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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通俗文學十五講
  • 范伯群 孔慶東
  • 4112字
  • 2020-09-24 13:27:04

第三講
通俗文學的現(xiàn)代化

一 通俗文學對現(xiàn)代文化市場的培育

現(xiàn)代大都市的興建與初具規(guī)模,是通俗文學必然由古典型轉向現(xiàn)代型的社會背景。工商業(yè)的繁榮興盛,城市設施的現(xiàn)代化,人口猛增的速度簡直達到了爆炸式的裂變程度,原來在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村道上蹣跚的上海經(jīng)濟,一下子乘上資本經(jīng)營之車在柏油馬路上迅行,與此同時,也帶動了一個新型的文化市場的創(chuàng)建。

上海在1843年開埠以前是一個只有十條小街的蕞爾小邑,農(nóng)本主義是它生產(chǎn)運作的主要方式,漁業(yè)和沙船運輸業(yè)是它向周邊伸出的短短的觸須;居民過著一種近乎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寧靜生活。可是隨著南京條約的簽訂,從廣州一口通商變?yōu)槲蹇谕ㄉ蹋=箝_,上海很快超越了廣州,成為中國的第一大商埠。外國商業(yè)資本與工業(yè)資本、隨后是金融資本的輸入;廣州的洋行大班和中國第一代廣幫買辦聯(lián)袂來滬,使它從一個最多只是近海作業(yè)的小聚散地,一躍成為中國面向世界的窗口,在過去的沙灘上建起了一個十里洋場。它成了一個最具魅力的移民城市,吸納著四方的投資者或是周邊破產(chǎn)的鄉(xiāng)民,以致那時上海的居民中六分之五是來自外鄉(xiāng)。它既是冒險家的樂園,也是一個出賣勞動力的市場。上海的巨變,簡直不是臺階式的,它真像是坐上了直升飛機:

直到1843年上海開埠時,城北李家場一帶仍是典型的自然經(jīng)濟的田園風光,時人這樣描述道:“最初的租界是以黃浦江、洋涇浜和今北京路、河南路為四至邊界的150畝的地盤,這里的土地上大部分是耕作得很好的良田,部分是低洼沼澤地。許多溝渠、池溏橫亙其間,夏季里岸柳蓋沒了低地,無數(shù)墳墓散綴其間。”(〔美〕卜濟舫:《上海簡史》,第3頁)誰也沒有想到,短短幾年后,這塊一直供養(yǎng)幾十戶人家的土地的價格,會幾百倍,幾千倍地暴漲,并導致整個社會以一種全新的觀點來看待土地的價格與商業(yè)的地位。[1]

在這個原本是爛泥灘的“上海灘”上怎么會一下子榨出了億萬的資產(chǎn)來?這難道有一個魔棒在冥冥之中施展什么法術嗎?人們覺得自己的農(nóng)本經(jīng)濟的腦袋不夠用了。居民和移民們需要大量的信息來告訴他們這個巨變的內(nèi)幕,就像小孩子急于要買一本解開魔術奧秘的書一樣迫切。開始是外國人在上海辦外文報,可是上海的訂戶遠遠不及外國的訂戶多。中國人對這種蟹行文字是陌生的,可是海外的讀者卻可以在這種報上知道如何到上海來淘金的信息。當時,外國的石印和鉛印等印刷術已開始在上海“落戶”,可是這只是外國傳教士用來印制中文圣經(jīng)用的,先進的印刷條件,最初只是為宗教宣傳服務。

可是在20世紀初,中國廢除了科舉制度,堵塞了許多文人學士想靠此去榮宗耀祖和加官晉爵的重要通道,他們迫切需要在社會上找尋新的位置,確立自己的新的社會角色,他們也來到了這個既需要“體能苦力”,也需要“知識苦力”的雇員交流市場。這些過去的士人到了上海,很多人開始做“文字勞工”,在“實踐”過程中將自己歷練成洋場才子,他們辦報辦刊,賣文為生。他們所辦的報紙才是給中國的老百姓看的。他們傳遞著許多中國老百姓想知道的信息,試圖解開中國老百姓很想知道的“謎”,告訴中國百姓在這個社會環(huán)境中的安身立命之道。他們的報刊以娛樂性為前提,以他們的作品進行現(xiàn)身說法。可見他們從士人到洋場才子首先的急務是要大大拓展自己的視野,他們先要改變自己的許多舊有的觀念;在自己改變觀念的同時也將這些新的認識在報刊上進行宣傳,取得讀者的認同,許多鄉(xiāng)民就是通過這些零星信息的日積月累,使自己漸漸變成一個具有城市自由民式的觀念的市民。他們辦的報刊的都市性、商業(yè)性與娛樂性特強。這些才子們不僅在大報上開辟“副刊”,而且辦了許多名目繁多的《世界繁華報》、《游戲報》和《消閑報》之類的小報,在這些小報上既有對當時社會的尖銳諷刺,也有對“花柳風月”的品評。這些小報也刊登連載小說,如老報人、著名通俗小說家孫玉聲的暢銷小說《海上繁華夢》就是在1898年起于《采風報》和《笑林報》上陸續(xù)連載的。在這些通俗報刊和通俗小說中,為我們?nèi)鐚嵉赜涗浟松虾v來的民心民俗的大變化。

近代的上海,變化之大,令人難于置信。在眼花繚亂之中,最主要的就是如何駕馭這個“變”字,或至少理解這個“變化”的軌跡。

上海介四通八達之交,海禁大開,輪軌輻輳,竟成為中國第一繁盛商埠。邇來,世變迭起,重以滄桑,由同治視嘉慶時,其見聞異矣。由今日視同治時,其見聞尤異矣。更閱數(shù)十年,人心風俗之變幻必倍甚于今日。[2]

上海的市民最為看重的就是這個“變”字,人們普遍研究的就是如何去適應這個“變”,以便“適者生存”。如何“應變”,成了人人關心的問題。這里當然包括生活方式上的變化以及人們的觀念上的變化。上海在開埠以后,被人稱為“萬商之海”,不僅商業(yè)發(fā)達,而且商人的地位也大大提高了。中國過去是“士農(nóng)工商”,現(xiàn)在在上海“商”已成為四民之首了。隨著工商各業(yè)的發(fā)達,人際關系也變得更復雜和重要了。那就必須重社交和善于社交。于是就帶動了娛樂業(yè)的迅速跟上。本來娛樂業(yè)是為休閑服務的,可是現(xiàn)在它的一個更重要的功能就是為社交提供場所,而且為了社交的成功,要提供高檔的場所。戲院、書場、酒樓、茶館、煙館、妓院乃至賭場如雨后春筍般拔節(jié)瘋長。為社交的成功而服務的消費,往往是一種“炫耀性消費”。人們開始懂得,只有拚命的花錢才能更大把地賺錢。因為愈表示自己有錢,在社會上的信譽度也愈高,就愈能賺錢。所以小農(nóng)經(jīng)濟時代的“節(jié)儉”的美德就成了“過時貨”了。“節(jié)儉是無能者的寒酸”。魯迅曾講過,上海人那怕窮得只剩一條西裝褲,每天晚上也要壓在枕頭下面,以表示熨得挺,有“派頭”。而上海最早的一些通俗小說就非常及時地反映了種種社會動態(tài)和民風的變異。上面提到的《海上繁華夢》以及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等這一類小說就成了最早一批的都市通俗小說。在1892年開始連載的《海上花列傳》中就反映以商人為主的種種社交活動,而且表現(xiàn)了當時的許多炫耀性消費的闊綽生活。美國的蘇珊·埃勒里曾說:“這些暢銷書是一種有用的工具,我們能夠透過它們,看到任何特定時間人們普遍關心的事情和某段時間內(nèi)人們的思想變化。”[3]

1903年這一年,“四大譴責小說”同時與讀者見面了,它們好像事先約定似的在同一年中開始在報刊上連載。李伯元的《官場現(xiàn)形記》連載于《世界繁華報》,吳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連載于《新小說》,劉鶚的《老殘游記》連載于《繡像小說》,而金一(松岑)的《孽海花》開始在留日學生的革命刊物《江蘇》上連載,次年由曾樸續(xù)撰,從政治小說變?yōu)樽l責小說或歷史小說的格局。《官場現(xiàn)形記》出版后,魯迅稱,“《官場現(xiàn)形記》乃驟享大名”;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出版后,吳趼人“名于是日盛”,而這部小說“尤為世間所稱”[4];據(jù)統(tǒng)計,從1905年到1911年,以“官”或“官場”命名的小說,至少有16部;而以“現(xiàn)形記”命名的小說,也至少有16種。[5]《孽海花》由曾樸撰寫后,他花了3個月寫了20回,先期出版,一二年內(nèi)再版達15次,印行了五萬多部。[6]1903年,孫玉聲的《海上繁華夢》第一二集發(fā)行單行本,以后“年必再版,所銷已不知幾百萬冊”[7]。這些書的暢銷與這一類“文字勞工”所編印的報刊(包括他們所主持的“休閑小報群”)在上海等地形成了一股熱潮,為中國現(xiàn)代化的文化市場的打造與開拓,貢獻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中國過去是沒有稿費制度的,也就是這批“文字勞工”的出現(xiàn),這批實際上是中國的第一代的職業(yè)作家的出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稿費制度就非得建立起來不可了。中國過去雖然沒有稿費制,但精明的撰文者也會有自己的經(jīng)濟上的考慮,不過它不可能形成一種制度。反映了當時若干名公巨卿生活和行狀的《品花寶鑒》在1852年刻印之前,作者陳森利用人們想窺探名人私生活的好奇心理,就“挾鈔本,持京師大老介紹書,遍游江浙大吏間,每至一處,作十日留,閱畢,更至它處。每至一處,至少贈以二十金,因時獲資無算”。[8]在沒有稿費制度之前,很有經(jīng)濟頭腦的陳森創(chuàng)立了一種腦力勞動的特殊的支付方式。《海上花列傳》的作者韓邦慶的支取方式就現(xiàn)代化一點了。1892年,他自辦雜志《海上奇書》,全部由他個人撰稿,自任編輯,每期刊登兩回《海上花列傳》,采取刊物連載的方法,《海上奇書》上也發(fā)表他的短篇小說。雜志委托《申報》館代售。這是頗有商業(yè)頭腦的舉措,雜志“遍鬻于市,頗風行”[9]。再發(fā)展下去就是《新小說》等刊物的明碼標價——以千字計算的稿費制度了。作為“文字勞工”,他們就是靠賣文為生的,也憑著自己的創(chuàng)作的多寡,獲取他們相應的勞動報酬。作為中國第一代的職業(yè)作家,他們走上歷史舞臺,中國的稿費制度的現(xiàn)代化就勢在必行了。過去那種學士大夫為登載他們的唱和之作,而向報館付費買版面的做法是行不通了,因為文字勞工沒有財力從家中挾巨資到上海來作“自我表現(xiàn)”,他們是資本社會的“腦力苦力”。

現(xiàn)代大都市的興建,物質手段的初具,也就必然會推動現(xiàn)代化的文化市場的開拓與成型,現(xiàn)在,印刷和紙張的現(xiàn)代物質基礎是具備了,一大批的迫切需要加大信息量的居民在等待著合乎自己胃口的報刊和書籍誕生,許多市民在八小時的勞作后,也需要在工余閱讀娛樂性的小報或書刊,這時又因科舉制度的廢除而大量的知識者涌進大都市,他們開始發(fā)現(xiàn)他們大有施展余地,他們所辦的報刊很有讀者,他們所寫的“現(xiàn)形記”、“怪現(xiàn)狀”沒有“炒作”卻非常熱銷,魯迅看出其中的奧秘是他們“特緣時勢要求”,“以合時人嗜好”[10]。既然稱得上“嗜好”,猶如嗜煙與嗜酒,俗眾就會自掏腰包,買他們的報刊和作品。他們就在給自己重新定位的同時,在“獲資無算”的同時,也在共同培育著一個現(xiàn)代化的文化市場的成型。

[1] 熊月之主編:《上海通史·第5卷·晚清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2] 吳馨等修、姚文丹等纂:《上海縣續(xù)志》,轉引自黃葦、夏林根編:《近代上海地方志經(jīng)濟史料選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30—331頁。

[3] 蘇珊·埃勒里:《美國通俗文化簡史·暢銷書》,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

[4] 均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28篇·清末之譴責小說》。

[5] 林瑞明:《〈官場現(xiàn)形記〉與晚清腐敗的官場》,見《晚清小說研究》,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1988年版,第236頁。

[6] 張贛生:《民國通俗小說論稿》,重慶出版社1991年版,第43頁。

[7] 孫玉聲:《退醒廬筆記》,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8] 覺羅炳成:《冉羅延室筆記》。

[9] 均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26篇·清之狹邪小說》。

[10] 均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28篇·清末之譴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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