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一文,你這張嘴真會說話,我老頭子突然變成你倆的二叔了。你人本分,說了實話,作了交代。雖然你謊話連篇,但又不會自圓其說,漏洞百出,但目的是想多學一些本領,情有可原。你當我老糊涂了,我這個二叔當然不會與你們計較。好,這事就算過去了。”
“我在這里守著,等著老母豬的胎衣下來,你倆到大棚里弄一盆溫水過來,溫水放半小勺粗鹽,攪勻。老母豬整一天沒喝水,體力透支,要給它補充些淡鹽水。
“張正華,你聽二叔在說什么?”
“二叔在說給母豬補充一些帶鹽分的水。”
“對,二叔正在教我們一招老母豬產后的伺候方法。走,我們去弄溫水。”
我和張正華還沒有抬腿走人,只見豬舍門簾掀起,徐曉明的二嬸走了進來,后面還跟著一個人,二嬸道:“顧醫生來了。顧醫生摸到了喜宴大棚,打聽我們家。我正在大棚里端菜,看見顧醫生找你老頭子(二叔),我就把他帶到了這里。”
我有些驚喜地與顧醫生打招呼,忙著顯擺自己的成績:“顧醫生,你來了!你看,小豬仔全下來了,現在就等胎衣娩出了。”
“好,這就讓我放心了,也找對了人。”顧醫生對我的熱情招呼不當一回事,有些敷衍地回答了一句。卻滿臉堆笑,用熱情的口氣與徐二叔招呼著:“徐曉明他二叔,給你找的赤腳獸醫,本事還可以吧。”
但熱臉貼上了冷屁股,徐二叔不冷不熱的回了一句:“做事還可以。”就再也沒有了下文。
顧醫生可能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訕訕地又朝圈舍里的老母豬和小豬仔看了一眼,對我說:“你晚一點兒再走,等胎衣下來后再回去。這里沒有我的事,我走了。”
站在旁邊沒有說過話的張正華問道:“顧醫生,你怎么現在還在外面?”
“下午土橋大隊有人上門求診,我剛結束診治,順道就到這邊來看看。”
“有什么看的,請你不來,不請又上門了。”
場面有些尷尬。“易一文、張正華,我走了,你們忙吧。”顧醫生來得突兀,走得悄然。
“你倆發什么呆,快去大棚里打溫水啊,不要忘了放鹽。”徐二叔沖著我倆的說話腔調讓人有些受不了。
我朝張正華使了一個眼色,也不接話,轉身掀開門簾走出豬舍。里外的溫差讓人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等老母豬把淡鹽水喝完,張正華問徐二叔:“二叔,老母豬真渴了,你看它喝水時受用的樣子,美得直哼哼。現在水給他喝了,要不要再去弄一點兒熱食給它吃?”
張正華他可能看到母豬喝水時痛快的樣子,由此聯想到也應該讓老母豬吃一口豬食吧。
徐二叔朝我看了一眼:“張正華,你問易一文,現在要不要喂食。”
“易一文,現在不該喂食嗎?”
“張正華,老母豬產后不要馬上喂食,應先讓它喝點兒淡鹽水。這個淡鹽水就和人打吊瓶一樣的道理。母豬產后,應該過8個小時后再喂食,食物的選擇跟女人生完孩子一樣的道理,既有營養,又能催奶。
“你怎么知道的?”
“張老師給我的專業書上有這方面的內容。”
“對,易一文說的沒錯,要到明天早晨時再喂食。”
突然,徐二叔打住話題說:“你們看老母豬的屁股。”老母豬的產道處先后有兩團淡粉色的濕漉漉的東西掉了下來。
“胎衣下來了”。徐二叔隨手從地上撿了一段樹枝,抬腳跨進了豬欄。我與張正華也進了圈舍。
徐二叔對著兩團胎衣仔細查看,不時用樹枝撥弄著,甚至還挑起來湊到眼前細看。好一會兒,聽見徐二叔舒出一口氣:“胎衣全了。”今日,母豬難產虛驚一場,雖然死了一頭,怪可惜的,但還算運氣好,其它九頭小豬都好。”
“二叔,現在老母豬產程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結束了,有驚無險。”
“徐二叔,我讀過的書本上有這樣一段話,母豬產后,要對產道口消毒。難產的母豬有可能發生子宮炎癥,最好給注射消炎藥,促進恢復。如果難產后不注意保護子宮,下次產仔,難產率就會成倍上升。即使順產,也得肌肉注射一針子宮消炎藥。”
“你說得對,培訓班上,李醫生曾經說過產后對老母豬的護理,我有些印象。按你所說,這頭老母豬應該給它灌些消炎藥?”
“二叔,你說呢?”
“聽你的。”
我們三人一起通力合作,把消炎藥從老母豬產道口給灌了進去。三人剛從圈舍內出來,圈舍門簾一掀,潘佰勤大哥和其他赤腳獸醫走了進來。
一股冷風也隨著他們跟了進來。還沒容潘佰勤大哥開口,徐二叔大著嗓門喊道:“快放下門簾,小仔豬要凍壞的。”
“易一文,你在這兒給我看住他們,不要讓他們跨進圈舍,就在柵欄外瞄上一眼。不然的話,驚嚇了老母豬,會沒有奶水的。張正華,你跟我一起到外面抱些木柴,等一會兒,大棚內炭火沒有了,就得用柴火取暖。”徐二叔現在已把我與張正華真正當成他的“堂侄兒”了,端起了二叔的架子,給我倆派活兒,一點兒也沒有感覺有啥不妥的地方。
徐二叔和張正華離開圈舍,渾身散發著酒氣的赤腳獸醫們,有的嘴上叼著煙卷兒,有的嗑瓜子,往圈內探頭探腦地看著。當這幫明顯已有些喝高的老哥們,看著擠在老母豬**上吃奶的小豬仔時樂了,你看它們的小腿蹬得多賣力,拼命擠著搶**。
他們醉眼朦朧地開始數著有多少頭小豬,八頭、九頭、十頭,十一頭,到底幾頭……小豬仔們剛含上**又被擠下,擠下,又再向上拱著,數不清了。
“易一文,活了幾頭,死了幾頭?”潘大哥問我。
“就死了1頭,活了9頭。”
“潘佰勤大哥,你還是帶大家走吧,該去鬧徐曉明的新房了。這里人多了,老母豬會有不安全感。它產仔辛苦了,需要安靜,需要休息。”我讓這些赤腳獸醫離開豬舍。
“你和張正華到現在飯都沒吃上一口,等一會到大棚灶間弄一口飯吃了再回去,我們撤了。”
夜深了,我、張正華和徐二叔一道守著老母豬和小仔豬,不時往鐵鍋里添些柴火。二嬸送了一些飯菜過來,我們三人也餓壞了,端起飯碗就吃。肚中有了食,在暖和的圈舍內竟然有了睡意。徐二叔見我和張正華不時打著哈欠,就說:“回吧,你倆都是徐曉明的朋友,我也不說啥客氣話了,改天讓徐曉明給你們補上一頓,我也作陪。”
在寒夜天空星光的照拂下,我背著藥箱,在結著薄冰的鄉間小路上,高一腳、低一腳、滑一腳,跌跌撞撞到了家。
推門進了知青點,感覺室內外溫度相差無幾,只有寒氣相裹,沒有人氣相迎。知青點三間臥室,一間堂屋兼灶房,就我一人。
我也不在堂屋逗留,直接進了房間,放下藥箱,爬上床,鉆進冷被窩。在冷被窩里躺了半天,整個身體沒有暖和起來。倒是腳上的凍瘡有些癢了,雙腳相互搓著,越折騰越癢,沒辦法只好弓背屈腿,雙手向下輪換著按捏腳跟、腳趾頭。此時,睡意全無,大腦開始放起了電影。白天各種場景反復重現,給人留下影像最深刻的片斷是徐二叔到公社獸醫站與顧醫生的一段對話。
我感覺這一段對話中,顧醫生的兩句話,讓我琢磨了半天。一句話是:“這個業務我不熟悉,去了也誤事”;另一句話是:“顧醫生讓我不要慌,他讓我到紅星大隊找易一文,并告訴我,他跟李醫生學習過,實踐過如何處理老母豬難產的治療工作。”
據我所知,三位醫生都是科班出身,他們既是全科醫生,又學有所長。日常門診工作,求診者上門,牛、豬、羊的內科、外科、產科的各類病癥,可請擅長于治療此項病疾的醫生出診,但在周日、節假日值班時,則一人要面對所有求診者,不會推脫說這個病治不了、那個手術我不會做。所以按常理思考,顧醫生不應該拒絕出診。更覺得奇怪的就是顧醫生把徐二叔想請其他二位醫生出診的請求都給出合理的理由予以拒絕。但當徐二叔感覺無助時,他又及時指點迷津,讓他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被動地接受他內心根本沒有想到的“幫助”,這個“幫助”竟然是一位赤腳醫生。
顧醫生在公社獸醫站資格老,有時還要擺個譜,有時嚴肅得讓人敬而遠之,有時又如老頑童一個。醫德讓人敬佩,醫術讓人景仰。顧醫生為什么要這樣做,百思不得其解。唯一可以讓人接受的解釋,應該是顧醫生為了感謝我去年秋季防疫時給他的建議,讓他從此擺脫了一項疲于奔命、苦不堪言的累活。他在幫我找活干。他知道我們平時接診的次數有限,老話說見多識廣,只有多練才能業精。顧醫生為了提高我的醫術水平,寧可說自己這項業務不熟、不出診,這樣的做法可苦了徐二叔。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在腦中縈回,找不到合理解釋的理由,想想后果,背上直冒冷汗。萬一這個活兒我接不下來,豈不耽誤了救治老母豬的時間,即使我把活兒接了下來,但受能力所限,不能讓老母豬脫離難產的險境,又咋辦?
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顧醫生他在獸醫站里是有名望的前輩,他不可能為了提高我的醫術水平,把可能存在較大醫療風險的出診一事甩給我就不管了。
顧醫生土橋大隊出診,回來時,順路到徐二叔家看看,這是順路還是專程?瞧他當時回答張正華問題時,云山霧罩的神情,讓人難以揣摩出哪句是真話。這么冷的冬夜,騎著單車的顧醫生在忙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