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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狗是怎么死的?

刊于美國航空《美國之旅》(American Way)

1994年10月

曹瀏 譯

那是一個天崩地裂的日子,洪水、颶風、地震、停電、屠殺、火山噴發和各種滅世災難交發并至,最終太陽吞噬了地球,繁星消逝不見,讓這場浩劫到達了巔峰。

簡而言之,本特利家最受尊敬的成員暴斃了。

這位成員名叫狗子,它也本就是條狗。

周六早上,本特利一家睡了個懶覺,起床后就發現狗子僵直地躺在廚房里,頭朝向圣城麥加的方位,爪子整齊地交疊著,尾巴沒有亂甩而是安安靜靜地耷拉著,這可是二十年來的頭一遭。

二十年??!老天,每個人都在心里默念,真有那么久了?而如今,狗子就一聲不吭地這么走了,尸骨已寒。

二女兒蘇珊是第一個發現的,她大叫起來,把所有人都吵醒了。

“快來!狗子不對勁!”

羅杰·本特利一聽,睡袍都沒顧得上披,穿著內褲就直沖了出來,趕忙去看那安詳地躺在廚房地磚上的大家伙。他太太魯絲緊隨其后,再后頭是年僅十二歲的小兒子斯基普。羅德尼和塞爾已經各自成家立業,得晚點才能趕來。不論是誰,都不敢相信眼前的場景:

“不可能!狗子才不會死?!?

狗子沒有半點動靜,就那么躺著,那畫面如同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時的瘡痍。

淚珠滾落蘇珊的臉頰,隨后魯絲·本特利也淚流滿面。不出所料,父親大人的眼眶也逐漸濕潤起來,最終輪到斯基普開始號啕大哭。

他們本能地在狗子身邊圍成一個圈,跪在地上撫摸它,就好像這樣能喚醒它,讓它坐起來,和往常一樣看到食物就高興,能吠能鬧,把一家人追得直逃。然而他們這般觸碰除了徒增傷悲外,并沒有什么用。

他們終究還是站起身,相互擁抱,而后無頭蒼蠅一般到處找東西吃。魯絲突然打了個冷戰:“我們不能把它就這么丟在那兒啊。”

羅杰·本特利溫柔地抱起了狗子,把它挪到了院子里游泳池邊上的樹蔭下。

“接下來怎么辦?”

“不知道,”羅杰·本特利說,“這是咱們家多年來第一次有成員去世,而且——”他頓了頓,哼了一聲搖了搖頭,“我是說——”

“你一點兒沒說錯。”魯絲·本特利說道,“狗子當然是咱們家的一員。上帝啊,我愛它。”

羅杰的淚水奪眶而出。他邊落淚邊抱來一卷毛毯想給狗子蓋上,蘇珊制止了他。

“不,不要。我還想看看它,否則以后就再也見不到了。它長得真漂亮,它真的是——老了。”

他們一個個端著早飯坐到了庭院里,圍坐在狗子身旁,生怕在屋里吃飯冷落了它。

羅杰·本特利打電話給另外兩個孩子,話筒另一邊的反應如出一轍:失聲慟哭,隨后立刻表示馬上就趕回來,等著他們。

二十一歲的長子羅德尼先到了,隨后二十四的長女塞爾也回來了。他們的到來讓每個人都觸景生情,重新陷入巨大的悲痛中。大家靜坐了好一會兒,看著狗子,期盼它能起死回生。

“你有什么打算?”羅德尼終于開口問道。

“我說出來你們別覺得可笑,”羅杰·本特利尷尬地停頓了下,接著道,“畢竟,它也只是條狗——”

“只是!?”其余所有人立刻大叫起來。

羅杰不得不向后縮了縮?!昂昧撕昧?,我知道給它造個泰姬陵也不為過。不過,咱們就把它葬在伯班克那邊的奧利安寵物墓園吧?!?

“寵物墓園?”大家叫了起來,腔調花樣百出。

“天啊,”羅德尼說,“這太可笑了!”

“這有什么可笑的?”斯基普明顯氣得不行,臉蛋漲得通紅,嘴唇哆哆嗦嗦。“狗子,呵,狗子可是無價之寶?!?

“就是!”蘇珊不忘附和道。

“好吧,我錯了?!绷_杰·本特利轉過身去看著泳池、灌木和天空,“那或者我可以打電話給專門負責抬死尸的清潔工——”

“清潔工?”魯絲·本特利驚呼。

“死尸?”蘇珊抗議道,“狗子才不是什么死尸!”

“哎,那它現在又是什么呢?”斯基普郁郁地問道。

他們一齊望向靜靜躺在泳池邊上的狗子。

“它是,”蘇珊脫口而出,“它是我的愛!”

不等大家又哭成一團,羅杰·本特利抓起院子里的電話就給寵物公墓打了過去,交談了幾句然后放下了話筒。

“兩百塊,”他告訴大家,“還不賴?!?

“對狗子?”斯基普說,“根本不夠!”

“你真要這么做?”魯絲·本特利問他。

“沒錯,”羅杰說道,“我以前一直取笑那種地方,但現如今,我們再也見不到狗子了——”他有那么一陣說不出話來?!爸形鐣腥藖戆压纷訋ё撸魈燹k葬禮?!?

“葬禮!”羅德尼嗤之以鼻,氣沖沖地走向泳池邊,甩著手臂,“打死我也不會去的!”

所有人都看著他。羅德尼終于還是轉過身,耷拉著肩膀?!昂冒?,我他媽去就是了?!?

“你要是真不去,狗子不會原諒你的?!碧K珊吸了吸鼻子,又擦了擦。

羅杰·本特利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凝視著狗子,又看看家人,仰頭望向天空。他閉起眼睛,低聲感慨:“哦,上帝?。 彼p眼緊閉?!澳銈円庾R到了嗎?這是我們家第一次遭遇如此變故。我們何曾生過病,去過醫院?或者出過車禍?”

他等著回應。

“真沒有?!贝蠹耶惪谕?。

“天啊?!彼够崭袊@道。

“一點都沒錯啊!這世上本來哪天沒有出車禍,生個病,送醫院的?!?

“或許,”蘇珊嗓子都破音了,不得不停下緩了緩,“或許狗子的死正是為了讓我們意識到自己有多幸運。”

“幸運?!”羅杰·本特利睜開眼睛,轉過身來,“對!我們就是——”

“科幻一代?!绷_德尼接口道,順手點了支煙。

“你說什么?”

“你不是癡迷于此嗎?學校講座也提,在家吃飯也說。開罐器?是科幻。汽車、收音機、電視、電影……一切的一切!全是科幻!”

“好吧,該死的,確實是??!”羅杰·本特利不由叫道。他盯著狗子,像是想從殘存的那幾只跳蚤身上看出些什么門道來。“見鬼,不久以前還沒有汽車、開罐器、電視??傄腥巳诚?,這是開端。要有人去付諸實踐,這是過程。于是科幻夢便成了現實,完成!”

“呵呵,一準沒錯?!绷_德尼裝模作樣鼓了鼓掌。

羅杰·本特利被兒子嘲諷得說不出話,只得去撫摸那已故的愛犬。

“不好意思,剛剛一心想著狗子完全無法自已。千百年來,人都是難逃一死。如今,這一切都成了過去??偠灾褪?,科幻的力量。”

“扯談吧?!绷_德尼放聲大笑,“別再讀那些沒用的東西了,爸?!?

“沒用的東西?”羅杰摸著狗子的口鼻反問,“你知道李斯特[1]、巴斯德[2]、索爾克[3]嗎?他們都痛恨死亡,于是竭盡所能來阻止它。這就是科幻的意義所在。因為對事物現狀的不滿,想要改進。你說這沒用?”

“老皇歷了,爹?!?

“老?”羅杰·本特利瞪了兒子一眼,“上帝啊,想想我1920年出生的時候,要是周末想探親訪友——”

“得去墓地?”羅德尼插嘴道。

“沒錯。我七歲的時候,弟弟和妹妹就死了。半個家族的人都去世了!親愛的孩子們,你們倒是告訴我,長這么大你們的朋友死了幾個?小學同學死了幾個?中學同學死了幾個?”

他掃視全家,等著答案。

“一個都沒有?!绷_德尼最終不得不開口。

“一個都沒有!你們可都聽到了?一個都沒有!上帝啊,要知道我十歲的時候就有六個好朋友去世了!等一下,我想起來了!”

羅杰·本特利去客廳壁櫥里一陣翻箱倒柜,找出一張塵封已久的78轉唱片,拿到陽光下吹掉了上面的灰塵。他瞇起眼看著標簽念道:“沒啥大事,就是,狗是怎么死的?”

大家都跑過來圍觀這張上了年歲的唱片。

“嘿,它放了得有多少年了?”

“20年代我才十歲不到,聽了也有上百遍了?!绷_杰答道。

“沒啥大事,就是,狗是怎么死的?”塞爾瞥了一眼父親的神情。

“狗子的葬禮上必須放這個?!彼缡钦f。

“你該不會是認真的吧?”魯絲·本特利反問。

正當此時,門鈴響了。

“不會是寵物公墓的人來了要帶走狗子吧?”

“不要!”蘇珊喊道,“太快了吧!”

大家自發地在狗子和門鈴間形成一道人墻,似乎想要永遠地推遲那一刻的到來。

而后,他們再一次地大哭起來。

狗子的葬禮上來了不少人,這點雖奇怪卻也挺貼心。

“我都不知道狗子有這么多朋友?!碧K珊抽泣著說道。

“這家伙在鎮子上到處蹭吃蹭喝。”羅德尼不以為然。

“積點口德吧你?!?

“哎,可我沒瞎說啊。不然比爾·約翰遜、格特·斯凱爾或是對門那個吉姆怎么會來這兒?”

“狗子,”羅杰·本特利說道,“真希望你能看到這么多人來為你送行?!?

“它看得到?!碧K珊淚眼婆娑,“不論它在哪里,都會看到的?!?

“喲,我的蘇小妹,”羅德尼嘀咕道,“對著電話本都能哭鼻子——”

“閉嘴!”蘇珊氣得大叫。

“你們統統給我消停點?!?

羅杰·本特利制止了他們,然后垂眼望著地面,走到了屋子前端。狗子頭枕著爪子,躺在一個裝飾得恰到好處的匣子里,既不過分奢華又不顯得簡陋。

羅杰·本特利走到一臺畫著雪花圖案的便攜留聲機前,將唱針放下。黑膠唱片吱呀呀地轉,唱針在表面劃過,不斷發出尖銳的刮擦聲。鄰居們都俯身向前,豎起耳朵聆聽。

“悼詞我們就不說了,”羅杰快速說道,“就放這個……”

留聲機里傳來一個年代久遠的聲音,故事講述的是一個男子度假歸來后,向朋友詢問他離開期間發生了什么。

似乎什么都沒發生。

噢,對了,就一件事。狗死了。每個人都想知道它為什么死了。

狗?度假男問道。我的狗死了?

是啊,可能是因為吃了燒焦的馬肉。

燒焦的馬肉?度假男驚叫道。

呃,知情的那位友人說,馬廄著火的時候,馬也都燒焦了,所以狗就吃了馬肉,然后就死了。

馬廄?度假男更震驚了。馬廄怎么會著火?

這個呀,因為房子里有火星飄出來,把馬廄給點著了,燒焦了馬,狗又吃了肉,就死了。

房子里飄火星?。慷燃倌写蠛捌饋怼T趺磿??

是窗簾,著火了。

窗簾?著火了!?

是棺材周圍的蠟燭把窗簾點著了。

棺材???

你姨媽葬禮的棺材,周圍的蠟燭點燃了窗簾,房子燒塌了,火星濺到了馬廄,把馬廄燒沒了,狗吃了燒焦的馬肉——

總結:沒啥大事的話,狗是怎么死的!

唱片咝咝地停了下來。

一片寂靜中傳來聲竊笑,盡管剛剛那個故事講的是狗和人的死亡。

“那么現在,我們是不是該聽演講了?”羅德尼問。

“不,應該說是布道。”

羅杰·本特利把手放到講臺上,盯著并不存在的提綱看了很久。

“我不知道今天我們會聚一堂是為了狗子還是我們自己。我猜兩者都有。我們都未曾經歷過什么壞事,今天是第一次。并不是說我想要什么飛來橫禍。上帝保佑,死亡,你來得慢些吧!”

他把唱片放在手里轉來轉去,企圖讀出那一道道溝壑下隱藏的詞句。

“沒啥大事。也就是姨媽去世了,葬禮上的蠟燭點燃了窗簾,火星飛濺害得狗也歸西了。我們的生活則恰恰相反。好多年沒什么變故了。肝臟正常,心臟健康,日子過得不錯。那么——講這些有什么意義呢?”

羅杰·本特利掃了一眼羅德尼,發現兒子不時低頭看表。

“總有一天,我們將面對死亡。”羅杰·本特利加快了語速,“我知道對于安穩慣了的我們而言,這場景很難想象。但蘇珊說得沒錯。狗子用自己的死向我們傳達了這個意思,我們要學會接受,同時也要慶祝。慶祝什么?慶祝我們見證了一段美妙歷史的開端,這是關于生存的變革,而且隨著時日的推進,接下來的幾百年間只會越來越順。當然,你可能會說,來場戰爭我們就全死了。

“我只能說我預感你們會活很久、很久?;蛟S還能活個90年,大部分人的心臟病、癌癥和衰老問題都會得到有效的解決。感謝上帝,如此一來,世界就少了許多傷痛。這容易做到嗎?并不。我們會成功嗎?沒錯。當然不可能立刻在所有國家都實現,但終究在大部分地區能做到。

“我昨天說過,50年前,要想拜訪姨媽叔叔、祖父祖母、兄弟姐妹,得去墓地。死亡占據了人們的話題,根本無法逃避。羅德尼,時間到了嗎?”

羅德尼示意他父親還有一分鐘。

羅杰·本特利松了一口氣,抓緊說道:“誠然,每天都還有兒童早夭,但不再是有幾百萬個了。老人們呢?在養老院安度晚年而不是早早駕鶴西游?!?

父親打量了一番坐在下面的家人,他們一個個眼里都閃著淚光。

“上帝啊,看看你們自己,再回顧一下過去。那是長達千百年的無盡黑暗與悲痛。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們死了一半,為人父母的要如何去面對?根本不敢想。盡管心都碎了,他們還是堅持了下來。那年代,有上百萬人死于流感和鼠疫。

“所以說,我們面前是一個嶄新的時代,自己卻意識不到,因為我們正身處平靜的風暴眼中。

“我就說這么多了,最后再對狗子說一句。我們傻傻地操辦了這些,舉行了葬禮,都是出于對狗子的愛。但是現在,我們再也不會為給它買了墓地或是為我講了這番話而心生任何羞愧之情。我們沒法保證將來一定去看它,這誰說得準呢?不過它起碼有了個歸宿。狗子,老伙計,保重。現在大家都擤擤鼻子吧?!?

每個人都擤了擤鼻子。

“爸爸,”羅德尼突然開口道,“我們——能不能再聽一次那故事?”

大家一臉錯愕地看著他。

“剛好,”羅杰·本特利回答,“我正準備提議?!?

他放下唱針,留聲機又開始咝咝作響。

大約放了一分鐘,正講到火星濺到馬廄上,把馬都燒焦了,狗吃了馬肉而死的時候,后門走道傳來了聲響。

所有人都轉過頭尋聲望去。

一個陌生的男子手拿一個小柳條籃站在門口,里面傳來熟悉的輕吠聲。

盡管此時故事說到了關鍵處,棺材旁的燭火點燃了窗簾,最末一顆火星隨風飄去……

全家人爭相跑到室外,聚集在那陌生男子身邊,等著父親大人來掀開蓋布,好伸手進去。

蘇珊后來回憶說,那一刻她潸然淚下。

注釋:

[1]約瑟夫·李斯特(Joseph Lister, 1827—1912),英國外科醫師,外科消毒法的創始人及推廣者。

[2]路易·巴斯德(Louis Pasteur, 1822—1895),法國化學家,微生物學、免疫學的奠基人。

[3]喬納斯·索爾克(Jonas Salk, 1914—1995),美國實驗醫學家、病毒學家,脊髓灰質炎疫苗的發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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