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名詞和名詞性成分
- 石定栩
- 6473字
- 2020-09-24 13:36:27
1.3 判定名詞地位的方法論
嚴格地按照語義來鑒定實詞的類別,理論上應該可以準確地替每一個詞分類,但實際操作上還有一些細節問題必須解決,比較重要的是如何對待兼類和怎樣處理灰色地帶這兩個問題。
兼類問題包括幾個方面,都可以在現代語言學的框架里加以解決。比如常見的名詞和動詞之間的兼類,只要嚴格按照語義來分類,而且有辦法處理那些處于灰色地帶的詞,就不會造成太大的困難。“鎖”、“坑”、“包裹”、“翻譯”、“代表”、“領導”這些典型的例子都有兩個意義,一個表示具體的事物或人物,另一個描述動作。這兩個意義雖然相關,卻并不相等,而且極少在實際交際中造成混淆,所以完全可以據此劃分出兩個不同的詞來。表示事物的是名詞,描述動作的是動詞,所以表示凹下去的地方或地道的“坑”是名詞,而表示活埋或者設計陷害的“坑”是動詞。兩個“坑”在詞庫里應該分列,而且都不屬于兼類詞(朱德熙 1982b,姚振武1996)。
名詞和形容詞的兼類也是如此。只要嚴格依照語義分類,而且能夠妥善處理處于灰色地帶的詞,是有可能解決問題的。文獻中經常引用的例子,如“典型”、“科學”、“神氣”、“機械”、“肥”、“草”等,都有兩個明確的意義,一個表示抽象的或具體的事物,另一個表示性質特點,完全可以依此分出兩個不同的詞來。表示機器或其他類似裝置的“機械”是名詞,而表示呆板、不靈活等性質的“機械”是形容詞。盡管表示性質義的“機械”是由事物義引申而來的,但兩個意義已經有了明顯的差別,不宜再將兩者視為同一個詞的兩個意義,也不足以將“機械”視為兼類詞。“草”的事物義和性質義只有間接關系,更不應該視為兼類詞了。
兼類問題還有一個熱門話題。以動詞或形容詞為中心語的短語可以充當主語或賓語,這是十分常見的現象。以前一直有人認為這種位置上的動詞或形容詞已經變成了名詞(黎錦熙1924,中學漢語編輯室 1956,高名凱 1960,史振曄1960),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名詞化和名物化,或者說動詞或形容詞在這種情況下兼類成為名詞。前面說過,動詞在充當主語或賓語的核心時通常并不改變意義,所以也就不改變詞性,不應該視為兼類詞。至于如何按照現代句法理論去分析處理這種動詞,留待第二、三章去討論。
與此類似的是體詞成分充當謂語的問題。按照朱德熙先生(1982b)的說法,體詞包括名詞、方位詞、時間詞、區別詞、數詞、量詞以及一部分代詞,“主要功能是做主語、賓語,一般不作謂語”(朱德熙1982b:40)。在實際應用中,有些體詞短語有時候是可以充當謂語的,這就是朱先生所說的體詞謂語句(1984a)。體詞在充當謂語的核心時是否改變詞性,變成了兼類詞,一直有爭議,但只要嚴格按照語義來劃分詞類,這個問題也可以得到較好的解決,具體的分析討論留待第四章去處理。
兼類詞中比較難以處理的是表示抽象動作和抽象性質的實詞,亦即總是處于灰色地帶的那些實詞。像“戰斗”、“處分”、“假設”這樣的抽象動作同時也可以理解為過程,甚至是抽象的事件或事物,表示這類動作的實詞究竟應該算作動詞還是名詞,還是應該算作身兼二任,就值得探討了。同樣地,“危險”、“意外”、“實惠”之類抽象的性質也可以理解為抽象的事物或概念,表示這些性質的實詞究竟應該歸入形容詞還是名詞,或者視為兼類詞,也是有商榷余地的。
在某種意義上說,這類實詞同朱德熙先生(1982b)所說的名動詞和名形詞有些相似,但所涉及的范圍要小得多(胡明揚 1996,賀陽 1996)。也正因為涉及范圍較小,而且這些實詞的意義原本就在動作和事件之間,以及性質和事物概念之間搖擺,或者說兩種意義本來就密不可分,所以可以將這些實詞視為嚴格意義上的兼類詞(朱德熙 1982b),或者說狹義的兼類詞(郭銳 2002)。
每個兼類詞在詞庫里都只出現一次,而不是作為兩個詞條分列,其兼類的地位則體現在進入句法過程時可以有不同的身份,可以分別作為動詞短語、形容詞短語或名詞短語的核心成分。至于在詞庫里是列為動詞、形容詞還是名詞,甚至干脆列為動-名兼類詞或形-名兼類詞[1],都不影響其句法地位。換句話說,兼類詞在進入句法過程時先要經過一個轉換過程以確定詞類,至于是由動詞轉換為名詞,還是由名詞轉換為動詞,則是個實際操作上的問題(empirical issue),并沒有特別重大的理論意義。
重要的是需要有一套可靠的操作系統,以便判定兼類詞最終進入的是哪一種句法結構,是名詞短語、動詞短語還是形容詞短語,從而解決灰色地帶的問題。文獻中關于詞類劃分的討論,特別是呂叔湘先生(1954/1990)和朱德熙先生(1982b)關于詞的語法功能的論述,其實已經為這種操作系統奠定了語言事實的基礎,現代形式句法則提供了一個有用的理論框架,這樣一個操作系統是可以建立起來的。
現代形式句法近年來有了長足的發展。早期的理論并不強求各種短語都有一致的內部結構(如 Chomsky 1957, 1965),所以動詞短語的結構可以完全不同于名詞短語,句子結構與短語結構也毫不相干。近期的理論則追求短語結構的一致性,假設所有的短語都具有圖(四)那樣的抽象結構,就連小句也被視為短語(如 Chomsky 1995, 1999, 2001),而且分成下層的IP和上層的CP兩層,都具有圖四的結構。

圖四
圖四結構中的X是短語的核心成分,與通常所說的中心語有些相似。短語的核心可以是任何一種實詞,也可以是介詞、副詞和結構助詞,甚至還可以是所謂的功能性成分。結構中的YP是另一個短語,是X的補足語(complement)[2]。常見的補足語有動詞的賓語、介詞的賓語、名詞的同位語以及功能性成分的廣義賓語等。Spec的地位比較特殊,70年代剛剛問世時幾乎可以用來容納任何不屬于核心與補足語的成分(Chomsky 1970)。到了近期(Chomsky 1995, 1999),Spec的地位才變得明確了,主要在功能性成分的短語中起作用,供相關的短語進入,同實詞短語相關的只有內部主語假設,即假設小句主語的最初位置在動詞短語的Spec里,后來才一步一步爬升到最終的位置里去。就本書的討論而言,短語的Spec中出現什么成分關系不大,重要的是核心X與補足語YP由什么成分充當,以及各個成分的修飾語由什么成分充當。
短語的性質取決于核心成分,或者說中心語決定短語的地位。“看電影”的核心成分是動詞“看”,所以是個動詞短語。“他的遺產”的核心成分是名詞“遺產”,所以是名詞短語。介詞短語“在農村”的核心詞只能是介詞“在”,而形容詞短語“極其慷慨”的核心詞只能是形容詞“慷慨”。小句分為兩個層次,低層的IP以抽象的I(inflection)為核心,而高層的CP以抽象的C(complementizer)為核心。也就是說,包括小句在內,所有的短語都是向心結構(請參閱第七章的討論),這正是現代形式句法的基本假設之一。
圖四的結構只牽涉到短語內部各個位置之間的關系,而不涉及占據每個位置的具體成分。只有到了句法過程的一定階段,具體的詞、功能性成分、短語或者空語類才會進入有關位置。除了核心成分以外,各個位置都有可能閑置不用。
由此可見,現代句法理論中的短語是一個比較特殊的概念。傳統的說法是“詞和詞按照一定的方式組合起來,成為短語。短語又稱詞組”(錢乃榮主編1995:112,張斌主編2002:351),也就是每個短語至少要包含兩個詞。現代句法理論卻允許短語的核心成分單獨出現,這也更符合漢語的事實。例(13)中的“書”雖然只有一個核心成分,但完全具有名詞短語的地位,例(14)中的謂語雖然只包括一個核心成分“走”,卻完全應該視為動詞短語,而例(15)雖然只有一個形容詞“漂亮”,但仍然應該視為形容詞短語,而且應該進一步賦予其小句的地位。也就是說,例(15)具有完整的小句結構,最上層是小句的CP和IP,中間是形容詞短語AP,最下層是核心成分形容詞A。
(13)書賣完了。
(14)你們走吧。
(15)漂亮!
核心之外的哪些位置最終由短語或空語類占據,哪些賦閑不用,都取決于進入核心位置的是什么詞。不僅如此,哪些成分可以進入這些位置,哪些不行,也同樣受制于核心成分。用現代句法的術語來說,就是核心成分對短語里的其他成分具有選擇性限制(selectional restrictions)。
所謂的選擇性限制其實就是廣義的搭配關系要求,在不同的層次上都會體現出來。不但核心詞對其所屬成分有選擇性限制,而且各種短語對于從屬成分也具有選擇性限制。舉幾個簡單的例子來說,正常情況下名詞短語的修飾語不會是副詞短語,表面上能夠接受副詞短語修飾的名詞短語通常都有另外的句法地位(張誼生2000);而且漢語名詞短語的修飾語也不會是介詞短語,介詞短語只能作為“的”字短語的一部分來修飾名詞短語[3](陳昌來2002)。在高一點的小句層次上,某一特定的動詞短語只能與某一類特定的名詞短語相配合成句,換了一類就可能會行不通。如動詞短語“吃飯”要求帶表示人類的名詞短語做主語,說“石頭吃飯”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里就行不通。
選擇性限制也可以從另一個方向來觀察,偏正結構中的修飾成分同樣對中心語有著嚴格的搭配要求。副詞短語只能修飾動詞短語、形容詞短語和某些副詞短語,介詞短語只能修飾動詞短語和形容詞短語,選擇性限制是雙向的。
這種選擇性限制其實并不是什么新發現,文獻中關于詞類同句法功能關系的討論,很大程度上就是在描述各種實詞的選擇性限制,完全可以在此基礎上總結出一套可供實際使用的操作系統,判定兼類詞最終進入的是哪一種句法結構,從而解決灰色地帶的問題;這種操作系統還可以用來判斷動詞短語和形容詞短語在充當主語或賓語時的句法地位,以及體詞性謂語的句法地位,判定這種成分是名詞短語、動詞短語還是形容詞短語。
從方法論的角度來說,現代語言學研究的基本手段之一是設立初始概念(primitives)。語言研究很容易陷入循環論證。朱德熙先生(1984a)就曾經指出,有些人給定語下定義為修飾名詞的成分,然后又以受定語修飾為標準來認定名詞的地位,由此而得到的論證結果自然就靠不住。為了避免類似情況的發生,簡單易行的辦法之一是設立可以獨立存在的初始概念,然后在此基礎上演繹出其他的概念來,再進一步建立完整的體系。初始概念往往是不加論證而直接認定有效的、公理性的東西,因此挑選的時候必須十分小心,力爭在公認的事實基礎之上設立初始概念。
從以往的討論中可以看到,名詞、動詞等實詞的基本句法功能與常見的分布情況其實十分清楚,有爭議的多半是那些比較特殊的、只有在一定條件下才會出現的用法(朱德熙等1961,朱德熙1984a,胡裕樹、范曉1994,王玨 2001,郭銳2002,劉順2003)。避開容易引起爭議的、處于灰色地帶的情況不談,在各類實詞中總能找到一些公認的基本詞匯, 即所謂的“原型詞匯”(prototype words)(Hopper & Thompson 1985, Taylor 1995,袁毓林1995a),并且可以從這些詞匯中歸納出該詞類的基本功能與分布。
例如描述具體事物的詞大家都承認是名詞,表示實際動作的則都可以接受為動詞。以這些名符其實的名詞與動詞為基礎,就可以確定一部分只能同名詞性成分搭配的成分和一些只能和動詞性成分搭配的成分。從現代句法分析的角度來描述的話,就是某些結構的特定位置只允許名詞性成分進入,而另一些位置則只允許動詞性成分進入。比方說“個、種、塊、張”這些量詞只能說明事物的數量,通常稱之為名量詞(張靜 1987,何杰2000);而“次、遍、回”等量詞只能說明動作的數量,一般叫做動量詞(邵敬敏 1996a,何杰2000)。動量詞結構很少與名詞性成分搭配,而是通常出現在動詞的后面,充當所謂的動量補語(劉月華等2001)[4];而數詞+名量詞組合總是同名詞性成分搭配。
在形式句法的框架里,量詞可以作為核心而擁有自己的短語ClP[5],量詞短語ClP是數詞的補足語,而量詞的補足語是名詞性短語(Abney 1987,Gao & Sampson 1994, Li 1998, Wu 2004)。如果將范圍再收窄一點,只討論以名量詞為核心的短語,這種嚴格的選擇性限制就可以用作鑒定詞類的手段。也就是說,能夠在名量詞短語里充當補足語的,就一定是名詞性成分。
在形容詞、副詞這一大類里,也能找到一些只說明事物特征的成分,如“很多、不少、許多、好些”等等(朱德熙 1984a);還有一些只能說明動作特性的成分,如由單音節詞素重疊而形成的“快快、早早”之類(張誼生2000,2004;石定栩2001),表示狀態的“已經、忽然”之類(朱德熙1961),以及所謂的絕對程度副詞(周小兵1995,馬真2004)。受前者修飾的就應該是名詞性成分,而受后者修飾的則是動詞性成分。
確認了這些為數不多而又不會有太大爭議的結構位置與修飾語之后,就可以建立比較可靠的選擇性限制框架,并以此來判定某一個短語的核心是動詞還是名詞。比方說名量詞的補足語只能是以名詞為核心的短語,也只有以名詞為核心的短語才會選擇“很多、不少”之類的修飾語。這種推理方法實質上是類比,按照典型名詞的特點建立一個典型的名詞選擇性限制框架,能夠進入這個框架的就應該是名詞。同樣地,也可以為典型的動詞建立一個選擇性框架,能進入此框架的就應該是動詞。反過來也一樣,對于任何一個給定的框架,都可以把典型的名詞或動詞放進去,以此來確定該框架選擇名詞還是動詞。在某種意義上,這種同典型詞進行類比的方法有點像結構主義用分布來確定詞類的方法(Bloomfield 1933, 朱德熙1961,袁毓林1989),雖然并非滴水不漏,但卻比較可靠而且不牽涉定義上的爭論,可以用來鑒定處于灰色地帶的詞最終進入了什么結構,也可以對動詞短語充當主賓語,或者是體詞充當謂語的實際情況加以判斷。
比如說,“慢慢折磨”中的“慢慢”是重疊式副詞短語,只能修飾動詞短語(石定栩2001),所以此“折磨”一定是動詞短語;這里的“折磨”以光桿形式出現,同時具有核心地位與短語這兩種地位,作為動詞短語核心的“折磨”就一定是動詞。“一種折磨”中的“種”是名量詞,其補足語“折磨”就一定是名詞短語;這個光桿形式的“折磨”既是名詞短語又同時是其核心,就一定是名詞。如果認定“折磨”是處于灰色地帶的詞,或者是狹義的動-名兼類詞,那么在“慢慢折磨”中就起了動詞的作用,而在“一種折磨”中則充當了名詞。如果認定“折磨”表示動作,那么在進入名量詞短語框架“一種~”時,“折磨”就是名詞短語的核心,即起了名詞的作用。
同樣地,例(16)里的“爭吵”、“決定”以及“批評”等都以光桿形式出現,既具有核心地位也同時具有短語的地位,只要確定了其所在短語的句法性質,也就自然確定了它們所屬的詞類。按照上面所說的框架,例(16)中A組里的都可以看成動詞短語,其核心自然也就是動詞;而B組里的都可以當成是名詞短語,其核心自然是名詞。同樣地,例(17)中A組里的都可以看成形容詞短語,其核心自然也就是形容詞;而B組里的都可以當成是名詞短語,其核心自然是名詞。
(16) A B
忽然爭吵 一點兒爭吵
已經決定那個決定
悄悄夢想這個夢想
經常討論很多討論
(17) A B
極其聰明此類聰明
很快樂這快樂
相當困難那些困難
十分幸福這種幸福
例(16)中各個短語的核心都表示動作,應該可以視為動詞,而例(17)中各短語的核心都描述事物的性質,可以看作形容詞。一般說來,這種動詞和形容詞的短語應該可以做謂語,而且A組的短語的確也都可以充當謂語。不過,同樣是以這些動詞和形容詞為核心,B組的短語卻不能單獨充當謂語,所以(18b)與(19b)都不能說。這就進一步證明上面B組里的短語是名詞性的。
(18)a. 部門經理已經決定了。
b. *部門經理那個決定了。[6]
(19)a. 老師的女兒極其聰明。
b. *老師的女兒這種聰明。
例(18)與(19)也說明了另一個問題。上面的選擇性限制框架可以準確地判斷一個詞最后以什么身份進入句法結構,因而可以用來描述兼類詞的句法作用,也可以用來對一些具有爭議性的現象做出判斷。前面說過,以動詞為核心的短語可以充當主語或賓語,而且這種動詞通常并不改變其基本意義。按照以語義劃分詞類的做法,這些動詞仍然保持著原本的詞類地位,但這并不等于它們一定在發揮動詞的句法作用。使用這種選擇性限制框架可以幫助我們對此加以判斷。
[1] 當然,這樣一來詞的類別就會增加,理論上并不可取。
[2] 有人將complement譯為“補語”,而complement同漢語語法中的“補語”概念其實沒有任何關系。這里采用呂叔湘先生的做法,將其譯為“補足語”。
[3] 唯一的例外是“在位君主”,“對敵策略”等復合詞。不過,由單音節介詞和單音節名詞性成分為賓語的介-賓結構可以視為復合詞,而非介詞短語,所以不影響這里的討論。
[4] 動量補語是指“老師傅把頭輕輕點了一下”里的“一下”。這類成分如何分析有爭論(北京語言學院語言教學研究所 1992,石定栩2006a),但對這里的討論沒有影響。
[5] 也有叫KP的,大概是要避免同表示小句的CP相似,以防止混亂。
[6] 按照現代語言學文獻的慣例,在正常情況下不能接受的例子用星號“*”來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