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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母親的河(2)

直到在鎮子上高小,我的頭還是回去母親剃。那時城市里的分頭、背頭才開始流傳到農村。同班的學生大部分留起了分頭,可我都當了班長,頭上還頂著個“茶壺蓋兒”。那是農村兒童一種古老的發式,像電影《少林小子》那幫孩子那樣,腦袋周圍剃光,脖子后頭剪一綹“九十毛”,頭頂上留巴掌大一塊桃形長發,像女人的劉海兒一樣搭拉在腦門,據說桃形取壽的意思,是為了孩子成人,一般都從胎毛留到八九歲,又叫“桃兒”。而且母親連我們的乳名也叫老桃。小時候,我愛我的桃兒,母親常常把它梳成朝天一炷香,還扎上紅頭繩,插上一朵野花。長大了,我不喜歡它了,越看人家頭上的頭發越精神,越看自己的桃兒越寒磣,哭鬧著要把桃兒換成分頭。母親說什么也不答應,有一天我自己拿剪刀要剪掉它,這一下可犯了母親的大忌諱。她像發了瘋一樣撲過來,奪了我手中的剪子,抱起我失聲慟哭起來,哭得那樣傷心。

我頭上的桃兒是母親的命根子,根根頭發都牽動著母親那顆傷痕斑斑的心。

我是家里的獨根苗。父親是當地很出名的八路軍連長,在我落生十四天時壯烈犧牲了。敵人揚言斬草除根,到處追捕我們母子。母親抱著我東躲西藏,流浪四五個縣,后來被抗日縣政府收留,所以我襁褓里就跟著過游擊生活,1942年環境殘酷,寄養到舅父家里。母親月子里飽經驚嚇,沒有奶水,我靠高粱糊糊喂大,又黃又瘦。母親20多歲守寡,守著我這一根弱苗,生怕有個閃失,對不住父親。一年到頭苦扒苦業,連明徹夜紡花織布,維系我的生命。沒辦法就求救于迷信,作為精神支柱。從小相依為命,我也最愛我的母親了。以后,我再也不敢觸動自己頭上一根毫毛了,那個桃兒就叫它長到老吧。

1952年暑假,我考上了隆堯省立中學。全班50名學生年歲相差很大,大的胡子拉茬,已經有了老婆孩子。小的鼻涕滴答,晚上還尿床。排起隊來,由高而低,一條斜線。報起數來,有的甕聲甕氣,有的奶聲奶氣,好像風琴上一排琴鍵發出的不同音階。懂事的大哥哥,淘氣的小弟弟,相處得很好,其中也少不了青少年們特有的頑皮、戲鬧。

開學半月以后,同學們戲鬧的眼光集中到我頭上的帽子了。我的帽子并不特別,是家做的紫花土布帽子。特別的是,我的帽子一天24小時總捂在頭上。同學們好奇,冷不防地來摘,可我也機靈得很,雙手抱頭死死不放,就連晚上睡覺也保持著高度警惕。慢慢地,背后議論起來。有的猜我可能是花木蘭女扮男裝,有的猜可能是頭上有禿瘡,手腳收斂起來。過了幾天,他們又私下研究起來,看我發育不像閨女,也不像禿子,兩鬢搭拉下來的頭發又黑又亮。

有一天,班長通知我去學生會理發室,說是要衛生大檢查。不合格的大會批評。我憂心忡忡地跟在班長后面,來到一座八角亭改裝的屋子里,扎下頭再也抬不起來,心通通地跳,汗呼呼地冒,聽門外嘁嘁喳喳有人議論。叫號到我了,班長扶我到椅子上坐下,我又下意識地雙手抱起頭來,麻臉的理發員眨了眨眼,說是歇一會兒,卷起旱煙抽起來。忽然,冷不丁從背后把我的帽子掀下來,看到了我這位中學生的奇怪的發式,大家愣了一會兒,然后哈哈大笑起來,又從門外涌進來幾個看稀罕的,羞得我無地自容。我迫不得已把頭發的經歷講述了一遍。

中學里生活條件好多了,每月四元錢的伙食費,一天三頓小米干飯,每星期一頓白面饃饃,期末考試還殺了一頭豬。這種生活對于吃糠咽菜長大的我,已經是天堂般的待遇了。回到家里,母親看我又白又胖,活蹦亂跳,欣慰地端詳了半天。覺得她的兒子進了國家的保險柜。在我再三要求下,母親親手剪掉我頭上留了13年的茶壺蓋兒,學著給我剪了個小平頭。我自己也覺著長大了,把名字中的桃也改做了陶。

1962年我大學畢業,成為國家干部了。說不清是什么鬼使神差,誘惑我在天津進了一次理發館,由于和平路上理發都排隊,只有南京理發館人少,我貿然進去了。女理發師見我一身家做土布衣服,大口罩上的雙眉一蹙,嘀咕了幾句,扭動著身子走了,換過來一位上了年紀的師傅。老師傅像修剪瘋樹一樣大刀闊斧地奪枝打杈,然后問了我一句什么,我也沒聽清,卻胡里胡涂點了點頭。這下子可麻煩了,又是吹風,又是上油。我更加不自然了,身上熱乎乎地,頭上直冒汗,害得老師傅不斷地往我額頭上、脖根上撲粉。看到鏡子里的我,吹風機制造的波浪,發出亮光,還有一股嗆鼻子的氣味兒。眼前開始出現母親的剃頭刀、瓜果梨桃、子窩窩。我心里不安起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慢慢地淚眼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理完發,我摸出五角錢,以為還得找回角兒八分。老師傅搖搖頭伸出三個手指頭,再補三角。八角錢,在當時是個讓人心疼的數字。我懊喪極了,剛走出理發館門,就用兩手狠狠地把頭發劃拉亂了,把那位老師傅幾十分鐘精心制造的美完全破壞了。這時,我的心情才稍稍平靜下來。那是我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進理發館了。

再往后,就是搞對象拍合影,愛人嫌我頭發亂,要我理完發吹過風再照。我面帶難色,這次畢竟不是中學時代了,我把自己有關理發的經歷詳細地告訴了她。她像聽故事一樣入了迷,眼角里涌出了淚水。她不要我進理發館了,說要是帶著桃兒照才好呢。并且說,她要接母親的班,把理發的事全包下。結婚以后,她果然首先買了一套雙箭牌推子、剪子,學著給我理發。理發畢竟不是多么復雜的工藝,她很快學會了。效果不比街里甲級理發店差。同志們問我在哪兒理的,我有點自豪地說:家庭理發館。

年過40,我的頭發大概因為傷感太多,變得脆弱,未老先衰,一根根不辭而別。我一根白發也沒有,只是頭頂漸漸稀疏起來。還是賢妻心細,把我的發式改作更大的偏分,把左邊的頭發調動過來,借縷烏云掩禿山。這樣的技術,高級理發館也未必做得到。所以,在家中每理一次發,都覺得是一次享受。在機關的時候,每20天就要來理一次,說頭發長了上火。可是出門兩個月,也攢起來回家理。多年來形成的一種習慣,一種心理。我的發式,我的美,是命中注定要在家庭里制造的。

如今,我謝頂越來越歷害。頭頂上一個乳白色的桃兒漸漸顯現,大有返老還童的意思。對于我,現實和童年是永遠聯系在一起的。

[鑒賞]

堯山壁(1939~),原名秦陶彬,河北隆堯人。主要著作有詩集《山水新歌》、《渡江曲》、《金翅歌》,散文集《母親的河》等。

一把剃頭刀,一條勤儉路!

堯山壁的《理發的悲喜劇》,理出了無限的辛酸;理出了中華民族的一段悲哀;理出了新中國成立后的幸福!立意新奇,真是妙不可言。

一把剃頭刀,可見舊中國的廣大農村愚昧和貧困結伴而行;一把雙剪牌的剪子,卻又把新中國的進步和幸福連在一起。從刀子到剪子,理發工具有很大的變化,讓家里人理發的老傳統非但沒有變,而且還“覺著是一種享受。”

社會上,許多人的生活富裕起來了,環境變了,發式衣式也講究起來了,這是人之常情,無可非議。可是,“我”仍舊習慣讓家里人理發,從母親到賢妻都是如此,而且“在家中每理一次發,都覺著是一種享受。”甚至“出門兩個月,也要攢起來回家理。”這種從母親手上養成而后傳下來的習慣,在一篇文學作品里出現,所喻何謂呢?如果說,那僅僅是一種個人生活習慣的描寫,豈不太滑稽了嗎?這么一問,腦海里突然跳出“勤儉持家”四個大字來,又使我連鎖反應地想到“勤儉建國,勤儉辦一切事業”來,令我如得真經一般,這才大徹大悟了!

古云:“痛定思痛,必有訓焉”。從舊中國走過來的老人,從三年困難時期走過來的中青年人,一切從艱苦生活中成長起來的人,都不會因生活富裕而忘了過去的苦日子,俗話說得好,“有錢常想無錢日,莫待無錢想有錢”,不是許多人都領略過的教訓嗎?

文章最后說:“多年來形成的一種習慣,一種心理。我的發式,我的美,是命中注定要在家里制造的。”這種別開生面的巧言昭示,可謂用心良苦啊。掩卷閉目思之,可謂當今不可多得的喻世明言。

第二次考試。

何為。

著名的聲樂專家蘇林教授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在這次參加考試的二百多名合唱訓練班學生中間,有一個二十歲的女生陳伊玲,初試時的成績十分優異:聲樂、視唱、練耳和樂理等課目都列入優等,尤其是她的音色美麗和音域寬廣令人贊嘆。而復試時卻使人大失所望。蘇林教授一生桃李滿天下,他的學生中間不少是有國際聲譽的,但這樣年青而又有才華的學生卻還是第一個,這樣的事情也還是第一次碰到。

那次公開的考試是在那間古色古香的大廳里舉行的。當陳伊玲鎮靜地站在考試委員會里幾位有名的聲樂專家面前,唱完了冼星海的那支有名的《二月里來》,門外窗外擠擠挨挨的都站滿了人,甚至連不帶任何表情的教授們也不免暗暗遞了個眼色。按照規定,應試者還要唱一支外國歌曲,她演唱了意大利歌劇《蝴蝶夫人》中的詠嘆調“有一個良辰佳日”,以她燦爛的音色和深沉的理解驚動四座,一向以要求嚴格聞名的蘇林教授也不由頷首表示贊許,在他嚴峻的眼光下,隱藏著一絲微笑。大家都默無一言地注視陳伊玲:嫩綠色的絨線上衣,一條貼身的咖啡色西褲,宛如春天早晨一株亭亭玉立的小樹。眾目睽睽下,這個本來笑容自若的姑娘也不禁微微困惑了。

復試是在一星期后舉行的。錄取與否都取決于此。這時將決定一個人終生的事業。經過初試這一關,剩下的人現在已是寥寥無幾;而復試將是各方面更其嚴格的要求下進行的。本市有名的音樂界人士都到了。這些考試委員和旁聽者在評選時幾乎都帶著苛刻的挑剔神氣。但是全體對陳伊玲都留下了這樣一個印象:如果合乎錄取條件的只有一個人,那么這唯一的一個人無疑應該是陳伊玲。

誰知道事實卻出乎意料之外。陳伊玲是參加復試的最后一個人,唱的還是那兩支歌,可是聲音發澀,毫無光彩,聽起來前后判若兩人。是因為怯場、心慌,還是由于身體不適,影響聲音?人們甚至懷疑到她的生活作風上是否有不夠慎重的地方!在座的人面面相覷,大家帶著詢問和疑惑的眼光舉目望她。雖然她掩飾不住自己臉上的困倦,一雙聰穎的眼睛顯得黯然無神,那頑皮的嘴角也流露出一種無可訴說的焦急,可是就整個看來,她通體是明朗的,坦率的,可以使人信任的;僅僅只因為一點意外的事故使她遭受挫折,而這正是人們感到不解之處。她抱歉地對大家笑笑,于是飄然走了。

蘇林教授顯然是大為生氣了。他從來認為,要做一個真正為人民所愛戴的藝術家,首先要做一個各方面都能成為表率的人,一個高尚的人!歌唱家又何嘗能例外!可是這樣一個自暴自棄的女孩子,永遠也不能成為一個有成就的歌唱家!他生氣地側過頭去望向窗外。這個城市剛剛受到一次今年最嚴重的臺風的襲擊,窗外斷枝殘葉狼藉滿地,整排竹籬委身在滿是積水的地上,一片慘淡的景象。

考試委員會對陳伊玲有兩種意見:一種認為從兩次考試可以看出陳伊玲的聲音極不穩固,不扎實,很難造就;另一種則認為給她機會,讓她再試一次。蘇林教授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覺得重要的是為什么造成她先后兩次聲音懸殊的根本原因,如果問題在于她對事業和生活的態度,盡管聲音的稟賦再好,也不能錄取她!這是一切條件中的首要條件!

可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蘇林教授從秘書那里取去了陳伊玲的報名單,在填著地址的那一欄上,他用紅鉛筆劃了一條粗線。表格上的那張報名照片是一張叫人喜歡的臉,小而好看的嘴,明快單純的眼睛,笑起來鼻翼稍稍皺起的鼻子,這一切都像是在提醒那位有名的聲樂專家,不能用任何簡單的方式對待一個人—一個有生命有思想有感情的人。至少眼前這個姑娘的某些具體情況是這張簡單的表格上所看不到的。如果這一次落選了,也許這個人終其一生就和音樂分手了。她的天才可能從此就被埋沒。而作為一個以培養學生為責任的音樂教授,情況如果是這樣,那他是絕對不能原諒自己的。

第二天,蘇林教授乘早上第一班電車出發。根據報名單上的地址,好容易找到了在楊樹浦的那條僻靜的馬路,進了弄堂,驀地不由吃了一驚。

那弄堂里有些墻垣都已傾塌,燒焦的棟梁呈現一片可怕的黑色,斷瓦殘垣中間時或露出枯黃的破布碎片,所有這些說明了這條弄堂不僅受到臺風破壞,而且顯然發生過火災。就在這災區的瓦礫場上,有些人大清早就在忙碌著張羅。

蘇林教授手持紙條,不知從何處找起,忽然聽見對屋的樓窗上,有一個孩子有事沒事地張口叫著:

“咪—咿—咿—咿—,嗎—啊—啊—啊—”仿佛歌唱家在練聲的樣子。蘇林教授不禁為之微笑,他猜對了,那孩子敢情就是陳伊玲的弟弟,正在若有其事地學著他姊姊練聲的姿勢呢。

從孩子口里知道:他的姊姊是個轉業軍人,從文工團回來的,到上海后就被分配到工廠里擔任行政工作。她是個青年團員,—一個積極而熱心的人,不管廠里也好,里弄也好,有事找陳伊玲準沒有錯!還是在二三天前,這里附近因為臺風而造成電線走火,好多人家流離失所,陳伊玲就為了安置災民,忙得整夜沒有睡,終于影響了嗓子。第二天剛好是她去復試的日子,她說聲“糟糕”,還是去參加考試了。

這就是全部經過。

“瞧,她還在那兒忙著哪!”孩子向窗外揚了揚手說,“我叫她!我去叫她!”

“不。只要告訴你姊姊:她的第二次考試已經錄取了!她完全有條件成為一個優秀的歌唱家,不是嗎?我幾乎犯了一個錯誤!”

蘇林教授從陳伊玲家里出來,走得很快。是的,這天早晨有什么使人感動的東西充溢在他胸口,他想趕緊回去把他發現的這個音樂學生和她的故事告訴每一個人。

[鑒賞]

何為(1922~)原名何振業,浙江定海人。擅長散文的寫作,主要作品有《第二次考試》、《織綿集》、《臨窗集》等。

這篇作品寫的是陳伊玲報考合唱訓練班的故事,引出桃李滿天下的蘇林教授有生第一次碰得一個學生初試“成績十分優異”,復試“卻使人大失所望”的這一怪事,并以此為懸念,展開下文生動曲折、波瀾起伏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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