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言
- 瑪麗(納博科夫精選集Ⅱ)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 1602字
- 2020-09-11 15:56:00
眼前這部小說的俄文書名《瑪申卡》(Mashenka)——“瑪麗亞”(Maria)的次派生昵稱——幾乎無法合理地音譯出來(重音在第一個帶“a”的、讀音和在“ask”中的“a”一樣的音節(jié)上,再加上一個像在“mignon”里的讀音腭音化的“n”)。在尋找一個適當?shù)奶娲∕ariette?抑或May?)的時候,我決定用《瑪麗》(Mary),這個名字似乎和俄文書名所具有的自然純真最相匹配。
《瑪申卡》是我的第一部小說。我是在柏林開始寫這本書的,那是一九二五年春我結(jié)婚后不久,到次年年初完成,由一家流亡者圖書公司出版(斯洛弗出版公司,柏林,一九二六)。兩年后出了德文版(烏爾施泰因出版公司,柏林,一九二八),我沒有讀過。除此之外,在長達四十五年之久令人難忘的時間里,沒有再出現(xiàn)譯本。
眾所周知,初次進行創(chuàng)作的人具有把自己的經(jīng)歷寫進作品的強烈傾向,他把自己或者一個替代者放進他的第一部小說中,這樣做與其說是由于現(xiàn)成題材的吸引力,不如說是為了擺脫自我后可以去輕裝從事更美好的事情。這是我接受的極少數(shù)的一般規(guī)則之一。我的《說吧,記憶》(始于一九四〇年代)的讀者不可能不注意到,我的回憶和加寧的回憶之間有著某些相同之處。他的瑪麗和我的塔瑪拉是孿生姐妹,都有祖?zhèn)鞯牧株幍溃瑠W列杰日河流淌在兩本書中,今天的羅日斯特維諾的宅子的照片——非常漂亮地翻印在企鵝版(《說吧,記憶》,一九六九)的封面上——簡直就是小說中“沃斯克列辛斯克”那座有廊柱的宅子的照片。當我在四分之一個世紀后寫自傳第十二章的時候,并沒有查看《瑪申卡》;而現(xiàn)在當我查看了以后,這個事實讓我著迷:盡管有添加上去的虛構(gòu)成分(例如和村子里的小流氓打架,或在無名小鎮(zhèn)螢火蟲間的幽會),在浪漫化了的作品中,比在自傳作者的一絲不茍的忠實敘述中,包含著更為濃烈的個人現(xiàn)實的精華。起初,我不明白怎么可能這樣:在很不容易地安排情節(jié)和夸耀地虛構(gòu)人物(甚至很笨拙地讓兩個人物出現(xiàn)在瑪麗的信里)的同時,怎么還能保留住自己的經(jīng)歷中那激動人心之處,以及那悅?cè)说臍夥眨晃腋械教貏e難以相信的是,文學中的模仿竟能和純粹的真實相爭。但是解釋起來其實很簡單:和《說吧,記憶》里的我相比,加寧距離他的過去,比我要近三倍。
由于俄國非同一般地遙遠,由于思鄉(xiāng)在人的一生中始終是你癡迷的伴侶,我已習慣于在公眾場合忍受這個伴侶的令人斷腸的怪癖,我承認自己對這部處女作在情感上的強烈依戀,絲毫不為之感到困窘。它的瑕疵是無知和缺乏經(jīng)驗的產(chǎn)物,任何一個評論家都能夠很容易地開著玩笑就列出表來,但是對我(在這個案件和法庭上的惟一法官)來說,里面的幾個場景抵消了所有的瑕疵(養(yǎng)病,谷倉音樂會,劃船);如果我當時想到了的話,就會把這些場景完整地移到后來的作品中去。與格倫尼先生的合作之初我就意識到,我們的翻譯應該忠實于原先的文本,就和翻譯不是我的文本時我會堅持的那樣忠實。我在比如像把俄文原著英譯成為King,Queen,Knave(《王,后,杰克》)這樣一本書的時候所使用的輕浮專橫式修改翻新,在這里是無法想象的。我認為惟一需要作出調(diào)整的,僅限于在那么三四段中暗指俄國慣常事務的簡短的詞語(對于同為流亡者的人是很清楚的,但對于外國讀者是無法理解的),以及把加寧按儒略歷計算的日期改為按通用的公歷計算(比如他的七月底是我們八月的第二周,等等)。
我必須以下面的囑咐來結(jié)束這篇序言。正如我在《時尚》的一次采訪(一九七〇年)中回答艾倫·塔爾梅提出的問題時所說:“一個作家的傳記中最精彩的部分不是他的異乎尋常的經(jīng)歷的記錄,而是具有他的風格的故事。只有從這個角度,人們才能恰當?shù)卦u價我的第一個女主人公和最近的愛達之間的關系,如果有關系的話。”我不妨說,她們之間沒有任何關系。我另外的話和仍舊在某些人士中受到吹捧的一個偽信條有關。盡管一個傻瓜會爭辯說orange是organe的夢幻般的變換字母順序的變音詞,[1]我還是勸維也納代表團[2]的成員們,不要把寶貴的時間花費在分析本書第四章結(jié)尾處克拉拉做的夢上。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一九七〇年一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