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科擺(翁貝托·埃科作品系列)
- (意)翁貝托·埃科
- 5字
- 2020-09-16 17:25:03
第三章 比納
七
不要過于期待世界末日。
斯坦尼斯瓦夫·耶·萊茨《格言》
克拉科夫,文學出版社,一九七七年,“粗野的想法”
在一九六八年之后兩年進入大學學習,就好像在一八九三年被錄取進入圣西爾學院(1)一樣,有一種生不逢時的感覺。比我至少年長十五歲的亞科波·貝爾勃在稍晚些時說服我,每代人都會經歷這種感覺。人總是生在錯誤的標記下,而要有尊嚴地生活在世界上,就意味著要日復一日地修正自己的星占。
我認為,人會成為父輩在空閑時、在他們不操心如何教育我們時,順便教導我們要成為的那種人。人是在智慧的垃圾中成長的。我十歲時,想叫我的父母給我訂閱某一周刊,那上面刊載文學名著的連環畫。不是因為吝嗇,而是懷疑連環畫有什么問題,我父親傾向于不訂。“這本雜志的宗旨,”那時我以權威性的口吻辯稱——因我是一個機靈而又會說服人的孩子,“歸根結底是用一種娛樂的方式教育人。”我引用了廣告上的話。我父親正在讀報,連眼也不抬:“你要的那份雜志的宗旨是所有報章的宗旨,那就是賣得越多越好。”
從那天起,我開始變成一個不肯輕信的人了。
也就是說,我后悔我曾經是一個輕信的人。我曾任由激情支配,感情用事。那種沖動就是輕信。
不肯輕信并不等于什么也不相信。不要相信一切。一次相信一件事,只有當第二件事是從第一件事衍生出來的時候再去相信它。做事要以近視的方式去做,不要冒遠景的風險。如果有兩件互不相關的事,你兩者都相信,而且還認為會有來自某個方面的第三件事把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這就是輕信。
不輕信并不排除好奇心,相反可以撫慰它。我不信任概念的鏈條,卻喜歡多聲部的概念。只要不去相信,兩種虛假的概念相遇后可能創造出美好的音程,或者diabolus in musica(2)。我不尊崇那些別人為其賭上生命的概念,但我不尊崇的兩種或三種概念卻能夠構成一個旋律。或者節奏,如果是爵士樂那更好。
后來莉婭對我說:“你生活在表面。你感到自己有深度,那是因為你把許多東西鑲嵌在一起,做出一個固體的樣子,如果真是固體的話,它是站不住腳的。”
“你在說我是一個膚淺的人?”
“不,”她回答我,“其他人所謂的深度只是一個超立方體,一個四維的立方體。你從一面進去,從另一面出來,你處在一個不能同你的世界共存的世界里。”
(莉婭,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你,現在“他們”從一個錯誤面進去了,侵入了你的世界,都是我的錯:我讓“他們”相信有深淵,這是“他們”因脆弱而求之不得的。)
在十五年前,我究竟在想什么?我知道不要去相信,卻感到身處那么多相信的人中,我是有罪過的。我感到他們是正確的,所以我決定像服用阿司匹林一樣去相信。沒有害處,還會變得好些。
我置身于革命之中,或者至少是一種激動人心、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模仿之中,尋求一種榮耀的信仰。我說的榮耀,是指參加集會和游行示威,同其他人一起高呼口號:“法西斯、資產階級,你們的日子不長了,再過幾個月就完蛋了!”我沒有扔過石塊或金屬彈子球之類的東西,因為我總是怕他們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當警察出動后我沿著市中心大街逃跑時,還是感受到了道義上的激情。我回到家里以后,有一種履行了義務的快慰感。我實在不喜歡人們在各種集會上因分派別而產生的矛盾和對抗:我對那種只要聽到一個正確的語錄就從一派跳槽到另一派的做法深表懷疑。我以找到正確的語錄為樂,我在“調音”。
那時我在一個接一個的橫幅標語下行進在游行隊伍中時,偶爾會跟在一位讓我想入非非的姑娘身后。由此我得出了結論,對我的很多同學來說,政治活動就是一種性經歷——性是一種激情。我只感到好奇。不錯,在閱讀有關圣殿騎士團及歸咎于他們的各種殘暴行為的材料時,我偶然看到了卡波克拉蒂斯(3)的主張,他認為為了擺脫天使和宇宙主宰者的暴政統治,就要把壞事做絕,從自己對世界和對自己的身軀所負的債務中解脫,而只有完成這所有的行動,靈魂才能從各種激情中解放出來,回歸到原本的純凈境界。當我們發明“計劃”的時候,我發現很多受秘密蠱惑的人為了找到啟示,走的就是那條路。但是阿萊斯特·克勞利這個被認為是自古以來最變態的男人,他不分性別同他的崇拜者無所不為,據其傳略記載,他只選擇最丑的女人(我可以想象,那些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做他的性伴侶,我真懷疑他從來就沒有好好地做過愛。
這應當取決于權力欲和性無能之間的關系。馬克思是我心儀之人,因為我確信他同他的燕妮的性生活十分愉悅。我們能從他文章的平靜氣息和幽默感中覺察這一點。然而有一次,在大學的走廊里,我說,常同克魯普斯卡婭上床的后果是只能寫出《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這樣的東西。當時我差一點吃了拳腳之苦,他們指責我是個法西斯。指責我的人是一個留著韃靼人胡須的高個子,我對他印象很深,他現在把胡須全剃光了,加入了一個編籮筐的團體。
我之所以又提起那時的心緒,只是為了找回我和加拉蒙出版社聯系上和與亞科波·貝爾勃相熟時的心情。我是本著討論真理的精神去那里的,目的是為了使自己提高到可以修改稿件的水平。我認為,根本的問題是引用“我就是那種人”時決定把標點符號放在哪里,放在引號外面還是里面。
所以,我的政治選擇是文獻學。米蘭大學在那些年代是個范例。當全國其他地方的學生到處占領教室、攻擊老師、要他們只講無產階級的科學時,我們這里除了個別沖突外,憲法還起作用,或者說地方的妥協還是存在的。革命進駐外部區域、階梯教室、大走廊,而官方的文化退隱到內部的走廊、樓上各層受到保護和保障,人們照樣暢所欲言,好像什么事都不曾發生一樣。
這樣,我上午到樓下去討論無產階級的科學,下午去樓上做貴族的學問。我在這兩種平行的世界里過得很愜意,并未感到絲毫的矛盾。我曾認為可能已到一個平等社會的大門口了,但我也對自己說,在那種社會里,比如說鐵路應當還通吧(應該比以前好),而圍著我的那些無套褲漢事實上并沒有學會如何向蒸汽機車頭的鍋爐里加煤,如何搬道岔,如何草擬火車時刻表。總要有人有能力操作火車才行。
我并非沒有一點內疚,我感到自己像斯大林一樣捋著胡須微笑并思索著:“可憐的布爾什維克,你們干吧,干吧,我正要去第比利斯的研討會,然后五年計劃由我來制定。”
也許因為早晨我情緒比較高吧,下午我就對學問將信將疑了。所以,我想學習某種東西,某種能在資料上得到確認的東西,以便將它同信仰的內容區別開來。
幾乎是出于偶然的原因,我參加了一個關于中世紀歷史的研討會,選擇的論文題目與圣殿騎士團遭審判有關。自從我看到第一批文獻資料起,圣殿騎士團的歷史就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吸引力。在那個同執政者斗爭的年代,我對審判史極為憎惡,它縱容限定推理訴訟,結果圣殿騎士就憑這個推理被判火刑。但我很快發現,自從他們被判火刑以來,有一班追逐神秘事件的人設法到處尋找他們,但從來就提不出一個證據來。這種浪費精力和時間的幻想大大刺激了我的不信任感,我決心不再同這些秘密愛好者浪費時間,只靠當時的原始資料。圣殿騎士團是宗教-騎士性質的社團,由于獲得了教會承認,才得以存在。如果教會解散了它,并且在七個世紀以前就這樣做了,那么圣殿騎士團就不復存在了,就算還存在,那也不是圣殿騎士團了。我制作了至少關于一百部書籍的卡片,但最后我只讀了三十本左右。
當我大約在一九七二年末開始寫論文時,我同亞科波·貝爾勃正是因為圣殿騎士團而相識,當然是在皮拉德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