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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明代小說史
  • 陳大康
  • 8519字
  • 2020-09-11 13:41:42

第二節 明初的印刷狀況與抑商政策的傷害

明初印刷力量的不足,主要表現于印刷工匠的極度缺乏,這從當時官方印刷機構的規模上就可以明顯地看出。在明代,最大的印刷機構屬于皇家,那就是由司禮監掌管的經廠。洪武年間,司禮監經廠擁有刻字匠一百十五名,裱褙匠三百十二名,印刷匠五十八名,共計五百余名。若按一個刻字匠每天可刻二百余字的速度推算,司禮監經廠一年至多也只能刻一千多萬字。此外,其他一些政府部門如秘書監、欽天監以及六部等,也都各擁有印刷工匠,當時人數都不多。如國家最高學府國子監是較受重視的一個單位,《國子監續志》也自豪地聲稱:“本監特設典籍一員,以掌書籍。又設印刷匠四名,以給其役,可謂重矣”。盡管已是“可謂重矣”,然而只有四名印刷工匠畢竟是不敷使用,因此難怪國子監印書,有時還得動員太學生參與寫板、校勘,甚至直接動手刻字。根據以上資料推算,當時在京城服役的刻字匠總數不會超過二百人。政府部門印刷力量的不足,正是全國印刷力量單薄的縮影。洪武十九年(1386)朝廷規定,各地的工匠都必須分班輪流到京城去服役,方法是每三年一次,每次三個月。洪武二十六年(1393)時規定有所修改,即根據工種性質的不同,改為一年一班至五年一班不等,如對刻字匠的規定就是二年一班,而刷印匠則是一年一班。若按平均每年服役一個月的比例推算,在京城政府各部門服役的刻字匠人數應是全國總數的十二分之一。也就是說,明初時全國的刻字匠總共也只有二千余名,可是當時要刻的書又是何其之多。為了鞏固封建統治的需要,朱明王朝首先急于出版以下三類書:總結歷史經驗,以圖長治久安的大量御制、欽定、敕纂的書;基于政治、經濟與軍事上的目的而編纂的輿地志書;為配合封建思想、文化教育的四書五經等儒家典籍。正是鑒于印刷力量的嚴重不足,朱元璋才會于洪武元年(1368)八月“詔除書籍稅”,[17]希望能以此刺激印刷業的發展。在這種印刷力量嚴重不足、連封建統治者急需書籍的出版也未能得到充分保證的情況下,即使撇開那些作品脫不了“褻瀆帝王圣賢”的嫌疑,書坊主的印賣有時得冒“全家殺了”的風險等因素不論,通俗小說也是難以順利發展的。

在發現通俗小說的發展對物質生產的依賴性之后,我們的探討還不能就此結束。明初印刷業的落后,只能用來說明當時《三國演義》與《水滸傳》何以未能刊印,以及它們未能刊印傳播給通俗小說創作造成的損失。然而這卻不能解釋為什么書坊主們在本階段一直沒有對刊印通俗小說產生興趣。明后期以及清代的通俗小說傳播史證明,刊印通俗小說是一種很能賺錢的營生,不僅利潤高,而且資金周轉也快,凌濛初稱之為“紙為之貴,無翼飛,不脛走”,[18]金纓的《格言聯璧》則總結得更明確:書坊主若要“售多而利速”,那么“賣古書不如賣時文,印時文不如印小說”。這種經營格局一直到清末仍是如此,這可以由康有為的詩作證:“我游上海考書肆,群書何者銷流多?經史不如八股盛,八股無如小說何。”[19]盡管明清兩代的統治者屢屢禁毀,但是他們始終未能消滅通俗小說,其根本原因是他們無法斬斷千百萬群眾的喜愛,而直接與政府周旋的,卻是那些陽奉陰違、為追逐高額利潤而不擇手段的書坊主。就本階段而言,自宣德朝以降,封建統治者對意識形態領域的控制已不如前半個多世紀,即洪武、永樂年間那般嚴厲,而且越往后,他們的控制越顯得力不從心,社會氣氛相對寬松的程度也在逐漸增加。在另一方面,古代的印刷業對于技術條件或生產規模都沒有什么特別高的要求,其生產方式還相當原始、簡單,所需的基本工具與材料無非是木板、刻刀、油墨、紙張之類。只要有資金投入,這樣的生產水準的印刷業就能較快地普及或擴大其生產規模,而只要能獲取到較高的利潤,就一定會有相當的資金投入到這個行業中來。這一分析導致了一個問題:既然自明嘉靖朝開始一直到清末,刊印通俗小說始終是書坊主最重要的財源之一,那么本階段的那些書坊主們,又為何遲遲不去開辟這條生財之道呢?這一問題若得不到合理的解釋,我們就無法明白,為什么在明初以后的很長時期里,通俗小說仍然是繼續地未被刊印,而如前所述,這已是當時通俗小說發展的重要障礙。

通俗小說若要刊印,它就必須以商品的形態出現在書坊主的手里。誠然,這些人的文化層次一般要高于其他行業的商人,與士人的交往也較為密切,但是盡管如此,他們畢竟還是商人,較文雅的談吐并沒有改變他們唯利是圖的本性。后來的那些書坊主之所以刊印、銷售通俗小說,其本意決不是為了它的發展與繁榮,他們只不過是受追逐高額利潤的沖動的驅使罷了。譬如說,若認為尚友堂主人對于《二刻拍案驚奇》在通俗小說發展史上的地位與意義有著深刻的認識,那顯然是荒唐的。那位書坊主對凌濛初的這部作品懷有濃烈的興趣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初刻拍案驚奇》的暢銷使他嘗到了甜頭,“一試之而效,謀再試之”,[20]而他刊印《初刻拍案驚奇》,也是因為眼紅于馮夢龍“三言”的“行世頗捷”。[21]其實,“三言”的創作、刊印與銷售也與書坊主有著密切的關系,馮夢龍曾經十分坦率地承認,“因賈人之請”是促使他撰寫“三言”的重要原因之一。[22]只要利潤豐厚而且可靠,書坊主就舍得向刊印通俗小說投資。萬歷年間,蘇州的舒載陽對《封神演義》的稿本就是“不惜重貲,購求鋟行”,[23]因為那時正是神魔小說風行之際,銷路與利潤都有可靠的保證。又如在清代,文光樓主人石振之獲得《小五義》稿本后是趕緊借債,“急付之剞劂”,[24]他深知在《三俠五義》風靡之際,推出它的續書一定會受到熱烈歡迎。這樣的例子在通俗小說史上是舉不勝舉。但是反過來,如果無利可圖或者對銷路沒有把握,那么哪怕作品的文學價值再高,書坊主對它也將是不屑一顧。在了解了這種情況以后,我們就不難明白,為什么在明初以后的很長時期里,書坊主始終未去刊印通俗小說。刊售通俗小說確實可以賺錢,但它的前提是必須有相當一批既有閱讀興趣,又有購買能力的讀者,否則,對銷售無把握的書坊主決不會貿然地投資。通俗小說后來的傳播史也證明,這樣的讀者群的出現,是推動通俗小說刊印的最初動力,盡管這一新財源的開辟在開始時還只是涓涓細流,但眾書坊的蜂擁而上并各出奇招,便很快地使通俗小說的刊印成了不可阻擋的潮流。

那么,這樣的讀者群究竟是由什么樣的人組成?它又形成于何時呢?這一問題的答案,顯然已成了解釋通俗小說為何在明初以后很長的時期內未能刊印的一個關鍵。

通俗小說發展的重新起步期是嘉靖、萬歷朝,對這時它在傳播方面的特點的考察,有助于上述問題的回答。第一個特點是書價較高。如萬歷時舒載陽版的《封神演義》,書的封面上蓋有“每部定價紋銀貳兩”的木戳。二兩銀子是當時購買一畝地的價格,若按萬歷時的平均米價計算,則可以購米三石有余,這又相當于六品官員一個月的官俸了,[25]也難怪今人見此木戳會驚嘆道:“明季至今相去不過三百余年間,而得書難易之懸絕有如斯也。”[26]并不是這部《封神演義》賣得特別貴,如同出于萬歷年間的龔紹山版的《春秋列國志》,它的定價就是每部白銀一兩。這兩部書的刻印格式完全一樣,但是前者的字數為七十萬有余,而后者字數僅及前者的五分之二,若按比例計算,那部《封神演義》還算是賣得便宜呢。不過,這部《春秋列國志》的定價雖然偏高了些,但總的說來也不能算相差很大,由此看來,當時各書坊的定價標準是差不多的。如此之高的書價,表明通俗小說在那時還不是一般人能夠享受的奢侈品,只有相當有錢的人才會去購買它。

第二個特點是作品在刊印時被進一步通俗化。其實,通俗小說本來就已經很通俗了,即使用淺顯的文言寫成的《三國演義》略深一些,但一般人們也認為它“文不甚深”,[27]是“以俗近語檃括成篇”。[28]可是萬歷時仁壽堂版《三國演義》的封面上,卻印有“句讀有圈點,難字有音注,地里有釋義,典故有考證,缺略有增補,節目有全像”的廣告,可見書坊主是有意以此招徠那些不會斷句,不識難字,需要靠插圖提高興趣、幫助理解的讀者。那時還有不少通俗小說的刊印甚至采用了上圖下文的形式,猶如今日的連環畫一般,其目的也是不言而喻的。這種將原已比較通俗的讀物進一步通俗化的做法,其實在元末一些平話本的刊印時就已開始了。那些平話刊本還使用了大量習見的、筆劃少的同音字,如用“司馬一”代“司馬懿”,用“周余”代“周瑜”等。據此不難得出這樣的判斷:當時購買通俗小說的讀者,主要是一些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上述兩個特點的結合,表明嘉靖、萬歷時期購買通俗小說的主要讀者群是由那些既相當有錢,同時文化程度又不高的人組成,若從階層的角度劃分,那么這最初的主要讀者群應該是商人。舊時的書賈們在總結收購舊書的經驗時曾指出:“山西各縣,素為小說戲曲書籍之藏書地”,因為山西歷來商人多,他們購買了不少這類讀物,“及其家既衰落,廠肆書賈,多往求之”,[29]如明萬歷版《金瓶梅詞話》,就是民國初年在山西發現的。其實,在安徽的屯溪、歙縣一帶也發現過一些孤本小說,而明清時徽商的名氣似乎還更大些。這些材料從側面也證實了商人確為通俗小說的重要讀者群。

在通俗小說傳播史上,商人這一讀者群的地位十分重要。這些人對娛樂的需求,再加上他們的誘人的錢袋,使書坊主對刊售通俗小說產生了興趣。書坊主在嘗到甜頭之后,又千方百計地降低書價,以爭取更多的讀者,從而獲取更多的利潤,如刊印時每半葉多印幾行,每行多印些字以節縮紙板,或者干脆采用偷偷地刪減原作,以及將一書拆為兩部并另起書名等作偽手段。書坊主的推波助瀾使通俗小說在社會上的傳播變得更廣泛、更深入,而這反過來又對通俗小說的創作產生了強烈的刺激。因此完全可以說,如果沒有主要因商人的購買而形成的一定規模的市場,書坊刊售通俗小說的最初動力就會消失,通俗小說后來的創作繁榮與廣泛傳播的局面也就很難出現。

自從通俗類讀物問世以來,商人就一直是它們的主要購買者,前面提及元末書坊刊印平話等書籍時,有意采用各種方法使它進一步通俗化,這其實就是為便于商人閱讀而準備的。在歷史文獻中,有時也會有一些關于這方面的具體記載,如元末時的王行小時在商人家幫工,從而有機會接觸許多通俗讀物,而每天晚上,他又“為主嫗演說稗官詞話,背誦至數十本”,[30]若在士人家庭里,一般是不會購藏這許多通俗讀物的。元末的情形如此,而自嘉靖朝以降,商人又是通俗小說的熱情購買者。在那兩個時期里,商人都是經濟實力頗為雄厚的社會階層,然而在明初以及明初以后很長的一段時期里,這個階層卻受到了沉重打擊,成為被強壓至社會底層的賤民。

明王朝剛建立時,它的經濟基礎十分脆弱。生產力原已遭到蒙元統治者的長期摧殘,元末那二十多年的戰亂,更使得人口減少與田地荒蕪成為農村的普遍現象,由于社會財富分配而產生的各種矛盾也異常尖銳。嚴峻的形勢迫使明政府花大氣力改革舊的經濟制度,努力恢復與發展生產。明初的統治者采取了種種措施,而明太祖朱元璋提出的“使男不廢耕,女不廢織,厚本抑末”,[31]則是其中的重要內容。所謂“厚本抑末”,指的是過去許多朝代曾經實行過的重農抑商政策,即大力發展耕織相結合的自然經濟,同時又抑制商業的發展。抑商是為了保證有充分的農業生產人口,因此如果農民“不務耕種,專事末作”,那么這些去農就商的人就應被劃為“游民”,官府有責任逮捕他們。[32]抑商同時也是為了防止商賈勢力膨脹,與國家爭利,擾亂封建的經濟秩序。這一政策的貫徹,使明初的商業活動受到了極為嚴厲的控制。外出經商者必須經過官府的批準,領取官府簽發的載明貨物種類、數量以及道里遠近的商引,雖然按規定是每引付銀一錢,但是在具體辦理的官吏的敲榨下,商人卻要為此付出幾十倍的代價。若經商無商引或經營地點、范圍與商引所載不符,那么一旦被查獲就難逃懲處,輕則是黥竄化外,重則是有殺身之禍。此外,工商業者要在城市里取得居住與營業的合法權利,也必須到官府去登記,即所謂占“市籍”。逃籍者隨時有被逐、被捕的危險,而依法占籍,則又必須承擔各種繁重的差役,不少人就因為不堪這沉重負擔而宣告破產。

明初的統治者在嚴厲地控制商人經營活動的同時,還制定了許多帶有歧視性的法令以壓低他們的社會地位。如朱元璋曾在洪武十四年(1381)作出規定:“農家許著細紗絹布,商賈之家,止許著絹布;如農民之家,但有一人為商賈者,亦不許著細紗。”[33]并不是這位開國君主愛管平常的瑣碎小事,而是“國家于此亦寓重本抑末之意”。[34]一直到正德年間,明政府還在重申“商販、仆役、倡優、下賤不許服用貂裘”,[35]“商賈、技藝家器皿不許用銀”[36]之類的禁令。雖然在正德時這一些禁令往往是成了一紙空文,但是在明初,以及明初以后很長的一段時期里,封建統治者在各方面采取的配套措施,確實將商人打入了與仆役、倡優、技藝、下賤同列的社會底層。

朱元璋用逮捕、抄家、流放等手段消滅了那些由元入明的富商巨賈,而從明初開始的抑制商業的政策又不僅從宏觀上控制了經商的人數與范圍,而且還使得商人們隨時都感受到破產或迫害的陰影的逼迫。這些人中的大多數一般只是在為獲得蠅頭微利而奔波,他們當然也不大會有摸出二兩銀子去買部《封神演義》之類的豪舉。這就是說,抑制商業政策的貫徹,使得我們前面所說的極重要的商人讀者群很難形成,只有在等到商人的勢力重新慢慢地壯大以后,書坊主們才會獲得刊印通俗小說的最初動力。

商人讀者群的難以形成,還只是抑制商業政策妨礙通俗小說正常發展與傳播的一個方面。這一政策的執行,又必然導致商品流通渠道的不通暢,于是書坊與讀者之間就會產生互相脫節的現象。如果缺少一個靈活、迅速的銷售網絡,那么即使各地希望購買通俗小說的讀者已為數不少,書籍也難以順利地通過各流通環節到達他們的手中,而這同樣也要使書坊主失卻刊印的興趣。從明清通俗小說傳播的歷史來看,書坊一般只是在當地發售,而通俗小說之所以能夠流向全國,則全是靠著一批不顧關河險阻地千里覓利的書賈。他們或是從外地批發一批通俗小說回到本地出售或賣與本地的書坊,或是攜帶了本地刊印的通俗小說到外地按價兌換成該地刊印的通俗小說,然后再運回本地,從而從中兩次賺取地區差價。后來的封建統治者在禁毀通俗小說時,除了打擊作者與書坊主之外,也總是不忘將這類從事販運的書賈列為整肅的重點之一。如清代裕謙任江蘇按察使時就曾發布文告宣稱:

自到任以來,訪聞蘇城坊肆,每將各種淫書翻刻市賣,并與外來書賈,私行兌換銷售,及鈔傳出賃,希圖射利,……經此次示諭之后,凡一應淫詞小說,永遠不許刊刻、販賣、出賃,及與外來書賈私相兌換銷售,……如敢不遵,及外來書賈攜帶淫書,在蘇逗留,一經訪聞,或被告發,定即委員嚴拿,照例治罪。[37]

道光十七年(1837)十月,蘇州六十五家書坊簽訂了禁印小說的公約,其中第二條就是關于書賈的:

議得外省書友來蘇兌換者,先將捆單交崇德書院司月查明,如有應禁書籍,即行交局銷毀,只付紙價。倘匿不呈繳,及各坊私相授受者,俱照原價以一罰十,半歸崇德書院充公,一半繳局充公,仍將原書繳局銷毀。或外省書友不遵局議,請局發封,任憑局辦。[38]

當通俗小說已經在廣大讀者之間扎下根時,誰也無法阻止它的流通,因此清代的這類禁令至多只能奏效于一時,后來甚至僅僅只是虛張聲勢地應付一下便算了事。但是在通俗小說剛剛出現時,情況卻大不一樣。雖然朱元璋登基伊始就“詔除書籍稅”,可這只是為了鼓勵書坊多刊印那些有利于鞏固封建統治的書籍,若誰膽敢收藏、傳誦與印賣含有犯禁內容的讀物,那是要被“拿送法司究治”的。同時,嚴格要求貨目相符的商引制度,又使得偷偷販運這類書籍成為十分危險的事,再加上抑制商業的政策已經使通俗小說失去了重要的市場,那些千里跋涉只為覓利的書賈,又怎會愿意去干這種既無利可圖,又極有風險的事呢?總之,封建統治者抑制商業的政策,又導致了通俗小說傳播時不可缺少的區域性的銷售網絡無法形成,這同樣也是本階段通俗小說的發展長期地處于停滯狀態的重要原因之一。

通俗小說由于本身的特點,不可避免地要通過商品生產、交換環節后才能成為廣大讀者欣賞的讀物。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通俗小說具有雙重品格,它既是一種精神產品,同時也是文化商品。封建統治者對通俗文學鄙視乃至仇視的高壓措施,扼殺了作為精神產品的通俗小說的發展,而他們抑制商業政策的執行,又直接阻止了以商品形式出現的通俗小說的傳播。不能否認,在明初農業生產急需恢復與發展時,采取一定的措施保證農民全力耕稼是必要的,而且商業確實也只有在農業發展的基礎上方能順利發展。然而,出于傳統的偏見與封建統治者的私利而長時期地對商業活動采取強行抑制的政策,這不僅不利于整個社會經濟的發展,而且也破壞了文化思想界活躍繁榮的基礎。在論及明末進步的社會思潮出現的原因時,史家們都把商業的發展與市民力量的相應壯大列為首要因素,而這也正是通俗小說創作在明末開始繁榮的重要背景。那時的商人與市民生動而復雜的生活,不僅為小說創作提供了極為豐富的素材,同時也是作品中蘊含的初步民主主義思想的來源之一。從這個角度來看,封建統治者抑制商業的政策對通俗小說發展造成的傷害,又不止是刊印與傳播方面了。

在討論通俗小說的刊印與傳播時還應該指出一點,那就是由于書籍是能在意識形態領域產生重大影響的特殊商品,因而封建統治者對書坊的控制也就嚴于其他一般的商業部門。在明以前的元代就已開始實行書籍出版檢查制度,那時公開出版一本書必須經過中央政府的批準。明人陸容曾說:“嘗愛元人刻書,必經中書省看過下所司,乃許刊印”,[39]而葉德輝的《書林清話》則引蔡澄的《雞窗叢話》對此作了具體介紹:

元時人刻書極難,如某地某人有著作,則其地之紳士呈詞于學使。學使以為不可刻則已,如可,學使備文咨部。部議以為可,則刊板行世,不可則止。

明代繼續實行書籍出版檢查制度。從崇禎間侯峒曾任江西右參議提督學政時重申“私刻之禁,屢奉申飭”[40]來看,這一檢查制度一直到明末時仍然存在,盡管它在許多地方已經是有名無實了。在《明史》中,還載有一份弘治年間許天錫要求加強對建陽書坊控制的奏章。那時曲阜的孔廟與福建的書坊接連遭火災,許天錫認為“此番災變,似欲為儒林一掃積垢”,于是他要求派員前往福建整頓出版業:

宜因此遣官臨視,刊定經史有益之書。其余晚宋陳言,如論范、論草、策略、文衡、文髓、主意、講章之類,悉行禁刻。[41]

他的建議得到采納,“所司議從其言,就令提學官校勘”。[42]嘉靖五年(1526),福建巡按御史楊瑞、提督學校副使邵詵又奏請“于建陽設立官署”,以便能直接在全國的出版中心監控各書坊的刻書動態。朝廷很快就批準了他們的建議,“尋命侍讀汪佃領其事”。[43]即使是四書五經這一類書,官府也嚴令各書坊完全按照官方出版的書籍翻刻,連格式也不得擅自改變。嘉靖十一年(1532),福建提刑按察司還特地就此事發出通告警告各書坊:

為此,牒仰本府著落當該官吏,即將發出各書,轉發建陽縣,拘各刻書匠戶到官,每給一部,嚴督務要照式翻刻。縣仍選委師生對同,方許刷賣。書尾就刻匠戶姓名查考,再不許故違官式,另自改刊。如有違謬,拿問重罪,追板劃毀,決不輕貸![44]

從弘治年間到嘉靖初年,封建統治者接連采取了一系列的整頓書坊的措施,這實際上是意味著當時私人刻書業的發展與壯大,已經開始越出了官方的控制,而官方則力圖將其重新納入所謂刻正大古書以惠后學者的軌道。可以想見,明初及其后很長的時期內,書籍出版檢查制度要嚴厲得多,各書坊一般也不敢越雷池一步。離不開印刷出版業支撐的通俗小說誕生于這樣的年代,真可謂是生不逢時了。


[1] 孟棨:《本事詩·事感第二》。

[2] 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三。

[3] 《晉書》卷九十二。

[4] 一些篇幅較大的文言小說集的情形同樣如此,但本章對此暫不作論述。

[5] 《缺名筆記》。轉引自蔣瑞藻《小說考證》卷八。

[6] 瞿佑:《重校剪燈新話后序》。

[7] 蔣良琪:《東華錄》卷二十二。

[8] 程偉元:《紅樓夢序》。

[9] 余象斗:萬歷三十四年(1606)三臺館版《列國志傳》“識語”。

[10] 朱熹:《建陽縣學藏書記》。

[11] 謝肇淛:《五雜俎》卷之十三。

[12] 毛綸:《第七才子書總論》。

[13] 朱鷺:《頌天臚筆序》。

[14] 沈銘彝:《自靖錄考略序》。

[15] 陸容:《菽園雜記》卷十。

[16] 張光啟:《剪燈余話序》。

[17] 龍文彬:《明會要》卷二十六。

[18] 即空觀主人:《拍案驚奇序》。

[19] 康有為:《聞菽園居士欲為政變說部詩以速之》。

[20] 即空觀主人:《二刻拍案驚奇小引》。

[21] 即空觀主人:《拍案驚奇序》。

[22] 綠天館主人:《古今小說序》。

[23] 舒載陽版《封神演義》“識語”。

[24] 文光樓主人:《小五義序》。

[25] 明初時官員俸祿較高,但后來各朝遞減,呈下降趨勢。此處按成化七年(1471)的標準計算。

[26] 孫楷第:《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

[27] 庸愚子:《三國志通俗演義序》。

[28] 修髯子:《三國志通俗演義引》。

[29] 張涵銳:《琉璃廠沿革考》。

[30]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甲集“王教讀行”。

[31] 宋濂:《芝園續集》卷四。

[32] 朱元璋:《明太祖寶訓》卷四“戒奢侈”。

[33] 田藝蘅:《留青日札》卷二十二“我朝服飾”。

[34] 何孟春:《余冬序錄摘抄內外篇》卷一。

[35] 《明史》卷六十七。

[36] 《明史》卷六十八。

[37] 余治:《得一錄》卷五。

[38] 余治:《得一錄》卷五。

[39] 陸容:《菽園雜記》卷十。

[40] 侯峒曾:《侯忠節公全集》卷十七“江西學政申約”。

[41] 《明史》卷一百八十八。

[42] 《明史》卷一百八十八。

[43] 施鴻保:《閩雜記》卷八“麻沙書板”。

[44] 此文告刊于嘉靖十一年(1532)建陽刻本《周易經傳程朱傳義》。轉引自魏隱儒《中國古籍印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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