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春寒料峭,但擋不住大地的萌動,遠處天際春雷鳴、萬千氣象天地新。
麥田中的麥苗,開始舒展已蜷曲一冬的腰身,毫無顧忌展露自己的身姿;麥田由黃綠到深綠顏色的變化,一天一個樣。
生產隊開春的麥田田間管理已到緊要關頭。俗話說農時不等人,如果管理不能及時到位,任由麥苗在大地的滋養下,蹭蹭往上長,待得春風幾回轉,麥苗已有半尺高,繼而陣陣春風化春雨,麥苗倒伏,今年麥子產量要打一個大大的折扣。
當年在我下鄉插隊的農村,早春麥田的田間管理:用薄泥漿蓋在麥苗上助分蘗。具體做法:用人力、水泥船,專用工具把河浜里淤泥打撈上船,河水、淤泥兌配成薄泥漿,青壯年社員用糞桶擔著泥漿送至田頭,由老把式社員把薄泥漿均勻地潑灑在麥苗上面。麥苗都被捂在泥漿下無法再向上生長,大地的肥力轉而滋養麥苗根部,助其加快分蘗,分出盡量多的分枝。一支分枝,就是一枝青苗,到六月份就是一枝麥穗。
這天清晨,東方剛泛魚肚白,我與另外一位知青搭檔,各人拿著“罱網”上了生產隊一條三噸負荷的水泥船,一人撐篙、一人搖櫓,在河灣里開始了罱泥作業。
罱泥的網具是由二根直徑約6-7公分的毛竹經過加工成為“罱桿”,再配上供銷社買的配套材料組裝成能自如張開閉合的網兜。
罱泥的農活在當地諸多農活中屬技術含量高,體力要求高的活兒。倆人合作完成定額三船泥漿,拿生產隊男勞力最高工分。
罱泥農活又是一個苦活,清晨寒氣逼人,河水冰冷刺骨,站在船沿旁,憑著雙手與“罱網”的配合,感受河床上淤泥的厚薄,做著下網、張網,雙手用力將“罱網”插入淤泥中,然而雙手操作“罱桿”收網上提,趁著水的浮力把網兜內的淤泥拖離水面,放入艙中。技術再好的老把式,一會兒功夫,身上就都已濕了,凍得直哆嗦。
一小時左右,水泥船中艙泥漿已滿,倆人配合把船駛回卸泥漿處。此時,岸上站著一人,他在招呼我:“易一文,我前二天剛買的小苗豬生病了,你幫我去看看?!?
我一邊與知青搭檔做著水泥船??堪兜母鞣N活兒,一邊問他:“你把小豬得病的癥狀說說清楚。”
“昨晚小豬就不怎么吃食,在圈舍內走來走去,片刻不得安生。今天早晨,我看小苗豬懨懨的,伸手摸了一下豬耳朵,它發燒了?!眮砣耸俏掖箨犚恍£犕踔覈?。
我聽完王忠國的話,心中判斷,小苗豬可能感冒了。小苗豬被王忠國從苗豬市場買回,原本“眾多兄弟姐妹”生活在一起的一窩苗豬,突然變成了它孤孤單單的一頭豬,它受到驚嚇了。早春的冬夜,又冷又漫長,小豬可能感冒了。
我對王忠國說:“我現在‘罱河泥’,活兒不能停下,等一會兒,陳隊長就要帶著社員們來擔泥漿澆麥田了。這樣吧,過二個小時后,我把這里三船泥漿任務完成,馬上到你家?!?
王忠國聽了我的話,滿心地不愿意:“小苗豬病得不輕,去晚了怕耽誤病情的治療。”
“那怎么辦,我現在的農活停不下來,我也不能分身,罱泥、看病兩不耽誤?!?
“你‘罱河泥’是不能停下來,這我也知道,但我家小苗豬能早一點兒得到治療也是要緊的事啊?!?
王忠國說的話沒錯,作為一位大隊赤腳獸醫,面對求診者,你有再多理由,也不能拒絕出診。但當下我與知青搭檔站在水泥船中艙兩側,各持一把長柄木勺,把泥漿一勺一勺不停頓地拋送向岸上預先準備好的泥漿坑,這活兒停不下來??!
站在我對面的知青搭檔,我的舍友,看我一籌莫展的樣子,冷不丁地說了一句:“看把你倆給難得,三十六計中李代桃僵之計現在可用,王忠國,你下來替換易一文,易一文上岸回知青點拿上藥箱到你家去給豬治病。
這個辦法好,兩不誤。我招呼王忠圖:“你下來。”
王忠國沒有想到讓他下船,有些猶豫,嘴中嘀咕著:“我這個鞋、衣服。當年,在我下鄉插隊的地方,有些農活也需要配套專用工作服?,F在是早春三月,天冷得很,下船罱泥,既要防凍,又要衣著不妨礙干活,更不怕埋汰,臟了、濕了,甚至不小心撕爛了都不足惜。專用工作服就是爛棉襖、爛棉褲、破膠鞋,腰里束上一條皮帶或系上一根草繩就成了。上岸后,把工作服晾在外面,過了幾天,晾干收起,以備下次再用。插秧季節,江南已是雨季,我們知青們沒有蓑衣雨具,這套專用工作服就是雨衣了。
我那個知青搭檔不以為然地送上一句:“小苗豬治病要緊,還是你這身衣服要緊,再說了,衣服臟了可以洗啊!”
“好,我下來,易一文你快去,我老婆還在等著?!蓖踔覈鴦e無選擇,只能與我來了個“李代桃僵”。
來到王忠國家,看見他老婆在豬舍旁等著,我說:“嫂子,你去忙你的事,這里就交給我了?!?
忠國老婆見我穿著這身專用工作服,笑了:“你一早就‘罱河泥’了,現在我家忠國在幫你隊里‘罱河泥’?”
“是的,忠國在船上。不然的話,我也無法上岸到你家來?!?
“我去準備早飯,小苗豬就交給你了?!?
我進圈舍內檢查病豬,小苗豬固然是我所判斷的,是感冒了。我給它用藥后,跨出舍欄,準備離去,我得爭取在第二船泥漿靠岸卸泥漿時,把王忠國換上岸。
剛走出圈舍,忠國嫂子拿了一個飯碗,碗中有二條蒸軟的松糕:“早飯還沒吃吧,糕熱軟了,你吃兩條?!?
這松糕來得及時,清晨空著肚子到現在。我嘴中說聲謝謝,雙手在爛棉褲上擦擦,伸手拿起松糕就朝嘴里送。
大門口有人在說話:“王忠國在家嗎?”
聲者剛落,來人已從門前繞到了后院:“王忠國你在嗎?”
來人是姜副大隊長。
忠國嫂子與姜副大隊長打招呼:“隊長,你找忠國?”
“我是來給忠國和你派今天的農活。易一文,你在出診?忠國家剛買的小苗豬病了?”
“姜副大隊長,你在挨家挨戶派農活。忠國家的小苗豬感冒了,我過來治病?!?
姜副大隊長的眼神在我身上停了幾秒鐘,笑了:“大隊里有赤腳老師、赤腳醫生、赤腳獸醫,今天我又看到了一位‘乞丐獸醫’。你這身破棉褲,爛棉襖,再加上一雙壞膠鞋,怎么看都是一套乞丐服呀!不過真正的乞丐我見過,破衣褲、蓬頭垢面、一臉晦氣,你這個乞丐,只有‘乞丐裝’,沒有‘乞丐相’,精氣神旺著呢。”
姜副大隊長話語稍作停頓,又略有所思地說:“現在如果把你穿著這身衣服、腳穿膠鞋、身背藥箱的形象拍一張照片該多好啊,我這里沒有這個條件,大隊部也沒有相機。”
姜副大隊長為什么要拍照?我穿著這身破爛衣服,背個藥箱拍什么照片,要是拍了照片,讓人看了還不是在打我的臉嗎?下鄉插隊這幾年在干什么?怎么“混成”了個“下三濫”。
想著王忠國還在等我,忙與姜副大隊長打個招呼:“姜副大隊長,我走了。”
“好,你走吧,可惜了。”
我也不知道姜副大隊長為什么會想著要拍照,還說可惜了,只是我知道姜副大隊長年輕時,外出當過兵,在我們紅星大隊也算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