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只喵
他說……其實,對于我們這種孩子來說,
自暴自棄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而挽救我們這種孩子的辦法其實很簡單——
一點點溫情就足夠了,不是嗎?

難過時,無助時,落寞時,被命運的巨浪扔進人海時,你最想要什么?
一碗面,一根稻草,一個背后的擁抱,一個溫暖的眼神……
或者一只喵。
誰會是你的喵?
你又是誰的喵?
(一)
有個小孩兒很可憐。
太丟人了,所有人都在看著他,看著他被媽媽拎著耳朵,踉踉蹌蹌往學校大門外拖。
小孩兒盡量低著頭,能多低就多低,盡量小小聲地喊:媽媽……
媽媽……疼。
媽媽一腳側踹,牛皮鞋卷在肉屁股上,砰的一聲悶響。
閉嘴!
下午2點半的天津市河北區增產道小學,正值課間休息,滿世界跑來跑去嬉笑打鬧的小學生。
跑過他們身邊的,通通自動一個急剎車,一邊驚喜地看著這一幕,一邊腳下不自覺地跟著走。
受列祖列宗的基因影響,圍觀看熱鬧幾乎已是種天性。和父輩們一樣,這些半大孩子或抱著肩膀或手抄著褲兜,老到地跟著當事人的移動軌跡踱步,卻又老練地保持著最合理、安全的距離。
有些東西沒人教,他們卻早早就學會了,比如看熱鬧時的表情。
和父輩們一樣,他們瞇起兩世旁人的眼,半張著嘴齜出幾顆牙,掛起一抹笑。
媽媽的目光彈在那些淺笑上,又彈回到自己臉上,噼里啪啦彈出一臉潮紅。該死……校門怎么離得那么遠?短短100米的距離,卻走得人筋疲力盡,遠得好像去了一趟塘沽。
終于站到學校大門外了。
媽媽放慢腳步,無聲地喘了口粗氣,掐著耳朵的手好像微微松了點兒勁兒……小孩兒把頭抬起一點兒,瞅瞅媽媽的臉色,再瞅瞅媽媽的鞋尖。
自行車鈴在身旁丁零零地響,15路公共汽車拉著黑煙稀里呼隆開過眼前,白花花的天津夏日午后,紛亂嘈雜的成人世界。
小孩兒忽然央求:……媽媽媽媽,給我買只小喵吧。
媽媽:你嘛時候不打同學了,嘛時候再來和我提條件。(嘛,四聲,天津方言“什么”的意思。)
她沉默了一下,忽然暴怒起來,低吼道:你個倒霉孩子!你還有臉跟我要東西?!
小孩兒說:我不是故意的……他們都不跟我玩兒。
媽媽重新揪緊他的耳朵,把他提溜起來一點兒,一根手指杵在他腦門兒上,一下又一下地戳著。
人家為嘛不跟你玩兒?!不跟你玩兒你就揍人家嗎?!土匪嗎你!怎么這么橫啊你!你還真是家族遺傳啊你!
腦門兒上戳出白印兒,白印兒又變成紅印兒。
小孩兒兩只手護住腦門兒,隔著手指縫兒,輕輕嘟囔著:給我只小喵吧。
他抿著嘴,擰著眉,汪著兩泡眼淚……火辣辣的耳朵,酸溜溜的鼻子。
買只小喵陪我玩兒吧,毛茸茸的,軟軟的,小小的。
小小的小喵,一只就夠了。
…………
掉了漆的綠板凳,小孩兒已經木木呆呆地坐了大半個鐘頭了。
他怯怯地喊:爸爸,給我買只小喵吧……
爸爸頭也不抬地回罵一句:買你媽了個×!
爸爸在忙。
滿地的玻璃碴兒,鏡子上的,暖水瓶上的,電視屏幕上的。
爸爸撅著屁股蹲在一地亮晶晶里,忙著撕照片。一張又一張,一本又一本。
一本相冊撕完了,又是一本相冊。
結婚證早就撕開了,還有糧本和戶口本。
媽媽呢?媽媽不知去哪兒了,媽媽摔門的動靜好像點炸了一個炮仗,小孩兒被炸起了一身的寒毛,良久才滲出一脊梁冰涼的汗。汗干在背上,把的確良的校服襯衫粘得緊緊的,小孩兒被包裹其中,緊繃繃的,一動不動。
天已經黑了,家里的燈卻沒有開。
他不敢開燈,摸著黑找到自己小房間的門把手。鄰居家的飯香隔著紗窗飄過來,是燒帶魚和蒸米飯吧……他咽咽口水,背后只有“刺啦刺啦”撕照片的聲音在響。
他試探著喊:爸……
砰的一聲巨響,爸爸摔的是手風琴吧?噢……那以后我可以不用再練琴了吧?
心怦怦跳得厲害,門被輕輕打開,慢慢關嚴,他使勁兒地抵在門背后,大口大口地喘氣,喘了好幾口才終于喘上來。
孩子不是成人,頭頂的世界沒那么大,無外乎老師同學、爸爸媽媽,無外乎學校和家。
成人在成人世界中打拼掙扎時,時常會因挫敗而沮喪無助,進而厭離心生或心灰意冷。
但我想,若無助感像疼痛感一樣可以分成十二級的話,成年人再無助也難逾越一個孩子的無助感。
孩子不是成人,眼里的世界就那么點兒大。
一疼,就是整個世界。
關于9歲的記憶,大多數人都淡忘了吧?
對于那個孩子而言,9歲卻是永生難忘的。
9歲生日的早晨,當他餓著肚子醒來時,他得到了一份特殊的生日禮物。
不是一只軟軟的小喵,是一個堅硬的消息。
爸爸媽媽要離婚了。
(二)
新家,新臥室,新床。
新床單的圖案是一些小動物在海上航行,狗、馬、大象……沒有貓。
每天放學,小孩兒把自己擱在床上,不肯出門。臥室門外是個難以理解的次元,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別人家都有爸爸媽媽,而自己只剩媽媽了呢?他開始失眠,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腦袋,他摸著床單,不停地胡思亂想,陷入一環套一環的洞穴中不能自拔。
同時控制不住的還有自己的拳頭,學校干架的次數越發多,天津王串場增產道本是出大耍兒的地方,但就算是這么個臥龍寶地,所有人也都說他是個罕見的戰斗兒童,易怒、暴力,隨時隨地亂發脾氣。
沒人喜歡和他說話,除了媽媽。
媽媽和他說話也總沒有好氣兒,看他的眼神也總是忽冷忽熱。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每天只有一個時間她是和藹的,每天凌晨之后、清晨之前,她將醒未醒時最溫柔。小孩兒熬夜等著凌晨來臨,抱著枕頭跑到媽媽的房間,貼著媽媽的脊梁躺下。
媽媽媽媽……他抱著媽媽的后背小聲說:給我買只小喵吧。
聲音太小,媽媽迷迷糊糊的未醒,聽不清。
她翻一個身,摟緊他,沉沉睡去。
這些話白天是不敢說的,媽媽是個愛干凈的人,不喜歡帶毛發的東西。
他用力把自己擠進媽媽的懷抱里,從1默數到1000,然后依依不舍地離去。
失眠加熬夜,小孩兒的暴力傾向越來越強,從每天打架演變成每個課間打架,幾乎成了一種病態。
老師和媽媽把他送到了天津市兒童醫院,他們懷疑他有病。
大夫開始問問題,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他問:世界上最小的鳥是什么鳥???
小孩兒愣愣地看著大夫,說:小鳥……
小孩兒最終被確診為多動癥兒童患者。
很多藥,處方藥,拿病歷才能買到。
小孩兒開始吃那些治療神經病的藥,藥吃了很久,腦子越變越慢,架倒是打得少了,但一打起來反而比之前更暴力,不見血不算完。滿臉鼻血的孩子在前面哭著跑,他揚著拳頭在后面追,旁人只道他是猙獰的,沒人知道他是恍惚的。
有一天,追打途中他暈倒了,眼前一片白,身體沒有了任何知覺。醒來后躺在媽媽懷里,媽媽在哭,撕心裂肺的那種,從此停止了給他喂藥。
打架就打吧,隨他去吧。
媽媽不再管他。
媽媽帶著他過單身生活,過了很久。
有一天,媽媽出奇地和藹。
媽媽平靜地說,她要出差幾天,讓小孩兒先搬到奶奶家住。
小孩兒自己收拾好行李,出門前卻被媽媽喊住,她看了他很久,說:走之前,媽媽帶你出去玩兒一天吧。
媽媽拽下他的行李扔到一邊,帶他去吃麥當勞,帶他去北寧公園玩兒。
小孩兒那時在生病,腮腺炎,臉像包子。
媽媽對包子說:北寧公園里還有哪些設施你沒有玩兒過?跟媽媽說,媽媽今天全帶你玩兒一遍……
媽媽帶他去買衣服,買了春夏秋冬各季的很多衣服。買完童裝又買少年裝,甚至買了一身西裝……一大編織袋的衣服,足夠他穿好多年。媽媽發瘋一樣地花錢,從百貨大樓到勸業場,她拖著他跑,好像在和什么東西賽跑。
小孩兒跑著跑著哭起來,一開始小聲哽咽,忽然號啕大哭起來。
媽媽……我要死了。
他哭著喊:我高興得要死了……媽媽你是喜歡我的!
他仰著包子臉說:媽媽我知道你要走很久,抽屜里的護照我都看見了,外國字的邀請信我也看見了。
他掏口袋,掏出一本護照遞給媽媽。
一同掏出來的還有一盒火柴。
媽媽,我本來想燒了護照不讓你走的,我舍不得你。
可是,我知道了媽媽是喜歡我的……我也喜歡媽媽,所以媽媽走吧,不管走多久我都喜歡你。
媽媽改簽了機票,改簽了幾次,終究還是走了。
人生中第一次去飛機場,是給媽媽送行。
安檢口外,媽媽抱著他的腦袋,哭得快昏厥過去。
小孩兒掙脫懷抱,遠遠地跑開,他站在熙攘的人流中大聲喊:等我長大了,我找你去?。?/p>
他喊:媽媽,不要生別的小孩兒??!
媽媽消失在安檢口。
小孩兒慌慌張張往回跑,眼淚鼻涕滴滴答答沾滿胸前,同行的親戚攔住他,他哇哇大哭,沖著安檢口里喊:……可是,我想你了怎么辦?!
北京機場回天津的一路上,他都在哭。
回到奶奶家時,小孩兒幾乎已經哭崩潰了,迷迷糊糊的,只是一味地抽泣。
他摸回自己的新臥室,伏在熟悉的床單上。
身下好像壓住了一個陌生而柔軟的東西……
他翻身起來,只看了一眼,淚水便再次噼里啪啦往下落。
小喵!
他緊緊地抱住它,它睡眼惺忪地打了一個哈欠,之后溫柔地看著他。
毛茸茸的,軟軟的,小小的小貍貓。
小喵,小喵,我的小喵……
他抱著它在屋子里打轉,又哭又笑,滿臉冒泡。
(三)
小喵陪了小孩兒許多年,家人一樣。
它對小孩兒很好,從沒撓過他,兩條小生命夜里摟著睡覺,再冷的冬天也熬得過去。
有時候早晨小孩兒醒來,常看到小喵睡得仰面朝天,肚皮一起一伏。
他再沒失眠過。
他吃什么小喵就吃什么,有肉吃肉,有菜吃菜。
有段時間他饑一頓飽一頓,小喵溜出門去半天,拖著長長一條死蛇到他面前。
小孩兒嚇得蹦到柜子上嗷嗷叫。
蛇是小蟒蛇,隔壁家的寵物,當然吃不得,但這么大的一條長蟲,它是怎么搞掂的?
都說貓傲,但小孩兒喊它的時候它會理他,一召喚就到。
有時夜里小孩兒想媽媽,哭著驚醒,懷里總不是空的,小喵的腦袋毛茸茸地蹭在臉上,吸淚安神。
他出門時把它馱在肩上,它老老實實地蹲著,爪子輕輕摳在衣服里,并沒有弄疼他。
馱來馱去馱成了習慣,他去哪兒都帶著它,直到它慢慢長大,保持不了平衡。
小孩兒16歲時,爺爺奶奶要賣房子,他搬了出來,拖著一床被子一大箱子衣服,帶著小喵。
床單是從小睡慣的,衣服是媽媽買的。
小喵是他的,他也是小喵的。
偌大的天津,嘈雜的市井,一個小孩兒一只小喵,相依為命。
小孩兒需要吃飯,也需要讓小喵吃飯,他借了張18歲朋友的身份證,跑去天津濱江道步行街上班。
他租住在沈陽道的一所老宅里。坑坑洼洼的老木地板,房東刷過厚厚的紅油漆,油漆年久剝落,越發坑坑洼洼。他坐在木地板上拉手風琴,拉《賽馬》,拉《喀秋莎》,小喵蹲在一旁伸懶腰,早晨的陽光鋪滿房間,小喵是帶金邊的。他對小喵說:你看咱哥兒倆……哎呀,真浪漫!
一曲拉完,穿上工裝,抱著小喵就跑,一是趕著上班,二是躲著房東老太太催房租。
第一個月的工資被扣在店里了,第二個月才會發工資到手里,不躲不行。
好在店里包容度高,店里允許他帶貓上班。
小孩兒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門口鼓掌。
一邊鼓掌一邊喊:您老看一看,您老瞧一瞧,新款到店就打折,優惠少不了……
后來他學聰明了,抱著小喵在店門口擺造型,路人被小喵的憨態吸引,他一步一步把客人引到店里去。
每月1100元錢的工資,算是他和小喵一起賺的。
同事中的年輕人下了班喜歡一起喝扎啤吹牛皮,喊他他不去,喊他砸紅一他也不去,喊他打《傳奇》他也不去。他有他的家庭生活,小喵等著和他一起看電視劇。
他們都愛看古裝劇,他歪在破沙發里,小喵歪在他腿上,面前一個盤子,半盤子老虎豆,半盤子小魚。
魚是小死魚,花鳥魚蟲市場一元錢一大兜子,用棒子面裹著在小鍋里煮熟,小喵最愛吃。
看完電視劇,一起下樓練滑板,他摔得齜牙咧嘴,小喵蹲在一旁叫得幸災樂禍。
濱江道小雪飛揚,冬天來臨??伤麤]有過冬的衣裳,媽媽當年給他買了好多衣服,但只顧了他的身高,忘記了青春期的孩子會長胖。他想給自己買一件衣服,他當時認為那是這個世界上最洋氣的品牌。那個牌子叫G-STAR(歐洲時尚品牌),850元,他猶豫了整一個月才買下那件棉襖,剩下的錢不夠吃飯,只夠喂小喵。
小孩兒決定拓展自己的事業,進軍零售業市場。
濱江道有很多老頭老太太擺地攤兒,他加入他們的行列,賣起了檳榔和襪子。
冬天賣襪子,夏天賣檳榔。
下雨賣雨傘,刮風賣口罩。
夏天熱成狗,冬天凍成球。
城管來了跑,東西沒收就哭。
小喵乖得很,天天陪著他擺攤兒,襪子堆里睡大覺,經常把伸手翻襪子的客人嚇一大跳。
襪子用床單鋪在地上,城管來了卷起來抱著就跑。襪子卷在床單里,小喵也卷在床單里,床單是從小他和小喵一起睡慣的那一條,現在派了大用場。
他圖省事,新床單買來之前,夜夜抱著小喵睡在光板褥子上。
慢慢地,床單磨得破破爛爛,一個四方形的床單兩邊出來了兩根布條。
他發現,如果直接拉起來兩邊的布條,就可以把四個邊角全拽起來,這樣就像一個網兜一樣兜住所有的貨,拿起來就可以跑,完全節約了收攤兒的時間,簡直一秒鐘就可以完成逃跑前的準備。
后來整個濱江道擺攤兒的全用上了他發明的四角兜,恨得城管牙根癢癢。更恨人的是,每回他逃跑時,床單包裹里都伸出個貓腦袋,高一聲低一聲地沖背后的城管叫,像挑釁,又像罵街,人跑遠了,罵街的余音裊裊。
也遇到過流氓找碴兒。
30多歲的人了,拿了東西不給錢,小孩兒理論,他們抬手就是一個嘴巴子,肩窩里咚的一拳。
小孩兒給打急眼了,掄起馬扎子拼命,畢竟勢單力薄,被打得滾藏在路旁的車底下。
流氓臨走時罵:以后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他躲在車輪后面還嘴:好!如果你不打我,你是我兒子!
一回頭,小喵挨著他,一起躲在車底下,一起瑟瑟發抖。
小孩兒那時候認識了一個老師,教吉他的,50元錢一節課。
小孩兒那時的人生目標只有兩個:自己和小喵能吃飽;自己能學會吉他,將來靠音樂吃飯。
吉他課一周要上四節,他每天和小喵一起擺攤兒的時間越拉越長。
天津冬天冷死狗,他手壞了,全是凍瘡,練琴時速度跟不上。老師罵他不專業,讓他平日里戴手套保護好手。擺攤兒是苦差事,寒冬臘月也要出攤兒,不然吃什么?學費拿什么交?
要擺攤兒就不能戴手套,戴手套怎么找錢?手不摸錢的話容易收到假鈔。
半個冬天過去,他的手爛掉了。
狗會舔人手,沒想到貓也一樣。
擺攤兒時,小喵湊過來,腦袋擱在他手上。
小喵的舌頭是粉紅色的,麻酥酥的,它一口一口舔著他手上凍傷的地方。
他看著小喵舔他的手,騰出一只手來撫摩小喵背上的毛,它歲數很大了,毛色已沒有那么光亮……
有人影擋住了路燈的光,他以為是客人,趕忙抬頭招攬,話卻卡在嗓子眼里,又咽了下去。
吉他老師領著孩子站在面前,應該是路過。
老師傻了一樣看了他半天,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的這個小徒弟是個擺地攤兒的。
半晌,老師被自己的孩子拉走了。
小貓還在舔他的手,他看著老師的背影,先是尷尬,后是羨慕。
老師的孩子穿得很暖和,攬著爸爸,戴著漂亮的毛線手套。
應該是他媽媽給他織的吧?厚厚的,一看就很暖和……
一周后,老師對他說,自己想在建昌道開家琴行。老師客氣地問他:愿意不愿意來琴行上班,這樣既可以練琴,又能掙工資。他搓著手,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不小心搓到了手上的傷,疼得倒吸冷氣。
老師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盯著他瞧……
老師指著他懷里,說:你來琴行上班時,可以帶著你的小喵。
(四)
幾年后,小孩兒藝成,他當過婚慶歌手,也當過店慶歌手,還當過夜總會歌手。不論去哪兒上班,他都帶著小喵。后來他寫歌,出專輯,開始了全國巡演,上過中國搖滾先鋒榜,也登上過迷笛音樂節的主舞臺,不論去哪兒,他都帶著小喵。
又過了幾年,小孩兒獨自游蕩到云南,留在了麗江小屋當歌手。
小孩兒1989年生人,叫王繼陽。
王繼陽是個水瓶座奇葩,笑起來像只貓,他津門市井中長大,方言像煎餅馃子一樣,一套一套的,總能逗得人哈哈大笑。他的主打曲是《小貓》,原創音樂,客人們很喜歡,幾乎每天都點這首歌,高潮處和他一起合唱: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南腔北調,一屋子貓組團叫春一樣。
春節,王繼陽和我一起過的,和我爸媽一起包餃子。我媽發壓歲錢紅包,遞給我一個,也遞給他一個。他愣了半天才接過來,摩挲在手中,財迷一樣反復地瞧。
我說:哎喲,怎么著,嫌少?
他說:豈敢豈敢,只是很多年沒收到過壓歲錢而已,一時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非要去給我媽磕頭謝恩,我把他薅到一邊剝蒜去了。
我那時并不知他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已經許多個春節沒人給他發壓歲錢紅包了。
也并不知道許多年來和他相依為命的,是只小喵。
2015年春節過后,春末的一天夜里,王繼陽唱完《小貓》,毫無征兆地向我辭行。
他抱著吉他,笑嘻嘻地對我說,他要滾去廈門了,不回來了。
王繼陽曾背著吉他陪我橫穿過整個中國,從海南島到新疆石河子,八千里路云和月,大家有戰斗友誼。
我對他說:你要走我不留,但我很舍不得。
他想了一會兒,說:那就留給你一個關于小喵的故事吧,算是送你個念想。
…………
故事講到一半,他停下來抽煙,手是抖的,打火機幾次都沒打著火。
他卻笑嘻嘻地說:唉……小喵后來死了。
他的臉是笑著的,手卻是抖著的。
他斷斷續續自言自語道:
我以為誰都可以離開我,只有它不會……可它終究變成了一只老貓,趴在我的腳面上,再也跳不上我的膝蓋。我把它抱起來,它看著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死在了我懷里。
它最后一次看我的眼神,和它第一次見到我時的眼神是一樣一樣的,很溫柔哦。
…………
我抱了它很久,舍不得把它埋進土里。
我拿出一件我最心愛的衣服把它包了起來,爬上一棵最高的樹,把它放到了樹杈上。
那件衣服是媽媽很多年前給我買的,是件西裝。那棵樹種在我家門前院子里,每天出門一抬頭就能看見它。
…………
忘不了小喵最后的眼神,好像是它的使命完成了,很累,也很欣慰。
是我太矯情嗎?我怎么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不是個孩子了?我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長大了!
我去!有意思!我居然好好地長大了!
謝謝小喵,從當年它來到我身旁的那一天起,我就再沒和任何人打過架……如果沒有它的陪伴,或許我早已當了馬仔小弟拿安家費了,或許我早已蹲在監獄里啃窩窩頭了,或許我不會去自力更生努力掙錢,也不會有心思彈琴唱歌搞音樂。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好人,但最起碼我沒變成一個壞人。
說這番話的時候,王繼陽沒有看著我,他在自言自語。
他繼續自言自語地嘟囔著:……其實,對于我們這種孩子來說,自暴自棄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情,而挽救我們這種孩子的辦法其實很簡單——一點點溫情就足夠了,不是嗎?
(五)
王繼陽一個人長大,小喵陪著他。
就像他說的,因為有了這一點點溫情,他起碼沒變成一個壞人。
他當下是個小有名氣的歌手,待人很幽默親和,大家都喜歡他,也有人無比討厭他,嫌他貧嘴、絮叨,津門的衛嘴子習氣,且愛自說自話自言自語,完全不管別人有沒有在聽。
討厭他的人或許不知道,很多年來,他每天說話聊天的對象,只有小喵。
他只是改不了這個習慣,雖然小喵已經死了好幾年。
小喵死后,他曾傷心過數年,一度背著吉他天涯浪蕩,萬幸,也沒變成壞人。他曾在許多地方駐足,采風寫歌,浪蕩到西北時,在甘肅天水市白駝鎮下車……發心動愿,一把吉他跑遍中國,幫扶了一所岌岌可危的山區小學。他剛開始在我的小屋里當歌手時,賣自己的專輯賣得很賣力,當時我并不知賣碟的錢中的一大部分,是攢來給他的孩子們買面粉的。
后來輾轉得知,天水市白駝鎮化嶺村小學感念他的善舉,非要讓他當名譽校長,還要改名叫“繼陽小學”。提起這所千里之外的山村小學,他開玩笑說:我算個狗屁校長,我才讀過幾天書啊,幫助過那所小學的人有好幾個呢……我只是我孩子們的小喵而已。
停了停,又說:他們也是我的小喵。
那個學校有63個孩子,63只小喵。關于王繼陽和他的那群西北小喵的故事,他日有緣,會專門攢輯成篇,就不在此贅述了。
但有一事我不明。
小屋本是個抱團取暖相濡以沫的所在,王繼陽,你在小屋待得不舒心嗎?是大家給你的溫情不夠嗎?干嗎非要離開小屋去廈門?
(六)
整整一根煙抽完,他才開口說話。
他說,小喵陪了他很多年,也已經離開他好幾年了,小喵走后他一直是一個人,孤單,但不孤獨……
他說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媽媽了。
聽說,媽媽回國后住在廈門。
是的,當年媽媽走后,他想過她,想完之后是恨,徹骨的恨。
恨她為什么那么狠心,恨她只留下一箱子衣服和一只貓。
恨完了是忘,既然你不要我了,那我就忘了你吧,我自己一個人長大。說忘就忘,很多年來,他強迫自己忘記了許多事情……他幾乎忘了自己是個有媽媽的人。
但不知為何,今天唱《小貓》時,忽然回想起了許多事情。
潮水一樣的往事,洶涌得讓人無法喘息。
…………
安檢口外,一個媽媽抱著一個孩子的腦袋,哭得快昏厥過去。
那個小孩兒掙脫懷抱,遠遠地跑開,他站在熙攘的人流中大聲喊:等我長大了,我找你去??!
他喊:媽媽,不要生別的小孩兒啊!
…………
25歲的王繼陽坐在午夜的小屋,微微瞇起眼睛,煙頭夾在指間,吉他抱在懷里,他又開始了自言自語:
我早已經長大了,媽媽也快變成個老人了吧?
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
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他笑著說:或許,媽媽現在需要一只小喵。
(七)
當你讀到這篇文章的時候,王繼陽已定居在了媽媽身旁。
2015年他離開了云南,但沒離開小屋,我讓他把小屋帶到廈門了。
若有一天你路過廈門,或許你們會偶遇在曾厝垵街頭,或許你們會擦肩而過在環島路上。
很好認,他微胖,瞇瞇眼,笑起來像貓。
聽說黃昏散步時,他總愛挽起媽媽的胳膊。
聽說廈門是個盛產海風的地方。
海風拂平所有難過的往昔,也許此刻正輕輕拂在他們身上。
一個久違的媽媽。
一只久違的小喵。


【文中人的聲音】
王繼陽陪媽媽吃飯

《小喵》廈門小屋·王繼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