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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費穆及其《小城之春》

費穆導演,李天濟編劇,李生偉攝影。韋偉飾周玉紋,石羽飾戴禮言,李緯飾章志忱,張鴻眉飾戴秀,崔超明飾老黃。文華影業公司1948年出品。

在中國電影發展史上,費穆的出現和存在是一個異數。他以獨特的審美追求和創造引起當時影壇的關注,卻也因此被長期誤解、遮蔽,然而最終獲得人們的尊重和贊賞。

費穆(1906—1951),原籍江蘇吳縣,生于上海。1916年隨父母遷居北京,1918年入法文高等學堂。少年時就喜愛電影,畢業后走上社會謀生——1924年去臨城礦物局任會計,1928年到天津任中法儲蓄會文書——仍對電影極感興趣,經常觀摩電影和撰寫影評。1930年費穆放棄原先工作而投身電影,先是應聘為天津華北電影公司編譯主任(翻譯外國影片字幕和編寫說明書),后于1932年赴上海成為聯華影業公司導演,開始其電影藝術生涯。

在“聯華”公司,費穆主要執導了五部影片:《城市之夜》(1933)、《人生》(1934)、《香雪海》(1934)、《天倫》(1935)、《狼山喋血記》(1936)。另有《聯華交響曲·春閨斷夢》《鍍金的城》和戲曲片《斬經堂》、紀錄片《北戰場精忠錄》(均為1937年)。上海“孤島”時期,費穆創辦民華影業公司, 1940年執導了《孔夫子》、《古中國之歌》(戲曲片),1941年執導了《洪宣嬌》《國色天香》等作品。上海淪陷后,他拒絕與日偽電影合作而轉向舞臺,參與組織上海藝術劇團、新藝劇團,導演了《楊貴妃》《清宮怨》《秋海棠》《浮生六記》《蔡松坡》等話劇。戰后,費穆在他主持的上海實驗電影工場攝制《錦繡江山》(未完成1946),并為“文華”公司導演《小城之春》(1948),為“華藝”公司導演戲曲片《生死恨》(1948)。1949年5月去香港,與朱石麟等創辦龍馬影片公司。1951年初在香港病逝。

費穆的電影充滿正義感和責任感,更飽含著他執著的審美探索和追求,從一開始就體現出獨特個性。《城市之夜》(鐘石根、賀孟斧等編劇)搬演都市底層的饑寒屈辱和有錢有勢者的驕奢淫逸,透露出電影家的博愛情懷。特別是全片“沒有波瀾重疊的曲折,沒有拍案驚奇的布局”,以素樸的畫面將“一些人生的片斷用對比的方法很有力地表現出來”,其與眾不同的影像審美,“對中國電影前途來說是可喜的事”。[1]《人生》(鐘石根編劇)透過各色人等的生存狀態,提出“人生即是生活”而“你將怎樣地生活?”[2]的問題,更多思索人生的價值和意義。仍然是摭拾人生片斷而素樸地勾勒生活,但影片“鏡頭的角度和畫面的構圖”的“極有修養”及其“自首至尾,全是慢的旋律”[3],可見他新的探求。《香雪海》(費穆編劇)講述一個農村婦女為反抗包辦婚姻和為保佑丈夫兒子,兩次出家、兩次還俗的生活經歷。其現實描寫未見深刻,然影片“對于劇中人的心情的描寫之細膩”, “盡量以迂回的節奏來增加著劇的悲涼的情緒”,以及鄉村氛圍渲染而使之成為“充滿詩情畫意的悲劇”,能體味到費穆“處處地方都能適當使用著電影藝術的表現方法之特長”。[4]

《天倫》《狼山喋血記》《孔夫子》繼續著費穆的電影探索。這些影片內涵各異,如《天倫》(鐘石根編劇)闡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人類愛,《狼山喋血記》(與沈浮合作編劇)吶喊出中華民族遭受蹂躪的悲憤抗爭,《孔夫子》(費穆編劇)張揚傳統民族精神、道德原則和社會理想,但貫穿其中的藝術追求是相同的。《天倫》畫面、光影、音樂之美及其相互滲透,宛如“一首東方古典情調味的‘抒情詩’”, “一首質樸柔美的‘田園詩’”,[5]《狼山喋血記》散文式敘事的“清麗”與“質樸”[6], 《孔夫子》形象、構圖、光影、剪輯的嚴謹優美等,都以其獨特影像創造而備受矚目。

與費穆的電影藝術表現探求受到高度評價不同,費穆電影的主題內涵,則從開始以致后來相當長時期都遭到批評,被認為“根本就不去批評人生和指導人生”, “沒有勇氣去嚴肅地犀利地正視現實”等。這里存在著費穆電影創作的兩點尷尬。一是費穆電影雖也強調變革社會、改造人生,但他更多是從人性、倫理、道德著眼,而與主流電影有較大差異。二是費穆電影的腳本不夠深刻。影壇缺少好劇本常使費穆深感“無米之炊”之難,而從《香雪海》《孔夫子》來看,費穆是優秀導演卻不一定是優秀編劇。所以費穆對于影片內涵的批評總是不置一詞,大都闡釋其電影藝術形式的獨特追求,其中隱含著他渴求好劇本而不得的無奈。

然而費穆在他的人性、倫理、道德書寫和獨特的藝術形式探求的電影道路上堅定地行進著,直到1948年逢遇李天濟的《小城之春》劇本,其電影追求的兩個方面深刻地、和諧地融為一體,創造了中國電影史上的經典。

《小城之春》情節極為簡單:暮春三月,抗戰結束后的江南某個小城。戰火摧毀戴家的祖傳家業,只留下幾間平房和長滿野草雜樹的斷壁殘垣。戴家除讀中學的妹妹戴秀和忠厚的家仆老黃外,就是結婚八年而分住也有兩三年的戴禮言、周玉紋夫婦。戴禮言肺病心臟病纏身,面對破敗的家園他痛苦絕望整日唉聲嘆氣。周玉紋每天上街買菜、給丈夫抓藥、去城墻上漫步,回來便到妹妹房間里繡花消磨時光,同樣郁郁寡歡。章志忱——戴禮言少年時的好朋友,戰前周玉紋的初戀情人——的到來,如同在這個一潭死水般的家中投進一塊石子,激起人們生活和情感的波瀾。章志忱和周玉紋不期而遇,舊情復燃,但最終發乎情而止乎禮。戴禮言察覺朋友與妻子的異常情感而突發心臟病,章志忱和周玉紋更感內心愧疚,生活逐漸恢復往日的平靜。戴秀對章志忱生發朦朧的愛,送走章大哥,約他明年春天再來。

影片具有費穆獨特的人文意味,在社會人生的大背景上,它關注人的生命的真實、情感的真實和人性的真實。《小城之春》表層是寫男女情感糾葛,所謂“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故事”,其深層則是揭示人生的悲哀,“在一起的男女不一定會相愛,相愛的男女又未必能在一起”。[7]正是在這里,費穆把人類這個具有永恒性的人生話題放在傳統中國的歷史語境中去表現,在男女情欲與倫理道德的沖突中,深入挖掘人的心靈深度和人性深度,又彰顯了古老的中國文化和傳統倫理道德。而另一方面,斷壁殘垣的戴家荒園,苦悶、惶惑和憂傷、彷徨的人物心緒,也從某個側面透露出那個特定時期的時代氛圍。

也正因為不去渲染“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三角之戀,而是著力挖掘人物在如此人生困境中有愛不能愛、無愛不能分的郁悶失意和悵然無奈,《小城之春》如導演的其他作品,有意避開激烈復雜的外部矛盾沖突,而將鏡頭探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它以情緒結構劇情,情節發展是以人物的情感歷程為線索的。影片著重在男女情愛糾葛中去揭示人物的心靈情感,因而它注重情感發展的線索,即人物在特定情境中其思想活動、內心狀態對情節發展影響的描寫,以情感的發展帶動情節的發展,以情感的高潮作為情節的高潮。所以,與傳統“影戲”電影強調在激烈的矛盾沖突中描寫人物性格、闡釋主題內涵的戲劇式敘事不同,《小城之春》的影像敘事是在外部矛盾沖突的背景下,去細膩地展現人物憂郁感傷、矛盾掙扎的心靈歷程,重在描寫豐富復雜的內心情感以揭示人物的精神世界,在日常生活表層的散漫描述中推進影片內在的深沉情緒,具有散文式敘事結構,乃至詩性電影的韻味。

關于此片的鏡頭選擇和攝影機運動,費穆說:“我為了傳達古老中國的灰色情緒,用‘長鏡頭’和‘慢動作’構造我的戲(無技巧的),做了一個狂妄而大膽的嘗試。”[8]這里的“長鏡頭”,是影片中以運動攝影拍攝的大量鏡頭段落即景深鏡頭;而“慢動作”,乃是攝影機對主人公有愛不能愛、無愛不能分的緩慢生活流程和心靈歷程的細膩呈現。在影片中,二者相互交織且表現得流暢自如。比如周玉紋前后三次去章志忱臥室,在庭院小徑上由腳步而全身而表情、心境的經典鏡頭。第一次是久別重逢的遲疑躡足,第二次是急于相見的輕快匆匆,第三次是酒后“像是喝醉,像是做夢”的心旌蕩漾,連續時空中的中全景長鏡頭,主要不是為了加強“物質現實的復原”的紀實性,而是要把人物內心的情感歷程真實細膩地展現出來。其他如章志忱初到之夜大家歡聚的場面,主客郊外游玩、水上泛舟的場面,戴秀生日眾人劃拳鬧酒的場面,章志忱、周玉紋在破敗的城墻上百無聊賴地約會、追逐的場面,等等,“長鏡頭”和“慢動作”不僅揭示了人物的內心世界,還突顯了人物之間關系的張力。

費穆在中國影壇以“技術主義者”著稱,攝制《小城之春》,每個鏡頭的影像構圖、拍攝角度、光影色調,他都精心設計,影片畫面精準優美,體現了導演新穎豐富的表現技巧和造型藝術。此片創作,導演和編劇是以蘇軾的《蝶戀花》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去構思和呈現全片視聽形象的。殘頹的城墻,荒蕪的庭院,封閉孤寂的空間,有愛不能愛、無愛不能分的人生,這些意象、人物、情調、氛圍及其相互滲透,賦予影片幽深的意境和抒情的韻味。而在如此精美畫面和詩情意境中,女主人公畫外音(內心旁白)的成功運用與創造,又帶給影片獨特的魅力。該片影像敘事由女主人公的心理視角和導演的客觀視角交織而成。這是周玉紋在章志忱走后的追憶和品味,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情感體驗,一種愛恨交加無可奈何的人生抒發。有敘事又有抒情,有追問又有感慨,心如止水又如泣如訴,別具一格。

費穆喜愛中國古典文藝,在畫面構圖、意境營造等方面,《小城之春》又從中國畫和中國戲曲多有借鑒。比如,畫面構圖不追求逼真寫實卻能傳達意態神韻的中國畫風格的采用,情節單純簡潔卻能把男女之間那種內心情感真實細膩地表現出來的中國戲曲美學的融合,以及空間造型以有限表現無限、以畫內暗示畫外的“象外之象”審美探求,都使全片的影像敘事介于虛實之間、寫實與寫意之間,具有濃郁的民族風味。

人文味,書卷氣,對中國古典藝術的深厚修養,對于社會人生、對于人與人性的深刻洞察,嚴肅執著的藝術追求,形成費穆憂郁沉思、含蓄蘊藉、典雅凝重和詩意抒情的電影風格。

[1] 黃子布(夏衍)、席耐芳(鄭伯奇)、柯靈、蘇鳳:《〈城市之夜〉評》,1933年3月9日《晨報》。

[2] 費穆:《〈人生〉的導演者言》, 《聯華畫報》第3卷第4期,1934年1月。

[3] 凌鶴:《評〈人生〉》,1934年2月4日《申報》。

[4] 參見繆淼《〈香雪海〉》(1934年9月30日《晨報》)、雪梅《雜談〈香雪海〉》(1934年10月6日《時事新報》)。

[5] 《〈天倫〉之中外報紙評論》, 《聯華畫報》第6卷第12期,1935年12月。

[6] 塵無:《〈狼山喋血記〉觀后感》,1936年11月22日《大晚報》。

[7] 費穆語,見費明儀:《費穆先生——我的父親》,1985年2月25日臺灣《聯合報》。

[8] 費穆:《導演·劇作者》,1948年10月9日《大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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