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的皇族:清代宮廷社會史
- (美)羅友枝
- 3634字
- 2020-09-21 12:45:27
蒙古貴族
蒙古王公與愛新覺羅氏關系極為密切,這種關系始于16世紀,一直持續到20世紀初葉。蒙古貴族被納入征服精英集團的過程,與蒙古人歸順大清帝國的過程是一致的。
17世紀,蒙古人可能占據著滿洲的一半土地和后來名為承德的地區,所以,贏得他們的支持對滿洲人統一東北地區是至關重要的。努爾哈赤和皇太極采取了同樣的政策:提拔和賞賜率眾來歸的蒙古部族首領。早期的歸順者,如喀爾喀蒙古巴約特部貝勒的兒子古爾布什等,均被賜予高級爵位、牛錄(既有蒙古牛錄,也有滿洲牛錄)和各種禮物,并娶了愛新覺羅氏為妻。1644年之前共有37位蒙古人擁有高級爵位。(29)整個清代,統治者都承認并獎賞戰功和行政業績。然而,清朝創立蒙古貴族圈的意義不在于承認個人的功績,而在于他們與皇權有直接的戰略和地緣政治關系。
早期的滿族歷史表明,努爾哈赤和皇太極能夠抓住蒙古部族之間的世仇恩怨,作為分化和征服蒙古人的機會。雖然1593年科爾沁部加入了進攻努爾哈赤的九族聯盟,但他們于1627年和1628年決定與皇太極結盟,共同對付察哈爾蒙古領袖林丹汗。其他部族踵行于后,女真和東蒙古各部組成的聯軍打敗了察哈爾蒙古人,他們在林丹汗于1635年去世后歸順了滿洲。
蒙古聯盟通常是暫時性的,而且性質特殊。清朝成功地改變了這種狀況。他們賜予蒙古盟友貴族頭銜。起初他們對察哈爾蒙古首領也采取了同樣的策略。雖然林丹汗的兒子額爾克孔果爾額哲成了額附(他的母親是滿洲親王濟爾哈朗的王妃),但察哈爾親王布爾尼的反叛(1675年)凸現了嚴密控制察哈爾蒙古人的必要性,他們后被遷回大同、喀拉干(今張家口)和獨石口以北的傳統牧區。1675年以后,每個察哈爾旗都被置于一位總管的掌控之下,后來(1761年之后)由一位都統掌管。察哈爾各旗還被安插進不少喀爾喀、科爾沁和衛拉特軍隊。(30)
獎賞盟友、懲罰敵人是政治活動的一個通例。在這方面,清朝統治者走得更遠。他們通過把蒙古部族編入旗籍的辦法來削減蒙古世襲貴族的自主權。1636年,科爾沁、土默特、翁牛特、敖漢、奈曼、巴林、阿魯科爾沁和札魯特等部被編入旗籍,他們最終形成了兩個盟:卓索圖盟和西盟(或昭烏達盟)。內屬蒙古最后共有24部、49旗。(31)新建各旗的行政控制權都不掌握在貴族之手。一個新的官職——札薩克(jasagh)——被設立起來負責旗務。雖然札薩克是從世襲貴族中挑選的,但清廷能夠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包括無能、年老和疾病等)委任不同世襲家族的后人來出任這個職位。札薩克也被置于高級行政官員的控制之下。負責蒙古各旗和各盟人員事務的中央機關是理藩院。
東蒙古各部相對弱一些,并在17世紀陷于分裂。他們最后被完全納入清朝的政治體系。清統治者接下來面對的是喀爾喀蒙古人,他們在16世紀末和17世紀初控制著今天蒙古國的領土范圍。與東蒙古各部一樣,喀爾喀蒙古分裂為三個群體。左翼的七個喀爾喀旗在扎薩克圖汗的領導之下,汗位繼承爭端把他們與土謝圖汗統領的喀爾喀右翼分裂開來。喀爾喀的第三個群體由車臣汗統領。部族的內部爭端削弱了喀爾喀蒙古的凝聚力,使他們難以抵擋其他蒙古部族的攻擊。(32)
雖然一些喀爾喀首領在1635—1637年間向滿洲人進貢,但滿洲人與喀爾喀蒙古人的關系在整個17世紀40年代和50年代都是極不穩定的。(33)雖然內部四分五裂,但對滿洲軍隊而言,散布在廣袤地域的喀爾喀蒙古人是一支非常可怕的力量。隨著17世紀70年代新的準噶爾汗噶爾丹統一漠西蒙古各部(厄魯特蒙古),喀爾喀地區的力量平衡出現了重大轉折。噶爾丹是準噶爾重要領袖巴圖爾洪臺吉的兒子,他曾在拉薩學習,皈依了藏傳佛教。因他父親去世而引發的系列爭斗使噶爾丹重返世俗社會。他于17世紀70年代統一了準噶爾各部,當時滿洲軍隊仍在鞏固對中原地區的占領。1678年,五世達賴喇嘛授權噶爾丹代表厄魯特聯盟與其東邊的喀爾喀蒙古人商討希望遷入喀爾喀草原部分地區之事。
1688年噶爾丹率領準噶爾人對付喀爾喀人時,土謝圖汗帳下的蒙古各部尋求清廷的保護,而扎薩克圖汗及其帳下各部與噶爾丹結了盟。最后,所有喀爾喀部族于1691年5月在多倫諾爾正式歸順了康熙皇帝。他們的歸順對此后的事態發展至關重要。厄魯特與喀爾喀之間的和談失敗了,康熙皇帝御駕親征,經過一系列戰役(以1696年的昭莫多之戰為高潮),打敗了噶爾丹。噶爾丹的死亡并不意味著準噶爾汗國的終結,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承襲其位,準噶爾人和他們的盟友繼續挑戰清朝的邊疆政策直至18世紀。清朝平定帝國內亞邊疆的軍事努力在攻占伊犁(1756年)以后方告結束。(34)
1691年以后,清朝對喀爾喀的政策仿效了他們對東蒙古的處置模式。汗部(aimak)也被編入旗籍。雖然朝廷確認了車臣汗、土謝圖汗和扎薩克圖汗的頭銜,但只給了他們名義上的統治權。1728年,士謝圖部分出一部分成為賽因諾顏部,喀爾喀部就被分成了四個盟。旗和盟都由理藩院委派的扎薩克掌管。(35)消解喀爾喀自治權的過程至少花費了清朝40年時間。
行政上,外藩蒙古各旗與內屬蒙古各旗是分開的,前者在整個清代都保持著更大的自治權。(36)因而,皇帝創建了一系列行政職務監管外藩蒙古事務。18世紀中葉,皇帝委派一名將軍監管喀爾喀旗務,他駐扎在烏里雅蘇臺。烏里雅蘇臺取代了原先設在科布多的指揮部,該部是1718年設于當時的喀爾喀與準噶爾邊界的。(37)科布多后成為新機構的治所,有自己的昂邦大臣,管理厄魯特蒙古(1761年)。1758年,有一位昂邦大臣駐于庫倫,管理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的事務。1786年,庫倫辦事大臣又接管了東部土謝圖汗部和車臣汗部的行政管理事務。(38)
到清代末期,外藩蒙古被編為大約18個盟、201個旗。由于遷徙的范圍被限定在清廷劃定的區域之內,夏冬季節逐水草而居的傳統游牧部族生活方式發生了變化。蒙古人不能遷往本旗之外的牧場了。1843年以后,想遷出限定區域的蒙古人和喇嘛需要申領關防。(39)此外,在清帝國治下的和平背景和清廷的鼓勵下,藏傳佛教寺廟在蒙古地區急速擴張,對蒙古文化產生了意義深遠的影響(參閱本書第七章)。
作為征服精英集團組成部分的蒙古貴族,其內部是有區別的。皇帝施予內屬蒙古貴族的恩寵最多最厚,他們與清統治者結盟的歷史也最久。雖然清統治者確認了喀爾喀可汗們的傳統地位,但他們非常謹慎地限制喀爾喀貴族的領地和爵位。一項研究表明,喀爾喀札薩克中有一半是一等臺吉(蒙古貴族頭銜,位次輔國公),超過三分之一是輔國公(蒙古貴族爵銜第六級),而內屬蒙古各旗的札薩克中有五分之三是擁有頭三等爵位(親王、郡王、貝勒)的王公。雖然也有明顯的例外,但喀爾喀貴族和青海、新疆的蒙古貴族一樣,貴為額駙者較少。(40)
無論地位高低,所有蒙古人都得服從北京設立的官僚規制。他們的爵位須得到理藩院的確認,該院保存著貴族爵位證書,并負責處理繼承事務。沒有理藩院的批準,任何人不得承襲爵位。(41)即使清廷真的懲罰蒙古貴族,也比懲罰皇親國戚寬容得多。有一項研究表明,盡管世襲爵位依輩分遞減(除非擁有者得到“世襲罔替”之特權),多數蒙古貴族還是得到了提升而非降級。(42)
蒙古人給予了清朝很有價值的幫助。駐扎在清俄邊界上82個要塞中的許多官兵是蒙古人,他們還出兵參加了征伐漠西蒙古人的大多數戰役。蒙古王公和滿族人同在理藩院為官。許多蒙古人擔任清朝的文武官職,并以出色的成績獲得貴族爵位。其中一個例子是班第(1755年去世),他是隸屬于蒙古正黃旗的博爾濟吉特蒙古人。他從八旗官學畢業后進入官場,先后在理藩院、兵部和各省任職。他在1754—1755年平定準噶爾之役中的表現得到了皇帝的認可,并獲得世襲一等子爵。班第是50名畫像懸掛在紫光閣并由乾隆皇帝親筆題名的大臣之一。雖然班第本人被升為一等公(1755年),他去世以后,其子巴祿承襲的卻是子爵爵位(譯者按:此處原文有誤,應為一等誠勇公)。(43)
清廷以官職和榮譽表彰著名的蒙古部族后代,與對待滿族征服英雄的后代一樣。土謝圖汗部的名將桑齋多爾濟是土謝圖汗的弟弟察琿多爾濟的后代。他是清廷公主之子,在迎娶一位公主之前就被提拔到北京的宮廷任職。他在1756年平定青袞雜卜叛亂中起了重要作用,后來擔任駐庫倫的蒙古大臣,與其家族的其他許多成員一樣。(44)
策棱(1750年去世)是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例子。策棱是一位喀爾喀貴族,在他的部族領袖土謝圖汗于1680年代歸降滿洲人后,他被引介到清宮任職。1692年,康熙皇帝命他到上書房學習。1706年,他迎娶了皇帝的十公主。1710年十公主去世后,策棱率下屬來到額爾德尼昭西北的牧場,他在那里統率清軍成功擊敗厄魯特準噶爾(1721年)。1723年,已是郡王的策棱奉命巡視阿爾泰山各處關隘。他幫助族人獲得了賽因諾顏可汗之位,代表朝廷在恰克圖談判(1727年),并簽訂了條約。他因1731年大敗準噶爾軍的戰功而被封為親王,并獲賞銀萬兩。翌年,他被授予“超勇”稱號,以表彰他在額爾德尼昭之役再次重創準噶爾中發揮的作用。作為烏里雅蘇臺將軍和賽因諾顏汗部的盟長,他被允許“像皇室成員一樣”系黃帶子。(45)策棱是僅有的在太廟立有牌位的兩個蒙古人之一。策棱的孫子拉旺多爾濟迎娶了乾隆皇帝的七公主(參閱第四章)。策棱家族與皇家的姻親關系一直保持到清王朝結束。第七代孫那彥圖親王迎娶了慶親王奕劻的長女。義和團運動后慈禧太后逃往西安時,那彥圖陪伴左右,在她召見蒙古貴族時充任翻譯。(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