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代小說史
- 陳大康
- 6995字
- 2020-09-11 13:41:42
第一節 通俗小說的發展與對傳播載體的依賴性
這方面的探討不妨從一個極為簡單的問題開始:當拿到一部通俗小說時,最先看到的是什么?很顯然,這時最先看到的決不會是小說所描寫的故事情節或人物形象,而僅僅是一本書,在通常情況下是一本印刷而成的書闖入了眼簾。這一事實是如此地直觀與尋常見慣,以至于人們反而常常將它忽略了。然而,只要將通俗小說的發展歷程與其他的文學體裁的情形作一對照,就可以發現這如此直觀與尋常見慣的事實,對于通俗小說的發展與傳播是何等的重要,因為物質載體問題的解決,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它生存與發展的先決條件。
在文學史上,通俗小說傳播對印刷業的依賴性表現得特別強烈,別種樣式的文學作品,一般并非定要刊印成書以后才能在世間廣為流傳,事實上早在印刷術發明以前,詩文創作已具有千余年的悠久歷史。由于與音樂有著密切的聯系,詩詞的傳播就顯得更為捷便。如劉禹錫所寫的《戲贈看花諸君子》,就是“其詩一出,傳于都下”,[1]不脛而走,迅疾如風;而關于王昌齡、高適與王之渙的著名的“旗亭畫壁”故事,也是一個很可以說明問題的例證。宋時柳詞聳動天下,其實在柳永的《樂章集》成書之前,情形即已如此,而“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之說,表明該局面主要是靠人們的口頭輾轉相傳而形成的。大文豪蘇軾《燕子樓》詞傳播的故事,更是一則既生動又很有說服力的例子:
東坡守徐州,作《燕子樓》樂章,方具稿,人未知之。一日,忽哄傳于城中,東坡訝焉,詰其所從來,乃謂發端于邏卒。東坡召而問之,對曰:“某稍知音律,嘗夜宿張建封廟,聞有歌聲,細聽乃此詞也。記而傳之,初不知何謂。”東坡笑而遣之。[2]
文中所謂夜聞于張建封廟的神怪內容可濾去不究,蘇軾的詞章為人們喜愛傳誦卻是歷史上的真實情形。這里引此文所要強調的,是那首《燕子樓》從創作到全城哄傳,其間無須刊印,甚至也不必謄錄,而類似這樣的例子,在我國詩歌發展史上并不鮮見。至于散文,它通常并不能像詩詞般地詠唱,可是其傳播也同樣不以刊印成書為先決條件。如晉時左思作《三都賦》后,“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3]雖然在尚無印刷業的當時人們只有抄寫一法,然而一篇散文的謄錄畢竟是比較容易的事。其實,就是在印刷業較為發達之時,謄錄仍然是散文傳播的重要途徑,所以才會出現著名散文家的文集尚未編輯出版,而他們的某些杰作卻早已傳遍天下的現象。可是,若要通俗小說產生與作品本身相稱的社會影響,那就離不開印刷成書的中介環節。[4]一部作品少則十余萬字,多則數十萬字甚至上百萬字,詩詞般地詠唱斷無可能,若非經過說書先生那般長期正規的訓練,要生動而完整地轉述故事內容便是極難做到的事。很顯然,光靠謄錄也無法使通俗小說廣為傳播,何況抄寫一部篇幅巨大的作品又是何等麻煩之事。在通俗小說發展史上,曾有一些由于印刷環節的中斷而致使作品無法傳播的例子,其中長篇小說《歧路燈》與《大禹治水》的遭遇尤為典型。李海觀的《歧路燈》在問世以后僅有幾部抄本,它根本無法廣傳于世:
吾鄉前輩李綠園先生所撰《歧路燈》一百二十回,雖純從《紅樓夢》脫胎,然描寫人情,千態畢露,亦絕世奇文也。惜其后代零落,同時親舊,又無輕財好義之人,為之刊行。遂使有益世道之大文章,僅留三五部于窮鄉僻壤間,此亦一大憾事也。[5]
這則材料稱《歧路燈》“純從《紅樓夢》脫胎”為臆測之語,因為李海觀的創作始于乾隆十三年(1748),其時曹雪芹也剛開始撰寫《紅樓夢》不久。此外,關于李海觀“后代零落”的說法也不準確,事實上其子李蘧為乾隆四十二年(1777)進士,曾官至江西督糧道,其孫李于潢也是個小有名氣的詩人。不過,該記載說《歧路燈》在長時期內只有抄本傳世卻是實情,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這部作品全本的整理本才印刷出版。這時距李海觀撰寫《歧路燈》已有兩個世紀,在那漫長的時間里,極少有人知道世上還有這樣一部思想與藝術方面均不見弱的長篇小說。
《歧路燈》被埋沒了兩百年后還總算有重見天日之時,可是另一部長篇小說《大禹治水》卻是永遠地失傳了。今天我們只能通過徐承烈《燕居續語》的記載,知道在清初康熙間,曾經有過這樣一部作品問世:
沈藤友先生,名嘉然,山陰人,以能書名。后入江南大憲幕中。嘗病《封神傳》小說俚陋,因別創一編,以大禹治水為主。按《禹貢》所歷,而用《山海經》傳衍之,以《真仙通鑒》、《古岳瀆經》敘禹疏鑿遍九州,至一處則有一處之山妖水怪為梗。……卷分六十,目則一百二十回。曹公楝亭寅欲為梓行,藤友以事涉神怪,力辭焉。后自揚返越,復舟于吳江,此書竟沉于水,藤友亦感寒疾,歸而卒。書無副本,惜哉。
文中曹公楝亭寅是指曹雪芹的祖父曹寅,那時他正奉康熙帝的旨意,在揚州開辦書局刊印《全唐詩》,捎帶印一部小說是很方便的事。可是迂腐的沈嘉然卻遵循“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古訓行事,竟謝絕了曹寅的好意,而最后終于造成了無可彌補的損失。由上述記載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一部作品如果連抄本都沒有,那么別說流傳,就是連保存都隨時可能會出現問題。這一結論對文言小說集也同樣適用,明初瞿佑那部《剪燈錄》四十卷未曾刊印,他被捕入獄與流放后,也就“散亡零落,略無存者”,瞿佑后來念及此事,也只得“付之長太息而已”。[6]
很顯然,通俗小說只有在廣為傳播時,才能產生與作品本身相稱的影響,在這點上它與其他體裁的文學作品并沒有差別,然而它要廣為傳播,卻只能以刊印成書為主要手段,而不能像詩詞賦曲那樣有多種途徑。且不說謄錄一部數十萬字的通俗小說是多么不容易的事,一部作品就算是有幾十部抄本,那又能供多少人傳閱呢?刊本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雖然明清時通俗小說的刊本一般都不標明印數,但是我們可以參考其他古籍的刊印情形作估計。如清初《南山集》案發生時,噶禮曾向康熙帝報告說:“《南山集》刻板,方苞收藏,蘇州書肆印行三千余部。”[7]通俗小說的讀者范圍顯然要比《南山集》廣泛得多,它的印數一般要更多一些。若再考慮到一人購買,數人乃至數十人傳閱的因素,那么一部通俗小說刊行后的讀者人數是相當可觀的,何況一部影響較大的作品往往在差不多的時間內被多家書坊翻刻,而且以后又不斷地再版,其讀者面也就更為廣泛。既然任何一部文學作品只有在廣泛流傳的過程中才能充分體現它的價值,展示它的生命力并激勵或啟迪后來作家的創作,那么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通俗小說由于本身特點的限制,它的命運就不可避免地與印刷業緊緊地聯系在一起,而且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通俗小說的發展在停滯了近二百年后的重新起步是在嘉靖年間,作品數量開始明顯增多是在萬歷朝,兩朝時間跨度相當,但后者的作品總數卻約是前者的十倍。明顯差距的產生有著多種原因,而其中的重要因素之一,便是萬歷朝正是明代的印刷業得到長足發展的時期。晚清時的創作狀況更能夠說明問題。明清兩朝的五百四十多年里,通俗小說作品共有一千余部,而其中幾乎有一半是問世于晚清這三十年中。明清通俗小說在接近終點時能如此突飛猛進地發展,西方先進的印刷技術的引進是其必不可少的物質前提。同治十一年(1872),《申報》館開始采用手搖輪轉印刷機;光緒五年(1879),專門從事石印業務的點石齋成立;光緒二十四年(1898),上海印刷界開始采用歐式回轉印機;光緒二十六年(1900),紙型技術又被引入。印刷新技術的相繼引進,使得通俗小說的出版不僅較為容易,而且周期也大為縮短。以石印為主的上海書局在光緒二十一年(1895)這一年里,至少出版了十多種通俗小說,而商務印書館僅是在光緒三十四年(1908),就接連推出了《海上繁華夢》、《瞎騙奇聞》與《市聲》等多部新作,若加上翻譯小說,則共有五十余種。在靠雕板印刷的年代里,這樣的出書速度是任何書坊或作者都不敢想象的。由以上所述可知,明清通俗小說史上兩次勢頭迅猛的大發展,都有著印刷業的明顯進步相伴隨。當然,那兩次大發展都是在多種因素的綜合作用下而發生,印刷業的進步并非是唯一的決定因素,可是如果抽去這必不可少的物質前提,那么當時通俗小說的創作與出版就肯定不會有如此繁盛的局面。
一部通俗小說一旦被刊印成書,那么它就不再像抄本階段只能在狹小的圈子內傳閱,而作品有成千上萬的刊本散布于世間,則不僅在書籍的數量上保證了廣大讀者能夠讀到作品,同時也由于成本較低而減少了傳播時來自經濟方面的障礙。如《紅樓夢》最初是以抄本流傳,“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8]雖然人們用“不脛而走”一詞來形容這部作品所受到的歡迎,然而數十兩銀子一部書的價格,畢竟是廣大讀者無法承受的。自從程偉元的萃文書屋刊印《紅樓夢》以后,翻印者日多,書價也隨之大幅度下降,這意味著讀者數量將迅速猛增。在先進的印刷技術引入以后,書價還可以降至更低,印數則能夠大量增加。在雕板印刷時,當書板刷印了幾千部書以后就會因磨損而不能再使用,萬歷時余象斗之所以要重刻其叔祖余邵魚撰寫的《列國志傳》,其原因就是“惟板一付,重刊數次,其板蒙舊”,[9]要繼續滿足廣大群眾的購買愿望,就非得重新雕板不可。鉛印或石印在這方面表現出了巨大的優越性,如清末曾樸的《孽海花》在短時間內就連續翻印了15版。印數既多,書價又低,只有在這樣的環境中,通俗小說才能充分地發展。
印刷業與通俗小說之間的關系并不只是局限于傳播方面,實際上它還可以視為影響創作的因素之一。當一個作家創作時,他的首要任務固然應該是根據現實生活概括、提煉與組織素材,可是如果沒有對已在世上流行的作品的創作經驗的借鑒,那么創作的成功或在現有創作水準上作進一步的提高都將是異常困難的事。特別是當供案頭閱讀的通俗小說剛出現時,最初的那幾部作品若不在世上流行,許多人甚至會不知道可以用這樣的文學樣式來反映生活與抒發作家的感受。通俗小說逐步壯大的正常流程,應該是最初的那幾部作品在世上流行,接著便是新的作品在這影響的刺激下問世,隨后它們又與已有的作品一起流行,刺激著越來越多的更后來的作家的創作。這一流程是一種擴散性的連鎖反應,它只有在傳播順利的前提下方能正常地、不間斷地進行,即須得有承擔印刷的書坊的積極參與。若傳播環節受阻,那么流程的進行便會程度不等地中斷,在通俗小說的發展史上,這一類例子并不少見。如明代神魔小說的開山之作《西游記》約問世于嘉靖后期,而在它直接影響下形成的創作流派卻出現于萬歷中期,其間有半個世紀的時間差,產生這種古怪現象的原因,就在于《西游記》問世后并沒有在社會上傳播,當時極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直到萬歷二十年,世德堂才將這部作品首次刊出。隨后,神魔小說作品便接連問世,其中有一些還相當明顯地顯示出襲取《西游記》的痕跡。在明代,崇道氣氛最為熾烈當數嘉靖朝,這是《西游記》出現的背景,它本來也應該成為神魔小說流派形成的背景,而如今開山之作與流派形成之間半個世紀的時間差,正醒目地提示人們注意:一旦傳播環節受阻,將可能給創作帶來怎樣的影響。
通過以上的分析可以明白,通俗小說的發展對于印刷業有著極大的依賴性,倘若印刷業尚未發展、普及到一定的水平,或者出版界對于刊印通俗小說尚無較濃厚的興趣,那么通俗小說的處境就必定是十分艱難的。不幸的是,羅貫中與施耐庵在明初所遇到的正是這樣一種局面,而且這種局面后來還持續了相當長的時期。
在王道生的《施耐庵墓志》里,有“及長,得識其門人羅貫中于閩,同寓逆旅”一語。這篇《墓志》是否后來人的偽撰,目前學術界尚有爭論,但說羅貫中到過福建卻是較為可信的。此公本來就是浪跡天涯之人,再加上他著有幾部通俗小說,福建之行便更是情理中的事,因為福建(主要是建陽縣的麻沙鎮與書坊鄉兩地)自宋以來就是全國的刻書中心。在建陽生活并講學過多年的朱熹曾經說過:“建陽版本書籍行四方者,無遠不至”,[10]盡管數百年來幾度遭到戰亂與火災的破壞,但是直到明代萬歷時,福建仍然在全國出版界繼續保持著領先的地位。羅貫中在創作時曾經借鑒過的《三國志平話》,以及嘉靖、隆慶間熊大木、余邵魚等人創作時所參考的宋元講史平話就都是在福建出版的,在通俗小說創作重新起步、發展的嘉靖、萬歷年間,刊印作品種類與數量最多的地區,也仍然是福建。然而,從羅貫中的作品直到嘉靖、萬歷年間才得以廣為刊印行世的情形來看,他的福建之行并不成功。這是因為在當時的條件下,要刊印諸如《三國演義》這樣的長篇小說,實在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
將一部作品付諸刊印,意味著它被投入了商品生產、流通渠道,于是它就得接受這方面的法則與規律的支配,至于它的藝術水準、思想傾向等文學方面的因素,只有在轉化為可估量的經濟價值后才會被考慮。因此,當任何一個書坊主在決定是否承接一部書稿的刊印時,他首先要做的事便是對刊印該書所需的時間以及投資數額作出大致的估測,以便確定日后能否獲得利潤以及所獲利潤的多少,而在明初時,這一估測的結果對《三國演義》的刊印極為不利。首先,這部作品篇幅宏大,它的刊印須得花上很長的時間,這只要參照當時其他書籍刊印的情形便可以知道。如洪武七年(1374)所刊印的《宋學士文粹》,它全書為十二萬二千余字,十個工匠化了五十二天才刻成,即平均每個工匠每天可刻二百余字。根據此速度推算,十個工匠刻八萬字的《三國志平話》約花一個多月便可以完成,可是要刻七十萬字的《三國演義》就得花上十個月。而且,在雕板之前須得有寫工逐字地書寫與校勘,而雕板之后還需要經過刷印、折疊、裝訂等幾道工序,這部作品要刊印成書,前前后后總須得有一年的時間。這里還應該指出,在當時擁有十名刻字匠的書坊規模已不能算小,因為加上寫工、刷印工、折工與裝訂工等的配備,大約總共有二三十人。然而,即使是這樣規模的書坊,它一旦決定刊印《三國演義》,那么在這一年里其他別的生意就都不能承接了。其次,我們還可以對刊印這部小說的成本作一估算。在崇禎時,常熟的毛晉曾經按每刻百字給銀三分的工價,廣招刻工刻十三經與十七史。若按此工價作估算,七十萬字的《三國演義》僅刻字費一項就需要投資二百余兩銀子。而且,每刻百字給銀三分,是印刷業已經較為普及發達的明末時的刻書工價,若在刻工力量嚴重不足的明初,其工價恐怕還要更高些。除了刻書工價的投資外,寫勘、刷印、紙張與裝訂等費用也都不是小數額,整個投資的總額則更為可觀。倘若刊印成書后能有絕對把握收回投資并獲得豐厚的利潤倒也罷了,然而這方面的考慮偏偏也對《三國演義》極其不利。供案頭閱讀的通俗小說是首次問世,書坊在以前從未刻印過這種書。正因為是首次,所以誰也弄不清楚作品刊印之后會有多大的市場。總之,刊印《三國演義》所需的工時甚長,刊印成本又高,而且銷路之有無還無把握。既然如此,“徒為射利計,非以傳世也”[11]的福建書坊拒絕刊印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以上所述,都是按書坊收購書稿的出版方式進行討論,而在古代,出版書籍實際上還有另一條途徑,那就是自費出版,但是這條路羅貫中顯然也走不通。《三國演義》的未能刊印早已表明,這位浪跡江湖的窮書生是掏不出大把銀子的。因此盡管風塵仆仆地趕來福建,卻終因囊中羞澀而毫無結果。這是羅貫中的悲劇,也是《三國演義》的悲劇,而在三百多年后,圍繞著這部小說,類似的悲劇又重演了一次。清初時,毛綸、毛宗崗曾對此書重加修訂,并逐回評點,但是毛綸在生前始終未能看到出書,其中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家無余資,未能便刻”。[12]在封建時代里,不知有多少潛心著述的學者因躲不開出書難的厄運而抱憾終身,即使最后著作總算能刊印成書,那出版過程中又不知含有多少令人心酸的艱辛。或“鬻衣貸粟以資剞劂”,[13]或“遍走南北,乞資舊雨,方得付刊”。[14]在印刷業較為發達、普及的明末清初時,這一類事尚且還在經常發生,那么在“書籍印板尚未廣”[15]的年代里,羅貫中無法將自己篇幅宏大的作品刊印行世實在是很尋常的事。
當然,文言小說在此時也會遇上同樣的麻煩,不過相比之下,它們面臨的障礙畢竟較易克服。《剪燈新話》與《剪燈余話》的篇幅都只有六萬字左右,十個刻工在二十多天里就可以刻完。由于篇幅短小,刊印所需的投資也少得多,如刻字費就只需銀十八兩。更重要的是,這兩部作品都為名士或高官所撰寫,又有不少名士或高官紛紛贊譽,而且作品尚未刊印,就已是求觀者日眾,這些都是對日后銷路的保證。即使書坊主出于某種考慮而拒收書稿,也自會有好事者出資刊印,如李昌祺的《剪燈余話》就是建寧知縣張光啟“命工刻梓,廣其所傳,以副江湖好事者觀覽”,[16]他還自題詩云:“笑余刻棗非狂僭,化俗寧無小補功”,顯然還很為自己的舉動而得意。可是,通俗小說卻難以得到這樣一份幸運,即使有人愿意撇開種種偏見表示賞識,將作品刊印成書終究還是難以辦到的事。
盡管《三國演義》與《水滸傳》在明初未能刊印行世的憾事已經鑄成,無可更改,但是我們這里不妨作下列的假設以便作進一步的探討:如果羅貫中、施耐庵擁有足夠的經費不愁自費刊印;如果某些富翁樂意解囊相助;如果有個書坊主肯不計利潤,甘冒風險;總之,如果這兩部開山之作在明初就已刊印行世,那么通俗小說的發展停滯了近二百年的狀態是否就會因此而消失了呢?回答仍然是否定的。誠然,通俗小說的行進軌跡將與今日所看到的有所不同,但是它的發展態勢卻不可能發生根本性的改觀。這是因為在當時,即使有人在《三國演義》、《水滸傳》的影響下也撰寫了通俗小說,那么他同樣得面對難以出版這一沉重的打擊。專供案頭閱讀的通俗小說業已出現,可是它生存與發展所必須的物質基礎卻沒有相應地跟上,因為就明前期全國的印刷力量與銷售狀況而言,它還根本無法支撐通俗小說創作繁榮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