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么
有人說,每一個擁有夢想的人都值得被尊重。
可我總覺得,除了被尊重,人還需自我尊重。
真正的尊重,只屬于那些不怕碰壁、不怕跌倒、勇于靠近理想的人。
夢想不等于理想。
光幻想光做夢不行動,叫夢想。
敢于奔跑起來的夢想,才是理想。
…………
就像老謝那樣。

我是你的作者,你是我的讀者,我寫你看,好比你聽我說。
謝謝你愿意傾聽我,并贈我溫飽體面,我也會盡力去聽聽你的,然后,能做點兒什么就做點兒什么。
我曾給過你一個承諾:微博上每一條評論留言或@我都會看,雖無精力每條回復,但都會看。
我做到了,我都看了,包括一部分私信(本文寫于2014年,2014年之后甚少再看私信,看不過來太多了)。
卻是有個蠻奇怪的現象,平均每十條私信,就有一條是在抱怨人生的。
活不下去了,打擊太大了,人生一片灰暗……失戀、失業、失去方向,職場不如意、家庭不如意、人生不如意、高考失敗、國考失敗、考研失敗……還有四級考試失敗跑來哭訴的唉至于嗎堅強點兒好嗎?
你們把我當樹洞,將面臨的問題碼成字發給我,希望我給你點一盞指路明燈,為你答疑解惑。謝謝你們的信任,謝謝你們看得起我。但抱歉,我不過是個野生作家而已,并非情感專家或知心大姐。身為一個說書人,只會講市井江湖的散碎故事,不會寫雞湯勵志小清新,更不善于走暖男路線撫慰你。
實話實說,我這兒只有一碗江湖黃連湯,又苦又澀還不解渴。
你若敢喝,就別指望它是甜的。
(一)
2014年8月3日,云南地震,路斷了電也斷了,房倒屋塌。
震中是昭通魯甸,以及巧家,那里是我的兄弟老謝的故鄉。
當天晚上,千里之外的廣西柳州,流浪歌手老謝舉行了一場義演,地點是廣西柳州偶遇酒吧。60平方米的酒吧擠爆,一個流浪歌手一把吉他,一個晚上共募得近10萬元人民幣。錢捐往災區后,老謝拒絕了所有媒體的采訪報道,一人一琴悄然離去。躲開掌聲,他滴溜溜地跑了。
整整一個月后,老謝出現在大冰的小屋麗江店門前,那天恰好我在。
第一眼我以為是個乞丐,第二眼我嚇了一跳,老謝,你怎么憔悴成這熊樣?!我遞他一罐風花雪月,他一仰脖,咕咚咕咚往喉嚨里倒……沖馬桶一般。長長的一個酒嗝打出來,他憨笑:這才是家鄉的味道。
柳州很好,但云南才是家鄉,他想離家近一點兒,于是和往昔多年間一樣,走路回家。鞋底走爛了,就用繩子綁在鞋幫上。1500公里,他一路賣唱,一步一步從廣西柳州走回云南麗江。
義演募捐那日,老謝也捐了,他掏空了錢包捐光了積蓄,甚至連一分錢路費也沒給自己留下。專輯也送光了,每個捐款的人他都送了一張,人們并不知道那是他最后的財產。
何苦如此呢,當真一分錢也沒給自己留下?兄弟,那你的那個理想怎么辦?
他憨笑:沒關系,大不了從頭再來……
他說他已經習慣了。
我傻看著他。他拍著右胸說:冰哥,你莫操心我,最窮無非討飯,不死就會出頭……
他的意思是心里有勁兒著呢……我還能說什么呢。
沉默了一會兒,我只能對他說:老謝,心臟一般長在左邊哦。
(二)
老謝的理想已從頭再來了好多次。
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地方,不停地從頭再來。其中一次是在多年前的珠海。
珠海,拱北口岸的廣場。
夜半,露宿街頭的老謝從夢中醒來,包沒了,吉他沒了,遭賊了!
流浪歌手不怕無瓦遮頭,只怕吉他離手,吉他是謀生工具是伴侶是鞋,鞋沒了路該怎么走?慌慌張張尋覓了好幾圈后,他蹲在廣場中央生自己的氣,攥緊拳頭捶地,一邊捶,一邊用云南話喊:我的琴!
地磚被捶碎之前,有個人走過來,把一個長長的物件橫在老謝面前。
老謝快哭了:我的琴!
他摟著吉他,騰出手來翻包,還好還好,光盤、筆記本、歌本和變調夾都在。那人說包和吉他是在海邊撿的,還給老謝可以,但希望老謝給他唱首歌。一首哪夠,老謝給他唱了五首,五首全是原創。二人盤腿坐在廣場上,地面微涼,對岸的澳門燈火璀璨,好似繁星點點鋪在人間。
那人說:朋友,你的歌我都聽不懂,你唱兩首真正的好歌行不行?
老謝問:比如什么歌……
老謝被要求演唱《九月九的酒》,還有《流浪歌》。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
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
冬天的風啊夾著雪花,把我的淚吹下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
那人閉上眼睛跟著一起哼,哼著哼著,齉了鼻子。
他忽然起身,連招呼都沒打,走沒影兒了。
過了一會兒,那人拎著一瓶白酒和半個臘豬頭回來了。他立在老謝面前,斜睨著老謝。他說沒錯,吉他就是他偷的!這一帶管偷東西叫“殺豬”,但老謝這頭豬實在太瘦,包里連張100元的整錢都沒有……
他說:謝謝你給我唱歌,謝謝你把我給唱難受了,你敢不敢和我這個小偷一起喝杯酒?
他說:你看著辦吧,反正酒和豬頭肉,是用你包里的錢買的!
他是東北人,背井離鄉來珠海闖天地,天地沒闖出來,反而蝕光了老本。眨眼間他沒了未來,沒了朋友,也沒臉回家,最終因為肚子餓無奈當了小偷。
從業不久,剛一個月。
半瓶酒下肚,小偷有點兒醉了,指著自己的鼻子說:不是所有壞人生來就是壞人,有些是被生活逼的!
他逼問老謝:你他媽的是不是瞧不起我?
他哈哈笑著,淌著眼淚說:你他媽為什么要瞧得起我……
又哭又笑,他最后枕著老謝的肚皮睡著了。老謝也醉了,醒來時天光大亮,已是中午,小偷躺在身邊,仰成一個“大”字,手里還攥著半只豬耳朵。
有人走過廣場路過他們身旁,沒人看他們,沒人關心他們為什么睡在這個地方。
小偷惺忪著雙眼坐起來,瞅瞅手里的豬耳朵,啃了一口。他對老謝說拜拜吧,他要干活兒去了。老謝試探著問他,能不能別再去偷東西了?生活不會永遠逼著人的……不是說當過壞人就不能再當好人。小偷爽快地說好,他伸過來油乎乎的手:你立馬給我5萬元錢,我立馬有臉滾回家去當好人。
他嗤笑:哎呀我去,裝什么犢子,你現在10塊錢都拿不出來吧?
老謝咬著牙不說話,拖著小偷去找小餐廳。老謝是流浪歌手,但只是街頭唱原創賣專輯的那一種,并非飯店餐廳里點歌賣唱的那一類。珠海,是老謝頭一回破例。“先生,點首歌吧。”這句話實難啟齒,但看看一旁的小偷,他終究還是把話說出了口,斬釘截鐵。
第一桌客人說走開,第二桌說走開。第三桌客人酒意正濃,說:唱吧,把我們唱開心了的話,一首給你5元錢。唱什么呢?老謝看看小偷。那幾年網絡歌曲風頭正勁,最流行的是《老鼠愛大米》,還有《兩只蝴蝶》。老謝拉著小偷一起合唱,老謝彈琴他打拍子,一開始他不情愿,后來越唱聲音越大,幾乎蓋過了老謝。
半個小時后,客人給了100元錢。
他們站在小餐廳門前,小偷捧著100元錢發呆。
他猛地大喊:哎呀我去!早知道可以用這方法掙錢,我他媽何苦當小偷!何苦……
路人側目,老謝撲上去捂他的嘴,手松開時濕漉漉一掌的淚。
小偷和老謝共同生活了一個月,吃住在一起,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唱歌聊天。他們一起賣唱,小餐廳里、海邊的燒烤攤、冷飲店門前,得來的錢一人一半。一開始二人合唱,后來老謝只負責彈琴,小偷負責唱,他嗓門出奇地大,而且很神奇地會唱當時所有流行的網絡歌曲。
一個月后的一天,在初次賣唱的那家小餐廳里,老謝和他彈唱龐龍的那首當時大火的《我的家在東北》。一遍唱完,明明客人沒點,他卻非要再唱一遍。“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客人驚訝,他怎么搶過我們的酒端起來了?
他舉起酒杯敬老謝。
走了!想明白了,也想家了,管他瞧不瞧得起,明天我就回家!
老謝送他去車站,站臺上他死命地摟著老謝的脖子。
“你是我的純哥們兒,純純的!”
車門關閉前的一剎那,老謝丟了一個紙包進去,報紙包著的,上面兩行字:5萬元錢我沒有,我只有13,700元錢,當個好人。
火車開走了,帶走了車窗上擠扁了的一張臉,和老謝貼身銀行卡里的所有積蓄。
13,700元錢沒了,幾百次街頭賣唱的辛苦所得。這本是老謝攢了許久,用來實現理想的。
火車開遠了,老謝發覺自己還是有那么一點點心痛的。
他安慰自己,有什么啊?沒什么,大不了從頭再來嘛。
…………
其實這段故事的句號,直到5年之后才被畫上。
5年后,2011年,流浪歌手老謝有了一點點知名度,雖然理想依舊沒有完成,依舊需要街頭賣唱,但終于有一點兒資本展開全國巡演了。規模不大,都是在民謠小酒吧里,他的名氣也不大,來的人能有三四十個,就已經很滿足了。
2011年1月14日,南京古堡酒吧的那場巡演來的人最多,幾乎有二百多個,座位全部坐滿了,不少人站著。來的人出奇地熱情,每首歌都熱烈地鼓掌,不論是歡快的歌還是哀傷的歌,每首歌后都尖叫吶喊。
老謝一邊彈唱,一邊緊張——這是怎么個情況?這些人有男有女,有穿西服打領帶的,有黑T恤金鏈子的,有文龍畫鳳花繡滿胳膊的,打眼一看都像是搖頭夜場的卡座常客,全都不像是會聽吉他彈唱的人啊……
演出結束后,老謝的專輯全部賣光了,批發白菜一樣,一個渣渣都不剩。人們擠成團,找老謝簽名握手,然后迅速全閃了,留下老謝一個人一頭霧水地站在空蕩蕩的舞臺上。
手真疼啊,這幫人握手的力氣真大。
腳邊不知何時多了幾樣東西。
一個厚厚的小紙包,一把價格不菲的新吉他。
一瓶白酒,半個臘豬頭。
紙包是用的報紙,厚厚的一沓錢包在里面。
那張舊報紙,老謝認得。
(三)
老謝的理想是什么?
老謝的理想,最初藏在4000斤沙子里。
那時他上小學,金沙江畔的二半山,沒通車也沒通電,沒見過柏油路,沒見過電燈,松明子夜夜熏黑了臉。1994年的云南巧家縣回龍村,村小學的屋頂搖搖欲墜,雨水淋垮校舍之前,村民從15公里外的集市背回水泥。校長組織學生上山背沙,每個學生攤派2000斤沙,用背籮。
父母可以幫忙,如果樂意的話。
老謝的父母親幫不上忙,他們早已逃走了。計生工作組駐扎在村里,雞飛狗跳,家被端了好幾回。為了保住腹中的小妹妹,父母逃到了江對岸,四川省寧南縣的老木河水電站。水電站的后山是彝族村寨,父母親在那里開荒,種桑養蠶。家里只剩老婆婆、老謝、妹妹和弟弟。弟弟8歲,也是學生,也需要背2000斤沙。兩公里的山路,上學路上背,中午吃飯背。一次背30斤。弟弟晚上開始趴著睡覺,說是腰疼,衣衫掀開,肩胛上已經壓出了瘀血。
老謝9歲半,心疼弟弟,攬下了弟弟的份額。
沒人獎勵他,也沒人夸他,山野貧瘠男兒早立,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人們早已司空見慣了。
4000斤的沙子,老謝背了小半個學期,兩公里的山路,每次背50斤。上課時他不停撓頭,癢,沙子鉆進后腦勺的頭發里,一待就是幾個月。每天背沙子他走得最慢,每百步停下來歇一歇,胸悶,半天才能喘勻了氣。他想了個好辦法,一邊背課文一邊前行,每一步卡住一個字。日子久了,他發現最有用的是背詩歌,有節奏有韻律,三首詩背完,正好力氣用盡,停下來休息。
“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
“里”字念完,正好停下來喘氣休息。
山野寂靜,鳥啼蟲鳴,遠處金沙江水潺潺閃動,有些東西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萌發了。
再起身荷重時,嘴里不知不覺念出來的,不再是課本上的文字。
山,這么高,我這么累,
山不會長高,我卻會長高,
我長高了就不會累……
9歲半的老謝寫出來的當然不算是什么詩,只能算造句,句子也不是寫出來的,是被4000斤沙子壓出來的。
(四)
學校修起來了,每個年級有了一間教室,后來還有了紅旗和紅領巾。
老謝畢業了,沒來得及戴紅領巾,他考上了初中。當時小學升初中只考語文和數學,老謝考了178分的高分,考上了巧家縣一中。這是一件大事,許多年來,整個村子沒幾個人上初中。父母親悄悄潛回來,帶著省吃儉用存下的錢,以及一雙運動鞋和一套運動衣。
父親樂:我只上過3年學,現在你要上9年學了,謝世國啊謝世國,真沒給你白起這個名字,你終于要見世面了。
松明子噼啪響,母親穿針走線,運動褲的內腰里縫口袋,錢藏在里面。
老謝喃喃地念: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母親抬頭:你說的是什么?
又含笑低頭:我兒子在念書哦……
母親是彝族人,生在寧南彝族山寨,17歲時被父親用一頭牛從山寨換來,沒念過書,不識字,不知什么是詩。她一生唯一在紙上留下的痕跡,是婚約末尾的紅指印。
手印淺淺地壓住一行字:誰反悔,賠雙倍。
一年不到,老謝讓父母失望了。
巧家縣一中,同年級的人他最矮最粗壯,也最窮。宿舍每個月要交10元錢,他一年沒吃過早飯,午飯1元,晚飯還是1元。縣城的孩子有閑錢,游戲室動不動5元、6元地投幣,錢花光了,他們就勒索鄉下的孩子,強行要錢,1毛、5毛、1元,有多少要多少。
反抗就打,不反抗就得寸進尺,有時還要搜身。
老謝從小干體力活兒,一個可以打好幾個,他們幾次勒索不成,越發敵視老謝。
一日課間,他們擎著一個本子在教室里起哄:我們班還有人寫詩呢!
他們念:
小時候我總坐在家的門口
眺望山的那一邊
有漂亮的玩偶和美麗的公主
長大以后,在這個不相信眼淚的世界里
孤獨地走完四季
作者:謝世國
哎喲,還作者呢!還公主呢!這個公主是黑彝的還是傈僳的?吃洋芋還是吃蘿卜?
呸!土賊,他們喊:養豬的還配寫詩呢,你以為你是省城昆明來的嗎?你以為你是北京來的嗎?你以為你是外國人嗎?
所有的孩子都在哄笑,不論是城里的還是山里來的。
不知為何,山里來的孩子反而笑得更大聲些……
老謝搶過本子撕成碎片,又把其中一個人打出了鼻血。他追著其他人瘋打,一直追到校門外,剛沖出門就被人絆倒了。原來是一場預謀,幾個歲數大他一點兒的社會流氓摁住了他,掄起自行車鏈條,沒頭沒腦地抽。
……父親找到老謝的時候,已是兩個月后。
那時他已輟學出走,沿著鐵路跑到了省城昆明,在涼亭村里當了搬運工。涼亭村是昆明火車貨運站所在地,老謝在這里當童工,上百斤的大米麻袋搬上搬下,一天10元錢。成人搬運工是20元。
父親找到老謝時,正逢午飯時間,別人蹲在麻袋旁吃飯,他趴在麻袋上鋪開一張紙,正在寫著些什么。
手腕粗的扁擔拍在老謝脊梁上,父親下死力打他,第一下就打出了血。
老謝跑,終究被打倒在麻袋堆里。他舉起胳膊抵擋,用攥著的那張紙當盾牌,他哭喊:我做錯什么了?!我寫詩有錯嗎?!
父親不說話,只是一味打他,宗族間械斗一樣狠心。手被打青,迅速失去了知覺,皺巴巴的紙片飄落。上面的詩歌剛剛起了一個標題——《我來到了省城昆明,我可以有理想了嗎?》。
其實童工老謝并沒有真正去到昆明。
他去的昆明沒有翠湖,沒有春城路,沒有金馬碧雞坊,只有涼亭村的貨運站,和貨運站的麻袋堆。
(五)
老謝的理想真正發芽,是在1999年。
1999年發生了幾件事——老謝震撼了巧家縣回龍村,老謝轟動了昭通教育學院,以及,父親再次對老謝動了手。
震撼回龍村的,是老謝被昭通教育學院錄取的消息,這是村子里有史以來第一個。父親買來帶過濾嘴的紙煙,站在村口見人就發,女人也發一根,小孩子也發一根。人們敬畏地接過他的煙,客氣地笑著,說不定,將來這會是個大人物的父親啊。山民對大人物的理解很質樸,能不靠在地里刨食的就算是大人物。他們并不知昭通教育學院不過是中專,畢業的學生大多依舊要回到山村,一輩子當個鄉村教師。
雖然只是中專,但昭通教育學院的生活也足以讓老謝震撼。
首先是學費,4500元,全家人幾乎集體去賣血。
其次是音樂,高年級有個樂隊,留著長發彈著吉他,這簡直是老謝活了十幾年見過的最洋氣的人。樂隊翻唱的是流行歌曲,老謝愛聽,迅速地全都學會了。他們夸老謝山腔山調嗓子好,老謝幫他們搬東西扛樂器,小雜役一樣圍著他們轉。他心想:我們應該是同類吧?我寫詩歌,他們唱歌,我們的理想應該是一樣的吧……
他渴望融入他們,渴望和他們分享自己的創作,但不敢直接拿著筆記本去當投名狀。老謝曲線救國,懇求樂隊主唱教他吉他,主唱答應了,但有個條件:他讓老謝先買下他那把不用的二手吉他。
二手吉他賣300元,老謝當然不舍得。
但一個學期后,他學會了吉他,且明顯彈得比主唱好。300元他沒有,但他有30元,小書攤上可以買好幾本二手的吉他入門教材。小臺球廳里有免費練習的吉他,只要他每天扛著掃帚去打掃地面。那時候,他試著把寫下的詩變成歌詞,再套進和弦:
站在高山頂上放聲吼吧
什么事都不去想它
到海邊去看一看日出和浪花
自由的海鷗自由地飛吧
什么都不怕……
學會了吉他,樂隊反而疏遠了老謝,忽然開始瞧不起他。
他們甩著長發,在女同學面前說:老謝那模樣像殺豬的一樣,他彈的那叫什么啊?完全是野路子,他又不是明星,有什么本事還自己寫歌。
他們也都還是孩子,或許在他們眼里,只要能發行專輯的,都算是明星。
老謝明白了,他們不是同類,一千多人的校園里,沒人是他的同類。
萬幸,他心想,我沒和人們說起過自己的那個理想。但老謝不明白的是,為什么只有明星才能寫歌?憑什么長得不好看就沒資格唱歌?還有一件事情他想不明白,前途擺在面前:一個默默無聞的山區小學老師。雖然放下鋤頭拿起了粉筆,但還是要在大山里待一輩子。
沒人敢不尊敬老師這份職業,老謝也不敢,但他不明白為何面前只有這一個人生選項:憑什么我只能這么去活?
學院里能借閱到雜志,老謝時常在閱讀室里發呆,為什么那些光鮮靚麗的人可以有機會走入豐富多彩的世界,為什么我這種金沙江畔的窮孩子就活該困死在窮鄉僻壤?
這仿佛是兩個世界,前者是主角,后者只能旁觀。前者輕易可以構設的人生理想,后者只能永生奢望。世界是不公平的,他慢慢地明白,起點不同,人生的豐滿程度就不同,誰讓我窮呢,只能認命……
有時候他倔起來:憑什么只能過這樣的生活,窮孩子就沒權利做夢嗎?!如果拿我全部的青春去賭一場呢?!
只是想要一個做夢的權利,只是想要一個選擇的權利,只要肯讓我去觸碰一下這種權利,最后輸了我也認了!
2000年6月的一個午后,老謝從閱讀室的木凳上起身,收拾好書包,將面前的書籍小心地擺回書架,他輕輕地走了出去,徑直走,一直走出了校門,從此再也沒有回頭。
老謝的舉動當時轟動了校園,有人說他傻×有人說他牛×。
有人說他去了昆明,在呈貢的冷庫里做蔬菜包裝,裹著厚厚的軍大衣,眉毛上一層白霜。
有人說他去了一個磚廠,打坯、碼磚、燒磚、出窯,據說他的頭發全卷曲了,窯里溫度高。
父親在磚廠找到老謝時,他正在推車,8分錢一車。
父親掄起鐵锨,他老了,力氣小了,被老謝抱住了腰。
父子倆抱著腰,怒吼著,摔了一場跤。
父子倆癱坐在泥巴地里,呼哧呼哧地喘氣。
老謝說:從小到大我沒頂撞過你,今天也不是。我只是想自己選一次……
父親坐在地上,滿頭大汗,他指著遠處的高樓大廈,說:你不是生在那里的人,有什么本錢住進那里?人家有人家的皮鞋,你有你的草鞋,你為什么就是不安分?!
老謝搖頭,說他要的不是那種生活。他說:爸爸,我想當個詩人。
他給父親念詩,詩念完了,他盯著父親的眼睛看,換回來滿眼金星。
父親重重地抽了他一記耳光。
父親不知道什么是詩人,他聽不懂老謝在說什么,也不想懂。
父親走了。
父親后來去過一次校園,把老謝所有的東西全部打包帶走,半張紙片都沒有落下,每一樣東西都是他的血汗。過年時,老謝托老鄉帶了800元錢給父母,是他在磚廠掙的血汗錢。他托老鄉捎話:爸媽,原諒我,我會好好掙錢養活你們,我也會自己掙錢去實現理想。
父親把錢撕碎,撒在門外。媽媽一張一張撿起來,用米糊一張張粘好。
父親一直沒有消氣,一氣就是10年。
(六)
老謝的理想是一株草,10年才長了一寸高。
為了理想老謝流浪了10年。不是乞丐式的流浪,他有他的工作。有時候他是個流浪歌手,有時候他是個工人,他當過許多次工人,打工攢錢搞創作,錢花完了就去工廠上班。他自幼苦出身,什么工種都啃得下,深圳龍崗區五聯村,他當過金鑫鑫鞋廠工人,工種為補數,負責配對客服退貨返單回來的鞋底,普工,工資300元,加班費一小時1元錢。
夜里他寫詩、寫歌,是全工廠最晚睡覺的人。
他在龍華、東莞當過工人……深圳深圳,那時候的深圳到處都是工廠,滿世界都是他這樣的工人。
他在流水線上當工人,身旁的人永遠一臉倦容,這里的人永遠都睡不夠。他也睡不夠,他有他提神的方法,一邊忙碌一邊琢磨歌詞詩句,人瞬間就精神起來了。
他當過保安,當保安最好,值夜班可以拼命練琴,自由寫詩……他在一家手表工廠當的保安,負責守門登記值夜班,后來被開除了。有一次老板半夜開車回廠,他彈琴太投入,反應慢了一拍,福建老板罵人:賽連木(閩南語方言粗口)!滾!
老謝連夜被炒魷魚,保安服當場被扒下。
他進過跑江湖的民間草臺班,原因很奇怪。
江湖草臺班團租下電影院演出,他買票去看,這是他唯一能接觸到的文藝圈。臺柱會搞氣氛,會翻跟頭,能跳到音箱上頭倒立唱歌。他倒立著逗臺下的觀眾:誰敢上來幫我伴奏?彈琴也行打鼓也行,送一瓶啤酒!
老謝上臺彈唱了《丁香花》,唱完之后被團長硬留下一起走穴,吃大鍋飯,睡電影院。
草臺班子分等級,團長、臺柱是高級動物,睡化妝間,老謝是低級生物,睡舞臺。
老謝負責彈琴伴奏,他力氣大,后來也負責當苦力搬東西。
等級同樣低的是脫衣舞演員,都是些來歷不明的女孩子,不跳舞的時間蜷縮在角落里,低著頭玩兒手機,誰也不理誰也不看。草臺班子專挑小縣城的電影院,地頭蛇有時來找碴兒,團長拽過一個跳脫衣舞的女孩子到他們面前竊竊私語一番……也不知他們在說什么,也不知他們一起干嗎去了。
有一天,一個從沒和他說過話的跳脫衣舞的女孩子忽然蹲到老謝面前:聽說你上過中專是吧?我也上過。
她說:聽說你寫詩?你說說看,詩都是說什么的?
老謝說,詩是努力在不美好的世界里捕捉美好,比如善良、理想、愛情……女孩子笑出了眼淚,瞬間翻臉了,她罵:去你媽的美好世界!去你媽的!
她扯開胸前的衣襟,雪白的乳溝旁瘀青的指痕,她沖老謝喊:去你媽的美好!你個傻×死胖子!
女孩子脫衣服,跳到舞臺中心脫褲子,一邊跳一邊脫一邊罵:去你媽的美好!去你媽的世界!
她全裸了身體在舞臺上旋轉,眼淚鼻涕狂飆,旁邊的人嬉笑著吹口哨。
女孩子瘋掉了,草臺班子團長帶走了她,不知道送去了何方。
老謝去盤問團長,打了一架,攆了出來,半年的工資沒給結算。
臨走時團長罵他:狗屁詩人!你離發瘋也不遠了!
沒人呵護他的理想,也沒有餡餅一樣的機會從天而降。
他習慣了,壓根兒不指望外界因為自己的理想而尊重自己。
唯一的機會,是來自老同學的善意邀約。
2003年“非典”那一年,當年昭通教育學院的樂隊主唱聯系老謝,說他在廣州發展得好,在俱樂部當經理了,算是高管。他在電話里說:老謝,其他同學全都回山里教書去了,闖出來的只有咱們兩個,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吧,咱們要互相提攜。你不是有個遠大的理想嗎?趕快來找我吧,我幫你一起實現。
當時老謝在琴行打工,白天練琴看店,晚上躺在鋼琴底下的塑料墊上睡覺、寫詩。老板怕他偷東西跑了,每天打烊后都從外面鎖門,老謝大小便都用空罐頭瓶子接著。
老同學要幫忙實現理想,真是開心死人,老謝辭掉了工作,按圖索驥去了番禺城中村。
主唱隸屬的公司很奇怪,公司里每個人都出奇地熱情。奇怪的是,公司租用的是民房,進門沒有辦公桌,全是地鋪。地鋪上的公司員工或躺或坐,所有人都穿著西裝打著領帶。
更奇怪的是,這里每個人都互相稱呼經理。
老謝見到老同學,很興奮地給他看自己寫的詩和歌詞,厚厚一筆記本。
當年的樂隊主唱擋回他遞過來的理想,拍著他肩膀說:別著急,理想實現之前,先吃飯!
飯是在公司里做的,地鋪掀開,空出來的木地板就是飯桌,所有人圍在一起吃。米飯是糙米,炒蓮花白,里面一點點肉。老謝扒了兩口飯,興奮的心情怎么也平息不了,他端著碗跟主唱說:我邊吃邊給你背一下我寫的詩吧。
他背在工廠里寫的詩,背當保安時寫的詩,他背了好多首,每一首都博得眾人的喝彩。
從沒聽過這么多褒獎之詞,這些人情緒真高漲,真是善于鼓勵人,每句話都夸得人飄飄欲仙。
主唱的臉色卻在變,一開始也跟著喝彩,之后慢慢蒼白,到最后,他停了筷子,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老謝,一額頭的汗。
飯后,老謝興致不減,非要給大家唱歌。他隨身帶著吉他,打工攢錢買的,和當年主唱要賣給他的那把二手吉他是一個牌子。主唱盯著那把吉他,聽著他的歌聲發呆,副歌部分,主唱輕輕閉上了眼。
一首歌唱完,主唱忽然開口:老謝,咱倆下樓一起抽根煙。
旁邊的人收斂起笑意,阻攔道:在屋里抽就行……
主唱的神情忽然多出來一絲緊張,他打著哈哈說:我們老同學見面,單獨敘敘舊比較好,我想單獨和他聊聊咱們公司的企業文化……
旁邊的人慢慢圍過來——飯都吃了,還是在屋里說吧,我們幫你做補充。
也有人說:聊什么聊啊,一會兒不是有培訓課嘛,培訓完了再聊嘛。
老謝奇怪地看著眾人,什么培訓?怎么回事?
主唱不再堅持己見,他引老謝到窗前,手插在褲兜里半天,掏出來一盒“廣州灣”香煙。
他把煙遞給老謝,老謝要拆開,他卻示意老謝裝起來。
他忽然用只有二人才能聽懂的云南方言說:我身上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這盒煙。
他說:老謝,以前我對不起你,今天我也對不起你……你先別說話,等我把話說完。
他莫名其妙地呵呵笑起來,一邊還親昵地拍拍老謝的肩。
旁邊的人豎著耳朵聽他們聊天,看到他在笑,也都笑著松一口氣,各忙各的去了。
主唱說:老謝,我記得你體育很好,跑得很快……
他說:窗口離門口不遠,一會兒我一給信號你就跑,不要回頭,不論發生什么都別回頭。你相信我,只有這樣今天你才不會被毀掉,你一定要相信我。老謝的心怦怦跳起來,什么毀掉?為什么要跑?這是在干什么?
主唱愣愣地看著老謝,半天,他輕輕說:老謝,咱們都是窮孩子出身。真羨慕你的理想……
他猛地拽起老謝往門口的方向推去,口中打雷一樣大喊:跑!
門在背后關上了,被主唱用脊梁頂住。老謝急急忙忙下樓梯,耳后只聽得一陣陣喝罵聲。
他慌著一顆心狂奔,跑出樓道,跑出小區,跑啊跑,幾乎跑出了番禺。
累得癱倒在路邊時,老謝懊惱地發覺吉他忘帶走了。
他沒敢回去取,也不明白主唱為什么要他跑……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什么是黑傳銷。
主唱自此聯系不上,失蹤了一樣。
很多年后,從其他同學那里聽說,主唱好像成了殘疾人,重返家鄉當了山區代課老師。
是被打殘的,除了右腿骨折,他的右胳膊也骨折了,接得不好,沒辦法舉筷子端碗,上課時寫板書也頗為困難。聽說這個當年的樂隊主唱,再沒彈過琴。
那盒“廣州灣”老謝沒拆,一直留了很多年。
(七)
另外一次奪命狂奔,也是發生在廣州。
老謝本應該死在廣州。
火車站附近的一個水果攤旁,老謝賣唱。雖然聽不懂他唱的詩,但人們對他都很好,路人扔一枚硬幣,賣水果的遞給他一塊西瓜。一個好心的中年人走過來,告訴他在廣州要唱粵語歌。
最讓老謝難忘的是一個撿垃圾的老人放下了5元錢。
放錢的時候,白發老人喃喃地說:我兒子也這么大了……
老謝收起吉他一路尾隨他,想把5元錢還給他,終于追上時,是火車站后的一幢空樓下。
很多人,全是撿垃圾的人。有的在喝白酒,有的在吃撿來的飯,有的在抽煙屁股。這些人不是殘疾人,也不是智力障礙者,他們都很正常,全是老人,加起來有1000歲。
聊天后才知道,這些人來自貴州、河南、山東……是一群不想回家的老頭。有的鰥寡孤獨,有的被子女遺棄。他們之所以流浪到廣州,只是因為這里沒有寒冬,不會凍死街頭。
一個老人說,我們在等死,廣州暖和,可以死得慢一點兒。
他指指旁邊的老頭,說:大家死在一起,不孤單。
他說孩子你走吧,別和我們這幫老東西待在一起,我們太晦氣了,太晦氣了……
開始下雨了,老謝走了,幾十米之外是高樓大廈的廣州,同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
夏天的廣州,大雨傾盆是家常菜,街頭賣唱屢屢被雨水阻攔,再也賺不來一毛錢。
沒有了收入的老謝想找個能唱歌的工作,他去了沙河橋的一家職業介紹所,緊挨著軍區。
填完表格和資料,復印了身份證,他們說他們什么工作都能找到。要找酒吧駐唱是吧,沒問題,但不是廣州市里的,周邊縣市的怎么樣?
吉他他們留下了,介紹所經理說吉他就算是抵押物吧,將來付清手續費后再取。
老謝猶豫了一會兒,吉他留下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手挎皮包的中年男人走進來,江西口音,他說上車上車,趕緊去工作了。老謝上了一輛車,窗玻璃是黑色的。一車坐了十幾個人,男女老少,還有幾個大光頭,都是大塊頭。
大塊頭們不說話,一車人都不說話,車搖搖晃晃,大家都慢慢睡著了。
車一個顛簸,老謝醒了,車玻璃是黑的,車里一片漆黑,他推開一點兒車窗透氣,被嚇了一跳。
天色怎么也快變黑了?
車開了這么久,這是要去哪兒?窗外哪還有房屋建筑,密密麻麻全是樹。
他本是山民出身,熟悉山路,車顛簸得這么厲害,明顯是進了深山。
老謝要找的是酒吧駐唱的工作,怎么被帶到大山?他開口問那幾個大光頭,其中一個低聲呵斥他:閉嘴!睡你的覺。
老謝合上眼,是嘍,被騙了,如果沒猜錯的話,應該是要被帶進山里的黑廠,砍樹煉油當奴隸了!
車速慢慢放緩,車里的人大都還在睡覺,幾個光頭卻全精神起來。老謝瞇縫著眼偷看……他們從后腰抽出了短棒和刀。
跑!必須跑,一有機會就跑!
老謝偷偷打量一下四周,暗自著急,大難臨頭了,怎么其他人都還在睡覺?
車終于停了,車門打開,兩個大塊頭先行下車,剩余的三個站起身來兇神惡煞地喊:都他媽醒醒!老實點兒排著隊下車!
老謝一個猛子躥起來,炮彈一樣往車門沖,打橄欖球一樣撞翻了兩個光頭。車門處他猶豫了一秒,扭頭沖著車廂里喊:跑!
一秒鐘的耽擱,車下的人棍子已經掄過來了,老謝側身,砰的一聲砸在背上。
這點兒力道算什么!
有童年時4000斤沙子重嗎!有少年時父親的扁擔狠嗎!坐了一天的車了,正好給我舒展下筋骨!老謝渾然不覺得痛,他撞翻車下的光頭,犀牛一樣往山下狂奔。
追兵在后,棍子和刀子隔空擲來,還有夾帶著風聲的石頭。
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跑!不能就這樣困在這里變成一個奴隸!我必須自由地活著,我還有我的理想……家鄉貧瘠的山谷未曾困住我,巧家中學的嗤笑未曾困住我,教育學院的圍墻未曾困住我,血汗工廠的流水線未曾困住我,世間的百般丑惡、世上的風餐露宿都不曾困住過我,跑!使勁兒跑!
邊跑邊傷心,傷心得幾乎要哭出來。
這么大的世界,這么多的人,為什么不能給我這個螞蟻一樣的人一個機會,為什么不能讓我好好地活著……不能哭,一哭跑得肯定慢!他想起那群撿垃圾的老人……
不能等死!我還年輕!我還有理想!
老謝跑完了山路,跑過了農田,實在跑不動了就走,實在走不動了,就躲進公路橋下的涵洞里。
他被賣到了廣東省廣寧縣,從廣寧一路逃到四會,再從四會到三水,又從三水到佛山。
四天后,他走回了廣州。
廣州沙河的職業介紹所里,經理吃驚地打翻了茶水。
他失聲喊:你是怎么回來的!
第二句話出乎老謝的意料。經理走上前來要和他握手,他熱情地喊:人才!你是個人才!
經理說:我們這里就需要你這種人才,你跟著我們干吧,以后我還是2000元賣你一次,每次你跑回來就分你一半,干不干?
那時候有兩個選擇,要么答應考慮,要么把他鼻梁打斷。
但老謝說:我只想拿回我的吉他。
(八)
我曾寫過這樣一句話:愿你我帶著最微薄的行李和最豐盛的自己在世間流浪。
這句話與什么瀟灑或浪漫皆無關,這句話指的不僅僅是我的兄弟老謝,還指的是這個復雜世界里所有像老謝一樣的老謝。
老謝的本尊,我是在北京認識的。那時他第三次流浪到北京,在南城川子的酒吧駐場駐唱。
川子大胡子,成名曲是《今生緣》和《鄭錢花》,人極豪爽,燕京啤酒七瓶八瓶漱漱口。
他捏著鼻子灌我酒,我邊喝邊問:哥,上面唱歌的那個胖子是誰?怎么長得像個土匪?
就這么認識的老謝,他的歌很怪,說不上來的一種怪。
他明明是最普通的原創彈唱,卻總讓人感覺是在讀一篇散文,或者,一首詩。明明清清淡淡,卻每每勾得人莫名其妙地嘆息。
有一天矮大緊先生也在,他特意喊過老謝來,說了一句話:你的歌太悲哀,要多一些快樂的歌,這個時代需要快樂的歌。我在隔壁桌看他們聊天,看到老謝憨笑,張了張嘴,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了聲“謝謝老師”。
我那時只知道老謝是個普通的歌手,并不知道他還是個流浪歌手,閱盡世間百態飽經饑饉,已很難快樂起來。
我并不知道他藏而不露的理想。
我并不知道他那時已經走過了五十多個城市,一路邊走邊唱,一路流浪一路攢錢。
貴陽市中心噴水池旁,他閉著眼睛唱完一首歌,一睜眼,琴包拿在城管手里,城管說:你再唱一遍好嗎?不錯,挺好聽。后來城管把琴包放下,走了。
…………
昆明的南屏街,有人老遠地扔過來1元錢。老謝撿著錢追著他跑,告訴他自己不是要飯的。
他說:不信,聽我給你念首詩。
…………
南寧朝陽廣場百貨大樓前,有人蹲下來給他講了半天營銷學,他耐心地聽,聽完后問那人:你很孤獨嗎?送你張我的專輯吧,難過的時候可以聽一聽。他的專輯是用網吧的麥克風錄制的,電腦光驅里一張張刻錄的。
那人道了謝,拿起專輯,少頃,鞠了一躬。
…………
南京新街口的地下通道,一個支著假腿的殘疾人直接拔掉他的音箱,說搶了他的地盤。
老謝問能不能陪他一起唱,臨走時,老謝沒分錢,殘疾人追出來,遞給他一個蘋果。
晚上經過一條街,一個東北的大姐把他扯進小屋,叫他挑一個姑娘。他說自己是歌手不是嫖客,大姐笑:哎呀媽呀,一把拉進一個藝術家。屋里的姑娘全都笑了。
他說:我給你們唱首歌吧,一曲終,一個姑娘抹著眼淚說:唉,忽然想家了。…………
北京,中關村海淀黃莊,氣氛很好,很多人坐在臺階上聽,還有人鼓掌。一個自稱是中關村男孩的人要趕他走,說這里是自己的地盤,他的歌迷等著他賣唱。老謝笑著收拾琴包,旁人替他打抱不平,老謝攔,說:都不容易……
那時他在北京的賣唱伙伴有郭棟、王亞偉。王亞偉原本是個烤烤鴨的。兩個人去鳥巢賣唱,走路回劉家窯,為了省路費,八個多小時生生走下來。路過鼓樓時,兩個人合買了一碗鹵煮,吃掉二分之一,剩下的給郭棟帶回去。沒能帶回去,半路上忍不住吃了。
郭棟后來上了國家形象宣傳片。
鳥巢附近,一個女人用她的結婚戒指換了老謝一張CD專輯。
她說這東西對她不重要了,相戀4年的男朋友和另一個女人好上了,邊說邊哭,眨眼跑了。
一個星期后,她又跑來說他們和好了。
老謝參加了他們的婚禮,唱了歌,也當了傳送戒指的伴郎。
…………
長沙、武漢、杭州、上海、鄭州……
珠海,他收留過一個小偷。南京,他收到過一瓶白酒、半個豬頭、一個紙包。…………
珠海的故事其實發生了不止一次。
五十幾個城市,每一個城市他都留下了故事。當然也帶走了一些東西:歌和詩。
老謝的許多故事,都是我們一起喝酒時,一點一滴獲悉的。
酒是在云南喝的。那時候他路過滇西北的小屋,留下當了歌手。說好了的,不是駐唱,他是個流浪歌手,終歸還是要上路。
小屋本就歡迎流浪歌手借著這個平臺自力更生,但老謝最初來小屋時不肯收工資,他只靠賣自己的專輯討生活。街頭怎么唱,小屋里他就怎么唱,憨憨的,卻又不卑不亢。
我尊重他的選擇,我也樂意給那個生長了足足15年的理想,提供一個避風塘。
(九)
流浪歌手老謝的理想是當個詩人。
他想出版一本詩集。
老謝長得黑,他不是一個膚淺的人,他說他的理想藏在他的詩里,而他的詩藏在他的音樂里。他唱歌,一路賣唱,一路賣專輯,一路靠音樂為理想攢錢。他說他在畫一個圓。
老謝的理想不停地生長,不停地夭折,不停地從頭來過。
一半是造化弄人,一半是自找的。云南魯甸地震后,老謝為家鄉捐出了所有的積蓄,再度成了個窮光蛋。何苦如此呢老謝,那你的理想怎么辦?我想幫他,他拒絕了我。他說我知道你有資源有人脈,也比我有錢,心意我領了……我嘆他做事不懂變通,不懂善巧方便。
他掐著一罐風花雪月,沖我憨笑:沒關系,大不了從頭再來。
他說他已經習慣了。
那時老謝剛剛從柳州一路賣唱回來,風塵仆仆1500公里,走回來的。
我們蹲坐在小屋門前,我傻看著他。
他拍著右胸說:冰哥,你莫操心我,最窮無非討飯,不死就會出頭……我只是不服,憑什么我自己的理想,我不可以靠自己去實現?
我還能說什么呢,他的心勁兒一直都在……沉默了一會兒,我只能對他說:老謝,心臟一般長在左邊。
(十)
不奢望老謝的故事給你帶來什么啟迪,唯愿能幫諸君敗敗火。
老謝現在正在大冰的小屋,白天讀書寫詩,晚上唱歌,一點點靠近理想。
其實從專業角度看,老謝的詩未必會多好,未必會成名成家,但他終究會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但命運尚未停止對他的考驗,他或許還要歷經很多次“從頭再來”。最近一次“從頭再來”就在上個月。
老謝的母親切豬草時受傷,手指被齊刷刷切掉,右手,三根。老謝給母親治病,再次成了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他的詩集再度遙遠。
他是我的族人,將來有一天該出手時我自然會出手,管他樂不樂意,總要去實現了他這個心愿。
有人說,每一個擁有夢想的人都值得被尊重。
可我總覺得,除了被尊重,人還需自我尊重。
真正的尊重,只屬于那些不怕碰壁、不怕跌倒、勇于靠近理想的人。
夢想不等于理想。光幻想光做夢不行動,叫夢想。敢于奔跑起來的夢想,才是理想。
…………
就像老謝那樣,就像你我身旁許許多多個老謝那樣。
好了,故事講完了,其實不是故事,只是風雨江湖一碗湯,苦不苦?苦點兒好,你我已經甜得太久了。
若飲下這碗江湖黃連湯后,你依然自怨自艾……
請一邊大嘴巴子抽自己,一邊回答以下問題:
你慘,你有老謝慘嗎?
你坎坷,你有老謝坎坷嗎?
你起點低,你有老謝低嗎?
你資源少,你有老謝少嗎?
他風餐露宿出生入死流浪10年都未曾放棄過理想,你憑什么輕言放棄!
你憑什么張嘴閉嘴就迷茫?
你憑什么受點兒挫折就厭世?
你憑什么指著理想說遙遠?
你憑什么閉著眼睛說沒有目標沒有方向?
…………
那些對尊嚴、勇氣、善意、理想的追求,憑什么他可以,你就不可以?
來來來,憑什么?說說看。


《活著比死強》大理小屋·老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