、形象展現。[4]

[1] 〔法〕米蓋爾·杜夫海納:《美學與哲學》中譯本第29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

[2] 老舍:《一個近代最偉大的境界與人格的創造者》,載《文學時代》創刊號,1935年。

[3] 〔美〕羅克威爾·格雷等:《訪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索爾·貝婁》,載美《芝加哥》專輯。此據舒遜摘譯。

[4] 中國作家對于城的猶如對于人的性格捕捉,那種細膩的審美品味,得自中國文化、文學的陶冶。唐詩的寫長安,宋詞的寫汴京,這一筆豐厚的文學遺產,恰恰是被“五四”以后嚴于新舊文學區分的新文學者承繼了。尤其是新文學的紀游體散文。京味小說則可作為以小說寫城市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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