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加爾納夫卡迷宮(小川一水科幻中短篇集)
- (日)小川一水
- 2960字
- 2020-09-15 10:34:11
就在這時,男子出乎意料地對我說:“等等。你一定累壞了吧?是不是還沒有找到進食地和飲水地?”
“還沒。”
“那我給你一些水吧。”
我轉過頭,在一片朦朧之中注視著他:“……這樣做對你有什么好處?”
“沒有任何好處。不過,我是人。一個人想幫助另一個人,這有什么不妥嗎?”
我將信將疑,瞇眼看著男子。他則說了一句“跟上”,便邁步出發了。
我們拐過幾個轉角,進入了一條奇妙的陰森通道。走在前面的男子身影被黑暗吞沒。看看洞頂,幾乎找不到發光蟲——我給它們取名叫“死神螢火蟲”。
前方的黑暗當中傳來男子的聲音:“從你現在的位置走八步,再右轉。我會在遠處監視你。”
我東倒西歪地走了幾步,手碰到右邊的巖壁,感覺滑溜溜、冷冰冰的。
水!
我本能地把嘴貼到巖壁上,像狗一樣伸出舌頭,開始啜吸這生命的甘露。
“地上還有積水。”聽見男子這么說,我又立即跪下,動物似的“吧嗒吧嗒”地舔起地面來。
可能是水的關系吧,我腦中一下子豁然開朗,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之前有多么恍惚。
“盡情地喝吧。這里的水比別處多。我一個人喝不完。”
男子此話一出,我胸中忽然涌上一股熱意,哽住了嗓子。
不知從何時起,我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男子平靜地說:“很痛苦吧……真是可憐。”
“謝謝。該怎么說才好呢?你的恩德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不需要這么感激我。我跟別人一樣,是不會把自己必需的東西給你的。”
我仰起臉。他催促道:“咱們回去吧。”
返回光線微弱的通道后,我們相隔十步,蹲了下來。他主動報上了姓名。
“我是赫克斯托爾·塞克托爾。你呢?”
“特奧·斯雷本斯。叫我特奧就行。”
“特奧,能給我看看你的地圖嗎?”
“那個……”
“這是請求,但也是命令。我可是隨時都能取你性命的。”
我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把地圖揉成一團,拋給他。
赫克斯托爾將自己的地圖也拿出來,把兩張圖并排在一起查看,同時防范著我,不讓我看見。他一邊點頭一邊哼哼著,然后說出了一句令人難以置信的話:“我知道怎么去你的進食地。”
“真的?!”
“嗯。我恰好知道有這種彎曲方式的路。畢竟我在這里待兩年多了。”
“兩年多?”
赫克斯托爾用指甲在我的地圖上勾畫出一條路線,然后抬起頭:“你才來幾天。我給你稍稍介紹一下這里的情況吧。”
于是,我了解到了這個迷宮中恐怖的組織結構。
加爾納夫卡迷宮由三部分組成:進食地、飲水地和囚犯。這個地下世界遵循著一定的法則。每個被判投宮刑的囚犯都會得到一張地圖。這些地圖彼此不同,絕不會重復。也就是說,迷宮里進食地和飲水地的數量與囚犯的數量一致。雖然不知道總數有多少,但囚犯的數量發生變動的時候,進食地和飲水地也不會有富余或者短缺。可能有人通過某種方法對其及時加以調整。
囚犯想要活下去的話,首先必須找到進食地和飲水地。可以說,這兩個地方是囚犯在這里生存下去的基礎。一旦找到它們,激烈的戰斗便開始了——為了保衛這兩個地方而進行的攻防戰。
除極少數人之外,囚犯們都沒有武器,所以每個人的戰斗力大致相當。在一對一的場合,盡管雙方的技術和力量存在差異,但不受傷地取得勝利是不可能的。在性命攸關的時刻,即便是老人也會咬掉壯年人的肉、打爆他們的眼。為了避免受傷,最明智的做法是見面之后相安無事地分開。
理論上,待在自己的進食地和飲水地,就可以遠離其他囚犯。但實際上不可能老待在那里不離開。因為進食地沒有水,而飲水地沒有食物。想要活下去,就必須在兩個地點之間來回奔波。
由于每個囚犯都將在迷宮內不斷移動,所以就會接觸到別的囚犯,同時形成“空巢”現象。這樣一來,各種問題也隨之出現,并演化為人類作為動物,關乎生存的攻防戰。
有人開辟了好幾條線路,盡量避開他人,在自己的進食地與飲水地之間往復。可是,食物被搶走的危險也經常存在。
有人同另外兩三個人締結協定,如果線路上存在危險、無法通過的話,彼此之間就互借食物。可是,遭到背叛的危險也經常存在。
還有的人,在進食地一連待上好幾天,積累足夠的食物,然后移動到飲水地,在那里也滯留好幾天——雖然移動的次數降低后,遭遇的危險也減少了,但離開進食地之后,那里門戶大開,可能不在那幾天的食物都會被搶奪一空。
與單獨行動的做法相反的是許多人組成一個集團,但這種方式卻出人意料地缺乏優點。每個進食地,一天提供的食物只能供一人食用。所以,為了養活一大幫人,就必須在一天之內前往與集團人數相當的多個進食地。如果只派一個人跑腿的話,那個人很可能會逃掉,從而影響團結,所以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拉幫結派的唯一好處是,在遭遇戰中優勢明顯。食人怪采取的便是這種集團掠食方式。
赫克斯托爾淡淡地講述著,我靜靜地傾聽,心中卻驚愕不已。這個迷宮不過是個地下流放地,卻有著如此駭人的組織結構。
我的視線轉移到赫克斯托爾手中的武器上——它可以稱得上“投石器”吧——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玩意兒是從哪兒搞來的?”
“自己做的。利用那些‘電梯’的殘骸。”
“有了它,就可以在這里稱王稱霸了吧?你倒是挺低調的。”
“不是低調,是膽小啊。如果用這玩意兒不小心殺死了誰,用不了多久謠言便會傳開,我就會淪為眾矢之的。何況殺人沒有一點好處……所以,除了正當防衛之外,我從沒有使用過這玩意兒。”
“我也能做一個嗎?”
“我無法阻止你。不過,你好像沒辦法自己制作扳機部分。我是用皮帶上的帶扣做的。看你的樣子,應該沒有皮帶吧?”
“就算有皮帶也做不來。我不過是一介教書匠罷了。”
“你是教師?教師怎么會被抓進監獄?”赫克斯托爾露出了吃驚的眼神。
我不痛快地說道:“因為我教的那些內容啊——歷史、地理、政治。”
我只不過是想教給學生正確的知識罷了。我從沒想過要給學生灌輸什么危險思想。歷史、地理、政治,可以說都是記錄人類過錯的丑陋學問。但正因如此,教授它們才有意義。我一直堅信,告訴孩子們前人犯下的過錯,是對這個國家負責的做法。
“我只是做了簡單的計算而已。將我國同周邊九國的農產品供給量與人口數的比值計算出來,我國是最低的。”
“但也不至于會餓死人吧。”
“這一點是其他國家一百年前訂立的選舉公約所保證的。在其他國家,可以光明正大地說自己資源貧乏。并且,想要獲取自己缺乏的資源的意愿可以促進發展。我是這么給學生們講的。然后第二周統制官便來了,以涉嫌反社會罪逮捕了我。”
“只抓了你一個人嗎?學生呢?”
“就是學生告的密。”
赫克斯托爾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到現在為止最深有同感的語調對我說:“我的情況跟你差不多。我原本是醫生,由于發現了治療某種疑難雜癥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方法而遭到逮捕。最后定的罪名也是反社會罪。”
“治病也被抓啊?”
“那種方法只在某種特定血型的患者身上有效。其他血型的患者得不到救助,他們的家屬便把我告了。”
我們倆一起嘆了口氣,聲音中飽含悔意。
“政府把我們關在這個地方,究竟想干什么?與普通的監獄相比,這里的耗費不是更大嗎?”
“政府可能也沒有考慮那么深,只是要把我們與社會隔離開罷了。”
我倆不約而同地露出諷刺的笑容。
“就這樣吧。”赫克斯托爾站起身,用投石器指著我,“我現在要去自己的進食地了。不好意思,請不要跟過來。”
“不要拿那玩意兒對著我。我看上去像壞人嗎?”
“不像。不過我要是你,就會偷偷地跟蹤對方,把對方的進食地找出來。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相信任何人……這是兩年來我在這里學到的最重要的智慧。聽上去挺可悲的吧?”
我也站起來,滿懷誠意地對他說:“赫克斯托爾,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會害你的,請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