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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啊2.0
  • 大冰
  • 16726字
  • 2020-09-14 10:10:46

越不愛人間越覺人間好之濟南往事

滾滾紅塵翻呀翻兩翻,我的朋友散布地北天南,
有的俠氣局氣有的瘋狂瘋癲,有的洞明練達有的清癯寡淡,
有的心懷社稷志存高遠,有的心心念念的只是把子肉和好米干飯。
于我而言,卻并無高下次第,給予我的,都是無二的陪伴。
因有他們的存在,那么多的異鄉成故鄉,那么遙遠的故鄉,萬水千山,
一條語音即可重見。
…………
舌尖唇畔,眼底心頭,濟南哦濟南。

空悲眼界高,敢怨人間小。

越不愛人間,越覺人間好。

——顧隨

(一)

17歲時出膠東,一路西行,再南行,追風趕月不曾回頭,倏爾半生。

兜兜轉轉驛馬四方,越不愛人間越覺人間好,路過了,愛上的,我會停留,寄下一點兒惦念,再將一點兒印記帶走:一曰口味,二曰口音,三曰共情。

說到口味,起初眼界小,饅頭是王道,出了膠東才知道主食還可以是煎餅,出了山東才知道還可以是年糕,過了中原才知道粽子餡里能包肉月餅餡里有蛋黃有種面條叫作米線有種炒面叫作糌粑有種元宵叫湯圓蘸餃子的醋里可以不擱蒜泥兒擱辣椒油……去了中亞才知道酒可以用奶釀,到了東非才發現很多人家頓頓吃蒸香蕉。

對不同口味的品嘗過程,是對不同風土的體驗認知、信息對稱,乃至某種意義上的文化比較,比較出個什么我說不好,反正今時今日40歲整,依舊還會嘖嘖,嘖嘖世間林林總總的人們林林總總的滋味,林林總總的故鄉藏在其中……與我不同,與我相同。

眼耳口鼻舌身意,口是心門戶,舌乃心苗,品人品城品世情,嘗得了五味咽得下異同,方敢提一提心竅。于我而言,所謂共情,也是這八個字——與我不同,與我相同。

因共情故,他們吃得我也吃得,他們說的,我愿聽著。

聽進去的就寫下來,行文時自覺不自覺地用著他們的口音,說著他們的話。住過哪里愛過哪里,或多或少總會記住一些那里的話,愛的地方多了,口音屬實是雜,一說到“什么”就用新疆話里的“撒”,一有語氣助詞就是云南話里的“嘎”,但凡說“好的”,統統會發音成拉薩話里的“奧呀”……多少年了,朋友們大都習慣了我的什錦方言無縫切換,難得字正腔圓地和他們說說標準普通話,大都會很緊張,以為這個三更窮五更富的人終于是要開口借錢了。

愛得最久是濟南,說得最多的是鏗鏘頓挫的濟南話。

濟南話里,把小姑娘喊妮子,妮發四聲,重音。23年前我初去濟南生活時,一度很感慨泉城人民干嗎要把好好的小姑娘喊成刷墻的涂料呢?

例如:老師兒,你干么個qì???

答曰:俺帶著俺家那膩子吃好好兒qì……

qì就是去。好好兒,在濟南話里泛指一切好吃的東西。

老師兒,則是一個神奇的稱謂,理論上講,可在日常生活中用來尊稱師長親朋外的一切成年人……只要精確掌握兒化音。也就是說,正確發音是:老嬸兒。

印象最深的一次被這么喊是遙遠的2003年,“非典”疑似患者的病房外,那個比我娘歲數還要大的醫生邊跑過來邊吆喝:老師兒!省臺的老師兒,等等再進qì……

她跑過來扒拉她的同事,一邊扭頭沖我們叫:快別摻和了讓她,還是我帶老師兒們進去采訪吧,還沒結婚捏俺科里這個妮子……你看行吧老師兒?

自然是行的,可她不算完,她看看我們幾個,挑出我來指著說:這個老師兒也別進qì了吧……這不就是個孩子么,這么年輕……

那時還不流行N95也沒有3M,隔著16層紗布的老式口罩和17年的時光,那聲聲老師兒清晰依舊,宛在耳畔。熟稔的音調,熟稔的倒裝句……心里就被悄悄戳了一指頭,就讓人心里頭慌得不行,軟得不行。

……離開濟南很多年了我,沒被人面對面喊過老師兒很久。

想煞了,想俺濟南,想晨練過的千佛山醉臥過的黑虎泉,想那里的人,越上歲數越想,有時午夜夢回歷下文東,大潤發剛開,金字塔還在,山師東路尚未拆,川魯、好特、米香居,六乃喜的醬肉包子將將端上來,騰騰白霧蒙住眼,我掐著筷子夾啊夾啊,怎么也夾不起來,什么也夾不起來……

兩行蒜味思鄉淚,吧嗒吧嗒濕了豆枕面兒[1]。

多奇怪的鄉愁,明明那里非故籍,明明不過是斷斷續續的十幾年。

可就是想,想那些耳立[2]和定眼[3],想那些唆一[4]和木亂[5],想急眼了的時候,就想找人說說濟南話,偶爾拉拉就行,微信語音三兩句就行,有一搭沒一搭都行,過過癮算完。

話說過癮卻是難,離開那方水土太久,腦子能記住的,舌頭已記不清,常被手機那頭的老師兒們笑話咱的濟南話已不正宗,好好好,本來就不正宗,現在更不宗。我有么[6]辦法我?木得辦法噻,客居南方日久,西南官話早已沾滿了舌頭,總要費力倒口,才能將“兄弟伙,喝起”轉化為“伙計們,走一個”,將“你給勞資爬”恢復成“歪門兒[7]!拔腚[8]!”,說得那叫一個磕磕絆絆。

最愛笑話我口音的,是個正宗濟南妮子,長得挺聰明,瓤子里極簡單,傻呵呵的,朋友圈里幾乎所有的照片都是關于吃的,這個好吃,那個想吃,啊啊啊這個真好吃……

10年前我曾問過她人生最大的理想是什么,答曰:躺著,一直吃!

我問:吃么個好好兒?

她就咽口水,說:把子肉,干飯澆肉湯,澆透。

沒有更高追求嗎?答曰有,鋪上三個炸雞蛋,旁邊一大把烤得嗞嗞的串兒。

10年過去,她初心未改,上次見面一起吃的好好兒就是串,兩人一桌子扦,在北京。

“北京”二字用濟南普通話念的話,發音是:杯京。

當時聊了些么個我已記不清,只記得她從坐下就開始叨了個叨:點了心管兒嘍嗎?有木有板筋?……還是咱小區的好吃hāng[9],杯京這個烤得不大行。倒是也沒見她少吃,雖然配的不是黑趵,是燕京。

她很早就離開了濟南去闖杯京,這兩年常駐的地方除了杯京,還有橫店兒,職業是péi片子,稀奇古怪各種戲。都忙,大家幾年也見不上一面,偶爾幾條語音,沒有實質內容只是扯扯淡,永遠說的是濟南話,知道她也是在鄉音里止止渴,如我一般。

我有時候熊她:妮子,橫店就橫店,別胡亂加兒話音,搞得像郭店兒段店兒似的……

她回我一句:哎……喲,老師兒你這個口音不大辦[10]哦。

我說:你個小撕孩子[11],把嘴里的食兒咽下去再和俺說話……怎么每次拉個呱[12]你都在吃東西啊你?在吃么好好捏?

有時候是外賣炒飯有時候是外賣米線,包子餃子粽子都是外賣都是肉餡,吃得興高采烈,也不怕胖……說是péi戲累,干吃不胖,再說,除了péi戲和吃好好,也木有旁的什么樂趣了。

說是péi戲掙的錢大頭都給媽媽存起來了,零頭自己留著花,足夠吃了啥外賣都點得起天天吃肉,小時候的理想階段性實現了。

我就嘆氣,就想起來她小時候的模樣來,那時候妮子還在“北舞”上學,殺氣騰騰的馬尾辮,走路還是外八字,有年夏天被拽來省臺錄我主持的節目,吃盒飯的時候嘴噘得老高,眼眶子里小淚花直打轉兒。

我就樂,就問她:妮子,怎么治了[13]這是?

她說:俺這盒里面都是綠的,俺想吃另外那個帶把子肉的……他們說太膩了沒給俺發,現在這會兒好像都發完咧木有咧。

她委屈極了,說在學校時就不讓多吃,胖了會挨熊,好不容易跑出來一次還是吃不上……早知道就不來了。我深表同情,告訴她來都來了,要堅強,同時為以示寬慰,坐到了她旁邊,打開了我的盒飯,認真吃完了我那份把子肉,過程中詳盡地和她演示了雖然很香很糯但確實很油很膩這一不爭的事實,而且肉湯澆得太多了。

……其實不興用飯盒,應該坐在街邊馬扎子上,折疊小桌黑黢黢,塑料袋子套小盤。

越冷的天里越該去吃,桿石橋、山大南、和平路口、朝山街,去就走路去,咯吱咯吱踩著雪,邊走邊凍得打dēidēi[14],遠遠地瞅見攤兒了,就咽酸唾沫,就趕緊跑起來。

肉香米香,人也親切。

老師兒老師兒借個火兒。

好嘞好嘞哎喲喲……你這可是大雞煙?這煙現在可不多見!

哎老師兒你也來一根,這是俺同事結婚發喜煙兒,平時俺也是抽白將,勁大呀,關關滴[15],嘬上一口愣力量,那才是咱濟南的煙。

弟弟啊我覺得你說得對,來來來,坐過來,整一瓶還是怎么治?

整一瓶就整一瓶,誰讓咱倆聊得來,來箱黑趵踩箱子喝,喊聲老板你再加幾個菜,豆腐辣椒炸雞蛋,盆兒里剩下那幾塊把子肉,俺全包圓兒。當了個當,當了個當,當了個當了個當了個當。

……不能接著寫了,再寫眼眶子會淺,又難過,又饞。

把子肉,一塊把子肉,足以代表濟南,白的是大明湖,紅的是千佛山,那條肉皮就是東外環……細細的棉線三纏兩纏,勒出來的,濃油赤醬都是惦念。

我和妮子聊天,妮子啊,很多年過去了,“好米干飯把子肉”這幾個字,離我已漸行漸遠,偶爾路過濟南,連鎖店里的總不是那個味兒,找是難找了,說是創城,過去的那些老攤兒早已消失不見。

妮子說:那咱以后就不拉這些個行行子[16]了吧,怪傷感,咱拉拉別的吃的,咱濟南又不是光那一種好好兒啊,全中國又不是光咱濟南有好好兒哦。

她說:我在啃蘿北[17]呢,我啃你聽著哈……想笑就笑,憋著干么?快別娘娘們們兒地老傷感。

貌似每次閑扯都是關于吃好好兒的。和這個半調[18]說話,最大的特點就是,不論什么話題最后跟吃的都離不開干系。至于她的情感狀態、事業前景、價值體系、愛憎好惡,有哪些成長有哪些長進,我幾乎無甚了解,都沒盛進這一只碗。大家只是聊吃,很默契的。

好嘛,這種聊天屬實沒營養,但每次扯完幾句,心情總會好那么一點兒,就是說嘛,都這個歲數了,朋友圈里還能有這樣光知道吃的朋友,挺定眼。

況且還能和咱拉拉濟南話,蹦個木哏兒[19]……一起念叨念叨濟南。

滾滾紅塵翻呀翻兩翻,我的朋友散布地北天南,有的俠氣局氣有的瘋狂瘋癲,有的洞明練達有的清癯寡淡,有的心懷社稷志存高遠,有的心心念念的只是把子肉和好米干飯。

于我而言,卻并無高下次第,給予我的,都是無二的陪伴。

因有他們的存在,那么多的異鄉成故鄉,那么遙遠的故鄉,萬水千山,一條語音即可重見。

…………

舌尖唇畔,眼底心頭,濟南哦濟南。

(二)

我和妮子聊天,一句把子肉,翻過復去總能聊上半天。

只有一次聊的不是,就在前些天。

那天聊完正事后,我說:妮子啊,夸獎的話我就不多說了,反正這次捐物資這事兒吧,你干的那是杠賽來[20]。來來來,正事兒忙完了咱交交心,咱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正兒八經地拉拉呱。

妮子,你看,這些年咱倆老聊把子肉,可你是濟南孩子我不是……

其實我第一次吃把子肉是1999年。

那時借住在省府前街一個幾平方米的亭子間,房子老,面積小,開門急了就撞床,下床猛了就撞墻,插上電褥子就跳閘,電壓帶不動電風扇。總之那是個很有性格的屋子,夏天暖和,冬天涼快。

樓下有對中年夫婦,賣把子肉的小販,我在他們推車前吃了整整一年的晚飯,炒藕片或炒土豆片,澆過肉湯的米飯。

基本沒什么交流,只是問過我兩回:老師兒,光澆湯?。堪炎尤獠粊硪粔K?

我說沒事沒事……太肥了,嫌膩得慌。

那時候剛去山東臺打雜,實習生都不算,當美工當劇務,勞務費每月固定400塊,不錄節目不管飯。那時候的把子肉不算貴,也不是說真就吃不起,只是擔心吃順嘴了一塊兩塊不過癮每頓都想吃怎么辦,慣那毛病干嗎,干脆不吃不就完了。

到底還是吃了。

千禧年跨年夜,節目結束得晚,收工后我穿過嶄新的喧囂的擁擠的泉城廣場,哈著白氣,走回我的亭子間,心里琢磨著這么隆重的日子可不得慶賀慶賀?

今天應該多補充補充熱量,再吃一頓晚飯。

藕片早賣完了,只剩土豆片,我扒了兩口米飯……碗底露出好大一塊肉,兩只鹵蛋。

說是跨年掉眼淚不吉利,他們背朝著我,我背朝著他們,誰也看不見。

我應該記住那塊把子肉的滋味。

我并沒有記住那塊把子肉的滋味,甚至沒辦法說一聲謝謝。

20年前20歲的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狼吞虎咽趕緊吃完趕緊逃開。逃回樓上,把門關嚴,直到外面的世界完完全全安靜下來,凌晨的濟南。

知道是在體恤我,不知道的是該如何去回應這份體恤,和所有那個年紀的年輕人一樣,我趴在床上埋在枕頭里不停地想象出一組又一組畫面,每一組都和感謝方式有關——每一個想象里我都變得特別有錢,然后,涌泉相報的那種。

想來想去,心里好像是暖和了一些,然后忽然開始打dēidēi,一連串冰涼的雪球從半空中砸下來……那我以后該怎么再去吃飯?去還是不去了?不去的話該去哪兒吃?去的話該有什么樣的表情,什么樣的姿態?是裝作什么也沒發生,還是先補上一句謝謝?到底該怎么說出口這句謝謝……

屋子里沒暖氣,電熱毯開久了會跳閘斷電,我覺得我躺的是雪地了,冰涼涼的問題一個接一個重復地落下來,沒有一個能焐化。

……妮子,咱都一樣,出社會早,太多東西不懂、不會、不明白,也沒人教咱,需要用太多的年頭去一點點自學。

自學也是要交學費的,這一點我懂,只不過起初我以為這學費叫作拼命和努力,后來才明白不夠,還需要別的。是在千禧夜過后沒多久的一天忽然明白了的,那時我逆著人流站著,彎腰去撿一塊肉,好久也沒撿起來,手被踩了幾下,覺不到什么疼……但是忽然就明白了,一瞬間的事情。

當年明白了以后也別無他途去獲得,唯有越發拼命這一條路,誰讓你一窮二白尚處在食物鏈底端,且大概率的沒什么通道讓你去上行,只有拼命去撞,看看能不能成為個例,擁有個窟窿。

那個時期是真的拼命,啥東西都學,啥活兒都干,干活兒這回事只要你想,總不會有人讓你閑著。干了太多活兒,也學了好多東西,比如攝像技術。那時的攝錄技術還沒有數字化,設備均沉且大,外拍時需有專門的人扛輜重才行,不然攝像師會累煞。于是左肩三腳架右手攝像機,滿背包的帶子和電池,反正你主動都馱了,攝影師就能輕松一點兒,休息的間隙就樂意沖你招招手:來,我再和你說說怎么調白平衡……拿著機器去旁邊試試移動鏡頭去吧,可別給摔了,咱倆都賠不起。

給燈光師爬“葡萄架”時看會了些用光技巧,也常被音響師喊去舉毛球,后期剪輯則是看會的,那時候還不流行非線編,對編機操作費神耗眼占用時間,不想加班想偷懶的小編導機房里不缺,周六日你跑過去眼巴巴地一待就是一整天,厚著臉皮混成熟臉龐,人家當然樂得讓你頂班。

千禧年時,一個后期普通編導月薪2000塊,現在看不算多,當時則足夠買一平方米的房子,在我眼里,那都是財主。前期主力導演是3000塊,一個組里只有幾個人能拿這樣的高薪,都有小汽車,都很受人尊重。導演們的節目策劃會根本輪不到雜工去旁聽,那就等在門外面好了,看看有沒有機會領到臨時任務,跑跑腿,混個眼緣。

有一個凌晨,被人輕輕拍醒:又沒走呢?回去睡吧,散會了。

她問:住哪兒呀,哦,正好和王珂導演順路,我讓他送送你。

下一個午夜,有人推開門,煙霧繚繞的辦公室正中,她沖我招招手,來,進來一起聽聽。

屋里的目光未必每一道都是友善的,大部分也談不上友不友善,只是看不見你而已。她讓我坐到她旁邊,不要坐在角落里,然后不再和我說話,會議繼續。

我不清楚成為一個電視導演需要完成哪些課程,我只知道一個又一個午夜和午后,我坐在她的側身后免費無償白聽白學到的那些東西,后來的十幾年間我一直在用,并得以依此在那個行當里安身立命、溫飽體面。

那個欄目組叫《開心假日》,隸屬于綜藝頻道。她是制片人,20年來人前人后我不曾有一次敢直呼其名,永遠稱呼她吳鶯姐,這一生都會敬重。

說是就不要各個欄目亂打工了,就留在她那兒吧,于是每個月領到的錢忽然多了好幾百塊,每次都是她直接從自己的錢包里數出來的。也不讓我打勞務費收條,反倒讓我理解一下確實沒辦法幫我繳三險一金。我那時完全不知道什么是三險一金,我只知道一個編制外的打雜工的還沒領到大學文憑的外地孩子,原先每月400塊錢,現在頓頓飯吃把子肉都吃得起,還去吃過一戶侯的白斬雞。

知道我得過腎結石,當年最常叮囑我的,是讓我多喝水,別的反倒什么都不叮囑,我忐忑地接過那些任務后眼巴巴地看著她,等來輕輕淡淡的一句:你沒問題。

任務都是忽然宣布的,很隨意布置下來的,外聯敢讓我做,外景敢讓我拍,甚至給了一個現場導演的崗位。雖然現場導演不算導演,只負責領領掌帶帶氣氛,但開場前會有10分鐘的專屬時間站到舞臺上面向觀眾席說說注意事項,800個人看著你,沉甸甸的話筒握在手里,10分鐘的時間,你可能夠把他們的情緒調動得激昂起來?

和我說過的,當是鍛煉吧,這個練好了,將來可以做主持人。

我不敢接話茬,怕被看出來藏著掖著的那份野心。

她就笑笑,指一下舞臺,還是那一句:你沒問題。

……妮子,很多年之后,我才學會和人說同樣的話,學著她當年的模樣,說上一句:你沒問題。

很奇妙的事是,但凡我和人說過這話,最終全說對了。自然不是亂說的,都能在那些人身上找到我自己的影子,我想,當年的吳鶯姐應該也是一樣的吧,或許當年的她在當年的我身上看到過一些什么,或許,很像年輕時候,剛來濟南的她。

又或許,當年她聽說過一些事情吧,或許那一次她就站在導播間的樓梯上,目睹過程。

我沒問過她,那事兒當年沒問過,事后的這么多年里也不曾完整和人提過,現在和你說說,以后就再也不說了。

…………

那時千禧夜過去沒多久,我還只是一個剛打了一年雜的編外劇務,發發盒飯做做道具搬搬東西。年末忙,棚里人手缺,有一天被臨時抓差,塞了一把票子,讓抓緊買幾十份盒飯去,要快,可以打車去。

很多事情本可以避免,比如,當時的我應該問一句的,說一聲自己沒經驗沒干過,需要一個更加詳細點兒的指令??墒遣]有問,不敢問,害怕問了露怯,被收回這個機會。

是哦,多好的機會,剛一聽到全身的血就被加熱了,眼前瞬間蹦出了目的地……我太知道該去哪兒買了!我熟悉。

攥著一把票子跑出去,再拎著兩座小山跑回來,十個手指頭有八個已被勒得沒感覺,但一點兒湯水都沒有灑,年輕有力氣……空有力氣,但沒經驗更沒有常識,那個年紀能了解的世界窄得可憐,自己卻并不自知,比如,甚至不清楚這世上還有那么多的飲食忌諱。

印象里是最后幾個來領盒飯的人之一,對方是笑著的,我也是笑著的,應該甚至還帶點兒得意,老師兒你看,多香,多好的葷素搭配,很用心的……

他再次瞧了瞧打開的飯盒,笑瞇瞇的:哦,大肉……

我操著尚且夾生的濟南話說:是啊,肯定比別處的大,趕快吃吧老師兒,愛吃的話我這還有專門多買的兩盒呢。

沒什么多余的話,盒飯直接扣到了我臉上,一整盒。

肉掉在地上,一翻一滾馬上就臟了,那么好的把子肉,就這么糟踐了,就這么白白糟踐了。

我低著頭看著那么好的肉,米粒糊著眼眶,湯汁蜿蜒著從下巴上滴答。我琢磨,打還是不打,把他鼻梁先打斷吧。打應該是打得過,打了的話,肯定是沒辦法在這里待下去了,我是臨時工,人家是有編制的……所以,打不打?

要不,先聽他怎么說吧,說清楚了再打回去,總得有個緣故。

卻是什么話都沒再有,人已經走開了,第一時間沒能還擊的拳頭,頃刻間也就夠不著了。

我琢磨,還來得及,攆上去吧,攆上去勒倒他!一直勒著,一直不松手地使勁兒勒著他脖子……

卻是沒能來得及,忽然間觀眾開始入場,歡欣雀躍的人流瞬間涌進門來,背后遠遠地有人沖我喊:那個誰,愣在那干么?!把你那些破袋子收拾收拾,趕緊把通道閃開!

我逆著人流站了一會兒,彎腰去撿那塊肉,好久也沒撿起來,手被踩了幾下,覺不到什么疼。

午夜回到省府前街,遠遠地,那對夫妻沖我打招呼:回來啦?

他們給我遞煙,新拆封的“白將軍”,他們說:謝謝哈老師兒,這么照顧俺們生意……臺里的老師兒們吃了覺得好嗎?明天還要不要了,俺們好提前準備準備。

我說,都覺得特別好,肉的咸淡也好,分量也足,都說比別的地方的好吃。我說明天不用準備,我們臺不是天天錄像,等到下次錄像……我還來訂你們家的把子肉,一定。

他們問,那下次是什么時候呢?

我想說下個月來著,或者再下個月,話在咽喉處哽了一下,出口時卻是下個周。

(三)

我沒再見過他們。

幾天后的一個凌晨,街上沒人的時候,我搬離了省府前街,搬去了幾公里外文化東路省雜技團宿舍的一棟老筒子樓。行李不多,一個被單就能全卷成包袱,穿過泉城廣場走到朝山街北口時,包袱松了個口,喝水的搪瓷缸子叮叮當當滾出去很遠,聲音大得可怕,一直不停,后腦勺就嗡嗡的。

我后來沒有買過任何搪瓷制品,說不清的一種不喜歡。

我記得當時左手邊是永和豆漿,玻璃窗上有層薄薄的水霧,里面有模糊的人影在沖我叫,指著我的背后,我得快點兒走過去,我必須面無表情地假裝聽不見,我不想停下來,不能彎腰回頭。

幾個月后,有扇門打開,煙霧繚繞的房間里坐滿了導演。

一個姐姐沖我招手:來,你也進來一起聽聽。

又過了幾周,她指著面前的舞臺,笑著說:你沒問題……

兩年后,我向她辭行,她請我吃飯,帶點兒難過又有點兒開心。好好發展哦,她對我說,衛視那邊的環境可能更復雜一點兒,會很難……但你沒問題。

我說:嗯,我有心理準備,那個,我會一直用這個名字的,您說過的,這兩個字簡單,也硬氣。

我說:謝謝您當初給我定的這個名字,我不會把它只當作一個藝名。

于是一直用著這個名字,直到今天,以及未來。

我記得當年那頓送行午飯有道菜是把子肉,也不知道是專門買來的,還是那家飯店本來就有。

菜點多了,臨走都打了包,我把袋子掛在自行車把上,埋著頭慢慢地蹬,有兩個路口走了神兒,不知不覺居然騎到了天地壇街入口,再往前的路我曾經很熟悉,閉著眼也能走……

那時候泉城路正在改建,沿線拆遷,曾經的省府前街亭子間變瓦礫變白地,又變為高端商鋪,那對曾經在千禧夜里往我碗中藏過把子肉的小販夫婦,不知其蹤。

……妮子,你知道的,我直到今天沒改掉愛吃路邊攤的習慣,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國度,不同的街頭。妮子,我想這也是咱們能一直當朋友的原因之一吧,每次吃飯,你都沒嫌棄過坐馬路牙子,只要把子肉管夠就行……賽吧[21],咱濟南府的妮子,場場面面的,不矯情。

……妮子,那咱就說點兒矯情的吧。

剛才的那些話,讓我重說一遍行不行?唉,反正很多話就說這么一次,我看行。

當年搬離省府前街兩年多以后,我離開了山東綜藝頻道,被特招進入山東衛視,當了周六晚黃金檔的主持人,開始參與主持一檔叫作《陽光快車道》的節目,那時22歲。

3年的時間,從一個幕后編外打雜的當上了臺前鎂光燈下的,吳鶯姐曾說過的那句沒問題,算是提前應驗了,且一應驗就是許多年,我卻從不覺得自己算是苦盡甘來,也絲毫沒有終于出了頭的欣喜感覺。

吳鶯姐給我送行的那個晌午頭,和她吃完飯后,我回了省府前街,盛夏的濟南干熱干熱的,柏油路都是軟的,白晃晃的腳手架和磚石水泥,蟬聲震耳欲聾。

車把上掛著沉甸甸的打包盒,拽得左手老歪,里面是我最愛吃的把子肉。我知道從今往后什么好好兒我都吃得起了,什么好房子我也租得起了,不會再心疼錢。但面前這白晃晃的遍地瓦礫為何卻如此讓人難過,那對兒曾經在千禧夜里往我碗中藏過肉的小販夫婦不知其蹤,欠他們的,我還沒來得及還。

又過了8年,在衛視1200演播大廳錄節目吃盒飯的時候,認識的你。妮子,很高興你也熱愛吃把子肉,人家不發給你,你還抽搭鼻兒[22]……

我后來帶你去師東路口補上了那頓把子肉你還記得吧,唉,太嚇人了,是真能吃啊。

你家里是不是條件特別差,從小什么都不給你吃對吧?

不對,你家里應該條件特別好,不然就你這么個吃法,一般家庭可真是不敢養活啊。

那時你奇怪我一個衛視的首席主持人為什么吭哧吭哧地蹬著個自行車,買不起車嗎?

我開玩笑說:因為要抵御寶馬香車高廣大床的誘惑,要時刻提醒自己的階級出身。

這當然只是句玩笑話,純屬扯淡,從小沒凍著沒餓著,普通家庭出身的普通孩子而已,并沒有過什么苦大仇深。真正底層苦孩子出身的人,我后來結識了很多,都曾和我不止一次地坐在街頭巷尾的地攤兒前喝過啤酒,吃過地溝油。他們哪一個都比我更拼命更努力,可這世上的事情哪里只是拼命努力那么簡單,那些通道路徑一天比一天封閉,那些殼兒一天比一天固化,比額頭堅硬。

拼出一個頭破血流能撞開幾條裂縫的,不過只是大基數下的小概率……

所以我一直明白,比起他們來,我的那點兒遭遇不值一提,我起點再低也是高的,我只是走運,簡直不要太幸運。

所以我從沒以曾當過某一個段位的主持人而自負,也絕不可能自得于當下這個所謂的什么作者身份,較他們而言,我不過是很走運地有了溫飽體面,且能被人傾聽。

不過一個稍微走運的說書人罷了,很幸運地沒有被圈,只野生。

我試著把他們其中一些人的故事寫進過書里,各式各樣的人生——

垃圾堆旁輟學的瓶罐、放羊娃出身的鐵成、門巴族少年背夫白瑪列珠、留守兒童客家姑娘采、打過童工的阿明、逃婚的小服務員櫻桃、逃出過奴隸工廠又逃出過傳銷窩點的老謝……

我寫他們的出身際遇、磨難和碰壁、失落和失望、救贖與自我救贖、最終獲得奇跡或人海中浮沉繼續。很多故事被人單純解讀為勵志,乃至被當成梅花香自苦寒來式的雞湯,不會去解釋,懶得解釋,都是走運的人,哪兒聽得進什么解釋,多令人羨慕的夏蟲語冰。

自會有人讀出其中的悲憤和悲憫吧,閱罷無言亦無解,只有一聲嘆息。

我亦無解,亦知無力撼動任何規則和規律,我能做的只是選擇站在雞蛋一方,和他們站在一起,記錄和講述,因循共情。

有些自勉自勵,我尊重和認同,卻并不敢輕易去鼓勵或激勵,以己度人,若論初心,我又算是個什么東西?說什么天道酬勤,說什么勵志談什么上進?不過是一巴掌打過來,沒了回頭路而已。

只有我自己明白自己,在那個行當里最初的動力其實只是八個字:不被欺負,能被當人。

那些屈辱和打擊,我并不覺得它成就了我什么,我能做的是受著,可以淡忘、可以消化、可以算了,但永不會去感恩或感激。

稍微往大了說一點:某種意義上講,我不覺得任何人有任何必要去向曾經的屈辱和打擊表示感恩。

曾經的那些都不會,更何況后來的呢?

這么長的路不是白走的,那么多的飯也不是白吃的,忍耐和承受,熟稔后也就習慣了,總會有些長進。

你看,此后的這些年起起落落,風光與落魄交疊,枯榮交替,一波又一波的峰巒和底谷,綿延不斷持續至今——因為是打雜劇務出身的主持人而被輕蔑,因為是過氣主持人出身的寫書人而被譏諷,因為是個野生作家卻登上榜首而被群嘲,因為你和別人的各種不同而被排異絞殺,因為你留給別人的那些刻板印象而被奚落圍攻……

2000、2005、2009、2012、2019,都受著,都沒問題,都沒有20年前扣在我臉上的那個盒飯來得重。

未必當年能受著的,如今就不行。

你要知道,20年來一直有人把好好的飯扣到我臉上,也一直有人悄悄為我在飯底下藏著肉。

若說感恩,只感恩那些杯水車薪。

(四)

我愛濟南,那里曾有過那么多對我好過的人,我不知道該怎么做的時候,就學學他們的模樣。

我受過那么多的恩惠,在那么多的地方,就像在濟南時一樣。

我像愛濟南一樣地愛過那些地方,并努力試著去活成那些對我好過的人的模樣。

我把他們寫下來,太多人的故事太多的地方,諸般的苦和無常,諸般的知苦滅苦苦中作樂、抱團取暖以御寒涼。在不同里找相同,在無常中找共情,越活越能明白那句話——越不愛人間,越覺人間好。

是民國時的詩了,顧隨的《生查子》,最初看到這句話是在離開濟南的動車上。動車開往杯京,全部的輜重是一個40升的背包,幾件衣裳一臺電腦,里面有我無人問津的書稿。還是有長進的么,最起碼這次不是用被單子當包袱皮兒了,想到這一點,就挺想笑。

車窗外已是白茫茫的華北平原,車窗上倒影中的那個人瞇起眼睛抱起肩膀,試著笑一笑,努力笑一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落魄潦倒。

這個人雜工出身,19歲入行,22歲起運一度風光,至32歲時慘敗,告別了電視熒屏和麥克風,開始賣文為生。那年一并作別的還有濟南,13年的時光。

不是沒有堅持過,堅持不了了,從十年的周六黃金檔節目現場主持人調任外景主持人,又調任第二現場主持人。每期節目出鏡5分鐘,一度500塊錢月薪。2011年的500塊錢月薪,12月的濟南,我交不出家中的暖氣費。

倒也是好事一樁,從那個冬天起我開始穿秋褲,秋褲是個好東西,夜里睡覺時腦袋再冷,腿就還好。

不可能去借錢的,從沒借過,沒有什么積蓄,那時拉薩的小酒吧早已倒閉,云南的小酒吧房租尚成問題,也已經很多年都懶得去主持商演掙外快唱堂會,體制內的主持人靠工資吃飯的人……我知道他們想逼我自己走人。

你不走誰走呢,換屆洗牌殃及池魚,容不得你這種不懂跟風站隊的人,反正你也沒什么靠山沒什么根基,脾氣性格比名字還冷硬,不討喜,不見喜。

以為堅持努力可以解凍變相的雪藏,結果沒有。于是我找了個紙箱子盛走了我的東西,像電影里經常演的那樣。已經有很多老同事先一步離去謀生了,剩下的幾個尚在崗的送我,都不說話,有掉眼淚的。他們陪我最后去了一次1200演播大廳,去再看看那個存留過我們青春的地方。

沒能再進去,沒有出入證了。

我抱著紙箱子走了,一路不肯回頭,盡量走得矯健而挺拔。走到經十路和歷山路交叉口時,有老觀眾認出我來,拿出手機找我合影,我合了,還是笑著的。從那以后我能不合影就不合影,找出各種理由不去和人合影……那天合完影后,終于忍不住回頭看了一會兒,霧霾天,廣電大廈影影綽綽的。

我尋思著,吃點兒東西去吧,先把空了的地方填滿。

邊走邊打電話,斟酌著措辭,琢磨著追點兒薪,吃點兒好的去。我說:喂,老師您好……對對對我已經走了,討個活路去。那個,實在不好意思,我算了算,給您的欄目組代班主持了快一年的《調查》,您看能不能結算一下勞務費用……一直沒給我結過呢。

電話那頭的聲音很語重心長,他說:可不能這樣做人哦,多不好,你可是臺里給發工資的人……哦臺里只發你500塊,但那和我們有什么關系?本來讓你來代班,就是想著多給你創造個出鏡的機會,怎么還能跑來要錢呢?

唔,明白了,也就是說白干了。

之前不是這么說的吧,之前不是說過最后一起算嗎?

不過您說得對,好的那就不要了,就這樣吧,謝謝給我的機會。

掛了電話,發現滿目的霧霾遮天蔽日,馬路對面的老齊魯賓館倒是很清晰。曾經里面也有個演播廳呢,很多年前我從那里起步,打雜工做道具發盒飯迎著涌進來的觀眾人群蹲下身在地上撿東西。

那么好的一塊肉,多讓人心疼,卻怎么也撿不起來,手被踩來踩去。

大夢一場13年。

到底還是什么也沒撿起來,依舊蹲在原地。

(五)

濟南街邊的垃圾桶洞口小,一紙箱的獲獎證書和獎杯獎章好半天才塞完。

正折巴紙箱子也打算往里塞那會兒,一輛低配版馬自達嘎吱停下,搖下的車窗里,殷倫探出腦袋:找你半天了,忙活么呢這是?

他說:好了快別狗亂咧,快點上車,咱吃好好qì。

我就夸他:小倫子,真不錯,你現在趕過來,等于扼殺了很多不安定因素,幾乎等于是為社會治安做出了巨大貢獻了。

職場里為數不多的朋友,殷倫算是一個,他家的馬桶就是我送的,很貴,好幾千塊錢。按山東規矩,朋友搬新家需要送家用電器或炊具,這叫作新房溫鍋。每次干架一急眼了,他就說要回家去把馬桶掰下來還給我,說了很多年也沒付諸行動,這就說明我們關系真不是一般地好。

架是真沒少干,認識多少年就吵了多少年,基本全是圍繞著工作。每當拍攝理念不同時,不惜搏擊也要爭出一個結果。他是攝像師我是主持人,在被雪藏之前的那十年,幾乎我所有的節目都是他拍攝的。外景拍攝也是他,曾經一度外拍多,兩人上東北下海南過中原去四川,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在若干城市和村莊留下過互毆的身影,這就說明我們本質上有多么認真對待工作。我們很早就認識了,早在齊魯賓館時代,那時候我剛從省府前街搬去文化東路,雖是筒子樓,屋里卻有個獨立的小廁所,沒門,布簾子,蹲坑。他那時在行當里的資歷和我差不太多,攝像助理而已,生活條件卻優越我太多,掙得再少也活得下去,不用花錢租房子不用花錢買飯吃,他是濟南本地孩子,北園的,家里有浴缸。

當年我剛搬到文化東路那會兒,殷倫送過我一臺洗衣機,從自己家里雜物間偷偷搬來的,吭哧吭哧抬上樓,搬進我的小廁所。位置剛剛好,蹲坑的時候腦門兒正好頂在上面,方便使勁兒。

我表示很感動也很震驚,原因有二:一則這禮物也太貴重了吧,為什么?二來,這臺小鴨單筒洗衣機的聲音很像拖拉機啊,抖動的頻率也像,而且歲數也太可疑了吧,很像咱80后啊。

對于第一個疑問,他的答復很誠懇:咱都剛起步,衣服每天干干凈凈的,給人留的印象會好一點兒。

對于第二個問題,他表示很憤怒:歪門兒不要拉倒!白給的還不要,凈些事事兒!

這就說明他的誠懇是帶有水分的,不然他為什么憤怒。

那臺洗衣機我一直用到2003年,它很個性,塞滿了還好說,不滿的話會在屋里愛的魔力轉圈圈。

當時“非典”,一度流行在屋里熏艾條,但事實證明艾條這個東西不應該5根一起點,煙太大了我被果斷嗆離,打開房門跑下樓,過了一會兒,洗衣機也下來了。

我好生奇怪,你個半調……你是怎么下的二樓?

你不是正在給我洗褲頭嗎?我褲頭飛哪里去了?

我后來把那臺小鴨賣了廢品,35塊錢,請殷倫吃了一頓把子肉。

他很傷感,但吃得并不見得少,邊吃邊告訴我,我先斬后奏不是個玩意兒,因為那臺洗衣機從小就陪伴了他的成長,洗過他所有的校服和紅領巾。

殷倫是個愛感慨的人,貌似很重感情的那種,很多年來錄節目時每逢感人的片段,總能看到他在臺下擤鼻子擦眼鏡片。他棚拍時主掌搖臂攝像機,那行行子死沉,走神的話容易砸死主持人,我提心吊膽卻總又化險為夷,他技術好,擦眼淚的動作可以快速單手進行。

因技術出色,殷倫一度私活兒不斷,給周杰倫的全球演唱會當了好幾年御用攝影師。后來周杰倫的演唱會開到了濟南,念及舊情,送了他一個全場通行證,他帶著單反去拍了很多照片,聽說回來后坐在工位上紅著眼眶一張張地修圖,邊修,邊嘆息和哽咽,放的背景音樂是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那是2015年的事了,我記得他當時朋友圈發了好幾組照片,配文是:再見了,我的杰倫。

好玩吧,他給周杰倫打過兩年工,末了都能這么動感情,還他的杰倫。

他和我當了十幾年兄弟,我2012年臨走時他卻沒和我說過一聲:再見了,我的冰。

這就說明這個人不純粹,不真誠。

當年我抱著紙箱子心碎在經十路上,他趕來后大義凜然地說要帶我吃好好兒去,事實上吃的是好特。

好特是一家截止到2020年花30塊錢都能吃撐著了的炒菜店,位于山師東路北段,藝術學院后門。當年殷倫請我吃了干煸蕓豆,還有兩吃里脊、西紅柿雞蛋湯,還有米飯。我建議他去路口幫我買塊把子肉去,這樣比較方便快點兒填滿我內心的空洞,他表示了果斷的拒絕,理由是菜會吃不完的。

好吧,吃什么不重要,在我這么需要的時候,你能出現陪陪我,你人還算不錯。我等著他開口寬慰或鼓勵,一同搖著頭感慨或互相拍著大腿嘆息……結果沒有,屁都沒有。

也就是說,除了請我吃了一葷兩素,除了咔咔地往嘴里扒米飯,其他什么屁都沒放。

這種感覺倒不陌生,就好像我們不過是又回到了一起外拍的舊時光,2003年2004年2005年,一天的工作剛結束,拖著疲憊的步伐走進好特,點上萬年不變的幾個菜,邊吃邊隨意扯幾句淡。

你錢攢得咋樣了,打算么時候買徠卡呢?其實我覺得吧,按照你的技術,更適合寶麗來……

你呢你這次錄像結束是不是又要跑回西藏了?那邊酒吧的生意咋樣了,么時候倒閉呢,真期待……

有一搭沒一搭的,邊吃邊叨叨,于是繃緊的神經慢慢松下來,最后一口飯吃完,人也就困了,走了走了回家睡覺覺去了明天見哈,嗯,好,明天見,明天有例會,你別又睡死過去起不來,又找借口說你小自行車爆了胎……

我記得他的最后一頓單身飯也是在好特吃的,也是和我吃的,2009年,他結婚的前夜。

那頓飯很難忘,每吃上一會兒我就停下筷子指著他哈哈哈笑半天,真疵毛啊,結婚前一天跑來找我借西服,你演道[23]么演道?又不是沒錢。

他說他不是演道,是得為滴[24],因為他媳婦的裙子也是借的。

他很不屑地用筷子指著我,很驕傲地說:你不懂,高雅老師那可是個有文化的人,我既然和她在一起,就要學會像她那樣漠視物質追求……還有那個虛榮。

他媳婦確實人如其名,愛寫作愛思考學歷也高眼鏡子片也特別厚,一看就知道充滿了常人無法理解的精神追求。確實很難理解,我用了很久也沒能消化得了為什么這兩口子穿著故意借來的衣服辦婚禮還那么光榮。話說也沒什么婚禮,舞臺也沒有,他們找的是個飯店包間,總共也就坐得下十來個好友親朋。作為現成的婚禮主持人我英雄無用武之地,這兩人用了統共不到5分鐘就結束了全部婚禮流程。

只是互相發言,只有互相發言,當時新郎的發言讓我印象深刻,他說:大家請一定理解我們的一切從簡,因為我們家高雅老師說了,與其把錢花在婚紗和婚宴上,不如都拿來給她買書……

他倆還確實說到做到了,他們的婚房一進門就是書,每個房間每面墻,包括洗手間都有。

拉??的時候都不忘讀書,這是一種什么境界!我隨手抽了幾本翻了翻,發現都讀不懂,于是深受感動,果斷送了一個超貴的進口馬桶給他們當溫鍋禮物,就是后來每次一干架,殷倫老師兒就吆喝要掰下來還給我的那一個。

2012年離開濟南前的那頓飯,我邊吃邊想起了那個馬桶,好久沒一起拍片子了,好久沒機會拌嘴干架,也就好久沒有吆喝著還我馬桶。

我就嘆氣,唉,怎么治啊弟弟,白交了哇,咱兄弟一場,末了末了,也不說安慰安慰我。

他就扶扶眼鏡,說高雅老師提醒過了,在這樣的時候……應該此時無聲勝有聲。

行,那就別落落了[25],吃你的干煸蕓豆去吧,緊巴利兒[26]的。

結賬出門后,我說:再見吧小輪輪,我明天走了哈。

他說:嗯,明天見。

我說:見不著了,我走了,明天夜里。

他說:好嘞,明天見。

我問:你彪了嗎你?我明天去杯京了以后都不回來了,見個屁啊還見!

他立馬憤怒起來,怒斥道:你才彪了呢!明天不見的話,誰送你去車站?!

誰說你以后不回來了?!他恨恨地吆喝著,用力地一巴掌推過來,你不回來的話,我就nēng[27]死你個小撕孩子!

(六)

臨走的時候給了我一袋蔥花餅,臺食堂里買的,讓我路上當飯。

臨走的時候還給了我一本書,說是偷偷從高雅老師書架上拿的,好讓我路上打發時間。

我們把車停在濟南西站外,搖下車窗抽煙,我伸出一根手指頭戳戳他:小輪輪,按照常規的劇情橋段,你這個時候還應該再拿出一個信封什么的,里面有老鼻子厚的一沓子錢,然后咱倆推推搡搡半天……然后很多年后我東山再起衣錦還鄉……送了你一個純金馬桶,外加滿滿一麻袋錢。

我問:哈哈哈,歪門兒,怎么不笑呢?

他說他在思考,他思考了一會兒后嘆氣:奶奶的……你歪門兒是不會收的。

我說:這就對了,確實不會收,所以為了維護咱們殘存的友誼,你右邊兜里那個鼓鼓囊囊的行行子,就不要惦記著拿出來了。

他說嗯,手扶在方向盤上輕輕地拍著,忽然說起了遙遠的2000年。

他說,2000年的某一天,他去綜藝臺幫忙攝像,吳鶯姐隨口問他,覺得那個孩子怎么樣哦,就是那個打雜的山藝小孩。他說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因為他那時也還是個小孩。

應該挺能忍的吧,他扭過頭看著我,慢慢地說,對你的第一印象就是挺能忍的……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蹲下去撿肉,手被踩了那么多腳也不吭聲……

我說:行了,閉嘴了,咱不說這些了。

他不停,接著說:那時候遠遠地看著你蹲在地上,鍋著腰,用手把地上的米飯一把一把地全都呼啦了起來……那時候就想,這個人哦,將來不論混成什么樣,我都不會意外。

他扭鑰匙,發動汽車往進站口開,邊開邊說:不回來就不回來吧,反正你接下來混成什么樣,我都不意外。

他說:對了,我在餅里夾了塊把子肉,一會兒從后備廂給你拿瓶水帶上吧,不然齁得慌。

火車開過泰山站時,我已吃完了那個餅。

暮色沉沉,車窗外已是白茫茫的華北平原,車窗倒影中的那個人瞇起眼睛抱起肩膀,試著笑一笑,努力笑一笑,好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落魄潦倒。

潦倒嗎?又算得了什么?總會過去的吧,過去了以后也總會再來,受著吧,受著就好。

于是翻開了那本書,隨手翻了幾頁后看到一首《生查子》,曰:

…………

空悲眼界高,敢怨人間小。

越不愛人間,越覺人間好。

后來我和妮子聊天時,描述過當時的感覺:就被擊中了一下,就覺得寫得真好,就尋思,嗯,我應該哭一會兒,反正又沒有人看見,我應該抓緊哭上一會兒的啊,要不然以后沒機會也沒興致了多不好。

就盯著車窗上的影子看著等著,就那么一直等著看著,使勁兒地醞釀……

樹影山影城鎮村莊,火車飛馳,駛入越來越深的夜。

飛馳過2000、2005、2009、2012、2019……前也茫茫后也茫茫,未曾停歇。

此刻人到中年的我坐在2020年初春的晨光下打完這些文字,所有那些關于濟南的舊時光迎面涌來,呼嘯而過。

終究還是沒能哭得出來。

【文中人的聲音】
殷倫說

《濟南往事》武漢小屋·謠牙子

濟南方言對照表

[1]豆枕面兒:枕頭皮。

[2]耳立:很好、很棒、很精彩、很不錯的意思。

造句:這個球進得太耳立了!

[3]定眼:碎嘴子,耍貧嘴,不合時宜的搞笑。

定眼孩子,指愛調皮搗蛋的孩子,也叫“唆一孩子”。

造句:這個小孩說話還挺定眼呢。

[4]唆一:調皮搗蛋,不讓人省心。

造句:你弟弟太唆一,下次別讓他來了。

[5]木亂:

1. 指心緒很亂,理不出頭緒來而煩躁不安。

2. 對方在肢體或語言上讓人討厭。

3. 身體不舒服,不疼也不癢,但挺難受的。

造句:最近事太多了,天天木亂得心慌。

[6]么:什么。

[7]歪門兒:該詞始于民國時期,把對方稱為晚輩,占到口頭上的便宜,原意為我兒們,久了便諧音為“歪門兒”。貶義詞,相當于北京話里的“丫”。

造句:歪門兒拔腚。

[8]拔腚:濟南話里的一個高頻詞語。此詞來源于“起錨拔錠”,有開船走人的意思。

造句:這里不歡迎你,趕快拔腚!

[9]hāng:山東方言里的高頻語氣助詞,常用在句末。

[10]不大辦:不行,不好,沒達到要求。

造句:這頓飯做得不大辦啊,還收俺那么多錢。

[11]小撕孩子:對他人的貶稱,常用于表達憤怒和對立情緒時。

[12]拉個呱:聊個天,說個話。

造句:你沒事來找我就行,咱倆得好好拉個呱。

[13]怎么治了:“治”,相當于“辦”,怎么了、想干什么的意思。

造句:我拜托你的那件事,最后怎么治了?

[14]打dēidēi:打哆嗦。

造句:這西北風刮的,凍得我打dēidēi。

[15]關關滴:地道、漂亮、專業、優秀。

造句:你看看人家那技術,關關滴。

[16]行行子:東西。

[17]蘿北:“蘿卜”的濟南方言發音,“北”發輕聲。

造句:我吃了個大蘿北。

[18]半調:不靠譜、不著調的人。

[19]蹦個木哏兒:閑的沒事聊個天,帶有吹牛的意思(相當于四川話里的“擺龍門陣”)。

造句:你幾個別蹦個木哏兒了,一會兒不是還要上課嗎?

[20]杠賽來:“賽”是好和有趣的意思,即蒙古語中的sain,屬元朝時期的蒙古語詞語在漢語方言中的遺存。

“賽”字應用面也極廣,濟南人常和“杠”配合使用,“杠賽來”即非常好、非常有意思之意。

造句:明天咱去聽相聲吧,那倆人拉得杠賽來。

[21]賽吧:

1. 反問,納悶對方的舉動。

2. 正問,有意思吧。

3. 好玩、滑稽。

諷刺一個人說話不著調也可以說“你這個人賽吧”。

造句:你說說你賽吧,老惹那只狗干嗎?

[22]抽搭鼻兒:抽泣,吸鼻涕。

[23]演道:

1. 為達到某種目的,從語言或肢體上作假。

2. 虛張聲勢。

3. 兩人配合做戲。

造句:行了,你們別在這里演道了,該干嗎干嗎去吧。

[24]得為滴:故意,特意,蓄謀。

造句:別給我道歉,我看這就是你得為滴。

[25]別落落了:不搭理,不發生關系和聯系。

[26]緊巴利兒:抓緊時間,趕快、立刻。

造句:火車只停一分鐘,大家都緊巴利兒地上車。

[27]nēng:“弄”字的濟南方言發音。

(《陽光快車道》老同事楊洋協助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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