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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雙釵
  • 桑榆
  • 3411字
  • 2020-11-10 14:59:12

侍衛(wèi)隊接旨,提前半月便出發(fā)去沽蘇接人了。

此次進(jìn)宮的除了宋卿好,還有其父宋不為、其母丁氏。至于家丁,悉數(shù)被留在府里,難得清閑。

沒幾日,金鑾殿上,我總算見到大名鼎鼎的宋卿好,少女正向皇祖母行跪拜之禮。

她一扇芙蓉面貼在白嫩纖細(xì)的兩掌之間,頭抵著涼涼地,抹胭戴綠。

“女兒家還未及笄,輕易不見外人。”

皇祖母言罷,體貼地屏退了殿內(nèi)的男侍衛(wèi),獨(dú)獨(dú)留下幾個貼身婢女伺候。

我進(jìn)去時,皇祖母的話剛完。宋卿好聽見那隊侍衛(wèi)沖我請安的動靜,扭頭看過來,湖嵐色的額花鈿顫顫地動了幾下,流蘇墜著的幾顆白色小珍珠晃啊晃。

“公主千歲。”

嗓音洪亮清透。

古有司馬懿鷹視狼顧的一眼,博曹操垂青。今有宋卿好百嬌橫生的回眸,名動京城。

很多年過去,我始終記得與宋卿好初相見這幕。同樣身為女子,我到底對她生出過幾分嫉妒。但我知,我們會成為朋友,沒什么原因,真要解釋大致只需四個字——

傾蓋如故。

四五級臺階之上,皇祖母拉了些家常,跟著授意婢女拿出早備好的見面禮,繯臂雙金環(huán)。

聽名字就知,金環(huán)為一對,是常用于胳膊的裝飾品。此物利用金銀帶條盤繞成螺旋圈狀,民間的一般都三至八圈,這看上去足足有十三四圈,除了金銀箔相交,每圈還都嵌了小巧一顆和田玉。

婢女蓮步過來,頭不敢抬地捧著盒子,未待有所動作,皇祖母對著我的方向說了話:“扶蘇,你和卿好年紀(jì)相差無多。之后在宮里,要像對待同胞姐妹般多番給予照應(yīng)。”

哪有民女能和皇女稱姐道妹的?

她老人家不過說幾句乖面話,籠絡(luò)人心罷了。畢竟政和商這兩個字,永遠(yuǎn)無法分開獨(dú)立。

我了然,宋卿好更是慧極。

她從皇祖母的話里揣摩出這層意思,當(dāng)即輕車熟路解開金環(huán)的暗扣,主動將其中一只捧到我面前,笑吟吟地——

“結(jié)環(huán)如歃血,永不違此盟。”

宮婢們聽她言辭劇烈出格,抽氣聲都細(xì)細(xì)壓著,皇祖母反倒露出不甚在意的慈笑。

我知,這并非我和宋卿好的友人盟約,而是他們宋家給我朝的誓言。

但一般情況下,宋卿好的禮數(shù)還是周到的,起碼知道要往各宮娘娘那兒送手信。

都是見過世面的角色,禮越重反而顯得出頭,宋卿好便替父做主,挑了幾樣頗具沽蘇特色的精巧擺件,算交差了,只有我的略有不同。

回寢殿后沒多久,宮人們抬著一條案沉香走進(jìn)來。因數(shù)量眾多,老遠(yuǎn)就聞到異香,與三哥之前送我的船只香一模一樣。

我嗅覺沒南方人細(xì)膩,但也著實(shí)喜歡那股香,后來想問三哥從哪兒弄的,他卻被父皇派去河北監(jiān)督什么水利工程。再往下,就忘了。沒想不尋它,它自動上了門。

歡天喜地收下禮物,我琢磨著也該向宋卿好表示歡迎,思來想去沒什么可供回禮的,便央著從陽歌隨我而來的嬤嬤教我做茯苓餅。

茯苓餅圓圓一張,顏色白過雪,皮薄堪比宣紙,中間夾著一層芝麻與曝曬過的老陳皮顆粒。因?yàn)殚L得特別像中藥里的茯苓片,故得名。

三年前,父皇興起到陽歌圍獵吃過一次,大為贊嘆,從此茯苓餅身價百倍暴漲,陽歌的尋常人家再吃不起。

講到陽歌,這是我母妃的故鄉(xiāng),也是我度過童年的地方。

母妃性溫如水,因不愛宮中爭斗,在盛寵正濃的當(dāng)年,央求父皇允她回到家鄉(xiāng)建行宮。行宮剛建成,我恰好三歲,頑劣不堪,離不開母親教化,這才也被帶到了陽歌,從此見證著母妃和父皇以書信表深情。

結(jié)果一來二去,父皇竟愛上與母妃這樣精神交流的形式,才導(dǎo)致我沒被遺忘,在將及笄之年被帶回皇宮。

我曾偷偷看過一封父皇的來信,下筆力透紙背——

傳聞朕武斷專橫,但你了解的,朕就是這樣的漢子。

那個當(dāng)頭,我對帝王的想象開始崩塌,只覺天子又如何?不就是個普通男人,會說小話,會睜只眼閉只眼,也會對心尖人撒嬌。

在這點(diǎn)上,三哥與父皇真是神形俱似。但往后有的是筆墨描他,現(xiàn)在最緊要的,是給宋卿好送餅。

我對飲食這塊有興趣,手卻不怎么巧,用三哥的話說就是:“六妹的廚藝?不錯,燒得一手好廚房。”

沒料這日嬤嬤只教了幾遍,我卻做出色香味俱全的效果。

其實(shí)我對宋卿好的好感。不僅緣于她送對了禮物,還因之前的馬奴事件。

馬奴妻子一死,馬奴早無求生之意,與其留他一命在世上茍延殘喘,不若允他壯烈赴死,了卻心中愿。

宋卿好年紀(jì)雖小,心思倒細(xì)得很。知道別人要什么,不要什么,處理起事情來極有手腕,敢于劍走偏鋒。

猶記當(dāng)日,拜別皇祖母從金殿走出時,宋卿好還曾揚(yáng)起手中錦盒,附在我耳邊小聲問,“平日不戴行么?有點(diǎn)沉。”

意在叫我也別戴,否則她只能配合,在皇祖母面前演“姐妹情深”。

誰會嫌珠寶首飾累贅啊?

倒是她,明明錦衣玉食慣了,還是與這碧瓦朱甍的宮廷顯得格格不入。我失笑,心底真升騰起與她交朋友的念頭。

???

“宋家小主呢?”

偌大院落不見人來人往,好不容易逮著一個,對方福了福身,“回六公主,小主連日趕路乏了,正在偏殿沐浴。”隨后引我去堂內(nèi)。

屋里的內(nèi)飾明顯被重新安置過。

原先陳在門口的幾把富貴椅,被主人嫌棄地壘到角落,取而代之的是幾張淡青色椅子,看上去不比巧匠打造的差。這會子余光灑下,青色似會自動吸納,顏色變了,沉甸甸地、頗有質(zhì)感。

中間四四方方的案臺也是與青色椅配套的,臺上擺放著一只浮雕尖嘴壺,尖嘴的朝向看樣子也精心研究過。我默默計算這套家具值多少,后來才知這不過是她在市井淘來的,“白銀二十兩。”

當(dāng)日,我順著宋卿好的精心布置摸索尋找,竟不小心推開了臥房門,然后發(fā)現(xiàn)宋卿好送我的沉香,不過是她帶來的一半。剩下部分,此時正規(guī)規(guī)矩矩躺在香盒里。

縱觀,屋子四角都擺放著長條香盒,每盒里燃著三十余來根沉香,染得從堂外吹過來的風(fēng)都昏昏欲醉。我正怔忡,眼角余光閃過一個纖細(xì)人影,而后就聽宋卿好痛心疾首地“呀”了一聲。

她越過我,身手極敏捷地關(guān)上臥房門,看來有點(diǎn)功夫底子。少女回頭,毫不掩飾對我的不滿,“這風(fēng)進(jìn)去一陣,我又得多花半日養(yǎng)氣息。”

沉香來自西域,有安神養(yǎng)氣的效果。

心知是我莽撞了,當(dāng)下臉一熱,差點(diǎn)道歉,被宮婢微微撞了下,才想起自己是一人之下的身份。

講真,我也不知怎么投胎到皇室的。

論眼界寬廣驕奢淫逸這點(diǎn),宋卿好顯然比我更適合這個位置。真是枉費(fèi)父皇與母妃當(dāng)初思考三日,才為我取下曠古絕今的名:扶蘇。

前有秦國公子扶蘇,今有大應(yīng)國公主扶蘇,其隱喻不用多述。

可我不僅沒能力協(xié)助誰修長城,更沒魄力公然反對父皇的專-制。頂多在戰(zhàn)火蔓延時,能靠些三腳貓的功夫自保,卻無法為社稷建樹。

“公主妹妹——”

我又出神了,宋卿好清亮亮地將我叫回。接著再一愣,她竟叫我妹妹?

是了,皇祖母授意的。

但我內(nèi)心并不反感。

后來宋卿好對我說,初見,她就覺得我和宮墻內(nèi)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除了初次見面,我從頭至尾都沒向你請過安。但你從沒開口問過,好像真不在意似地。”

“但我是真不在意啊。。”

這些都是后話。

前話是我叫宮人將茯苓餅擺上桌,宋卿好隨手捻一塊含在嘴里,目光靈動地和我聊屋內(nèi)各式各樣?xùn)|西的來源,話題又回到沉香上。

“其實(shí),”我頓了頓,“幾只香就足夠一間小屋子用的。物極必反,那些摻了香料的東西,吸多難免——”

她咽下最后一口餅,細(xì)肩輕聳地斬斷我話頭。

“我也很煩,可就是養(yǎng)不成節(jié)約的習(xí)慣。”

意思是……我很節(jié)約?

宋卿好一句話嗆得我心中凌亂,當(dāng)即面色覷覷地僵在椅子上,事后還被八卦的宮人口口相傳當(dāng)做笑談。

這件事對我來講,說大不大。可對那些閑著沒事兒干的人來講,足以興風(fēng)作浪一番。

“我去,難不成我天家還用不起一排沉香啦?”我那成日上躥下跳的五哥便是閑著沒事干的典型,聽完宮人的話后,他憤憤不已。

無奈這幾日,宋卿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堂堂一皇子,總不好聽了幾句小話子,就登門去找麻煩?

見機(jī),有人擠眉弄眼地進(jìn)讒言,“五殿下沒法子,不代表別人也沒有啊?”

于是乎,一個添油加醋的版本,傳到了我那正在宮外倚紅偎翠的三哥耳里。

“你莫不是在陽歌呆傻了?堂堂公主,隨隨便叫人騎到頭上。”

我和三哥在液池邊遇見,他負(fù)手?jǐn)n著袖子,聲音很輕,但我知道他動了氣。

三哥原不是心胸狹隘之人,只因我兩情意比普通兄妹更深厚。當(dāng)年他的生母張裕妃為母國說話,被父皇遷怒,發(fā)配至西宮五所,每日只憑一餐吊命。

見張裕妃落難,為了巴結(jié)其他寵妃,西五所的宮人們落井下石,將張裕妃的床抬至荒僻的宮殿夾道,無人問津。

張裕妃不堪受辱鬧了幾回,宮人們怕她自盡會受到牽連,還收買夾道的侍衛(wèi)徹夜守候她一舉一動,連撞墻的姿勢也不被允許。長此以往,張裕妃不愿茍且偷生,摘了身上僅剩的飾品耳珠墜子,吞金自殺。

聽別人講,吞金不是件容易活兒。金屬物會借著自身重量墜至腸道,腸子破裂出血引出其他迸發(fā)癥,最后疼痛難忍折磨而死。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女子喉口皮膚還滲著血絲,生生被劃破的。

那時三哥不過六七歲年紀(jì),而張裕妃吞下的那對耳珠墜子,正是他懂事后送給對方的第一份誕辰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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