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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詞類劃分的方法論

按照嚴格的語義標準來劃分詞類,并不是什么新發明。王力先生(1944/1984:28)早就明確地說過,“至于中國的詞呢,它們完全沒有詞類標記,正好讓咱們純然從概念的范疇上分類,不受形式的拘束”。呂叔湘先生(1942/1982)也曾經有過類似的主張。不過,語義標準的確還存在一些未能很好解決的問題,所以始終未能成為主流意見。郭銳(2002)指出,主要的問題是詞義本身不可明確觀察,因而難以操作;以及詞義與詞的語法性質并不完全對應,根據詞義劃出的詞類與句法的關系不大。

這些困難并非不可逾越的鴻溝,套用一句大家都熟悉的老話來說,過河并不困難,關鍵是找到正確的過河方法,或者說要有合適的方法論。前賢和當代學者的研究,其實已經提供了許多可資借鑒的解決辦法,只要能夠正確運用這些方法,這些困難是可以解決的。

詞語在單獨出現時難以確定語義,這并不是漢語獨有的問題。王力先生(1944/1984)就指出,英語、法語這些語言同樣會出現類似的問題,只是通常可以依靠形態標記加以區分。即便如此,有時候也還是會出現無法確定的情況。比如說英語的lead可以做動詞,表示領導、帶領或指向等意義,同時也還可以做名詞,表示線索、主題、帶頭作用等意義,兩種意義的基本形式并沒有差別。即使引入形態標志作為參考,也還可能出現問題。表達線索義的lead有單復數的區別,復數的名詞leads和第三人稱單數一般現在的動詞leads在形式上完全相同,不放到句子里還是無法區分。

漢語很少有嚴格意義上的形態變化,沒有太多的形式依據可供參考,要想在詞語單獨出現時“明確觀察”其語義,自然更加困難。不過,要求詞語在單獨出現時就可以確定詞義,對于大多數語言來說并不合理。所謂的形態標記,也只是在詞已經進入句子,同其他成分發生搭配關系的時候才會出現的變化,脫離實際運用去討論詞的語義或形態,并沒有太大的實際意義。

人們將詞語按照一定的規則組織起來,是為了表達一定的意思。除非說話的人故意制造混亂,正常情況下句子里每一個實詞都必須有明確的意義,而且是說話和聽話雙方都承認的、獨一無二的意義,才能真正達到交流的目的(Grice 1978)。也就是說,實詞的語義在任何一個正常的句子里都可以明確地觀察到,也就可以根據語義將相關的實詞分類。

實詞在句子里的意義不受其結構位置的影響,嚴格意義上的同一個實詞在不同的句子里也不會有相異的意義。既然如此,同一個詞的基本類別在所有的句子里就都應該是一樣的,不會出現“詞無定類”的現象。比如說下面幾個例子中的“爭論”雖然出現在不同的結構位置上,以其為核心的短語在例(1)中充當主語,在例(2)中充當謂語,在例(3)中充當體詞性賓語,在例(4)中充當謂詞性賓語,在例(5)中充當定語,在例(6)中充當介詞賓語,以及在例(7)中充當狀語,但卻都表示一種動作,即持不同意見的人互相交鋒,互相辯論,根據語義來分類的話,這些“爭論”都是動詞。

(1)爭論并不能解決問題。

(2)他們倆爭論了半天。

(3)我討厭爭論。

(4)他們又開始爭論了。

(5)真相在爭論過程中變得更清楚。

(6)事件通過爭論得到了解決。

(7)這真是不爭論不成好朋友。

詞語的意義不容易確定還有另一個含義,即動作與事物之間其實并沒有明確的界限,而是形成一個連續體,因而必然存在模糊不清的灰色地帶(Lyons 1977, 1995; 張伯江1994;馬彪1994)。動作與性質之間以及性質與事物之間也存在同樣的問題。比如經典例子“戰爭”和“戰斗”之間的區別,就事論事恐怕是很難說得清楚的。一旦放入具體的句子,就會發現“戰爭”總是用來描述事件,而不會用來描述動作,甚至不會用來描述過程,從語義的角度分析,“戰爭”只能是名詞。“戰斗”的情況則不同,其基本意義仍然是像例(8)那樣表示動作,應該是動詞。問題在于像例(9)那樣的句子中,“戰斗”可能描述事件,也可能描述過程或者動作,所以到底是名詞還是動詞,就取決于說話人的意向了,也就是說,例(9)中的“戰斗”處于灰色地帶,可以算作兼類詞,也可以算作意義轉變之中的詞。盡管如此,“戰爭”與“戰斗”之間的差別應該是一清二楚的,而灰色地帶的問題,則留待下一節再討論。

(8)我們誓與敵人戰斗到底。

(9)在那場激烈的戰斗中,部隊傷亡慘重。

實詞的語義發生變化,從一類詞變成另一類詞,在各種語言中都是常見的現象,而并非漢語特有。有些詞的轉變過程已經完成,比如“思想”原本表示動作,是動詞;但到了今天,則主要表示思維活動的結果,以及念頭、想法等抽象的事物,成了名詞。動詞意義則只見于“前思后想”之類的熟語,或者半文半白的詩詞戲文之中了。又如“陽光”,直到上個世紀中后期還只表示我們天天都可以看到的具體事物,是典型的名詞。到了世紀之交,有人開始用“陽光”來描述人物的特點,表達積極開朗、充滿青春活力等性質,因而有了“陽光少女”之類的說法;后來又擴展到描述在群眾監督下進行公務,表示公開透明等性質,從而形成了“陽光工程”甚至“陽光運作”等新詞語。這些詞語所表示的都是事物的性質,是典型的形容詞意義,因此可以認為“陽光”已經開始分化,分出了一個引申義的形容詞,但基本義還仍然是名詞。

由此可見,只要能處理好灰色地帶,實詞的意義在具體的句子里是可以確定的,也就可以依照語義判定詞類。不過,郭銳(2002)還有一個針對語義標準的詰難,即詞義與詞的語法性質并不完全對應,所以根據詞義劃出的詞類與句法的關系不大。詞義與詞的句法功能并不一一對應,這當然是事實,但卻并不意味著語義不能作為判定詞類的標準。詞義本來就不可能同句法功能一一對應,詞類也就不可能同句法功能一一對應,這是由語言的本質所決定的。人們在組織句子時考慮的是表達意思,同一個實詞必然有可能在不同的結構位置上出現,發揮不同的句法功能。除非不折不扣地采納“依句辨品”的主張,完全按照句法功能來劃分詞類,而且允許一詞多類,不然的話,用任何其他的分類標準,包括用郭銳(2002)的表述功能標準,劃出的詞類都不可能同句法功能一一對應,一個詞類有兩個或者更多的句法功能是必然的。

將詞類同句法功能一一對應起來的設想由來已久,除了黎錦熙(1924)的“依句辨品”之外,影響最為深遠的應該是下面的兩張圖表(朱德熙1985a:4-5,1985b;邵敬敏主編2001)。一般都認為圖一是說在英語之類的印歐語言里,每一個詞類都和一個句法功能對應,而圖二則表明漢語的詞類與功能并不一一對應。

圖一

圖二

不過,只要仔細地研究一下朱德熙先生(1984a,1985a)的解釋,就可以發現他的原意比通常所理解的要復雜得多(陸儉明1993)。英語的動詞其實也可以充當主語和賓語,只不過做主語和賓語的必須是像(10a)那樣以不定式動詞(infinitive verb)或像(10b)那樣以動名詞(gerund)為核心的動詞短語[1],而不能是定式動詞(finite verb)為核心的短語,后者只能像(10c)那樣充當謂語。英語的動詞短語還可以充當定語,但實際形式必須是(11a)那樣的不定式短語、(11b)那樣的現在分詞(present participle)短語或者(11c)那樣的過去分詞(past participle)短語。英語動詞短語也可以充當狀語,只是必須像例(12)那樣,以不定式短語、現在分詞短語或過去分詞短語的形式出現。換句話說,英語的動詞短語在充當主語、賓語、定語、狀語或謂語時有著不同的句法-形態地位,而且各自有著特殊的外部形態標記。

(10)a. To seek to eliminate it from the environment is impossible.

b. My having had what I describe as a mental image of Charlotte Street was necessitated by one or another of certain neural events.

c. Another glance showed me that it was carried on a stick by a man.

(11)a. Its absence was a factor to be taken into account.

b. Interest is now developing in a theoretical approach involving reflection of Alfvén waves.

c. The US yesterday welcomed a proposal made by the president of Colombia, Peru and Bolivia.

(12)a. She called me to say a lawyer was starting divorce proceedings.

b. He got up and refilled the teapot, then his cup, adding a touch of skimmed milk.

c. We measured a seasonal total of 56.99cm precipitation in the two caged rain gauges, compared to 56.78cm on the open plots.

同樣,英語的名詞短語除了可以充當主語和賓語之外,也可以充當定語和狀語,只是在發揮這些功能時并沒有形式上的差別。英語的形容詞短語通常只能做定語,如果要充當主語、賓語、普通謂語或狀語,就必須依賴動詞的協助,以各種形式的動詞短語出現。換句話說,英語實詞短語和句法功能之間的關系應該用圖三來表示,而不是用圖一。

圖三

其他印歐語言的情況要復雜一些,有些語言的形容詞短語可以獨立擔當定語之外的句子成分,其中有些需要特殊的形態標記,有些則不需要;動詞短語也是這樣,除了充當謂語之外,還多半可以用不同的形式充當其他成分。極少有印歐語言完全符合圖一的描述。

這些十分繁雜的現象說明了一個簡單的本質問題:詞類同句法功能并不一一對應,大部分的實詞短語具有不止一種的句法功能,可以充當各種不同的句法成分,只不過有些語言的形態系統較為發達,使用不同的形態標記來表示實詞的不同功能。漢語實詞的功能并不比印歐語言實詞的功能復雜,只是漢語的形態系統表面上比較簡潔,極少用形態標記來顯示實詞短語的不同功能而已。

[1] 這里的英語例句都選自Biber et al.(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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