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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又一文化代表人物

洪禹平

十幾年前,我在桂林給漓江出版社看稿,與文輝兄對門而居,為其詩劇集《愛之弦》當責編。閑時常聽他談及清末民初以還影響較大的新舊文人、詩人、書畫家、戲劇家掌故,他都如數家珍。那時他雖年僅五十,卻有幸聆教于許多學術界的老前輩。這雖然與他多年來擔任劉海粟先生的助手有關,但內因還在于他見多識廣,古道熱腸,助人為樂,不慕權勢,安貧樂道,因而能廣讀天下之書,廣交天下之士。盡管他自1957年被打成“右派”以后便多災多難,但仍然樂觀進取;等兒女們長大后,他更是四海為家,吟嘯山林,行歌鬧市,真是“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學識、才華、交游、見聞與這樣的人品、性格、遭遇相結合,使文輝真像個得道之人。其外表與內心也挺相稱:五短身材、禿頂、圓臉、美髯垂胸、目光似電、神采奕奕,無怪馮其庸先生早就有詩贈之曰:“飄然來去一真仙,何處春江抱月眠?”誠非虛譽。

最近得讀文輝所著《曠世凡夫——弘一大師傳》,我才特地給他畫出這幅肖像。在本世紀垂名青史的文化人中,李叔同——弘一大師無疑是最奇特的一位,因而要研究他、理解他、為他立傳,也是最難的——恐怕只有文輝這樣的人才能勝任!

首先是史料的收集、考訂之難。李氏在生前死后名氣雖然夠大,但他在1918年三十八歲出家之前,主要是個在繪畫、戲劇、音樂等方面融會中西開風氣之先的人物,其活動地點是在日本及上海、杭州,知情者不多,報導、評論者尤少。出家后,他不愿談及前塵,除了少數幾位親密的友生和佛教界人士有所了解或有所記敘外,一般人更無從得知。我昔日讀過的幾本有關弘一的傳記作品,史料多欠翔實,有的甚至任意想象、虛構,還有大量對話、心理描寫,跡近小說(實際上又不能與真正的小說相提并論)。而柯著從傳主家世到每個生活時期的基本情況、關鍵環節都無大的缺失,碰上不同記載和說法,即加考辨或俱錄存照,這是很嚴謹的史家筆法。書中對弘一駐錫過的幾十處佛地,交往過的六十多位師友,都做了或詳或略的敘述,寫出他獨特的生活環境和所處的文化背景。其中很多材料是歷時十八載,不遠千里萬里登門尋訪而得的。弘一弟子蔡吉堂、張人希,廈門、青島的僧人,弘一得意門生的子女,都給過他許多幫助。有了文輝這部作品,我們才能比較真切地看到李叔同——弘一大師從富家公子、才子、名票友到新式學生、藝術家、藝術教育家到皈依佛門而成為中興律宗第十一代祖師的整個人生歷程,從而也就為描述評說這位“曠世凡夫”——實質也是曠世奇人的心路歷程奠定了基礎。

但,還有個更大的難點:怎樣理解李氏的出家?關鍵在于李氏傳記作者必須在性靈上與李氏相通,而茫茫人海,萬丈紅塵,可能做到這一點的作家太少,簡直非文輝莫屬!他在全書開宗明義的“引言”中就自覺地說:

20世紀已是尾聲,我們冷峻地回顧歷史,不難看出一公是百年間罕遇人物。夏丏尊先生以“認真”二字總結一公性格特征,不愧為知友名言。一公涉及文化、宗教、藝術,大才未盡,已足以不朽。他處于繼往開來、在轉折點上的位置,故曰“曠世”。但他并非站在云頭的神,而是雙腳牢牢立于大地又極有人情味的人。他自號“大心凡夫”,我們謚為“凡夫”,正是尊重并表現他的本意。

在全書各章展開敘述各個時期的生活和活動時,作者都緊緊抓住李氏為人處世“認真”這一特點,大量事實發人深省。人們從中當可領悟到,李氏的“認真”,是對人生意義、生命意義的一種極為嚴肅的求索體悟的表征。這種“認真”,在出家過程中和出家后更發展到極致。關于李氏出家的動因、動機,自來眾說紛紜,文輝引錄了曹聚仁、豐子愷、了緣和尚的評述,在一定程度上都道出其真諦;而對容起凡、柳亞子的看法,文輝婉轉地作了駁議。

文輝引用弘一在溫州慶福寺對寂山和尚說的一番話:“弟子出家,非謀衣食,純為生死大事。”文輝加以解釋說:

按佛教理論說超出輪回之苦,永生西方極樂世界,不生不滅,救渡蒼生。為積極人生態度,去完成一個新的自我。

大師圓寂后,好友胡樸安有頌詩,可作腳注:

凡夫迷本來,生死一大事。知者頓然悟,去來原一致。自性本清凈,是乃真佛子。我言弘一師,泯然契佛旨。往日本不生,今日亦未死。

出家,不能排除社會、歷史因素,個人內因是首位。穿鑿猜測,不如多多思考。

文輝這段文章,可謂悟道之言。他是真正懂得弘一大師對佛教的信仰是極為虔誠的,而且他信奉的還是宋代以后問津者極少的律宗。他自出家至圓寂二十余年,一直是個自律極嚴的苦行僧(按弘一的講法,戒律是為了律己而非律人,否則就錯了),也言行一致,表里如一,達到極為完美的程度,真像他臨終前所說的“華枝春滿,天心月圓”。正因為對佛教信仰的極端虔誠,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對弘一也就決不是一句空話;文輝對此也深有所悟,故在傳記的下半部用許多確鑿的事實歷述其苦行求法傳法的過程,同時詳盡地記述其利用書法藝術傳教的苦心,寫出這位高僧與大書法家的完美結合。文輝是“善鑒者不書”的典型書論家,他為弘一兩本書法集作過長序,憑其洞察力作出了很精到的評述。

文輝這部力作還寫出了李叔同的人格力量在當時和后世的深刻影響。在他的直接指導下或間接影響下,甚至形成了一個有一定共性的文化群落,著名者有夏丏尊、豐子愷、劉質平、李鴻梁、姜丹書、堵申甫,以及三四十年代時的葉圣陶、朱光潛等。其共性可以用朱光潛的一句話來概括:“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他們都是追求博愛的人道主義者,都是德才兼備的教師、學者、作家、藝術家,強調人格獨立、境界高遠。他們與弘一大師一樣都是虔誠的愛國者、民族文化的傳人和創造者。他們不一定是佛教徒,但大都鉆研過佛學,對人世的苦難、對人性的善與惡,有著獨到的感悟。正是就上述意義而言,我認為弘一大師實為本世紀可與蔡元培、魯迅、胡適、陳獨秀并列的又一文化代表人物。弘一的影響還要延續下去。經過百年風雨滄桑的體驗,中華民族對傳統的美德和文化,對人格的尊嚴、心靈的自由以及對慈悲博愛之道不是更渴求了嗎?明乎此,也就明白此書的深層大義。

文輝告訴我,他的好友劉雪陽先生(質平先生公子)搜集到一百多幅有關弘一的圖片;他還想繼續開掘,廣泛聽取意見,他日將修訂本與圖片一起印行。我愿在此向海內外出版家呼吁:結此因緣,作者幸甚,讀者幸甚,出版者亦幸甚!

1999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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