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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霍菲爾德的權利形式理論(一)

由于霍菲爾德的理論在整個分析法學流派中的占據重要地位,它也是本書方法論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基礎。所以,有必要單辟一章,“原汁原味”地介紹霍菲爾德的私權的形式類型理論。

霍菲爾德,祖籍德國[16],1879年8月8日出生于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奧克蘭(Oakland)。他在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讀書期間,主攻化學,[17]學業優異,所有課程都獲得了最高分,1901年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畢業。霍菲爾德是當時美國黑格爾哲學的主要倡導者豪威生(George Holmes Howison)的學生,深受黑格爾哲學的影響。[18]之后,霍菲爾德考入哈佛大學法學院學習法律,并成為《哈佛法學評論》的學生編輯。在法學院期間,他著迷于分析法學家奧斯丁的著作,他曾珍藏一本奧斯丁的《法理學》,書上的眉邊都寫滿了自己的心得筆記,這本書現藏于耶魯大學法學院的圖書館。霍菲爾德非常崇拜當時的分析法學家格雷(John Chipman Gray),而格雷也十分欣賞霍菲爾德的才華,他曾經聘霍菲爾德做自己一個重要項目的助手,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霍菲爾德從哈佛大學畢業以后,在圣弗朗西斯科(San Francisco)做了一年的律師事務,1905年受聘任教于斯坦福大學法學院。

1909年他在《哥倫比亞法律評論》上發表了他的第一篇論文《股東對于公司債務的個人責任的本質》。在這篇文章中,霍菲爾德對當時英國法院拒絕承認英國的股東對公司在加利福尼亞發生的債務承擔責任的做法表示異議,同時也嚴厲地批評了當時法律術語歧義叢生的現象。1910年夏天,霍菲爾德在芝加哥認識了當時的著名法學家哈佛大學法學院院長龐德。當時,龐德正著力于法學教育的改革,龐德曾同老資格的著名法學家威格摩(John Henry Wigmore)合作過一段時間,但因威格摩執著于形而上學的新康德主義法學,并喜歡對龐德循循教導,兩人最終分道揚鑣,所以,龐德一直想物色一位年輕的法學家作為自己的助手,霍菲爾德成了他最合適的選擇。霍菲爾德對法學教育改革思慮已久,一直意圖將法學院日常學習中的討論提升到分析法理學的層次,所以,霍菲爾德熱情支持龐德的法學教育改革。

1913年龐德發表了著名的《社會學法理學的目的和范圍》一文,同年,霍菲爾德也發表了一篇重要論文《司法推理中應用的基本法律概念》。龐德的社會學法學思想和霍菲爾德的法律概念分析思想極大地沖擊了當時美國沉悶和保守的法學界。由于這篇優秀的論文,耶魯大學法學院聘霍菲爾德擔任Southmayd教授一職。由于霍菲爾德的性格比較敏感,他和他的學生們相處得并不愉快,許多學生甚至要求學校解聘霍菲爾德,但有一些優秀的學生如后來的合同法大家科賓和現實主義法學的代表人物、《美國統一商法典》的編撰組織者盧埃林對他則推崇備至。[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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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sley Newcomb Hohfeld
韋斯利·紐科姆·霍菲爾德(1879—1918)

由于霍菲爾德和龐德思想風格的差異,兩人在許多問題上也開始產生分歧,龐德大力推廣他的社會學法學的思想,霍菲爾德的法律概念分析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被冷落了。1918年歷史上最嚴重的流行性感冒席卷全世界,大約兩千萬人患病至死,霍菲爾德也不幸染上,并危及心臟。患病期間,霍菲爾德曾很樂觀地寫信給龐德說他預計會獲得徹底地恢復,但是病情卻日益惡化。最后,霍菲爾德回到了他的故鄉加利福尼亞,在那里,醫生通過換血使得霍菲爾德的生命延續到1918年10月。霍菲爾德終生未娶,孤獨地走完了他短暫的一生。[20]

霍菲爾德最為重要的文章就是1913年和1917年發表的兩篇同名論文《司法推理中應用的基本法律概念》。[21]霍菲爾德撰寫這兩篇文章的主要原因在于,他深切感到,在司法推理中由于運用具有多義或不確定含義的術語所帶來的混亂,他稱這些術語是變色龍似的詞(chameleon-hued words)。在這篇文章中,霍菲爾德首先從信托和衡平利益開始談起,他認為當時的法學家和法官對于信托和衡平利益的分析是很不充分的,因為他們沒有建立在對基本法律關系和法律概念的分析的基礎之上。因此,霍菲爾德對基本法律概念進行了一次系統分析。他的分析并不是一種形而上學的思辨游戲,而是建立在司法經驗之上的旨在解決司法實踐中的實際問題的一種辨析,所以,他在他的論文題目中特別強調他所分析的概念是“司法推理中應用的”。盡管如此,霍菲爾德的文章發表以后,仍有人譏諷霍菲爾德只是一個理念主義者(idealist)、一個理論家(theorist),在美國這些詞大多具有貶義,所以,霍菲爾德的學生們一再為其辯解[22],由此可見美國學術界中的實用主義色彩之濃厚。下面,我們介紹霍菲爾德的主要思想。

一、霍菲爾德法律概念矩陣

霍菲爾德認為,阻礙我們進行清晰的法律思維和有效地解決法律問題的最大的障礙之一就是將所有的法律關系都僅僅化約為權利(right)和義務(duty)的關系。即使像奧斯丁這樣的分析法學大師,他所使用的權利概念實際上也是一個含混的概念,包含了多種含義。當然,用權利和義務兩個概念來分析比較復雜的法律現象,如信托、選擇權、期待權、保留合同(escrow)、法人等,也能說明一些問題。但它所造成的法律術語的匱乏和混亂等嚴重后果,仍然需要法學家認真對待和不斷消除。

霍菲爾德認為,嚴格意義上的基本的法律概念和法律關系應當是獨具特質自成一類的(sui generi)。霍菲爾德在一個由“相反關系”和“關聯關系”組成的表式中,展示了他所提煉出的基本法律概念和法律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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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在邏輯上這些基本法律概念還存在矛盾關系,[23]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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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矩陣的形式來展示霍菲爾德的概念,可以形成如下兩個矩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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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菲爾德法律概念矩陣

霍菲爾德認為上述的法律概念和關系是其他所有的法律概念和關系的“最小公分母”(the Lowest Common Denominators),其他所謂復雜的法律概念和關系只不過是它們的不同組合而已。

二、嚴格意義的權利(right)和嚴格意義的義務(duty)

霍菲爾德認為,人們在用權利(right)這一概念時總是將特權(privilege)、權力(power)、豁免(immunity)的含義也包括進來,而不是使用嚴格意義上的權利(right)的含義。既然權利一詞已在很大程度上被濫用了,那么在法律話語中如何限制這一詞語的使用,并給予其確定的含義呢?霍菲爾德采用確定權利(right)的相關概念義務(duty)的內涵來確定權利(right)的內涵的辦法。他認為義務是指一個人應當做或不應當做什么,例如,在X與Y之間的法律關系中,Y具有離開土地的義務,那么,與此相關的就是,X具有要求Y離開其土地的權利。霍菲爾德在英語中尋找了一個近義詞來說明嚴格意義上的權利(right),這就是claim,即主張和請求的意思。之后,分析法學家在解釋霍菲爾德的術語時,一般用claim來代替right。可見霍菲爾德的權利概念與大陸法系中的請求權(Anspruch)概念比較相似。

三、特權(privilege)和無權利(no-right)

霍菲爾德認為,特權(privilege)的確定的法律含義是指一個人可以做某事的自由。例如,A襲擊了B,則B就有自我防衛的特權。在特許經營(Franchise)中,許可人所授予被許可人的一種法律利益也是特權。

特權(privilege)的相反概念是義務(duty),例如,X有進入土地的特權,這就是說X沒有不進入土地的義務,可以進入土地的特權是對不可以進入土地的義務的否定。再如,X是土地所有者,與Y簽訂了合同,約定Y可以進入X的土地,這樣,Y就有了進入土地的特權,因為X與Y的合同免除了Y不進入X的土地的義務。法諺所曰:“法不禁止即自由”,實際上正是表達了上述的特權與義務的否定關系。

霍菲爾德認為,privilege是對duty的否定。這一觀點引起了一些分析法學家的質疑,如格蘭維勒·威廉姆斯(Glanville L. Williams)就認為其中有一點小問題,他指出,嚴格地說,是privilege(not)[24]對duty的否定,而不是privilege對duty的否定。這種說法可能有一點故弄玄虛,但卻是很有道理的。為了說明威廉姆斯的質疑,我們先設定A是一項特定的行為,那么,duty就是指“應當做A”,而privilege就是指“可以做A”,但是,這里的duty的否定含義卻是“可以不做A”,或者表述為“可以做not A”,即威廉姆斯所謂的privilege(not)一語,這與“可以做A”的privilege顯然是有差異的,它們的差異就在于,前者指向的行為是not A,而后者指向的行為是A。[25]

簡而言之,duty(+)的相反面是privilege(-),而非privilege(+)。而duty(-)的相反面是privilege(+),而非privilege(-)。但是,如果將privilege表述為no-duty,這個問題就不存在了,duty(+)否定面是no-duty(+),duty(-)否定面是no-duty(-),在否定過程中,括號中的+和-是不需要轉換的。所以,privilege(+)=no-duty(-),privilege(-)=no-duty(+),no-right(+)和privilege(-)構成關聯關系。+和-竟然不統一,這令人困惑,當然這首先是語義變化引發的問題,但是否對道義邏輯(deontic logic)的命題產生瑕疵,尚無學者給予清晰的解釋。

特權(privilege)的相關的概念是無權利(no-right),X的“進入土地”的特權的相關概念顯然是Y無權利“要求X不進入”。霍菲爾德認為,在英語中與特權(privilege)的意思最為相近的詞是自由(liberty)。

四、嚴格意義的權利(right)與特權(privilege)的差異

奧斯丁曾經區分過嚴格意義上的權利(right)和自由(liberty)的差異,他認為,前者一般是與他人的義務相關,如請求賠償,而后者無須他人的義務就可以成立,如遷徙自由。奧斯丁發現自由的本質特征就是沒有法律的限制,所以,他最終認為自由的概念沒有法律上的意義。相同于奧斯丁的“自由”概念,霍菲爾德所謂特權的含義也是指一種法律允許的但法律并不通過強加別人以義務來予以支持的自由。

小蝦沙拉問題

霍菲爾德從格雷的著作《法律的本質和淵源》借用了一個例子來說明嚴格意義的權利和特權這兩個概念的差異,這就是有名的小蝦沙拉問題(the Shrimp Salad Problem)。ABCD是小蝦沙拉的所有者,他們對X說:“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吃小蝦沙拉,我們允許你這樣做,但是我們并不答應不干預你。”在這樣的情況中,X就有了特權(privilege)“吃小蝦沙拉”,但X卻沒有權利(right)“要求ABCD不干預他吃小蝦沙拉”,當然,ABCD也沒有權利(right)要求X“不吃小蝦沙拉”。[26]

在這個例子中,霍菲爾德關于嚴格意義的權利與特權的差異的分析如此細致入微,以至于我們若僅僅依賴于日常經驗,則不能清晰地理解其中的玄奧,因為在我們的日常經驗中,一種被提及的自由,如憲法中的“言論自由”,一般都包括兩層意義:一是公民有言論自由的特權(privilege),即政府沒有權利(no-right)要求公民不自由言論;二是公民有要求政府不干預其自由言論的權利(right),即政府有義務(duty)不干預公民自由言論。在現實生活中,如果僅有特權,而無抵制他人干預的權利,此一特權并無實際價值,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而否認特權和嚴格意義之權利在邏輯上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

上述分析也提示我們:一國法律如果僅僅賦予公民某一特權,如結社自由,卻像小蝦沙拉的主人一樣“不答應不干預他”,即不賦予其請求排除干預的權利,那么,此種法律所賦予的所謂“自由”只能是形同虛設。對于這樣的法律和政府,霍菲爾德的小蝦沙拉問題倒是一幅絕妙的諷刺漫畫。實際上,這也是我國法制建設中所常見的“自由的障礙”問題。

所以,真正的自由(liberty)既應包含特權(privilege),也應包含“請求排除干預”的權利(right)[27],這或許也是霍菲爾德不用liberty替換privilege的緣由之所在。[28]

如果更為系統地運用霍菲爾德的privilege和claim兩個概念分析憲法上的公民的權利,可以建構起四層權利結構的分析模式:privilege(+)、privilege(-)、claim(-)、claim(+)。以憲法上的結社自由為例,最為充分的結社自由的權利內容應包含:第一層privilege(+),即公民有結社的特權,政府無權要求公民不結社,所以,公民結社不違法;第二層privilege(-),即公民有不結社的特權,政府無權要求公民結社,不結社的特權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如果否定它,實質上就給公民強加了結社的義務,那是文化大革命的世界;第三層claim(-),即公民有權要求政府不干擾其結社,政府有義務在公民結社時不干擾,如阻攔和沖散隊伍等行為;第四層claim(+),即公民還有權要求政府為其結社提供條件,例如專門在公共場所開辟演講角、派出警察維護結社秩序、保護結社者的人身安全等。

一種憲法上的自由,如果具備以上全部四種權利,這是一種最為充分圓滿的自由,但是,美國法官和學者在解釋美國憲法上規定的自由時,發現并非所有的自由都必然包含claim(-)和claim(+)。

例如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規定的言論自由,有學者認為:言論自由是一種消極的自由,是一種privilege,和claim(-),并不包含claim(+)。[29]而諸如住宅和健康福利的權利,其本質則是表現在claim(+),公民有權要求政府積極提供相關條件,政府有作為的義務。

2016年美國最高法院審理Heffernan v. City of Paterson一案時[30],大法官托馬斯(Justice Thomas)運用霍菲爾德的術語闡述了憲法第一修正案中的言論自由的權利界限。

2016年因優步(Uber)公司引發多起憲法訴訟,出租車公司起訴地方政府,主張地方政府沒有限制優步公司進入出租車市場,該不作為的行為違憲,違反憲法第五修正案中的“征收條款”(Taking Clause),其中也涉及這樣一個問題:在憲法上如何確定公民和企業是否有針對政府的claim(-)和claim(+),或者僅僅是一種Privilege。[31]

五、嚴格意義的權利(right)與特權(privilege)的區分在司法推理中的重要性

嚴格意義的權利(right),也可稱為claim。Claim和privilege的區分在司法推理中非常重要。

在1917年美國最高法院的判例Hitchman Coal & Coke Co. v. Mitchell中,法官混淆了privilege和claim,遭到柯克的批評。

在此案中,雇主向法院請求禁令,禁止工會發展他的雇員入會,法官說:“先例表明,雇主有只雇傭不加入工會的雇員的自由,該自由就自然包含了工會的一種義務,即不動員雇主的雇員加入工會的義務。”柯克認為,該推理混淆了claim和privilege,他說:雇主有privilege只雇傭不加入工會的雇員,但是,這并不意味他人不可以干預他。[32]

一個英國的案例Hunter v. Canary Wharf[33]也可以說明這一區分的重要性。在此案中,金絲雀碼頭公司(Canary Wharf Ltd.)1990年11月建造了一個高塔。該塔離BBC廣播公司電視信號傳送站不到10公里,干擾了數百戶居民的信號接收,在電視屏幕上形成了電磁陰影,居民提起訴訟。法官認為:有一種利益,它僅僅是privilege,而不包含claim,本案就是如此。當地居民有自由(privilege)去接收電波,但是,沒有權利(claim)要求別人不干預他接收電波。[34]

六、霍菲爾德的“privilege”概念與日常言語中的“自由”概念的差別

霍菲爾德法律概念矩陣中的privilege概念,也被翻譯為“自由”,其實,它與自由的概念存在細微的差異。差異的根源在于,privilege(+)和privilege(-)是不同的,所謂“+”和“-”分別是指“做某事”和“不做某事”。嚴格地說,privilege(+)是做某事的合法性,但它并不必然包含privilege(-)。也就是說,做某事具有合法性,并不能因此推導出不做某事也具有合法性。

Privilege與日常語言中的“自由”概念的差異與關系在于:日常語言中的“自由”必然包括兩種privilege,即privilege(+)和privilege(-),在privilege(+)和privilege(-)之間,公民可以選擇其一。例如,在日常語言中,當我說:“我有散步的自由”,該散步的自由必然包含散步的privilege和不散步的privilege,即privilege(+)和privilege(-)。所以,當我說:“我有散步的自由”,或者說:“有不散步的自由”,如果該“自由”是指日常語言中的“自由”,則兩種表述是一樣的。但是,如果該自由是嚴格霍菲爾德意義上的privilege,那么,我說:“我有散步的privilege”,或“我有不散步的privilege”,這兩種表述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里,附帶探討一個問題,上文提到“選擇”,自由的本質是選擇權,在法律中“選擇權”比比皆是,但所謂選擇權是一種怎樣的法律關系的形式呢?所謂“選擇權”表面上是一個清晰的表述,但在分析法學的眼光中,它并不是一種嚴謹的表述,只有將其置于霍菲爾德的概念矩陣中才可能得到嚴謹的界定。在做這項工作前,首先面臨的問題是,選擇權是否是一種最基本的不可化約的法律關系形式?回答是否定的。其次的問題是,是以privilege界定選擇權?還是以power界定選擇權?日常語言中的選擇權可以包含privilege和power兩種形式的法律關系。從privilege的角度看,上文已經分析到,法律賦予一個主體以選擇權,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完成的,即賦予該主體做某事的合法性和不做某事的合法性,即privilege(+)和privilege(-)。法律劃定行為的界域,即賦予主體在該行為的界域里以自由(選擇權)。可見,而該主體的選擇是一個事實性的概念,而非規范關系。

七、Privilege與duty的相反關系

在同一個行為上,是否可以同時存在privilege和duty?例如,離婚后,父親探視子女的行為,是否可能:這既是父親的duty,也是父親的privilege?這是可能的。

在霍菲爾德的矩陣中,privilege與duty是一組相互否定的概念,但是,一定要注意,相互否定的是privilege(+)與duty(-),或者是privilege(-)與duty(+),而不是privilege(+)與duty(+),也不是privilege(-)與duty(-)。

由于privilege(+)與duty(+)不是相互否定的關系,所以,在上述例子中,探視子女既可以是父親的義務(duty+),也可以是父親的特權(privilege+),但是,不可能的是:父親具有探視子女的義務(duty+),同時又具有不探視的特權(privilege-)。

在privilege(+)與duty(-)的關系中,前者是對后者的否定。

如果以no-duty取代privilege一詞,對duty否定時,no-duty后面就不需要加-號,但是,privilege后面卻要加-號。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這可能只是一個語義的問題,因為no-duty與privilege是從正反兩個方面描述同一法律狀態,正如一面鏡子的里與外。

八、權力(power)[35]和責任(liability)

權力(power)的相關概念是責任(liability),相反概念是無權力(disability)。所謂權力就是指A與B之間存在一種法律關系,A能夠通過自己的行為創設A與B或B與其他人之間的法律關系。那么,所謂責任就是指B應當承受A通過自己行為所創設的A與B之間或B與其他人之間的法律關系。

在霍菲爾德之前,就有許多法學家發現了法律權力這一概念,如德國潘德克頓法學家溫德夏特,他主持起草了《德國民法典》第一稿,并因此而聞名遐邇。溫德夏特(1817—1892年)與奧斯丁(1790—1859年)是同時代的學者,他們在法律概念分析方面均有卓著的成就。溫德夏特指出,除請求權之外,還有另一種法律所授予的利益就是權力,盡管某人獲得這一法律利益時,并不立刻就在他人身上產生與之相關聯的法律上的不利益,但是具有權力的人可以通過其行為將法律上的不利益在未來強加于他人。德國法學家比爾林也作了同樣的區分。[36]溫德夏特認為權力在其行使之前并不具有與之相關聯的法律上的不利益,而霍菲爾德則認為,無論權力是否行使,只要在一法律主體上存在權力,那么,在另一法律主體上就必然存在與之相關聯的法律上的不利益,這就是責任。筆者認為,溫德夏特的錯誤在于混淆了責任與義務。所以,霍菲爾德理論的嚴謹和完美及其高度抽象性由此也可見一斑。[37]

在英國的法學界第一個將權力的概念從權利(right)的概念中區分出來的法學家是薩爾蒙德。他指出,當這種權力被授予政府官員時,它是公法性質的,但它也可以是私法性質的,在私法領域,決定他人的法律關系的權力通常稱為“authority”,而決定自己的法律關系的權力通常稱為“capacity”。

霍菲爾德認為對權力這一概念的分析有陷于形而上學的危險,所以,他從實用的角度對這一概念進行了闡述。下面就是霍菲爾德所舉的關于權力(power)的一些例子。

X是一個有體物的主人,他有權力去消滅他的法律利益,如通過拋棄等行為。他也可以創造他人對于物的所有權關系,如通過轉讓行為。

“代理”關系建立的實質是將權力(power)授予了代理人,同時創造了被代理人的責任(liability),因為在代理中代理人可以通過自己的行為創設被代理人與他人的法律關系。

政府官員的所謂“權力”,其本質就是一種法律能力,據此,政府官員可以通過自己的行為來創設公民與國家之間的法律關系。

在所有權保留合同(escrow)中,買受人所擁有的就是一種的權力,即大陸法系民法所謂的期待權,他可以通過完成一項行為即付清價款的行為,而創造他對合同標的的所有權。

在合同法中,假設A向B發出要約出賣他的土地,這一事實就為B創造一種法律權力,為A則創造了相關的責任(liability)。因為B可以通過承諾在A與B之間創設一種合同關系,而A則必須承受這一合同關系。霍菲爾德還用權力(power)的理論批評了藍德爾在《合同法》中的一段說法,藍德爾說:“如果要約人規定他的要約將在一特定時間內有效(open),如果這樣的約定是有效的,那么,要約就不可收回。”霍菲爾德認為這一說法不恰當,因為一個要約創造的是一個法律關系,即一個法律權力,是這樣一種法律關系在持續(open),而不是作為一種客觀事實的要約在持續(open)。[38]

霍菲爾德還列舉了公共服務領域的例子。如一位旅游者就具有一種權力(power),他通過請求,就可以將一種義務(duty)加在了客棧老板身上,客棧老板必須收旅游者為客。在旅游者請求之前,客棧老板具有一種承受旅游者通過請求而創設的法律關系的責任(liability)。但客棧老板可以通過“歇業”的方式取消這種責任。霍菲爾德特別強調在旅游者請求之前,客棧老板所承受的是責任(liability)而不是義務(duty)。

霍菲爾德認為,一種特定的法律關系的變化可以由兩種事實產生:一是為人的意志所不能控制的事實,二是為人的意志所能控制的事實。而法律權力就是通過第二種事實來實現的。霍菲爾德關于兩種事實的區分實際上就是民法學關于事件及事實行為和法律行為區分。德國法學家海澤(Georg Arnold Heise)1807年在《潘德克頓學說教程》中將法律行為解釋為“設權意思表示行為”,而薩維尼在《當代羅馬法體系》中則將其更精確地定義為:行為人為創設其所意欲的法律關系而從事的意思表示行為。可見,“設定性”是法律行為的本質特征,而法律權力(power)必然是通過法律行為而不是事實行為來實現的。

霍菲爾德還強調要區分法律上的能力即權力和(為行使法律能力而做某事所必須具備的)生理上的和智力上的能力(如說話的能力、簽字的能力等)以及(為行使法律能力而必須)做某事的特權(privilege)(如簽訂黃金買賣合同必須具有行政法上許可的特權)這三個概念。

霍菲爾德批評了在司法判決中將責任一詞用作義務(duty)、債(obligation)以及債務(debt)的同義詞做法。霍菲爾德認為,在英語中,責任的近義詞是subjection或responsibility。[39]

九、責任(liability)和義務(duty)的區別

為說明兩者的區別,霍菲爾德舉了一個例子,如在Booth v. Commonwealth一案中,法院引用弗吉尼亞法規時說:“所有年滿21歲不滿60歲的白人都有責任(liable)做陪審員。”很明顯,這一法規設定的是責任(liability)而不是義務(duty)。但這是一種可能產生的義務的責任(It is a liability to have a duty created)。做陪審員的義務只是在法院工作人員運用自己的職權(實質上是法律權力power)而指定某人做陪審員時才產生。而在此之前某人所具有的只是一種責任。

十、豁免(immunity)與無權力(disability)

豁免(immunity)的相關概念是無權力(disability,亦可直譯為“無能力”),而相反概念是責任(liability)。所謂豁免—無能力的關系就是指存在于A與B之間的一種法律關系,在這種關系中,B不具有法律權力去改變現存的A與B或A與其他人的法律關系,此種法律關系對于A來說即豁免,而對于B來說即無權力(disability)。

霍菲爾德舉了一個例子說明這一問題,X是一片土地的所有者,Y無權力處分X的土地,X可以對抗Y的處分其土地的行為,此既“豁免”。但是,如果X委托了一位代理人出賣他的財產,那么,他同這位代理人的關系就是責任,而不是豁免。

英國女王的法律顧問倫敦大學勞伊德(Dennis Lloyd)教授在解釋霍菲爾德的“豁免”概念時曾舉例說:“議員在國會辯論中發表言論,不論內容是否構成誹謗,發言人都不受追訴,此即豁免。”[40]筆者以為這個例子不恰當,因為在這個例子中,我們找不到與此“豁免”相關聯的“無權力”。實際上,此例中的所謂“豁免”是我們平常所使用的“豁免”概念,如國際法上“國家及其財產的豁免權”等,其實質含義是指“法律規定的例外(exemption)”,而不完全是霍菲爾德所謂“豁免”之含義,正可謂:此“豁免”非彼“豁免”也。

以上便是霍菲爾德所提煉的八個“最小公分母”的法律概念。在上述八個概念中,權利、特權、權力和豁免可以統稱法律利益(legal interest),而義務、無權利、無權力和責任則可以統稱法律負擔(legal burden)。科克洛克則將前者稱為legal advantage,而將后者稱為legal disadvantage。這里所謂的利益和負擔只是形式意義上的利益和負擔,在實質意義上并不一定就是利益或負擔,如liability不一定就是負擔,具有liability的人可能被行使power的人賦予right或power這些法律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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