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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啊2.0
  • 大冰
  • 29271字
  • 2020-09-14 10:10:47

鈴鐺

小師姐沿著石板路走遠了,那一日是罕見的晴天,
她腳下的青石板路泛著光,胸前的銀鈴鐺叮咚輕響……
拐了一個彎,也就聽不見了。

世上哪有什么命中注定。

所謂命中注定,都基于你過去和當下有意無意的選擇。

選擇種善因,自得善果,果上又生因,因上又生果。

萬法皆空,唯因果不空,因果最大,但因果也是種選擇。

其實不論出世入世、行事處事,只要心是定的,每種選擇都是命中注定的好因果……

這篇文章說的不是因果和選擇。

說的是鈴鐺,還有銀子。

(一)

《禹貢》曰“唯金三品”,金銀銅。

這個故事里也有唯金三品:銀子、銀子和銀子。

這個故事里還有三品,不唯金,卻唯心,閱后仁者自知。

故事發生在許多年前的銀器店,那辰光,我是個學徒的小銀匠。

銀器店悄悄生長在邊陲小鎮。

老師傅老手藝,幾十年的老房子,老街老巷。

哪有什么春夏秋冬,小鎮只有旱季和雨季。雨季來臨,寒氣靜悄悄地升騰,領口袖口一涼,偌大個噴嚏猝不及防。

街面上行人寥寥,濕漉漉的狗顛顛兒跑過,一簇簇不知名的菌子撐開在木頭墻角。

木頭柱子木頭墻,木頭的小鎮。

雨季里,老木頭有種清冷的霉香,圖書館深處的味道。

老師傅身上也有這種味道。

鋪子臨街,老師傅貓著腰,踞坐在門口木墩上,火焰艷紅,灰藍的手掌。

青石板路冰涼,一天到晚水汪汪。馬幫時而緩緩踱過,大胡子馬鍋頭揣著酒壺,馬鞍上搖搖晃晃,銅鈴兒叮當叮當響。川馬滇馬沒驢大,步子邁得小,鈴聲也碎,碎碎的鈍響從街頭淡到街尾,再沒入田野那頭的遠方。

馬鈴聲遠去,打銀聲漸起。

叮叮叮,叮叮叮……銅聲鈍,銀聲脆,老師傅的錘子緩,余音錚兒的一聲裊裊上天,好似黃雀兒鳴叫著躥入層云。

我時而停下手中的活計,瞇起眼睛,側著耳朵。

多好聽呀,真好聽啊。一聲來耳里,萬事離心中,聽著聽著,人就魔怔了。

一根紙煙丟進懷里,老師傅瞅著我呵呵笑。我一抹下巴,真丟人,出神兒就出神兒,怎么還淌口涎了?紙煙別上耳朵,我拱手道:哈……不好意思啦阿叔,我又偷懶了嘎。

他擺擺手,笑瞇瞇地問我:洋芋吃得慣?

吃得慣吃得慣……我學徒來的,阿叔吃什么我自然跟著吃什么。

又問:饞肉了吧?

哪里哪里……我學徒來的,阿叔吃什么我自然跟著吃什么。

他點著頭,笑瞇瞇地說:……學不學徒不要緊,要緊的是早點兒多學個手藝,靠手藝吃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是莫名其妙留下來當學徒的。

彼時我年少,拎著小畫箱背著大背包滿世界游蕩,半背包顏料,半背包煎餅和大蒜。袖子吸飽了松節油,指縫里嵌滿黑泥,牛仔褲膝蓋處臟得反光,褲腿上花花綠綠的顏料嘎巴兒,整個人胡子拉碴馬瘦毛長。要多砢磣有多砢磣。

大學本科是風景油畫專業,偏愛畫鄉野,習性難改,故而途經小鎮時,駐足幾天畫畫老街老房,順手把老師傅打銀的模樣描摹在了畫面上。

他手中的活計不停,任憑我畫,偶爾抬頭沖我笑笑,我也沖他笑笑。

到了飯點兒,我蹲在路邊啃煎餅就大蒜,他端著碗,探頭看我。

他沖我笑笑,我也沖他笑笑。

我把畫轉過來給他看:畫得怎么樣?

他說:啊呀!真像,和個相片一樣,這個畫一看就能賣不少錢。

我逗他,揚起手中的山東煎餅,道:真要能賣不少錢,我還用蹲在這兒啃這個?

他端著碗走過來,笑瞇瞇地瞅瞅我,又瞅瞅煎餅。

能吃飽嗎?紙片片一樣。

我說來來來別客氣,您也嘗嘗。

…………

一來二去攀談熟了,我留了下來,被老師傅撿回了銀匠鋪學徒打銀。

老師傅說他年輕時也愛寫寫畫畫,門神也畫過,大字也寫過,《芥子園畫譜》也臨過好幾卷……窮鄉僻壤的,畢竟不能當飯吃,終歸還是去學了手藝。他說:你住幾天,住幾天嘎,一來飯菜吃點兒熱的,二來順便學學手藝。你會畫畫,上手一定快,說不定將來多只碗盛飯。

他心善,以為我落魄,變相接濟我。

我晚熟,孩子氣重,一生不羈放縱愛折騰,借著此番好意,張嘴就應了下來——多好玩兒啊,混成個銀匠當當。我張羅著去買豬頭來拜師,他卻不讓。他說:免嘍免嘍,你們這幫孩子將來都是要去做大事的人,你住幾天,住下嘎,住下就好。

老師傅說,匠人有匠人的規矩,有些事情兒戲不得。若當真拜了師,就要扎扎實實學徒3年,若要學得精,3年也未必出師。這是門傳了不知多少代的老手藝,養家糊口有余,買車買房卻未必,實在不適合年輕人學,也一直沒碰見個真心學藝的年輕人……

他說:你要是愿意學徒就學著玩玩,學費不用掏。

我說:那我橫不能擱您這兒白吃飯吧?

老師傅上下打量著我,說:阿彌陀佛,難不成你還能吃窮了我?

好吧阿叔,那咱們今天吃什么?

(二)

我以為會駐足個三五天。

沒想到一住就是整個雨季。

住下后,自然不用啃煎餅了,有菌子吃,有涼粉吃,還有洋芋。

烤洋芋、炒洋芋,洋芋絲、洋芋片。這里的洋芋是紅心兒的,生吃有股蘋果味兒,柴鍋燒來滋味足,飯添了一碗又一碗,怎么吃也吃不夠。

飯桌就是柜臺,柜臺就是飯桌。

鋪子地方小,吃飯時老師傅坐中間,我和小師姐一人一邊斜倚在柜臺上夾菜,烏木筷子,粗白瓷的大碗。

老師傅念佛,菜多素少葷,卻出奇地香。我筷子落得像打地鼠,吃得稀里呼嚕。

小師姐不一樣,她眼觀鼻鼻觀心,文文靜靜捧著碗,細嚼慢咽。

是嘍,銀匠鋪還有個秀氣的小師姐。

小師姐個子不高,一身長襟黑羽絨服,袖子長長蓋過手背。

那一年,北上廣的女孩子開始流行把長發簪在腦袋頂心,小師姐腦袋頂上也簪著個同樣的髻子,據說叫道姑頭。本是個俏皮的發型,卻讓她頂出了一身古墓派的憂郁。乍一看,哎呀我去,敢問小道姑剛給哪家施主做完頭七招魂法事……

小師姐性格也像個小道姑,極內向,話極少,一頓飯也不見她說一句話。

她不問我的姓名產地,也不和我寒暄……話說我是多不招人待見?

飯后我裝裝樣子,起身收拾碗碟,她輕輕推開我的手,說:我來就好。

后院的自壓井旁,她蹲著洗碗,動作輕又緩,一點兒聲響也聽不到。

小師姐也是外鄉人,年齡只比我大一點兒而已,進門只比我早幾天。

老師傅笑瞇瞇地說:和你一樣,也是撿來的。

也是撿的?也是在路邊啃煎餅就大蒜?阿叔你逗我的吧?我不信,多秀氣的一個姑娘哦,怎么看也不像個走江湖跑碼頭的。

她姓甚名誰是何方神圣,老師傅也不知道。

老師傅說別看鎮子小,來來往往的外鄉人卻不少,樂意留下跟我學手藝,高興還來不及呢,問那么多作甚?只要不是通緝犯,愿意住多久住著就好。

我笑問:那如果住下的是個通緝犯呢?

老師傅飛快地上下打量我一眼,嘟囔著:阿彌陀佛……

拜托,看什么看,很傷人的好不好?

小師姐是個奇怪的女人。是有多怕冷,冬天尚遠,她卻早早裹上了羽絨服,也不怕捂得慌。又好像很怕累,她去街尾買菜,短短一截路就能走出一臉倦容來,好像背著的不是竹簍,而是口水缸。我就夠愛走神的了,她段位明顯比我高,有時吃著吃著飯眼神就失了焦,有時擦著擦著桌子,抹布就固定在了一個地方不停轉圈。

私下里我問老師傅:她有心事吧,我去陪她聊聊天解解悶去?

老師傅說:莫擾她……她一來就這樣,好多天了。

小師姐發呆的時間往往很長。

小鎮雨季的午后,她抱著肩膀看檐頭滴水,一只腳踩在門檻上。大半個小時過去了,鞋面濺得濕透,人卻一動不動斜倚在那兒,像尊石膏像。失戀?失業?失意?不知道也。有心去關心一下下,又擔心微笑未必能換來等量的微笑,算了算了……

打破沉靜的總是老師傅,他咳嗽一聲,端著錘子喊:來來來,你們倆都過來瞧瞧。

瞧什么?當然是瞧打銀。算是傳藝吧,但老師傅不說教,只說瞧。

厚銀板裁成條,銳刀鏨花,銼刀修邊,一錘兩錘敲出韭葉兒扁,三錘四錘敲出月牙兒彎。

皮老虎小風箱鼓火,腳下要踩勻,噴槍滿把抓,槍口不對人,燒啊燒,燒啊燒,燒軟找型再燒再焊,燒至雪花白時往水里沁,刺啦啦一道白煙……好漂亮的鐲子。

老師傅對小師姐說:來,戴上瞧瞧。

雪白的銀鐲子箍在小師姐雪白的手腕上,白得晃眼喲。

老師傅笑瞇瞇地說:銀子嘛……不怕敲,也不怕燒。只有純銀才能越燒越白,所以叫雪花銀。

原來這雪花銀都是燒出來的?

老年間又沒驗鈔機,難不成衙門庫房里入賬前,銀子還要先拿到火上烤烤?越想越有意思,老話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清乾隆時期,一兩銀子相當于現在200多元人民幣的購買力,十萬兩銀子就是2000萬人民幣左右。知府相當于市長,乾隆朝真腐敗,一個市局級官員三年能黑2000萬!不過結合歷朝歷代的世相宦情來看——哎喲我去,差不多哦……

一想到在過去銀子就是人民幣,不由得讓人心生歡喜。

我也想戴戴,爪子太大,死塞活塞塞不進去,力氣也用大了,眼瞅著把鐲子捏得變了形。

純銀軟,卻又沉甸甸的,有意思。武俠小說里,江湖豪客打賞,動不動兜里一掏,甩手就是紋銀百兩。

真牛×!隨身揣著幾十斤沉的玩意兒,也累不死他……

當真是越想越有意思。

來來來,阿叔,錘子給我使使,先來半斤銀子練練手。

頭一回上手,想打一個綠林暗器銀飛鏢,將來行走江湖時好行俠仗義……結果七搞八搞,鏢沒搞出來,搞出來一根曲里拐彎的小胡蘿卜,一頭粗一頭細。我不服氣,換一角銀子,再丁零當啷一番。

還是一根胡蘿卜,銀的。

我大山東皇家藝術學院美術高才生,想當年入學考試專業第一,整棟男生宿舍動手能力不做第二人想。工筆、蛋彩、燒陶、模型、雕塑、篆刻、織毛衣、人體彩繪、偽造學生證……樣樣精通,如今誠心誠意給自己鍛造把兵刃居然會不成?

我運了半天氣,然后盡量把兩根銀胡蘿卜敲直……處女作宣告失敗。

老師傅說敲銀子不是釘釘子,要先練好拿錘子。

他說:你已經不錯了,頭一回上手就能打出雙筷子來……

筷子?這貨是筷子?手指頭粗的筷子?

好,既如此,少俠我就用它吃飯了,誰攔都不好使。

那天晚飯,我的筷子是對銀胡蘿卜。

老師傅不忍見我自尊心受挫,為示勉慰,專門加了菜,豆腐和雞蛋。

菜是老師傅買的,小師姐炒的。和往常一樣,老師傅坐中間,我和小師姐坐兩邊,她眼觀鼻鼻觀心,無聲無息地端著飯碗。

詭異的事情就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

(三)

小胡蘿卜不好使,重,我夾菜速度慢。飯吃到一半時,忽然心里一驚,筷子停在菜碟子邊,手慢慢僵了。

筷子尖端黑了。

菜里有毒!

像我這種20世紀80年代出生的內地小城青年,青春期幾乎是由香港娛樂圈撫養長大的。多少年的錄像廳港片教育,除了性啟蒙,還給予我一生受用不盡的寶貴知識。比如太監都是反派,掃地僧都武功高強,比如但凡是主角跌下懸崖都死不了。

比如滴血認親,比如銀針試毒!

沒錯了!銀子變黑,菜里有毒!

少安毋躁,后發制人,以不變應萬變方為王道。我不動聲色,瞟一眼老師傅,不像……他一臉的慈眉善目,嘴里吧唧吧唧地嚼著,哪里有半分謀財害命的模樣?

可越是反派,越長得像好人,電影里不都這么演的嗎?

……可他圖我什么?弄死我他有什么好處?搶我包里沒吃完的煎餅?

再看看小師姐,她好像又在發呆,筷子插在碗里,半天才夾起幾粒米,動作機械又緩慢……

她半天沒夾菜!

是嘍,早就察覺你郁郁寡歡不正常,未承想還報復社會反人類,誰得罪了你你找誰去尋仇啊,何苦對我這等路人甲辣手摧花?

一恍然大悟,胃里便隱隱抽搐起來,沒錯了,毒性發作了!剎那間,電影畫面一幕幕飛馳在眼前,也不知我即將七竅流血還是一口鮮紅從嘴里飆出來。

立時三刻掀桌子,不是我的風格。后槽牙暗咬,我夾起一筷子豆腐,直通通地戳進小師姐碗里。牙縫里輕輕擠出一句話:小師姐,吃菜。

她好像一時還沒從恍惚中醒過來,慢慢夾那塊豆腐,嚼吧嚼吧吃了。

……看來不是豆腐,也對,白豆腐里下毒,易被人發現。

我飛速環視飯桌,又夾起一筷子雞蛋,這雞蛋的顏色這么黃……不太正常。

一筷子雞蛋,直通通戳到小師姐碗上方,筷子一松,吧嗒一聲落了進去:小師姐,吃雞蛋。

我瞟一眼手中的筷子……更黑了,沒錯,她把毒下到雞蛋里了。

小師姐微驚了一下,貌似從恍惚中醒來。

她看了我一眼,“哦”了一聲……

然后她把雞蛋吃了。

然后她把那筷子雞蛋夾起來嚼吧嚼吧吃了。

……吃得這么自然,看來也不是雞蛋。

嗯,此地鄉野,雞是土雞,自然生土蛋,土雞餓了吃草籽,渴了喝山泉,拉出來的土雞蛋的蛋黃當然比較黃了。

我又夾起一片洋芋,放進她碗里。

洋芋紅彤彤的,一定有問題!

洋芋她也吃了……也不是洋芋,該死,我怎么忘了此地洋芋本來就是紅心兒的。

我又夾起一筷子菌子……

我又夾起一筷子包菜……

飯桌上的菜我給她夾了一個遍。

她都吃了,并無半分遲疑,還輕聲道了一聲“謝謝”。

我腦子不夠用了,猶豫了一下,我把自己碗里的米飯夾了一坨遞了過去……

她平靜地看看我,然后也吃了。

我把銀筷子擎到鼻子邊仔細看,不對啊,是黑的啊……

一旁的老師傅慢悠悠地感慨道:哎,好得很,一家人哦,不生分。

飯桌上一片溫馨,老師傅一臉的天倫之樂,連小師姐看我的眼神,仿佛都比往日和藹了一點兒。

他們以為我在傳遞友愛,在營造和睦家庭的氛圍?

一直到飯吃完,我也沒能七竅流血,肚子痛了兩下也不痛了。

我納著悶攥著銀筷子,陪著老師傅抽飯后煙。和往常一樣,小師姐無聲無息地收拾碗筷。

老師傅忽然想起了什么,點點我手中的銀筷子道:你這筷子……

我說:嗯?

老師傅說:銀子沾了雞蛋會發黑,去搞點兒牙膏搓一搓。

我是美術生出身,從小化學沒及格過,轉天QQ上問了某學霸后才知道:熟雞蛋散發硫化氫,遇到純銀,會在銀表面反應生成硫化銀。

硫化銀是黑色的。

至于銀針試毒這一公案,學霸解釋如下:

中國古代民間投毒,不流行化肥、農藥、毒鼠強以及肉毒桿菌瘦臉針,一般人也沒條件購買斷腸草或含笑半步癲……當年下毒索命之最爆款,主要是三氧化二砷,俗名砒霜。

古代生產技術落后,致使砒霜里都伴有少量硫和硫化物。

砒霜里的硫遇到銀,自然起化學反應,生成黑色的硫化銀。

故而,在古代,出現銀針試毒會發黑的情況是合理的。

我問:那現在呢?銀子還能當驗毒工具不?

他答:現在砒霜的提純技術很發達,遇到銀子不會再黑了,而現在大眾熟知的各種毒藥,如氰化物等,遇銀后本就不會起反應,自然也就不會發黑。

我說:真有趣,那這些毒藥遇到什么會發黑?最隱秘的毒藥又是什么?你再給我多傳授點兒下毒方面的知識,聽起來真長見識。

他問:你想知道這些知識干嗎?

他警惕起來,不肯跟我多說了,后來還在QQ上拉黑了我。

那位學霸和朱令是同一個母校,他的反應我表示理解。

朱令是誰?自己百度去。

關于此次“菜里有毒”事件,我當然不可能自己打臉。

老師傅和小師姐不會知曉我的內心戲,他們以為我頻頻夾菜的奇怪行為,是在表達友愛,我騎驢難下,自此經常給他們夾菜。沒想到夾菜也能夾出化學反應來,漸漸地,我和小師姐之間的關系慢慢在改變。

簡單來說,距離好像拉近了,再和她講話時,回應的字數多了、句子明顯長了一點兒。

比如之前我說:小師姐,用不用幫你洗碗?

她會回答:不用,我來就好。

現在她會回答:不用,你坐著吧,我來就好。

你看你看,比以前多出來好幾個字呢。

(四)

小鎮的雨季寂寥。

銀匠鋪沒電視,老收音機刺刺啦啦我不愛聽,時常有一搭沒一搭地找小師姐說說話。

真是個絕佳的聽眾,不論我怎么叨叨,她都認真地聆聽。

最起碼看起來是這樣子的……

湊近了仔細一看,哦,確實很認真,眼神是散的,她在認認真真地出神發呆。

發呆這回事如果做得好,就是深沉。

她一貫如此深沉,我慢慢也就習以為常,她走她的神,我吹我的牛,直到老師傅喊:來來來,你們倆都過來瞧瞧。瞧什么?自然還是瞧打銀,老師傅傳藝不說教,只說瞧。

畢竟人聰明,審美能力高,動手能力又強,我很快能打鐲子了,特別漂亮。

至少我自我感覺是這樣的。

老師傅說鐲子好打,鈴鐺難做,若哪天能把圓鈴鐺打好了,也就出師了。

我正處于各種急于證明自己的年紀,自負天資聰穎,各種躍躍欲試。

老師傅說鈴鐺嘛……你真心夠嗆。

未承想,果真夠嗆。

打鈴鐺需先打銀皮,要又薄又勻的,不勻不是銀皮,是中東古代硬幣。

光銀皮就打了一整天,震酥了虎口才得了幾片。

然后把銀皮敲成中空半圓球體。一打就癟,一敲就漏。要是嚼得動,我一準兒把這堆中空半圓球體給生吃了!好不容易打出兩個中空體了,懷著激動的心情對在一起……想哭。一個M(中號)一個L(大號),不是一個型號,合不上……重做。

終于敲出兩個等大的中空體了,管它圓不圓球不球的,再說再說,反正終于打出兩個等大的了,哆哆嗦嗦地焊在一起……怎么不響?哦,空心球兒怎么可能響,要捏開豆莢一樣的一條縫,放響珠進去呀。

……焊得太死了,捏不開,重做。

憋著滿肺的三昧真火,如上工序重來一遍。

怎么還是不響?

哦,銀鈴鐺不能放銀珠子,要放銅珠子才能響……那就捏開換銅珠子。

捏得太狠了,癟了,重做。

…………

幾番輪回轉世,鈴鐺終于做好,當真是比考駕照還折騰,我心力交瘁,頭發都白了幾根。

捧著心血去給老師傅交作業,他兩根手指拈起來,咂著嘴瞧。

阿叔,大家相識一場,有今生沒來世,有話直說但講無妨。

于是,他說:豌豆?

豌豆?扁了點兒而已啊,你仔細聽聽,這不是能響嗎?!

想咬人,打個飛鏢打成胡蘿卜,敲個鈴鐺敲成豌豆?我是來當銀匠的還是來種大棚蔬菜的!

我使勁兒晃著扁鈴鐺:多別致,又不是賣不出去,能響就是鈴鐺!

老師傅說:這個這個,可能真賣不出去……

阿叔,你年事已高,接受新鮮事物有障礙,喂喂,小師姐,醒醒醒醒,你瞧瞧我打得好不好?

我把發呆中的小師姐戳醒,把銀鈴鐺擱在她手心里。

她渙散著眼神,瞟了一下,敷衍道:哦,豌豆,挺好的。

豌豆就豌豆吧,我拴個紅繩兒掛在脖子上自己留著當傳家寶……

我戳醒小師姐時,她正在鏨花。

老師傅說女孩子心細,能沉住氣,不然蘇繡魯繡干嗎都是女紅,鏨花同理。

小師姐確實能沉得住氣,她鏨花的樣子我看著呢。這副模樣不像個人,反倒像臺機器,機器當然能沉住氣了,你什么時候見過機器喘氣?變身機器人的小師姐機械地鏨鏨鏨鏨鏨……手雖然不停,眼神卻是散的。

阿彌陀佛,她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發呆而已。

(五)

我一度以為小師姐是天然呆,不關心人類,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那次“銀匠鋪自衛反擊戰”,才有緣得見月球的另一面。

那天,一對衣著簡樸的小情侶興沖沖跑來,取出對門銀器店買來的一對銀戒指,請我們在上面刻名字縮寫。

他們依偎在門檻上等著,小師姐坐在柜臺里做著刻字的準備。

情話綿綿,聲音雖小,但銀匠鋪更小,一絲一縷全飄入耳朵里。

男生說:別人都是準備好車和房才結婚,婚禮上交換的也都是鉆戒,我只能買得起銀戒指,總覺得對不住你……

女生摸著他的耳朵,說:傻瓜,跟了你這么多年,到幾時才能懂我?我嫁的是你這個人又不是嫁給鉆戒,有一枚純銀的戒指我已經很知足了。

純銀的戒指?

小師姐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老師傅和我也停下錘子,彼此對視了一眼。

彼時中國的古鎮熱方興未艾,游客從麗江、陽朔、鳳凰等一線景點慢慢滲透到小鎮這樣的小鎮里來。

游客多了,專做游客生意的店鋪自然出現,斜對門就開了一家,開門不過幾周,就敢掛出一塊實木大招牌:百年老店。

也是銀器店,但不打銀,只賣成品,琳瑯滿目,煞是惹眼。

他們的貨源不詳,但品類很多,藏銀、苗銀、素銀、尼泊爾銀……也賣純銀,純銀只賣懂行的人。

尼泊爾銀不是純銀,純度最多是925銀。素銀不是純銀,925銀外鍍白銠。苗銀也不是純銀,大多是白銅底子鍍上一層薄薄的白銀。藏銀也不是純銀,傳統藏銀三分銀七分銅或鎳,當下基本全是白銅。

那對小情侶被宰了,花了純銀的價錢,買了兩個白銅圈,然后拿著兩個白銅圈在婚禮上當信物交換,然后當成此生至寶,終身佩在無名指上。和中國大多數旅游地的無良商家一樣,店家吃準了他們不可能當回頭客,也不可能為了幾件飾品千里迢迢殺回來興師問罪——這個啞巴虧他們吃定了。

我擱下錘子,想上前把話挑明,衣袖被老師傅拽住,他搖了搖頭。

懂的,對門開店的,據說是鎮上有勢力的大家族,老師傅不愿惹麻煩。

我皺著眉頭看老師傅,他彎下腰敲銀子,也皺著眉。

也罷,反正這對小情侶我也不認識,犯不著為了他們給老師傅惹麻煩,算了就算了吧。

小師姐卻忽然開口了:你們快結婚了嗎?

真稀罕,頭一回見到小師姐主動和人搭訕,且是陌生人。

那對小情侶很樂意和人分享甜蜜。

他們是攢了年假出來旅行的小職員,同一個小城長大,同一所大學畢業,同一座城市工作,雖然家境和收入都很拮據,但相戀六七年來從未紅過臉。婚禮定在年底,蜜月旅行不是馬爾代夫、塞班島,而是留在老家陪雙方父母過年,女生堅持這樣安排,她心疼他,想給他省錢。

男生也心疼她,故而,結婚前精心策劃了這場省錢的背包旅行。

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浪漫,他牽著她的手出游,橫穿小半個中國去看看世界,小鎮是他們此行的最后一站。

女生揚起一部過時的卡片相機,驕傲地說:我們拍了好多照片……房子首付的錢已經快攢夠了,將來我要用這次旅行的照片貼滿一整面墻壁。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二人旅行,大城市生活艱辛,湊足了首付就該湊房貸了,也不知下次再度攜手天涯會是何年何月。旅行的終點,他們走進那家銀器店,牙縫里摳錢買下一對“純銀”戒指,作為此行的紀念。

以及婚禮的信物。

…………

我看看老師傅,他手中的錘子不停,腰彎得更低了。

再看看小師姐,她的目光筆直落在那對小情侶身上,直勾勾的,我去,又開始發呆了。

小師姐動了一下,沖著老師傅的方向說:阿叔,戒指太細了,我刻不來……

她說:用咱們店的銀子,給他們重新打一對新的戒指吧,寬一點兒的,好嗎?頭一回聽她說這么長的句子。

她說話時眼睛垂著,并沒看著老師傅,語氣很奇怪,帶著懇求,甚至還有一絲哽咽。

那對小情侶愣了一下,女生站起身來連聲拒絕:不必了,刻不了就不刻了,不要重新打了,我們身上的錢不多了……

她沖著我們擺著手,也沖著男生擺手。

小師姐仿佛沒聽到她的話,哽咽著,再次沖著老師傅說:

阿叔,給他們重新打一對純銀戒指吧……

老師傅沒說話,慢慢地起身,取過那對戒指,再取出一條新的銀板,叮叮當當地敲了起來。

女生急了,跳過去叫:說了不要的呀。

老師傅示意她坐下,用哄孩子的語氣,慢慢說:沒關系的嘎,不要錢的。

老師傅畢竟是老師傅,新打的戒指和原先的戒指的花型一模一樣,小師姐在上面刻上了他們的全名,我幫他們把戒指燒白再拋光。男生掏出了錢包想付賬,未遂。他們想把原先的“純銀”戒指留下做替換,亦未遂。

小情侶道了謝,一頭霧水地走了。

臨走前,小師姐對男生說:結婚戒指有一對就足夠了,原先那對去退了吧,省點兒錢。

她又看著女生,笑了一下。她呆呆地看著女生,看著看著,眼圈慢慢紅了,張了張嘴……別過臉去,終究什么也沒說。

老師傅看著她們,搓著手,猶豫了一會兒,也是什么也沒說。

幾個小時后,方知這對戒指給老師傅惹來了多大的麻煩。

三五個人抱著膀子走到門口,有男有女,打頭的男人一臉慍色。

他們氣勢洶洶地闖進店里,指著鼻子沖老師傅罵:老東西你什么意思?!你賣你的銀子,我賣我的銀子,我賣什么銀子用得著你這種人管嗎?!

師傅彎著腰,手中的錘子不停,皺著眉頭什么也不說。

那人嘴里罵罵咧咧個不停:一把年紀了,做事還不懂規矩,活該鰥寡孤獨!旁邊的人附和:就是,多管什么閑事!別以為不知道你的老底,裝什么好人,你個老土匪!

這話也太難聽了,我沖過去攥他的衣領,拳頭剛揚起來就被老師傅拽住了。

我沖老師傅喊:你放手!

他壓著嗓子說:犯不著的,孩子,犯不著出頭。

邊說,邊使勁兒把我往后院拖。他個子小,力氣卻大,吊在我胳膊上墜得我踉踉蹌蹌。

那幫人占盡了上風,依然不肯停嘴:自己是個老土匪,還養了個小土匪!你讓他過來試試,我看這個小土匪敢不敢動手!

我山東人,魯地重禮,不流行罵人,從小到大向來是能動手就不動嘴,故而肺都快氣炸了也不知道該怎么流利地還嘴。

那幫人不肯善罷甘休,又沖著小師姐來勁兒:這個女的一看也不是個好貨色!

小師姐無聲無息,門簾半掩我看不清,不知她作何反應。

他們罵:你也給我小心點兒!再敢亂說話壞我們家生意,撕爛你這個小婊子的……!

越是鄉野,罵人越粗鄙,實在難學出口。

還沒等我闖出去,先仰天一跤,老師傅把我狠狠地摔倒在地,自己大步流星地沖出門去。

等我爬起來跟上去時,他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大號錘子。

那幫人被老師傅的氣勢所懾,紛紛后撤,一直退回到店鋪里,哐啷啷關上門。隔著門還在罵,一口一個“老土匪”“小土匪”,一口一個“小婊子”,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一錘子砸在木牌上,“百年老店”的招牌上咔嚓裂開一條紋,再一錘子砸上去,屋子里終于鴉雀無聲。

老師傅須發皆張,站成一個“大”字,他端著錘子怒吼:

罵我可以,罵我孩子不行!

你再罵她一句,我敲開你的腦殼!

好威風!一直以為他是個佝僂的小老頭,原來發起火來是頭無人敢擋的老野牦牛!

“銀匠鋪自衛反擊戰”結束,歷時5分鐘。

對門銀店珍惜腦殼,沒再來找過事兒。

被老師傅敲壞的木牌我們沒修也沒賠,幾場雨過后,裂紋的新木碴兒被雨水做舊,娘的,看起來更像是歷史悠久的“百年老店”,生意更紅火了。

小情侶的白銅戒指他們應該沒給退。

沒退就沒退吧,希望那對小情侶在婚禮儀式上彼此交換的,是純銀的那一對。

那天晚飯時,小土匪先給老土匪夾了一筷子洋芋,小師姐也罕見地夾了一筷子過去。

小土匪給小師姐也夾了一筷子洋芋過去。

小師姐也給小土匪夾了一筷子洋芋過去。

…………

老師傅忽然開口道:我很多年前坐過牢……

小師姐說:哦,知道了。

我說:哦,那又怎樣……

窗外細雨淅瀝,昏黃的燈光下,三個人埋著頭默默地咀嚼。

沒有再說話,也不需要說話,仿佛三個已然相互守望了幾十年的家人。

(六)

怎么也沒想到,這家人一場的緣分,會結束得那么早。

“銀匠鋪自衛反擊戰”后的第二天早上,小師姐示意我去后院幫她洗碗。

她那天沒吃早飯,說是沒胃口。

她愣愣地蹲在那兒出神,手浸在冷水里,慢慢地搓著一只碗。

小師姐發呆出神是常有的事兒,我忙我的,沒去擾她。可直到我這廂洗完了所有的碗,她的手依舊浸在冷水里,人一動不動,兩根拇指緊緊地摳著碗沿兒。手凍得通紅,拇指摳得發白。

我抬手推推她:哎哎……醒醒。

她哆嗦了一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我這才發現她的異樣。

與往日不同,那個早上她血絲滿眼,眼神飄忽發散,像個剛剛從大夢中跋涉回來的孩子。她垂著兩只水淋淋的手,呆呆地站著,身體微微地晃著,一副隨時要栽倒的模樣。我起身去扶她,卻被她反手抓牢小臂。她猛吸了一口氣,忽然間大聲央求道:……陪我去趟醫院行嗎?

聲音蒼啞得好似一個老人。

醫院?去醫院干嗎?你生什么病了?!

小師姐不說話,死死地抓著我的胳膊,半個身子忽然俯在上面,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

情況來得太突然,我嚇了一跳,我喊:阿叔!阿叔你快來看看她這是怎么了?

……從小鎮趕到最近的地級市,一個小時的車程。

一路上小師姐兩只手捂著臉,虛脫地蜷縮在最后一排座位的夾角里,她什么話也不肯說,只是沉默。

小巴車走走停停,不停有人上下,真是漫長的一個小時。有時和老師傅的目光碰到一起,我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小師姐,老師傅也是一臉的疑惑,他手伸過來,寬慰地拍拍我的膝蓋。

…………

醫院門前是條寬馬路,走到馬路中間,小師姐卻剎住了腳步。

她臉上沾著濕漉漉的頭發,一臉掩飾不住的恐懼,又開始了深呼吸,好像前面是龍潭虎穴、刀山火海。

我去拉她,一把沒拉動,再拉一把還是不動。

馬路中間車來車往豈是兒戲的地方!

我攔腰把她抄起來,半扛半抱,好歹把她弄到了馬路對面,背后一路喇叭聲和剎車聲,還有罵街聲。

我有些惱了,這他娘到底想干什么?

老師傅瞪我一眼,指了我一下,我氣消得沒那么快,梗著脖子嚷嚷:有病就治病天沒塌!真是夠了,她神神道道地搞出這副模樣來給誰看啊!

老師傅嘆氣,勸我道:一個屋檐下住著,別這么說話,別這么說話……

說話的工夫,人不見了,小師姐已經自己進去了。

我和老師傅沒進去,在醫院門口等她。

起初是站著,后來是蹲著。120急救車開出來又開進去,眨眼已是午飯光景,小師姐遲遲沒有出來。

看什么病需要這么長時間?我們進去找她。

急診室沒有,觀察室沒有,化驗室也沒有。

掛號室的阿姨說:是那個說普通話的姑娘嗎?是不是一個人來的?……你們上二樓左拐。

她輕輕地嘟囔著:可憐喲……

可憐?是指小師姐一個人來醫院可憐,還是指她上二樓可憐?

為什么上二樓就是可憐?

樓梯一走完,睜眼就看見小師姐坐在長椅上排號。

其他排號的人貌似都有伴,有男伴有女伴,唯獨她孤零零一個人坐在中間。

護士正在叫號,貌似再過一個人就輪到她了。

她呆呆地坐著,被拍了肩膀才醒過來。

我問她要病歷,她往身后藏,一臉的慌張。我劈手奪過來遞給老師傅,又一起急急忙忙翻開。

…………

老師傅把她從長椅上拽起來,問:孩子,這么大的事兒,你怎么敢一個人就下決定……你想清楚了嗎?

她用力地點點頭,咬著嘴唇,睫毛一忽閃,噼里啪啦兩滴淚。

我和老師傅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半晌,我開口吼她:那你哭什么哭!

小護士沖過來攆人:你吼什么吼?要吵架回家吵去,不知道這是醫院嗎?

我把小護士扒拉到一邊兒去,指著小師姐的鼻子問:你說啊,你哭什么哭!

我吼:你這是心甘情愿的樣子嗎……騙自己有意思嗎!

老師傅抱住我的腰,使勁兒把我拽遠。

他扭過頭去,顫抖著嗓音,沖著小師姐喊:孩子,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小師姐靠著墻壁,彎著腰站著,手插在頭發里,扯亂了發髻。她的臉越憋越紅,憋得發紫,終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癱倒在墻角哭著喊:阿叔……

她歇斯底里地問:……我該怎么辦?

(七)

沒人知道她該怎么辦。

要想講清楚小師姐的故事,須先從一場大學迎新晚會說起。

晚會的高潮是由一個新生表演者掀起的。

他表演魔術,白襯衫,黑燕尾服,漆皮鞋子亮得反光。

揚手一舞,莫名其妙變出一根銀手杖來,騰空一抓,一枝黃色玫瑰花……兩只眼睛炯炯有神,舉手投足帥氣極了。女生們互相小聲地尖叫:馮德倫!好像啊!比馮德倫還要高!

這是個學霸扎堆的211高校,領口松懈的圓領衫和油乎乎的偏分頭是男生們的標配,難得蹦出來這么個洋氣又養眼的,女孩子們激動壞了。

更激動的還在后面。

他手擎著花,作勢要往臺下扔。誰說只有獅子才會搶繡球,伴著一陣尖叫,前幾排的女生自覺不自覺地高舉起了手。剛剛經歷完慘痛高考和無聊長假的孩子都是彈簧,一進了大學校園自然天性解放。個中有幾個膽大的小女生直接從凳子上彈了起來,一邊揮手一邊喊:要花!也要QQ號碼!

他卻帥氣地一笑,把花兒藏到背后,搖了搖頭。

女生們“唉”了一聲,緊接著又一陣騷動。

他把花橫叼在了嘴上,雙手抄褲兜,徑直從舞臺上跳了下來,徑直沖著觀眾席走了過去。

他要干嗎?女生們的心咚咚跳了起來,哎呀好浪漫呀,他要給誰送花?會是我嗎?

于是有的捧臉,有的捧心,有的抓住友鄰的胳膊使勁兒地搖晃,一邊晃一邊“啊啊啊”地亂喊,好像難產。

也有人一下子慌了。

一個漂亮女生慌慌張張地起身,扭頭往后排藏,兩步還沒邁完,袖子卻已被輕輕拽住。

他繞到她面前:喂,我以前是高三(1)班的,我是為了你才考到這個學校來的。

他挑著眉毛笑著說:……整個暑假我都在練這個魔術,希望你能喜歡。

花遞了過來,輕輕地點在額頭上。

女生伸手去撥,撲了個空。

他沖她眨了下眼,手腕一翻,黃玫瑰神奇地變成了紅玫瑰。

他問:敢不敢做我女朋友?

大玻璃窗嗡的一聲響,禮堂炸了鍋,這會兒不僅是女生在喊了,男生也激動起來。

感動他們的未必是他的表白,而是他表白的方式。正是雄性激素分泌最旺盛的年紀,表達感動的方式當然是起哄。一堆男生踩在凳子上伸出大拇指,粗著脖子狂喊:牛×!

更驚喜的還在后面,女生接過了玫瑰花,又蜻蜓點水般地在他腮邊啄下一個吻。

少女的虛榮心不過一只暖水瓶,輕易就可以灌滿,他卻舞著高壓水槍,轟隆隆地開來了一輛消防車……

可惜,這個女生不是小師姐。

小師姐坐在這個女生正后方的一排。

當男生跳下舞臺迎面走來時,小師姐的心像根橡皮筋,猛地被揪了起來,抻抻抻……抻到盡頭。黃玫瑰變成紅玫瑰的那一刻,又啪的一聲狠狠回彈!

你是為了她才考到這個學校來的。

真巧。

我是為了你才考到這個學校來的。

…………

幾句話就能說明白這個發生過不知多少萬遍的故事:小師姐喜歡他,喜歡了整個高中時代。

為什么喜歡?

對于十幾歲的小姑娘來說,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小師姐是全校最晚填高考志愿的學生,為了獲悉他的志愿,17歲的女生絞盡腦汁找同學套話,笨拙地找老師打探,然后再在高考后的整個暑假里度日如年。

他卻幾乎不知道她的存在。

很多人都會忽略她的存在。

小師姐是自幼被抱養到這城市的私生子,和寄養家庭的關系一直淡淡的。她是客人,不是家人。缺愛,卻和所有人都親密不起來,從小到大,她習慣了去當一個客氣的隱身人。

包括在他面前。包括迎新晚會上,玫瑰出現的那一刻。

按理說這個平凡的故事該結束了,連出場都沒有,不過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暗戀。

但隱身人小師姐莫名其妙地把這個故事多延續了4年。

接下來的大學4年,小師姐不曾間斷這場暗戀。

他不會知道,4年里,小師姐默默陪伴他的時間,比他的女朋友還要多。

他的課程表,她記得比他自己還要清楚。她選了所有他會出現的選修課,每逢他回頭,她就低頭,不論是階梯教室,還是餐廳。她慢慢養成了和他一樣的口味,他吃什么菜,她也打什么菜。做到這點不難,她每天掐著鐘點趕去食堂,排在他身后五六個人的位置,稍微側一下脖子,什么都看得到。

小師姐留起了厚厚的齊劉海,長得幾乎蓋住眼睛……這樣好,沒人能發現她在看什么。

隔著齊劉海,她看著他和女友在操場上散步,看見他們躲進樓宇的陰影里打啵。

她遠遠地坐在操場另一端,塞著耳機,一整張專輯放完了,人家卻還沒啵完,久久不見他們出來……

小師姐幻想著陪他躲進樓宇陰影里的是自己。

……他會輕輕含住我的耳垂嗎?他會輕輕地咬我的嘴唇嗎?他還會做些什么……

風穿過空曠的操場,亂了發梢,又捎來他們零碎的嬉笑聲,她聽到那個女生低聲喊:你怎么這么壞……你討厭……

她把耳機的音量加大,再加大,蓋住遠處的聲響,壓住自己的心慌。

那是一個遙遠的尚且沒有微博微信抖音快手的年代,她關注著他的博客、校內網、QQ空間,從未留過言,每天都看。每天都看的還有星座運程,只看他的。像個最職業的心理分析師,她一字一句地揣摩他每天的狀態。他心情好,她跟著恬然;他心情不好,她一整天心頭都是陰霾。

她下載他每一張照片,專屬的文件夾,隱藏屬性,D盤里加密上鎖。

從未和他交談過,她卻比其他人了解他更多。

暑期,他去比薩店打工,小師姐也悄悄地去應聘。

在必勝客打工需要健康證,體檢時醫生給她抽血,她瞅一眼暗紅的血液,一頭暈了過去。

哦,原來我暈血。

她坐在化驗室前的長椅上,揉著胳膊上腫起的針眼,想象著他來抽血時的模樣。

他胳膊上毛毛那么長,針眼兒一定看不到。

她想象著自己是大夫,戴著小口罩擎著大針管給他抽血。

換了我,一定狠不下心,下不去手,多疼哦。

她想著想著,忍不住托著腮微笑。

唉,他胳膊上怎么那么多毛毛哦。

必勝客的工白打了。

小師姐被安排在后廚,不像他,形象好,一直在前廳。工時安排不同,下班時她再手忙腳亂地換衣服,也頂多看見一個遠遠的黑點。能身處同一個空間已經足夠了,她不抱怨。有時她在后廚忙碌,想起近在咫尺只有一墻之隔的他,胸中滿滿的溫馨感……

恍惚間,仿佛已和他居家過了半輩子了。

大學里再普通的女生也有人追,不是沒有男生向小師姐示好。

偶爾拗不過某個男生,一起去吃了頓飯,她如坐針氈般不安,好像做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情,于是每每中途尿遁。沒辦法,心里早就塞滿了,怎么可能再裝下其他?時間久了,也就沒人追她了,男生認為她傲,女生疑心她喜歡女生。

大學里最后一次被人示好,是在輔導員的辦公室里。

……都說你不喜歡小男生,那看來是喜歡成熟男性嘍……

微醺的中年男人對她動手動腳,爪子搭在她柔軟的胸上,她奮力推開那張遍布胡楂的臉,煞白著嘴唇沖出門去。等停下腳步時,鬼使神差地,已站在男生宿舍樓前。

小師姐仰望著三樓左側那扇窗戶,哽咽著,絞著自己的手指。

她幻想著他幫她出氣,帶著她一起去復仇,結實的拳頭砸飛那張齷齪的臉,又用力地把她攬入懷里……其實哪里用得著他對她這么好,天大的委屈只要他一個安慰的眼神就夠了……

可是他幾乎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那就讓他的身影在窗前出現一次吧,此時此刻能看他一眼,也就沒那么難受沒那么委屈了。她在男生宿舍樓下徘徊良久,濕了的眼眶慢慢風干,到底沒能看到他。

他那個時候已經換了第三任女朋友,一個比一個好看。

偶爾遇到他挽著女友走在校園林蔭路上,手兒甩來甩去,她好生羨慕,卻并不吃醋,她們一個比一個靚麗,配得上他。

唯一一次和舍友紅臉,也是為了他。

女生宿舍最大的集體活動是八卦,八卦的焦點當然少不了他。一次,舍友們刮著腿毛,繪聲繪色地議論起他如何花心劈腿,現任和前任又是如何浴室口角……

小師姐跳下床鋪,摔了保溫杯:吵什么吵,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舍友驚訝地捂上嘴——這樣一個少言寡語的人,也會發火?

她當然知道那些緋聞,有些細節她比她們更了解,她不恨他花,也不恨緋聞的主角永不可能是自己,這場無名火也不是沖舍友們發的。

那到底是在火什么?

她說不清,蒙上被子,插上耳機,老歌慢悠悠地響起:

……到哪里找那么好的人,配得上我明明白白的青春。

……到哪里找那么好的人,陪得起我千山萬水的旅程……

她問自己:傻不傻?……傻就傻吧!

她混混沌沌地睡去,醒來后繼續混混沌沌地犯傻,這條路已經走慣了,看不見盡頭,也沒有出口,除了走只能走。

…………

唯一一次冒險,在20歲生日的那天。

她生平第一次買來口紅,笨拙地涂抹。買來漂亮的小洋裝,俯在宿舍的床鋪上細心地熨燙。她給自己剪齊劉海兒,一點兒一點兒地修,一根一根地剪,仿佛若能修齊一分,人就會多漂亮一點兒。

20歲生日這天,再普通的姑娘也有權被全世界寵愛。

去他的全世界,她只想要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能被他看見就好。

她PS著自己,像是在精心包裝一份禮物。

她邀來同寢室的舍友切蛋糕。

蛋糕是她自己訂的,粉紅的三層塔,雪白的糖霜。

急急地吹完蠟燭,再小心地切下第一角藏起來。

太匆忙了,忘記了許愿。

不急不行,他每晚7點都會去自習室,她知道的。

是當面遞給他,還是悄悄放到他常坐的位置前?邊跑邊緊張地思考,人造奶油的氣息一路飄進風里,20歲的姑娘捧著蛋糕,腳下踩著棉花糖,整個人輕飄飄地甜。

她小聲練習著:

今天我過生日,請你吃塊蛋糕。

送你一塊生日蛋糕……不客氣。

不好不好都不好,該怎么開口才能從容自然、大方得體、惹人喜愛?

教學樓的落地玻璃門反光,她剎住腳步,端詳自己的模樣。

唇上的桃紅略扎眼,小洋裝略緊,劉海兒剪得還是不太整齊……

可是,她普通了整整20年,從未像今天這樣漂亮,漂亮得陌生。

她高興得想哭,又緊張得想哭。

今天我過生日,今天我漂亮……就是今天了,預支我未來10年、20年、30年的好運和勇氣,讓我去站到他面前吧。

她深呼一口氣,鄭重地踏上臺階,仿佛即將登上萬人矚目的舞臺。再有幾米就是終點,自習室的門半開著,已隱約可以聽到里面的翻書聲、說話聲。她捧著蛋糕僵在門外,想抬起一只手去推門,卻怎么也抑制不住指間的痙攣。忽然間,門冷不丁地開了,她驚了一跳,一個人哼著歌,匆匆從她身邊閃過。手心一軟,蛋糕吧唧一聲扣在了地上。

閃過的人并未停下腳步,只是略微回了一下頭,說:嗯……掉了。

蛋糕不能算是他碰掉的,他象征性地瞟了一眼,大步流星地走掉了。

她目送背影遠去,再蹲下,盯著蛋糕發愣,有奶油的那一面扣在地上……全完了,撿不起來了。

夢游一般回到宿舍,她把自己輕輕摔進枕頭里,合上眼睛,整個人開始下沉。翻一個身,還是在下沉,不停地下沉。口紅蹭在枕巾上,蹭在小洋裝領口上,像瘀紅的幾道傷。空蕩蕩的宿舍里,日光燈吱吱地響,無人發覺她的失魂落魄。

20歲的生日愿望和那塊蛋糕一起被狼狽地扣在了地上。

不過是奢望他能夸她一句漂亮,可滿心的祈望只換來他一句:嗯……掉了。沾染了口紅的小洋裝清洗干凈,她把它熨平,和20歲生日一起掛進小衣櫥,一直掛到畢業。

…………

4年大學好比十月懷胎,畢業即為分娩,不論順產還是剖腹產,總要告別胎盤,從一個母體進入另一個更龐大的母體。畢業聚餐,免不了痛飲痛哭,以及痛訴衷腸,情緒飽滿,嬰兒一樣。都在酒里了,喝喝喝,挽著胳膊喝,摟著脖子喝,額頭頂著額頭淚眼婆娑。難得的天性解放,難得的真心話大冒險。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這是最后的懺悔時刻,最后的表白時刻。不管說了什么、聽了什么,都在酒里了……

4年里他都是校園里的風云人物、眾人矚目的焦點,端著杯子來敬他酒的人尤其多,白的、啤的、紅的,酒來碗干,頻頻擁抱。他很快就喝大了,醉得眼睛睜不開。跌跌撞撞地沖出小酒館回學校,門檻太高,一個踉蹌,他栽到一個細弱的臂彎里。

太巧了,那個臂彎好像是刻意在等待著他一樣。

細細的胳膊扶在腋下,撐著他的重心,太沉了,壓得扶他的人一起東倒西歪。他搖晃著腦袋,努力地想:女朋友早已分手……這個姑娘是誰呢?

陌生的姑娘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扶著他,從小街扶到學校后門,再到男生宿舍旁。

舌頭浸透了酒精,腫脹得塞滿了嘴,他醉得說不出話,燈太暗,頭太晃,也看不清姑娘的模樣。

走不動了,他癱坐在臺階上低著頭搖晃,姑娘蹲在他面前。

隱隱約約中,他聽到那姑娘長嘆了一口氣,尾音是顫抖的……

他有心抬頭去詢問一下,脖子剛一伸直,卻哇的一聲,吐在姑娘那件小洋裝上。

他被自己制造的洪災熏酸了鼻子,哇的又是一口。

…………

清醒過來時已是次日午后,他仰躺在宿舍的床上,壓摁著快炸裂的腦袋。

他當然不知道,隔壁女生宿舍樓的某張床上,小師姐抱著膝蓋,從午夜坐到午后。

她擁著半床被子,裸著身體發呆,床頭的臉盆里泡著那件酒氣四溢的小洋裝。

…………

然后就畢業了,一干人等就此各奔東西分道揚鑣。

除了他和她。

他應聘上一家大公司,去了北方。

小師姐孑然一身了無牽掛,也去了北方,同一個城市,同一家公司。

當然不是巧合,當年她怎么打探他的高考志愿,如今就是怎么打探的他的求職意向。他們參加的是同一次招聘,小師姐排在他身后五六個人的位置,和在學校食堂里打菜時一樣。

高中3年,大學4年,他是恒星,她是無名小行星,這場暗戀好比一條公轉軌道。

她跟著他的引力旋轉,從高中到大學,再到陌生的北方。

北方的寫字樓里,他們的工位只隔著一堵墻。

太巧了,幾乎和在必勝客時一樣。也不知命運是在毀她還是幫她,總是安排她站在他身旁,卻又堵上一堵墻。

…………

環境一變,風云驟變。

他出類拔萃了整4年,忽然間發現自己不再是人尖子了。

學生時代的光圈忽然一下子斷了電,隨之彌漫而起的,是現實世界的硝煙。

每一個工位都是一個碉堡,每一間辦公室都是一個戰壕,每一聲電話鈴聲的響起,都是沖向客戶的集結號。

他這樣的新人小卒子必須繃緊了神經才能跟上大部隊的急行軍,掉隊的只能掉隊,這里只有督戰隊,沒有衛生隊,更沒有收容隊。

4年的大學生活畢竟寵壞了他,多少有些眼高手低,工作難免有些失誤和疏漏。他這樣的新兵一沒靠山二沒背景,帥氣的外形不僅不加分,反而放大了瑕疵,加之太愛表現,言談舉止屢屢桀驁,慢慢地,越來越惹人反感。

職場不看自然屬性,只強調社會屬性。

上司不是老師,有權力用你,沒義務教你,更沒必要包容你,于是有了眾目睽睽下的教訓、劈頭蓋臉的責罵。他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碰運氣投簡歷才進的這家CBD大公司,除了唯唯諾諾賠笑臉,別無他法——哪有資本隨便跳槽,哪來那么好的運氣再找到這么好的公司?

除了上司,冷眼瞧他的還有那些資深的同事。

越高大的寫字樓越恪守叢林法則,越人多的辦公室越樂意公推出一個負面典型:仿佛只要有了一個職場低級生物來墊底,就可以給其他人多出一點兒緩沖地帶,就可以讓自己免于跌到食物鏈的底端,乃至多出許多安全感。

除此之外,一個公認的職場低級生物的出現,亦大利于眾人找共同話題——這里是職場,當著同事的面議論領導是大忌,而罵他卻是最安全的,且頗有點兒拉近距離黨同伐異的功效。

總之,在同事們的口中,他成了個身高一米八幾的大個子花瓶,他的存在,給予了一群CBD民工充足的俯視空間。職場花瓶沒多少尊嚴,背后有非議,當面自然有奚落。CBD的同事損人是不帶臟字的,帶也是帶英文,一邊微笑,一邊從牙縫里彈出幾個短句,那些單詞單獨聽起來皆無傷大雅,組合在一起時,卻好比一口濃痰吐在臉上。

躲不開的,黏的。

他被濃痰粘了幾遭,自信心跌進絕情谷底,校園時代的陽光燦爛打了霜,不得不伏低做小,蜷起尾巴混職場。他主動幫人沏茶倒水、擦拭辦公桌、門口取外賣、樓下接快遞……畢竟新手,示弱的方式太笨拙,眾人越發瞧不起他。

同為新人,小師姐的境況也在變。

真是奇妙的世界,咸魚翻生,她反而忽然間變得受人歡迎。

4年的暗戀讓她自我塑造出了一份沉默隱忍的特質,巧的是,這份特質無比契合這個職場的規則。

男上司對她很好,因為她不算難看,勤快,以及懂得內斂。

女上司對她也很好,因為她懂得內斂,勤快,以及沒那么漂亮。

內斂的性格狠狠地給小師姐加了分。

人們忽略了她的稚嫩,把她解讀成了個沉默是金、有城府、有前途的新人,乃至值得信賴的人。漸漸地,有些令人眼紅心跳的機遇,餡餅一樣落在了她身上。上天貌似要把虧欠她的關注都還給她,短短一兩年,她在這片寫字樓森林里站穩了身形,漸漸引人矚目,像根破土的春筍。

而他卻像棵蘑菇一樣窩在灌木叢里,戰戰兢兢地擎著飯碗。

當一墻之隔的小師姐的辦公桌越換越大時,他的工位越調越偏,最后挨著茶水間。

既是同一家公司,自然電梯里常常見。

和大學時代一樣,她掐著時間和他進同一部電梯,能站在他身后就盡量站在他身后,如果不能,就用后腦勺當雷達,僵著脖子捕捉背后的身形輪廓。她數他的呼吸,今天是豆漿味兒的,昨天是米粥味兒的……有時離得太近,一呼一吸,酸了脖頸,麻了頭皮。

腳踏出電梯,長長噓一口氣,高跟鞋咯噔咯噔,她快步地走開,懷著那點兒不為人知的竊喜開始一天的忙碌。每天打卡時,她的精神狀態都是滿格的,沒人發覺她這種獨特的充電方式。

她還是一直鼓不起勇氣主動搭訕,他也依舊什么都沒發現。

南北極雖已反轉,可他們依舊是地球磁場的兩端。

真是個平淡的故事……

在我們身處的這個次元,事物大都是螺旋狀拋物線式矢量前行,起起伏伏兜兜轉轉直到終點,永沒有恒久的巔峰或低谷。

世相是如此,命運是如此,愛情也不例外。

這世間哪里有永不畫句號的熱戀或暗戀。

小師姐的這場暗戀,止于她入職后的第3年。

這也是她命運真正轉折的一年。

事情很虐心,發生在公司年終尾牙聚餐時。

和校園晚會一樣,少不了自演自娛的節目,不同部門的人士喬裝上陣,帶來一陣哄笑或喝彩,然后紅光滿面地下臺,端起酒杯心滿意足地笑談。

小師姐詫異地聽到報幕員念出他的名字。

他要表演魔術。

他登場了。

和大學迎新晚會時一樣,白襯衫,黑禮服,漆皮鞋子亮得反光……揚手一舞,莫名其妙變出一根銀手杖來,騰空一抓,一枝黃色玫瑰花……

沒有預期中的全場鼓掌。

這里不是大學禮堂,臺下也不是十八九歲的小姑娘,沒人是他的粉絲,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人抬起手來拍了拍,幾乎都是禮貌性的敷衍,并無多大動靜。

越往下表演,越沒幾個人關注舞臺上的表演,不少人開始和鄰座聊天說話,自顧自地推杯換盞,漸漸地,人聲越來越嘈雜,幾乎掩蓋了背景音樂,襯得他像個小丑一般。

公司年會上的舞臺秀是一塊試金石,群眾基礎是好是壞一目了然。

他領導不親同事不愛,是個被眾人排異的職場低級生物,沒人肯給他面子,卻有大把的人不吝嗇給他難堪。長得帥頂個屁,正好滿足眾人的破壞欲,莫道眾人心狠,這里是只敬強者的成人世界,這是你自找的丟人現眼。

這一切跟預想中的太不一樣了,電腦燈映花了眼,他額頭越來越蒼白,法令紋上僵著笑。

目睹著這場難堪,小師姐的心都快碎成粉了。

她忽然狠狠一哆嗦:他是否會跳下舞臺?!像當年那樣擎起一枝花蓄謀一次滿堂彩?

千萬別跳!

她恨不得沖上舞臺抱住他的腳踝。

場面已經尷尬得不可收拾了,千萬別再自找沒趣了,求求你……

他到底還是跳下去了。

在他有限的人生閱歷中,當年的大一迎新晚會,永遠是最華彩的高潮,所有人都為他歡呼,所有人都喜歡他,一次表演奠定了他4年的好時光。

所以憑什么不能再交一次好運!憑什么往事不能重演!

處處被孤立,處處被打擊,這種日子他已經受夠了,沒有出色的業績,又不甘心被末位淘汰,他必須抓住機會表現自己、證明自己,讓眾人重新接納自己……

幾個月的薪水換來這身昂貴的行頭,他賠了多少笑臉才爭取到這個表演的機會,這是一次掙扎,一次幻想中的逆襲。

可惜,有些機會,往往是個誤會。

雙腳剛一落地,他立馬就后悔了。

幾聲不輕不重的“嘁”傳進耳朵里,傻瓜也聽得出來,那是用鼻子哼的。

沒人歡呼沒人鼓掌,更沒人激動。眾人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他,好像掃過一只溜進筵席找殘渣的寵物狗,不,連狗都會被好心的人丟塊骨頭摸摸頭,他連狗都不如。

他往前邁步,腳掌沉得像兩塊鋼錠,拽得身體微微一踉蹌。

剎那間,眼前閃過當年如雷的歡呼場面,他心里陣陣發虛和酸澀。

黃色玫瑰花捏在手上,腳下機械地走了幾步直線,人們該吃的吃,該聊的聊,沒人接住他的視線。

一輩子的尷尬都雪崩在這一刻了。

逆襲?證明自己?不指望了,只求有人能接下這枝花,不論男的女的,求求你發發善心給個臺階下吧。這枝花如果送不出去,這個公司也就沒臉再留下了,留下也是個loser。

他擎著花兒走過一張圓桌,又一張圓桌,沒人搭理他。

忽然,他想用10年的壽命去做交換,去把手中的花兒換成一把最鋒銳的刀,揮出一片血光,劈爛面前所有人的腦袋。嘴里發苦,眼前發黑,他默念著:完了完了完了……

就在這時,有個女孩站了起來,沖他招了一下手……

周遭的目光唰唰唰,小師姐接過了黃玫瑰。

黃玫瑰會變成紅玫瑰,她知道的,她沒給他變的機會就接了過來,用只有他才能聽見的小聲音說:可以了……謝謝你的花。

眾人沒說什么,只當她人好心善,這個奇怪的小插曲迅速被接下來的抽獎環節淹沒了。

小師姐剝下一片花瓣,手藏在桌子底下,輕輕捻著。

和眾人一樣,自始至終她一臉的平靜。

她從未像這一刻這般愛他以及心疼他。

筵席畢,小師姐的出租車被他攔下。

隔著搖下的車窗,他一臉真誠地和她握手:領導,都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才好……以后請多關照。

手被他握得很緊,從虎口麻到胳膊肘,小師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不客氣,咱們是校友來著。

他挑起了眉毛:哦?真的嗎?領導您是哪一級的?

他彎著腰,手撐在車頂上,滿臉掩飾不住的歡喜:既然是校友,那以后請一定多多關照多多提攜……

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話,多多關照多多提攜。

近在咫尺的呼吸,近在咫尺的那張朝思暮想的臉龐。小師姐是暈著的,云里霧里地應了他幾句,回到家后才開始苦笑——原來,我是哪一級的,你都不知道。

可她一點兒都不怪他。

她和往常一樣卸妝、洗澡,換好睡裙上床睡覺。

漆黑的房間,溫軟的床鋪,她翻一個身,枕在那只被他緊握過的右手上。

喜悅像一泓泉水,從右手處蜿蜒流淌而出,漸漸蓄滿了整個軀殼。

…………

接下來的劇情驟然爆炸。

幸福就像一管開山炸藥,燃完長達8年的引信后,轟然巨響。

他們在一起了,他追的她。

那堵無形的墻被震碎,小師姐漫長的暗戀畫上了句號。

當然是地下戀,公司嚴令禁止員工之間婚戀,如發現,一方必須離職。

小師姐沒想過公布戀情昭告天下,多年的幻想一朝美夢成真,她早已幸福得不知如何是好。

初夜她流淚了,出聲地抽泣,像個孩子。

他喘息著問:弄疼你了?

她抱緊他的脊梁,十指尖尖,摳在他背上。

他喘息著問:你怎么……是第一次?!

他蠻詫異她原裝的身體,但終究不知曉這份禮物是為他而留。

很多話小師姐沒有對他講……那些晚自習后的尾隨、校園清晨的等候、填高考志愿時的焦慮、迎新晚會中的心痛、必勝客體檢時的暈血、掉在地上的生日蛋糕、浸漬酒氣的小洋裝、背井離鄉的追隨……她只字未提。

她不敢冒險。

煮熟的谷粒如今發了芽,她越發小心翼翼地捧著,生怕撒落半粒。

…………

小師姐本就宅,如今越發居家,每天下班沖刺一樣奔回公寓,淘米洗菜、梳洗打扮,等著他來摁門鈴。暗戀得太久,她未曾修習過如何撒嬌,但畢竟天性難擋,壓抑多年的少女心揭開了封印,每次開門都有一個擁抱。

她吊在他的脖子上,吮吸著那份讓人心安的味道,開心得想掉淚,每天每天。

乍暖還寒天氣,公寓已停了暖氣,她卻裸著腿,套著一件白色長襯衫跑來跑去。

因為他說過的,不喜歡見人穿保暖內衣春秋褲。

她完全不覺得冷,小公寓好似一間盛夏花房,繽紛的喜悅次第綻放,她藏身在她隱秘而盛大的黃金時代里,心火熊熊燃燒。嘴唇和手心永遠是滾燙的,發燒一樣。

小師姐想盡辦法對他好。

各種菜譜、各種食材,他的口味她8年前就知道。

炒菜時,她豎起耳朵聽他在隔壁房間打電腦游戲的聲音,又忍不住探頭去偷瞄他的背影。

小鍋鏟小圍裙,嗞嗞作響的煤氣灶,蒸米飯的味道彌漫整個房間,一切如夢似幻。

他時常來吃晚飯,不常留下過夜。

他有他的顧慮:連續兩天穿著同樣的襯衫西裝去上班,會被同事歪著嘴說閑話。

除此之外當然還有其他原因,小師姐當然知道:他薪酬沒有小師姐高,住不起這樣的高端公寓,只能與人合租在筒子樓里。

越是低谷期的男人,自尊心越敏感,所有人都不把他當回事,好容易有個女人對他假以辭色,而且職位比他高,那么,他必須在她面前重新找回一點兒驕傲,也只能在她這塑造一點兒尊嚴。

什么都依他,小師姐對他沒有任何要求,卻應承了他所有的要求,包括馬路上不牽手,公司里不講話,不去筒子樓找他,以及床上不戴套。

公司的事務繁忙,做不完的工作難免帶回家里來。

小師姐幫他修報表、改報告、整理策劃方案,并把自己手上的客戶資源和他一起分享。

每次幫他做事,他都微微有些不情愿的樣子,他說:我自己能行……

她當然知道他能行,她一直知道他是最優秀最完美的,只不過暫時龍游淺灘遭蝦戲。

光她自己知道不行,應該讓周遭的人都知道。小師姐變身成一名精于策反工作的特工,自此在大領導面前潤物無聲敲邊鼓,在同事身旁潛移默化,該搬的石頭幫他搬開,該鋪的路幫他鋪好……卻又不去表功給他知道。

小師姐的地下工作頗有成效。

他的境況一日好過一日,一年時間,業績進入上行通道,欣喜之余,他只當自己觸底反彈,開始轉運,并歸功于自己的隱忍。工作一順利,人心情當然舒暢,他的顧慮好像也越來越少。他在小公寓里擱了幾身換洗的衣服,過夜的次數多了起來。有時候,他們依偎在沙發上看電視,他攬著小師姐的肩膀,手輕輕揉弄著她的頭發,溫存得幾乎像一個丈夫。

小師姐問:你會永遠這樣摟著我嗎?

他捏著遙控器換臺,隨口回答道:會呀,只要你永遠這么好……

午夜夢回時,小師姐枕著他一起一伏的胸膛,成宿聽他的心跳。

她輕輕對他說:……我一直都很好的呀。

手輕輕伸出,指尖撫摩他的臉龐,高挺的鼻梁,扎手的胡楂……他含含糊糊地發出個聲響,翻一個身,胳膊和腿耷拉在她身上。她手縮在頜下,躲在他懷里任他耷拉著,一動不動地感受著他的重量。

她躲在他的懷抱里祈禱。

未知的神明,謝謝你賜予了我當下的一切……

莫怪我貪心,再幫幫我吧,讓他娶了我吧!

不需要昂貴的婚紗鉆戒,京城米貴,居之不易,她知他沒錢。

那么,婚紗租一身就好。鉆戒也不必了,一枚銀戒就好。

純銀的就好,刻上兩個人的名字。

求婚的一幕會發生在哪里呢?

他的性格那么張揚,或許會在世貿天階的大天幕下吧。

驟然響起的音樂里,天幕上浮現他的表白,看客歡呼著閃開一條人巷,他抱著一捧黃玫瑰來到她面前,手一晃,全部變成了紅色的……

不行不行,租下天幕,需要花費他太多錢了。

錢要存著哦,兩個人慢慢地積攢,說不定可以首付一個小房子,最好有一大一小兩間臥室,小的那間應該是彩色的,擺滿毛絨公仔和小小的嬰兒床……想著想著,慢慢重新睡著。

早上被摩擦聲吵醒,他站在床頭刷牙,笑著教訓她:你夢見什么好吃的了?口水把我T恤都打濕了。

濕印攤在他胸口,橢圓的一團,地圖一樣。

小師姐用被子蒙住頭,蜷成一只倉鼠,咯咯地笑成一團。

他扒開被子,甩掉牙刷,沖著她壞笑。

來,咱們鍛煉一下身體,做個早操……

…………

有時候決定命運走向的,不過幾個瞬間而已。

那個抵死纏綿的清晨,輕易地顛覆了小師姐的人生。

試紙上觸目的兩道紅杠。

換一片再試一次,沒錯了,還是紅色的。

我要當媽媽了?我和他的孩子?

騰的一下,暖流從腹臍處漾到心口,她整個人都暄了。

幾乎在一瞬間,她毫無保留地愛上了這個未曾謀面的小生命,過去和未來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意義,這個孩子就是她存在的意義。每個女人一生中終歸會有那么幾個瞬間,母性如一場不期而至的急雨春霖,須臾潤了整個世界。小師姐頭抵在衛生間的墻壁上,喜極而泣。

TA是女孩還是男孩?會有什么樣的眼睛、什么樣的臉龐?

她迫不及待要和他分享這個消息。

撥他的電話,卻被匆忙摁斷,再撥,再摁斷,她捏著手機傻笑了半晌,最后發了一條短信過去:有個好消息想告訴你。

他迅速回復了:我已經知道了,晚飯咱們出去吃頓好的,慶祝一下。

沒等她回復,第二條短信飛來了:親愛的,別晚飯了,改午飯吧。

已經知道了?好神奇,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怎么這么可愛?

小師姐捏著手機,逐字逐句咀嚼,目光最后停留在頭三個字上,久久不舍得挪開……這是他第一次喊她“親愛的”。她傻樂了一會兒,繼而翻箱倒柜,找出大學時代的那件小洋裝。

仿佛又回到了20歲生日的夜晚,她認真地熨燙,不漏過任何一條褶皺,還好還好,穿得下,她依舊苗條,沒變。

一見面,他就狠狠一個擁抱,這是大庭廣眾下的第一次,路人在側目,小師姐羞紅了臉,下意識想推開他,反被他抱得更緊。

他貼在她耳邊小聲說:終于熬出頭了……

他說:明天起,我看誰還敢再看不起我!

他并不知道小師姐懷孕,他要慶祝的,是升職的消息。

他笑著問:剛和領導談過話,就接到你的短信,你消息還真靈通哦。

原來他還不知道自己要當爸爸了……小師姐微微失落,甚至微微緊張了起來。他攬住小師姐的肩膀,意氣風發地推動酒店旋轉門,小師姐藏在他肩窩下緊張地揣摩:該怎么向他宣布那個天大的好消息,他會有什么反應呢?

他張羅著點單,全是硬菜,小師姐攔他:……太多了,吃不了。

他笑:沒關系,咱有錢了,又不是吃不起,反正你吃再多也不發胖。

他眼睛里釀著笑,拍拍她纖細的腰,又掐掐她的臉,說:唉,你說你瘦歸瘦,卻還真是旺夫相……自打和你在一起,我這運氣就來了。

旺夫相?小師姐抬手摸摸發燙的臉。

他今天第一次喊了我親愛的,第一次大庭廣眾下擁抱了我,又說我旺夫相……

她還想再確認一次,于是輕聲問他:那你升職以后,還會喜歡我嗎?

他樂了,罵她傻,說:升不升職和喜不喜歡你有半毛錢關系啊。

他興致很高,學著她的口氣反問她:那你吃完飯以后,還會喜歡我嗎?

小師姐不接話茬兒,她還想再最后確認一次,于是盯著那雙眼睛,結結巴巴問道:

那你愛我嗎?

一年多的同居生活,這句話從未在二人間提起過。

小心翼翼了這么久,此時此刻不得不問了。她替17歲的自己發問,替當下的自己發問,替腹中的那顆種子發問,替所有的過去和未來發問。

他接住她的目光,笑了一下,點點頭,說:嗯……

那還顧慮什么呢!

心口一熱,卡在嗓子眼里的那個消息自己跑了出來,等小師姐回過神來,該說的話已然說完。

她熱切地看著他。

她等著他驚喜地大喊出來,掀翻椅子沖過來狂吻,或許……還有求婚!

…………

可是,臆想中的這一切并未發生。

沒有大叫,沒有熱吻,他直勾勾地看著她,臉上沒有表情。

我不是在逗你玩兒啊……小師姐瞬間慌了,手忙腳亂地翻出試紙,雙手遞到他面前。

他盯著試紙不說話,良久,摸出一盒煙,叼上一根。服務員走過來,提示禁煙,他眉毛一揚忽然翻臉,惡狠狠地呵斥道:走開!我點著了嗎!

怎么是這個反應?仿佛一腳踩空,小師姐五臟六腑猛地懸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血液都凝固了。手中的煙被揉搓成粉末,他忽然開口:……遭了這么多罪才剛剛站穩腳跟,怎么著,又要從頭再來一遍?

他入神地盯著手中的煙絲,說:公司的規定你不是不知道,咱們兩個人,一定會被辭退一個……

她急急地接話:不會影響你的,我明天就去辭職。

他猛地瞪圓了眼睛,一拳捶在桌面上:就我現在這點兒薪水,能養活得了三個人?!

她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說:我存了一點兒錢,今年的房租也都已經交了……孩子一生下來我就去找工作,我會去掙錢的,我們不會活不下去的。

他不睬她,擰著眉頭不說話,別過臉去看著窗外。

小師姐幾乎聽得見血液結冰的聲音,咔嚓咔嚓地輕響。

冷不丁地,一句話拋過來,跌在桌子上,又彈到她耳邊:你那么好泡,我怎么知道這孩子就一定是我的?

剎那間整個餐廳天旋地轉……這是在說什么?

所有的氧氣好似都不翼而飛,小師姐大口大口地喘息,卻怎么也喘不上來氣。

……你嚇到我了,求求你別這么說話好不好……咱們還要在一起生活。

他斬斷話頭,恨恨地說:什么生活?扯什么生活!沒有生存,哪兒來的生活?

他指著窗外斑斕林立的樓廈,吼:這里是北京!你懂不懂什么叫生存!

小師姐恍惚著問他那現在該怎么辦。

他壓低聲音:還能怎么辦!抓緊找醫院,抓緊去做掉,千萬別讓公司的人知道,懂嗎!

做掉?別讓人知道?

小師姐點點頭,又垂下頭。

睫毛攔不住淚水,撲撲簌簌濕了一小片桌布——這就是耗費了整個青春去愛著的那個少年?

她抬起手腕去遮蓋淚漬,又濕了小洋裝的衣袖。

怎么搞的?這件小洋裝,每次上身,每次傷心。

面巾紙盒推了過來,他微慍:能不能別在外面哭?你懂事一點兒好嗎?

…………

菜剛上桌,他匆匆離去,說是要準備下午的就職會議,一定別打電話給他,回頭等他短信。

他走的時候忘了結賬,菜點貴了,花光了小師姐身上所有的現金,那個年代沒有微信支付也沒有支付寶,更沒有滴滴,她沒錢打車也沒錢坐地鐵,走路回的公寓。

初知懷孕時的驚喜,此刻異化成了一根穿心箭,從前胸戳透到后背,隨著她的步伐一顫一顫,從午后顫進夜里。

走到傍晚時分,收到他的短信。

言簡意賅的時間地址,是家郊區的診所。

回家的路還有很長,一路上她左手不自覺地壓在小腹上,手心的汗滲透了小洋裝,潮濕的,像是捂著一掌黏稠的血。

床上有他的味道,她不敢躺上去。

她抱著膝蓋躲在小公寓的廚房角落里,從傍晚坐到深夜,又到太陽升起,再到黃昏。

什么都沒吃,她不覺得餓,眼前混沌一片,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

終于,小師姐被持續不斷的電話鈴聲叫醒。

聽筒那頭,是他惱怒的語音:我在診所這兒等了你整整半天了,你什么意思啊?

他壓低聲音恨恨地說:你躲什么?要是愿意躲的話,干脆咱們以后就別再見面了。

她半晌才反應過來。

你不要我了?

她慌了神:給我點兒時間,再給我點兒時間,我心里亂。

她急急地哀求:……你放心,我一定會處理好的,一定不會拖你的后腿,絕對不會給你惹麻煩真的真的……求求你別不要我。

她喊:我去找個沒人的地方把孩子生下來好嗎,等將來合適的時候再回來找你,我保證不讓任何人知道好嗎好嗎?求求你別不要我……也別不要TA。

電話那頭他也喊了起來:別!你別求我,換我求求你好吧!你能不能別來毀我,也別毀了你自己,大家都是成年人,拜托你負點兒責任好嗎?!

小師姐哭著喊:可這是咱們的孩子啊,求求你別不要我……也別不要TA。

她幾乎崩潰,反反復復只喊這一句話。

聲音在空曠的公寓里沖來蕩去,撞出一片狼藉。

電話那頭,他不理她,自顧自地說話。

他說,手術若不想在北京做,那就回老家去做,該請假就請假,別讓人起疑心就行。聽說要抓緊,不然只能引產,就做不成無痛人流了。

他說,你是聰明人,自己考慮清楚吧。另外,聽說今天你沒去上班,回頭找個什么借口你自己看著辦吧,希望你按照約定,別惹麻煩。

電話掛掉了,小師姐回撥過去,被摁斷,再撥,再被摁斷。

小師姐抖著雙手給他發信息:是不是只要我打掉了孩子,咱們就還能在一起?

發送鍵一摁,她就后悔了。

跌跌撞撞地沖進洗手間,她狠狠地擰開水龍頭。冰涼的自來水澆醒不了快要爆炸的頭顱,鏡子里的女人鬼一樣憔悴,她伸出手來抽自己嘴巴,一下又一下。

她對著鏡子啐自己:卑鄙!

鼻血濺花了鏡子,又紅了白瓷磚。

整個青春的付出和等待,只換來一道艱難的選擇題。

她撩起衣襟,看著模糊的小腹。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我做錯了什么?上天是派你來逼死我的嗎?

翌日,小師姐離開了北京。

她沒什么朋友,也沒有什么閨密送行,獨自坐上一列開往南方的火車,一路恍惚,一站又一站。

她本是被寄養的,養父母沒有義務出手排憂解難,途經故鄉時她沒有下車,任憑火車開往陌生的終點站。

從一個終點到另一個終點,再到下一個終點。

這算是逃離還是拖延,她不知道。

小師姐刪掉了他的號碼,一路漫無目的地向前向前。

她像一只被風卷起的塑料袋,飄搖過整個中國,最后筋疲力盡地跌落進雨季的邊陲小鎮。

(八)

漫長的故事聽完,我的腦子不夠用了。

小師姐,阻攔你去人工流產,到底是應該還是不應該?

漫長的敘述耗盡了小師姐的元氣,她癡癡呆呆地坐著,兩只腳并在一起,兩只手絞在一起。她垂著眼,神經質地淺笑:終于把這些事全都說了出來,心里好像舒服了一點兒……

一邊笑,一邊淚珠撲簌。

該怎么做?罵她活該嗎?事到如今,再去責罵她的傻和癡,又有什么意義?雖說一個屋檐下住了這么久,但又能怎么幫她呢?該勸她打掉,還是生下來?幾次開口想說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那時的我太年輕,我腦子不夠用,亂。…………

夜深了,寒氣慢慢滲進門縫,纏住腳面纏住雙膝。

時間如濃膠般凝滯,屋子里無聲無息。

良久,老師傅長長一聲嘆息:都不知道你懷著孕……讓你吃了這么多天洋芋,委屈你了。

他不復往日的淡定,聲音明顯扭曲變形:我白活了一把年紀了,都不知道該給你出個什么主意……

老師傅蹲在那兒,抹起了眼淚。

和年輕人不同,沒有抽泣,沒有哽咽,手摁在眼上,只有一聲接一聲的嘆息。嘆息聲越來越輕,眼淚卻越流越多。

白活了啊,沒用啊,都不知道給你出個什么主意……他流著淚,不停地嘟囔著。

我盯著他的臉,看著他一開一合的嘴、糾成一團的皺紋,這一幕讓我不知該作何反應……阿叔,不至于吧,你掉淚了?

我說:阿叔阿叔,你別掉淚……咱們三個人之間,互相連名字都不知道啊,你犯不著啊。

他“唉”的一聲長嘆,使勁兒抹著腮上淚水,道:唉,可難受死我了……你們這幫孩子,折騰什么啊折騰,就不能好好的嗎?

小師姐慢慢起身,遲疑了一會兒,蹲到他面前,抖著手替他擦淚。

從小到大,這是第一次看見有人為了我掉淚。

她說:……您對我好,我會記著的……阿叔,對不起,我惹您難過了。

她扶住老師傅的膝頭,輕輕地說:

這是我自己惹的麻煩,讓我自己一個人去處理吧。您收留我已經夠久了,我該走了。

老師傅摁住她的手,說:走什么走?孩子,你別說胡話!

小師姐神經質地咯咯笑起來,看看老師傅又看看我,道:我哪兒還有臉再留下來……求求你們別留我,留不住的,讓我走吧。

我指著她問:你要去哪兒?你能去哪兒?

她額頭抵在老師傅的膝頭,大聲喊:

求求你們別操心我了……

求求你們讓我走得再遠一點兒吧……

求求你們讓我重新去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讓我自己想明白到底該怎么辦……

聲音很大,震得玻璃柜臺嗡嗡輕響,她伏在老師傅膝頭劇烈地抽泣,一口接一口粗重地喘息。

…………

小師姐次日離開的小鎮。

阿叔做好了飯,但沒下樓來吃。我陪著小師姐吃的飯。

我給她夾菜,一筷子洋芋,一筷子豆腐,一筷子雞蛋,用的自然還是那雙小胡蘿卜一樣粗的銀筷子。

我說:小師姐你看,銀筷子又黑了。

我遞給她一個小鐵皮茶葉盒子,費了半天勁兒,幫她把蓋子摳開。

紅紅綠綠幾沓散錢,橡皮筋扎著的。我告訴她,這是阿叔給的。

我告訴小師姐:阿叔說不管你決定走哪條路,身上錢不夠的話不行。他說不管你缺不缺錢,都幫幫忙,讓他心安一點兒。

我說:小師姐,你不要推辭,收下就好,阿叔挺老的一個人了,請讓他心安一點兒。

我望著小師姐,說:也許咱們以后沒什么機會再見面了,想想還挺讓人難過的。

她抱著茶葉盒子,沒應聲。眼神失焦,熟悉的茫然。

我說:現在覺得不論是勸你去當單身媽媽,還是任憑你去打掉孩子,都挺渾蛋的……但如果臨別前不說點兒什么,也挺渾蛋。

我說:以前老覺得“祝福”這個東西挺虛的,但好像這會兒也只能給你個祝福了。

我把那個豌豆粒扁鈴鐺從口袋里掏出來,替她掛在頸上。

小師姐,當它是個護身符吧。

我說:祝你能心安……或者母子平安。

小師姐沿著石板路走遠了,那一日是罕見的晴天,她腳下的青石板路泛著光,胸前的銀鈴鐺叮咚輕響……

拐了一個彎,也就聽不見了。

也不知她后來去了哪里,走的哪條路。

…………

小師姐走后,銀匠鋪的日子照舊,錘子叮當響,雨水也照樣滴答。

有天晚飯炒了臘肉,油滋滋的,噴香撲鼻。我先往老師傅碗里夾了一筷子,他只嚼了一小塊,就難受地放下了飯碗:都不知道她懷著孕……讓人家孩子吃了那么多天洋芋。

我也停了筷子,我說:要不,咱給小師姐打個電話?

他說:嗯嗯,你打……

我說:我不,還是你打吧……

最后誰也沒打。

關于小師姐的一切,我們后來誰也沒提起過。

像一陣鈴鐺聲,響過了,也就沒了。

(九)

雨季結束后,我也告別了小鎮,一別就是許多許多年。

逢年過節會給阿叔打個電話,關于我其他的職業身份、謀生手段,我一直沒告訴他,他一直以為我靠畫畫謀生,拎著個破油畫箱,天南地北游游蕩蕩。

結婚了沒?買車買房了沒?過得好嗎?……

這幾個問題,每次打電話他都會問。

我當然說好嘍,好好好,各種好,樣樣好。

他在電話那頭嘟囔:晃來晃去的,好什么好……

阿叔越來越老了,耳背得厲害,以為我聽不見他的嘟囔。

每次電話的結尾,他都會說:要是過得不順心,就回來住上幾天嘎。

我說:順著呢,好著呢,別操心啦好嗎?

那,什么時候有空呀,回來看看我嘎。

每次我都說明年明年……明年復明年,拖了一個明年又一個明年。

直到阿叔辭世。

消息來得晚,待我橫穿整個中國趕回去的時候,人早已入殮多日。

據說走的時候還算安詳,白事時來了很多人。

除我以外,陸續遲到趕來的還有四五個外鄉人,互相攀談起來才發現,都曾跟阿叔短暫學過手藝,都沒拜過師。雨夜把盞畢,一堆陌生人參差立在銀匠鋪舊址前,沉默不語,煙頭一明一暗。

都一樣,都曾被阿叔收留過,都是“從街上撿的”。

關于阿叔的過去已不可考,只知他壯年時貌似蹲過班房,原因不詳,孤獨終老,無子嗣……和無數的老匠人師傅一樣,身前身后,寂寂無名。

老師傅走了,老手藝一并帶走了。

都不知道他這一輩子是否正經收過徒弟。

落筆此文時,我隱去了小鎮名稱,隱去了阿叔的姓氏籍貫,隱去了他的塋冢所在……

讓他安安靜靜地休息吧,莫讓俗世的諸般解讀,擾了他的身后清凈。

日子真不禁過,阿叔走后,眨眼又是若干年。

匆忙趕路,偶爾駐足,一程又一程,一站又一站。

小鎮雨季里的寡淡故事,當時不覺個中滋味,年齡越長,越發懷念。

沉甸甸的錘子,水汪汪的青石板。

絲絲縷縷的老木頭清冷的霉香,阿叔灰藍色的手掌……叮當叮當的老時光。

…………

阿叔。

昔年的小鎮雨季里,馬鈴聲遠去,你丟我一根紙煙,說:

好好學,早點兒靠手藝吃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萬重山水走過,酸甜苦辣嘗遍,滾滾紅塵翻呀翻兩翻,天南地北隨遇而安。

被欺辱被雪藏被打壓被群嘲被輕蔑被不屑。

可是阿叔,手藝沒扔,還在我身上呢,在血里在手中,在字里行間。

(十)

至于小師姐,后來,我和她當年隸屬的那家公司有過業務合作。

酒桌上旁敲側擊,有資深員工對她尚有印象,但也僅止于她莫名其妙地離職,據說杳無音信,再沒出現。小師姐的那個男神我沒去打聽,祝他升官發財長命百歲一生心安,祝他來世為禽為獸莫為人身,莫要再來禍害人間。

那天酒局結束后,我站在北京世貿天階東門,翻出存了多年的手機號碼,給小師姐打了過去。

電話沒打通。

這些年手機從2G變3G再變4G,當年的131早已是空號。

頭頂的天幕繽紛絢麗。

也不知那個孩子最終是否看見過這個世界……

當年的無所作為,多年來始終讓我心慌。

其實,若事情再來一次,我想我依舊會沉默,依舊會無所作為。

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讓我心慌。

若換作是你,會如何幫她?

站在為了她好的立場,慫恿她去打胎?

眼睜睜看著一條人命消失在眼前?人有人性,人性惜命,人命關天。

當一條性命和你的人生有了關聯,有了交集,近在咫尺地擺在你面前,立時三刻就要丟在眼前時,去慫恿刀子下得快一點兒?

三個月了,都成形了,已經是條命了。慫恿她除掉這條命,去重新開始人生嗎?勸她親手殺掉她早已徹骨深愛的孩子,讓她背負著一生的罪惡感去重新開始?

…………

反之,站在保住孩子的立場,鼓勵她生下來?

為了滿足自己的道德感,而卑鄙地鼓動一個無依無靠的姑娘去做犧牲?鼓勵她去給自己的人生判一場無期徒刑?

去冠冕堂皇地對她說“時光和歲月終會賜予你內心強大的力量”?

如果在內心強大的力量最終來臨之前,她被這個殘酷世界擊垮了呢?

世人喜歡俯視、仰視、漠視、鄙視,唯難平視。

就算視線中偶有善意,也難免附帶圍觀感、憐憫感。

某種意義上講,單身媽媽一直是個被世俗標準邊緣化的人群,總會或深或淺地被孤立、被排異。

別和我說一視同仁,你我都知道,大部分的一視同仁,僅局限于舌尖唇畔。

是的,這世界上有許多幸福的單身媽媽,但不論是她們,還是小師姐這個煢煢孑立的傻姑娘,你我有什么權利站在道德高度上指導人家的人生,又在之后的若干年里對其是死是活事不關己?

…………

若當年站在小師姐面前的是你,你會如何開口?

是鼓勵她犧牲孩子,還是犧牲她自己?

若你是小師姐,你會如何選擇?

是犧牲孩子,還是犧牲你自己?

哪一種選擇會讓你心安?

(十一)

還沒完。

多謝故人首肯,允我記敘以下這段文字。

…………

時光荏苒,多年的江湖浪蕩后,我開筆當了寫書人,野生的。

2013年12月31日午夜,上海福州路書城,跨年簽售會。

一起簽售的作者很多,并列一長排,曉晗坐在我右邊,陳諶坐在我左邊,來的人更多。

知道我愛吃零食,很多讀者帶著自制的小糕點來看我。

我邊吃邊簽,不亦樂乎。

新年鐘聲敲響前,有個帥氣得嚇死人的小正太高擎著書,擠到我面前。

漆黑的眉毛,漆黑的圓寸頭。

這么大的背包,外地趕來的吧?

喲,校服上兩道杠,還是個中隊長。

我逗他,伸手去胡嚕胡嚕他的頭,熱烘烘毛茸茸的,極佳的手感。

喂,小子,這么年輕就讀我的書,小心影響發育啊。

旁人哄笑,小男生縮著脖子笑,乖巧地任我擺布。

我遞給他一塊餅干,在他書上簽上名,再畫上一只大肥兔子。

名字簽完了,他賴在桌前啃著餅干不肯走。

我問:是想再多要一塊餅干嗎?一整盒都給你好了。

小正太不客氣地接過餅干盒,笑嘻嘻地說:我還有事情找你呀……

他費力地伸手往領口里掏,掏呀掏呀掏呀掏,掏出細細的紅繩一條。

他一邊拽紅繩,一邊說:

……媽媽讓我來的,媽媽讓我把這個給你瞧瞧。

鈴兒丁零輕響,響出一抹銀光。

獨一無二的豌豆粒兒。

雪花銀的扁鈴鐺。

…………

烏溜溜的眼睛盯著我。

他問:叔,你是不是認識我媽媽?

起身繞過桌子,慢慢蹲到他面前,我輕輕將他抱住。

好孩子,我不僅認識你媽媽,連你我都認識。

阿彌陀佛……

在你還只有鈴鐺這么大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了。

打銀聲

《夜晚就是這樣變長的》陽朔小屋·陳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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