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如何合理地解決悖論?
羅素(B. Russell)可能最先考慮了這一問題,主要針對邏輯—數學悖論和語義悖論。他認為,一個悖論解決方案應至少滿足三個條件:讓悖論消失;讓數學盡可能保持原樣;非特設性,即此方案的提出除了“能夠避免悖論”這一理由之外,還應該有別的理由。[1]
蘇珊·哈克對悖論解決方案提出了更明確的要求:
這種解答應該給出一個無矛盾的形式理論(語義學的形式理論或者集合論的形式理論,視情況而定),換言之,它能夠闡明哪些表面上無懈可擊的推論的前提和原則是不能允許的(形式的解決方法);另外,它應該解答為什么這些前提或原則表面是上是無懈可擊的,但實際上卻是有懈可擊的(哲學上的解決辦法)。很難精確地說明對這種解釋的要求是什么,但大致說來,這種解釋應該表明被拒斥的前提或原則本身就是有缺陷的,這就是說,這些缺陷不依賴被拒斥的前提或原則導致悖論。要避免那些所謂的解決方法——這樣做盡管很難,但卻很重要——這些解決方法簡單地給違法的語句貼上標簽,這種做法表面上振振有詞,實際上一錢不值。更進一步的要求涉及到一種“解決方法”的范圍:這個范圍不應該大到削弱我們需要保留的推理的程度(即“不要因噎廢食”原則);但這個范圍必須足夠大,以至可以堵死所有相關的悖論性的論證(“不要從油鍋里跳到火坑中”原則)……[2]
也有人不同意其中某些要求,特別是“非特設性”這一條,例如馮·賴特(G.H. von Wright)認為,矛盾律和排中律是思維的基本規律和最高準則。假如使用某個短語或詞去表示、指稱某個事物時導致矛盾,這就是不能如此使用這個詞或短語的理由;假如從某個悖論性語句或命題能夠推出矛盾,這就是該語句或命題不成立的理由。通過對說謊者悖論和非自謂悖論的詳細分析,他指出:
悖論并不表明我們目前所知的“思維規律”具有某種疾患或者不充分性。悖論不是虛假推理的結果。它們是從虛假的前提進行正確推理的結果,并且它們的共同特征似乎是:正是這一結果即悖論,才使我們意識到(某前提的)假。倘若不發現悖論,該前提的假也許永遠不會為我們所知——正像人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分數不能被0除,除非他們實際地嘗試去做并得到一個自相矛盾的結果。[3]
在綜合前人意見的基礎上,我認為,一個合適的悖論解決方案至少要滿足下面三個要求:
(1)讓悖論消失,至少是將其隔離。這是基于一個根深蒂固的信念:思維中不能允許邏輯矛盾。而悖論是一種特殊的邏輯矛盾,所以仍然是不好的東西,它表明我們的思維在某個地方患了病,需要醫治;或者說,我們的大腦“計算機”的某個程序染上了病毒,如果能夠直接殺毒,把病毒殲滅,最好;如果不能,至少需要暫時把這些“病毒”隔離起來,不能讓其繼續侵蝕其他健康的機體。
(2)有一套可行的技術方案。正如張建軍指出的:“悖論是一種系統性存在物,再簡單的悖論也是從具有主體間性的背景知識經邏輯推導構造而來,任何孤立的語句都不可能構成悖論。”[4]因此,患病的是整個理論體系,而不是某一兩個句子,“治病”(消解悖論)時我們既不能“剜肉補瘡”,更不能把“病人”治死,即輕易摧毀整個理論體系,這不符合一個重要的方法論原則——“以最小代價獲最大收益”,后者要求我們在提出或接受一個新理論或假說時,要盡可能與人們已有的信念保持一致;一個新假說所要求拒斥的先前信念越少,這個假說就越合理,假如其他情況相同的話。于是,當提出一種悖論解決方案時,我們不得不從整個理論體系的需要出發,小心翼翼地處理該方案與該理論各個部分或環節的關系,一步一步把該方案全部實現出來,最后成為一套完整的技術性架構。
(3)能夠從哲學上對其合理性做出證成或說明。悖論并非只與某個專門領域發生關聯,相反它涉及我們思維的本源和核心,牽涉的范圍極深極廣,對于此類問題的處理必須十分小心謹慎。應該明白,技術只是實現思想的工具,任何技術性方案背后都依據一定的思想,而這些思想本身的依據、理由、基礎何在,有沒有比這更好更合理的供選方案等等,都需要經過一番批判性反省和思考。若沒有經過批判性思考和論戰的洗禮,一套精巧復雜的技術性架構也無異于獨斷、教條和迷信,而無批判的大腦正是滋生此類東西的最好土壤。
至于通常特別看重的“非特設性”,我不再特別強調。它是上面提到的技術可行性和修改理論的保守性策略的應有之義。一個解決悖論的方案,如果除了消除悖論這一個理由之外,還得到許多其他經驗的、直覺的等理由的支持,這當然是好事情。一個新理論得到的支持越多越好,并且它對已有理論的傷害越小越好。不過,假如有人認為,悖論是我們思維中的“癌癥”,不治愈它就不能挽救我們的理論體系,必須“下猛藥”才能“治重癥”,也未嘗不可,只是需要對這一點做出哲學論證,并提出相應的技術方案。
[1] 參見羅素:《我的哲學發展》,溫錫增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70頁。
[2] 蘇珊·哈克:《邏輯哲學》,羅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172頁。
[3] 馮賴特:《知識之樹》,胡澤洪等譯,北京:三聯書店,2003年,489—450頁。
[4] 張建軍:《邏輯悖論研究引論》,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