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初遇救世軍
- 夢游者:浮生二夢
- (奧地利)赫爾曼·布洛赫
- 3559字
- 2020-09-10 10:25:17
不過,洛貝格的事還是值得一提的。
一天晚上,當艾施、科恩和愛娜小姐三人共進晚餐時,艾施就迫不及待地把這件事告訴這對兄妹。
當然,兄妹倆都認識雪茄店老板。
科恩有時候也會去他店里買雪茄,不過沒注意到這個人有什么怪異之處:“我才不要看他呢。”他默默地想了一會兒,然后附和艾施的看法,說他確實是個傻瓜。
但愛娜小姐卻非常討厭和自己想法相同的亨畋夫人,特地問道:“莫非亨畋夫人就是艾施先生隱瞞了如此之久的心上人。亨畋夫人肯定是一位非常賢惠的女士,但我認為自己也差不到哪里去。至于洛貝格先生的人品問題——如果有人像我哥那樣,把窗簾弄得滿是煙味,那當然不好;但另一方面,這至少讓人知道家里有個男人。一個除了喝水什么都不干的男人……”她斟酌著字眼,“我會很討厭的。”然后她問,“洛貝格先生到底有沒有和女人談情說愛過。”
“他可能還是一個純情少男吧,這個傻瓜,”艾施說道。
科恩覺得他們還想讓自己也取笑這個傻瓜一下,所以大聲叫道:“純情約瑟夫!”
無論是因為這個原因,還是因為他想監(jiān)視自己的房客,還是因為自然而然,科恩現(xiàn)在也會光顧洛貝格的雪茄店,而洛貝格卻十分害怕這位海關稽查員先生,因為這位先生常常人未見聲先到,而且到的還是叫罵吵鬧聲。
他的害怕并不是沒有道理的——在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就發(fā)生了一件事。
就在雪茄店快要打烊的時候,科恩和艾施一起來到洛貝格跟前,科恩吩咐道:“快收拾一下,小伙子,今天就是你的告別純真之日。”
洛貝格無助地轉著雙眼,指著店里一位身穿救世軍制服的男人。
“蒙面人。”科恩說道。
洛貝格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我的一個朋友。”
“我們也是朋友。”科恩說道,然后把大手伸向那個救世軍軍兵。
這是一個臉上長著雀斑和幾個青春痘的紅頭發(fā)小伙子,他已經(jīng)學會了要友善對待任何人;他對著科恩燦爛地微笑著,幫洛貝格解圍:“洛貝格兄弟答應今晚和我們并肩作戰(zhàn)。我是過來接他的。”
“哦,你們要出去戰(zhàn)斗啊,那我們也一起去吧。”科恩興奮地說道,“我們是朋友嘛……”
“只要是朋友,我們都歡迎。”這個救世軍軍兵愉快地說道。
沒有人問一下洛貝格的意見;他的臉上露出一副被捉奸在床的表情,狼狽地把店門關好。
艾施饒有興趣地跟在后面,不過他很看不慣科恩那副頤指氣使的嘴臉,所以友好地拍了拍洛貝格的肩膀,就像特爾切爾經(jīng)常拍他的肩膀一樣。
他們一行人步行來到內卡市郊。
還在卡費塔勒路上的時候,他們就聽到打鼓擊鈸的聲音,當過兵的科恩已經(jīng)在踩著鼓點走路了。走到這條路的盡頭時,他們看見一群救世軍軍兵在朦朧的夜色中站在公園的邊上。
這里下過一層薄薄的雪,路面濕答答的,在這一小隊人聚集的地方,雪已經(jīng)化成一灘黑糊糊的泥水,冷颼颼地滲入靴子中。
少尉站在一張長椅上,在暮色漸染的天空下大聲喊道:“到我們這里來吧,讓你們獲得拯救吧,救世主即將前來拯救被俘的靈魂!”
應者寥寥。
當軍兵們打鼓擊鈸唱起救贖之愛,贊美詩“主啊,萬軍之神,拯救吾等,啊,讓吾永生”響徹全場時,站在周圍的平民們沒有幾個一起和唱的——大多數(shù)人肯定只是因為好奇而來看熱鬧的。
盡管這些老實的軍兵們使勁唱著,兩個女孩用盡全力敲著鈴鼓,但天色越來越暗,他們周圍的人也越來越少,和他們站在一起的很快就只剩下少尉了,而看客就只剩下洛貝格、科恩和艾施了。
也許,洛貝格到現(xiàn)在都很想和他們一起唱——要不是科恩一個勁兒地捅他的腰眼吩咐他“洛貝格,一起唱”,他肯定會這么做,而且在艾施和科恩面前,他一點都不會感到害羞和害怕。
這讓洛貝格感到很不痛快,所以當有一個警察走過來要求他們全部離開時,他感到很開心。
于是他們全都向托馬斯啤酒店走去。
不過,要是洛貝格也跟著一起唱就好了,沒錯,甚至可能會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奇跡,因為這又不費什么工夫,甚至艾施都會高聲贊美主和救贖之愛,沒錯,只需要一丁點火星,或許洛貝格的歌聲就是那個火星。
但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誰也無法左右了。
其實艾施自己也不知道那時那處發(fā)生了什么:兩個女孩敲著鈴鼓,她們的長官站在長椅上,向她們發(fā)出開始的信號。這讓他很奇怪地想起了特爾切爾在舞臺上對伊洛娜下的命令。
也許是晚上突然冷得發(fā)脆的寧靜,夜色在城市邊緣這里戛然而止,就像劇院中的音樂一樣,就像黑色枝椏紋絲不動,朝天刺向漆黑夜空一樣;后面的廣場上,弧光燈已經(jīng)亮了起來。
一切都那么令人費解。
雪水帶著刺骨的寒冷滲入鞋子;但并不只是因為這樣,艾施才想站到?jīng)]有水痕的長椅上面,宣講如何才能平安喜樂,獲得拯救解脫,而是因為那種很奇怪地感覺自己像孤兒一樣的孤獨感又浮上了心頭,他突然驚駭?shù)匾庾R到,自己一定會孤獨終老。
他心中生出某種模糊而又驚人的希望:要是他能站在長椅上就好了,而且好多了;他仿佛看到,伊洛娜就在自己眼前,穿著救世軍制服,抬頭看著他,等待著他發(fā)出敲響鈴鼓和高呼“哈利路亞”的救贖信號。
不過,科恩卻挑釁似的站在艾施的旁邊,從濕透了的海關大衣立領中傳來一陣嘲笑;看到這一幕,艾施的希望立即膽怯地躲了起來。
他撇了撇嘴,臉上露出一抹不屑之色,心里甚至有點慶幸,幸好自己和科恩不是一路人。
不管怎樣,警察把他們打發(fā)走了,這讓他松了一口氣。
洛貝格、那個臉上長著青春痘的救世軍軍兵和其中的一個女孩走在前面。
艾施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是啊,像這樣的女孩,不管敲鈴鼓還是扔盤子,只管命令她們去做就是了,反正都一樣的,只是衣服不同而已。她們歌頌仁愛,無論是在這里還是在那里,都一樣。
“完美的救贖之愛。”艾施不禁笑了起來,然后決定為此仔細察看這個勇敢的救世軍女兵。
當他們快走到托馬斯啤酒店的時候,那個女孩停了下來,抬起一腳——靴子都濕得不成形了——踩在墻裙上,開始系起鞋帶。
當她這時站著彎下身去,黑草帽碰到膝蓋時,她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個人,而是一個怪物,有著某種機械客觀性的怪物;要是在別的時候看到女孩做出這種姿勢的話,艾施肯定會在她翹起的屁股上拍一下,這時卻有點害怕,好像對此一點都沒有興趣,險些覺得自己和別人之間的又一座橋也斷了。
他渴望重新回到科隆。
那天在廚房里,他很想伸手在亨畋媽媽的胸口摸一把;對呀,亨畋媽媽是可以彎下腰系鞋帶的呀。
不過,每個男人都有相同的想法,就像心情愉快時,對每個人都用“你”來稱呼的科恩那樣,他指著那個女孩說道:“你覺得,她好弄到手嗎?”
艾施瞪了科恩一眼,但科恩并不就此消停:“這些救世軍軍兵們,可能相互之間也會亂搞。”
說話間,他們來到了托馬斯啤酒店,剛走進明亮吵鬧的大堂里,便聞到一股混雜著烤肉、洋蔥和啤酒的香味。
不過,科恩對這里感到很失望,因為救世軍那伙人沒像他們那樣坐下吃飯,而是紛紛告辭,聚在大廳里賣他們的報紙。
艾施不想和科恩單獨坐在一起,所以寧愿他們不要走開:他心里仍然沒有完全放棄那個模模糊糊的希望,盼著他們能把他在外面越來越暗的樹木下感到卻又不能領會的東西帶回來。
但反過來一想,他們擺脫了科恩的嘲笑也挺好的,要是他們把洛貝格也帶過去就更好了,因為沒有得逞的科恩現(xiàn)在想轉移目標,開始拿洛貝格開玩笑了。
科恩拿著一份洋蔥烤牛肉和一升啤酒,想讓這個無助的家伙下破一下忌。
但這個懦弱的家伙卻堅決不碰,只是平靜地說“玩人喪德”,既不吃肉,也不喝酒。
又一次失算的科恩只得把怒火發(fā)在酒菜上,一頓狼吞虎咽,把飯菜吃了個精光,一滴酒也沒剩下。
艾施看著自己大啤酒杯杯底剩下的黑啤;真是奇怪,盡不盡興,開不開心,竟然取決于干不干杯。不過,他心里還是對這個性子溫和而又不失執(zhí)拗的傻瓜生出一絲感激之情。
洛貝格坐在那里,安靜地微笑著,有時候讓人覺得,他那雙四白眼里就要開始流淚了。但當救世軍軍兵在桌子之間來回穿梭又走到他邊上時,他站了起來,好像要對他們大聲說些什么。
沒想到的是,他竟然什么都沒有說,就這么干站著,然后忽然又毫無征兆、毫無意義地說了兩個凡是聽到的人都覺得莫名其妙的字;他清楚地高聲說出了“救贖”這兩個字,然后又坐了下來。
科恩和艾施兩人面面相覷。
當科恩用一根手指抵著額頭,轉著圈兒表示洛貝格的腦子有問題時,整個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了及其奇怪和可怕的變化,就好像救贖這兩個字自由地漂浮在桌子上,被一個看不見的旋轉機構虛托著,甚至也脫離了說出這兩個字的嘴巴。
雖然對這個傻瓜的鄙視分毫沒有減少,但救世之國似乎存在,可能存在,必須存在,可能只是因為科恩,這個撅著大屁股坐在托馬斯啤酒店里的死畜生,懶得連下一個路口的事情都不去想,更別提去想什么獲得自由,向往遠方了。
所以,雖然艾施遠不是什么一本正經(jīng)的人,相反還用大啤酒杯在桌子上敲了敲,又要了一大杯啤酒,卻也因此而變得像洛貝格一樣沉默了;在酒足飯飽離開后,當科恩提議帶“純情約瑟夫”一起去找姑娘時,艾施卻表示自己今天不去了,把滿臉失望的巴爾塔薩·科恩一個人留在街上,自己送雪茄店老板回家,心滿意足地聽著身后傳來科恩氣極敗壞地沖著他們高聲咒罵的聲音。
雪已經(jīng)停了,在吹面不寒的柔風中,那些不堪入耳的臟話就像彩帶一樣輕盈地飄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