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私權的分析與建構:民法的分析法學基礎
- 王涌
- 3786字
- 2020-09-25 15:43:49
第三節(jié) 霍菲爾德的權利形式理論(二)
霍菲爾德并不是對這些概念進行分析的第一人,以前就有人對這些概念做過分析和討論,如泰里(Terry)和薩爾蒙德(Salmond),但他們的工作都不徹底。[41]他們也沒有像霍菲爾德那樣用這些基本概念對一些常用的法律概念進行分析。而霍菲爾德在分析對物權和對人權以及所有權等實際問題時,卻將這些基本概念運用得游刃有余。
一、對物權(right in rem)和對人權(right in personam)以及所有權(ownership)
“對物”(in rem)和“對人”(in personam)這兩個詞在當時的司法推理中的使用一直十分混亂,其主要的用法如:對物權(right in rem)和對人權(in personam)、對物的訴訟(actions in rem)和對人的訴訟(actions in personam)、對物的判決(judgment or decrees in rem)和對人的判決(judgment or decrees in personam)。所以,大法官霍姆斯和富蘭克林都認為:“再也沒有一個詞比‘對物’這一個詞被誤用的程度更為嚴重,而要拋棄這些傳統(tǒng)的含混概念,就必須通過定義和辨析的方法(snuff them with distinctions and definition)。”
實際上,早在霍菲爾德之前,奧斯丁就拋棄了對物權和對人權的概念,奧斯丁在《法理學講義》中指出:“jus in rem和jus in personam這兩個術語是中世紀的民法學家發(fā)明的。而所謂‘對物’只是表明權利的行使范圍,而不是權利行使的對象,它表明權利的行使針對所有的他人,而in personam實際上是in personam certam sive determinatam的一種簡略的說法,它也是表明權利行使的范圍,即權利的行使針對特定的人。”[42]奧斯丁還考證說:“民法學者這樣定義對物權:不針對某個特定的人的權利(facultas homini competens,sine respectu ad certam personam),我認為這一定義是格老秀斯創(chuàng)造出來的。”[43]可見,奧斯丁認為所有的法律權利都是對人權,不存在對物的權利,因為物不是法律上的主體,而所謂的對物權只是對抗許多人的“對人權”的總和的簡稱而已,即對世權。[44]
霍菲爾德在奧斯丁的基礎上又前進了一步,他主張用多方面的權利(multital right)和少量的權利(paucital right)[45]來分別替代對物權和對人權的概念。他這樣界定少量的權利和多方面的權利:所謂少量的權利(單方面的權利)是指一個法律主體所具有的針對另一個法律主體的單一的法律權利,而多方面的權利則是指一個法律主體所具有的針對許多法律主體的相同的但是相互獨立的權利的總和。霍菲爾德認為,除權利之外,在其他概念如特權、權力和豁免等也存在“對物”和“對人”的形態(tài)。
霍菲爾德還認為多方面的權利并不總是與有體物(a tangible object)相關。他認為多方面的權利可以包括以下的類型[46]:
1. 與有體物有關的,即以有體物為客體的多方面權利,如土地所有權。
2. 與特定的有體物和權利人的身體無關的,如專利權。
3. 與權利人的身體有關的,即以權利人的身體為客體的權利,如身體自由權。
4. 權利人擁有的以另一個人的身體為客體的權利,如父親擁有的他的女兒不被誘奸的“父權”。
5. 與權利人的身體無關或與有體物無關的權利,如名譽權、隱私權。
在此基礎上,霍菲爾德對普通法中的一個最為常見的概念“無條件繼承的不動產所有權”(fee simple)進行了前所未有的精確分析,他認為“fee simple”是一種包括多方面權利、多方面特權、多方面權力和多方面豁免在內的綜合的法律利益,具體要素如下:
1. 多方面權利,即要求任何他人不侵害其土地的權利,任何他人有義務不侵害其土地。
2. 多方面特權,即占有使用和收益甚至糟蹋(harming)其土地等特權,任何他人無權利要求所有人不這樣做。
3. 多方面權力,即處分的能力,所有人可以通過拋棄、許可和轉讓等方式創(chuàng)設任何他人對于其土地的法律利益,他人因他的處分行為而享有對于其土地的法律利益。
4. 多方面豁免,即對抗任何他人處分其土地的行為,任何他人都無權處分其土地。
普通法中的“fee simple”概念與大陸法系民法中的所有權即自物權的概念在法律內容上基本一致。我國民法教科書一般將所有權分解為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四種權能,其實,所謂的占有、使用和收益權能就是霍菲爾德上述的多方面特權,而多方面特權的含義顯然要比占有、使用、收益的含義要廣闊得多,因為對一物的特權并非僅僅占有、使用和收益三種方式,它應是無窮無盡的,包括糟蹋,而所謂的處分權能就是霍菲爾德上述的多方面權力。而大陸法系民法中所謂的物上請求權就是霍菲爾德上述的多方面權利,所謂的對抗第三人等效力就是霍菲爾德上述的多方面豁免。
大陸法系民法學家將所有權的內容分解為占有、使用、收益、處分四項權能,這種方法實質上是以所有權在現(xiàn)實的經濟生活中的具體的典型的表現(xiàn)為基礎而歸納的結果,是有限列舉的方法,它不可能窮盡所有權的一切可能的內容。而要窮盡所有權一切可能的內容,只有采取形式化的方法,即將所有權這個復合的概念分解為四個可能的權利形式,這樣才能涵蓋所有權的一切可能的內容。
按照霍菲爾德的理論,并運用他的術語,可以對“所有權”下一個完整的定義,即所有權是法律主體對于有體物所具有的相對于任何他人的權利、特權、權力和豁免的法律利益的總和。這一定義所描述的是一種最完整、最純粹的所有權概念,是理想狀態(tài)中的所有權,但是,在現(xiàn)實世界的任何一個國家的法律中,我們都不可能發(fā)現(xiàn)這樣完整的所有權,因為在社會化的原則下,現(xiàn)代私法創(chuàng)設了大量限制所有權的強制性規(guī)范,如權利不得濫用制度、相鄰權制度、善意取得制度等,這些制度為所有權人設定若干法律負擔,同時也就否定了所有權人中原有的相應的法律利益,一個典型的表現(xiàn)就是“土地所有人在多如牛毛的城市規(guī)劃建筑法規(guī)和各機關可能具有的土地征收權下,得以使用、管領和處分土地的方式已被局限在十分狹小的范圍之中,這足以說明所有權并非是讓一個人能夠自行其是的普遍自由,而是近乎一種‘剩余權’(residual right)的性質”。[47]所謂純粹所有權也只能是極端個人主義者的一種幻想而已。
由于各國法律對于所有權的限制不同,所以,各國法律中“所有權”的具體內容是不完全相同的,可見,所謂“所有權”的概念并不具有固定的內涵,它是一束變動不居的法律利益(ownership as a bundle of right),這里產生一個問題,既然它們的內容都不盡相同,我們憑什么說它們都是所有權呢?所有權作為一種法律概念,其本質是什么?我們是否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個可以用以確認所有權的固定規(guī)則?霍菲爾德沒有提供這樣一個規(guī)則,但它的方法卻有助于我們分析這一問題。事實上,所有權作為一種法律概念,它是一種“不完整的象征”(Incomplete Symbols)[48],它的內涵和外延不像“自然人”這一概念那樣確定,它是一個錯綜復雜的集合體,從邏輯上分析,在所有權與非所有權之間應該存在種種形態(tài),它們之間具有家族的相似性。那么什么是決定“所有權之為所有權”的關鍵概念?是處分能力?抑或其他?這一問題值得思考。本書將在第四章第二節(jié)“所有權概念分析”中深入闡述。
二、衡平法所有權和普通法所有權:雙重所有權?
在英美國家,由于歷史原因,在同一財產上往往同時存在衡平法權利和普通法權利,信托就是一個典型,法學家們總是用衡平法所有權和普通法所有權來解釋信托中的財產關系。霍菲爾德在《衡平與法律的關系》一文中批評了這一傳統(tǒng)理論,他認為,在分析此類法律問題時,可以用他的四對概念具體分析其中的法律關系,而不必采用所謂衡平法權利和普通法權利。霍菲爾德對信托受益人(cestui que trust)的這一所謂的衡平法權利所作的實證分析就是一個具體嘗試。[49]
三、互容性關系(concurrent relation)和互斥性關系(exclusive relation):權利沖突和法律沖突理論
霍菲爾德在用自己的方法分析衡平法和普通法時,發(fā)現(xiàn)了兩者之間的眾多沖突,然而當時的普遍觀念正如梅特蘭在其《衡平》一書中所言:衡平法與普通法沒有沖突,衡平法與普通法毫厘不爽地吻合(equity fulfill every jot and tittle of the common law),霍菲爾德認為這顯然是一種誤述(misdescription),然而,這一誤述卻影響了受蘭戴爾—阿姆斯—梅特蘭(Langdell-Ames-Maitland)法學傳統(tǒng)訓練的整整一代法律學生。
為了說明衡平法和普通法沖突,霍菲爾德區(qū)分了兩種法律關系即互容性關系和互斥性關系,互容性即其所謂的基本概念之間的相關性(correlative),而互斥性即其所謂的基本概念之間的相反性(opposite),以此來說明各種廣義上之權利的沖突和法律沖突的本質及其判斷標準,這樣霍菲爾德在分析法學的研究路途上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極為令人興奮的課題。然而,他尚未完成這一課題時就英年早逝了。當然,霍菲爾德的其他計劃如對一般關系(common relation)和特定關系(special relation)、合意性關系(consensual relation)和建構性關系(constructive relation)、實體關系(substantive relation)和程序關系(adjective relation)、完整關系(perfect relation)和不完整關系(imperfect relation)等研究也隨之夭折了。龐德在《法學五十年》一文也深感悲憾:霍菲爾德為法學作出了巨大貢獻,但是,他的早逝卻使得他的分析工作半途而止了。[50]
四、霍菲爾德關于法律關系分析方法之特征
霍菲爾德關于權利的分析本質上也是關于法律關系的分析,兩者只不過是同一問題的兩個方面而已,菲尼斯(John M. Finnis)曾經總結出霍菲爾德關于法律關系的分析具有三個特征,[51]而Andrew Halpin將其擴展到四個特征,[52]如下:
1. 每一個法律關系都指向某一法律主體之作為或不作為的行為。
2. 每一個法律關系是兩個法律主體,也只能是兩個法律主體之間的關系。
3. 對于法律關系的分析不考慮所謂制裁與強制的問題。
霍菲爾德認為在分析法律關系時,沒有必要引入制裁和強制的問題,因為這已經不是規(guī)范分析的范疇了,而是法律體系意義上的范疇。但是,以往的許多分析法學家將法律的規(guī)范關系與是否存在制裁與強制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后者是前者的必要內容,格雷就是其中一位,霍菲爾德曾就這一點對格雷作了批評。[53]
4. 對于法律關系的分析只涉及法律對于某一特定行為的效力,而不涉及其具體內容。霍菲爾德認為基本的法律概念只是認知上的一種工具,通過它,許多復雜的法律現(xiàn)象在我們的腦中變得系統(tǒng)化和可理解。[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