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燃燒的人
- 雷·布拉德伯里短篇杰作精選集(全4冊)
- (美)雷·布拉德伯里
- 4436字
- 2020-09-08 15:32:15
刊于阿根廷《人物》(Gente)
1975年7月31日
呂詩苑 譯
一輛福特車搖搖晃晃地駛來,揚起幾縷黃色輕塵,一個小時后才重歸平靜,接下來便再也沒有任何動靜。七月中旬,世界陷入一片昏迷狀態。遠方,湖泊靜靜等候著,像一塊鑲嵌在鮮綠色草地里的淺藍寶石。但是,這里離湖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涅娃和道格坐在他們火紅的小車里顛簸前行,擱在后座的檸檬水在保溫瓶里晃來晃去,放在道格腿上的辣味烤火腿三明治在慢慢發酵。男孩和姑姑吸入灼熱的空氣,呼出更熱的氣息。
“吞火人,”道格拉斯說,“我簡直是在吞火,要命,我真是恨不得馬上跳進湖里!”
突然,前方路邊出現了一個男人。
襯衫前襟開著,露出腰部以上古銅色的肌膚,他的發色似七月里成熟的小麥。燦爛的陽光下,他的雙眼亮得像湛藍色的火焰。他招招手,一副因高溫而奄奄一息的樣子。
涅娃踩下剎車,路面揚起喧囂的塵土,遮住了視線,看不見那人。等到金色的塵土散去,他的眼睛像貓一樣發出邪惡的亮黃色光芒,好像在挑釁這惡劣的天氣與熱風。
他盯著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緊張地移開視線。
此人穿過一片高高的、因八周無雨而被烘烤得枯黃的草地一路走來,在草地間開辟出一條通向馬路的小徑。這條小徑的另一頭通向一片干涸的沼澤和河床,河床上空無一物,只剩被曬得發紅的石頭、油炸過似的巖石,還有就要熱熔的沙子。
“見鬼,你居然停了!”那人生氣地叫道。
“見鬼,我就是停了。”涅娃吼回去,“你要去哪兒?”
“待會兒再說。”男人像貓一樣跳起來,坐進后座。“開車。它就要追上來啦!我是說太陽,當然啦!”他直指頭頂。“快!不然我們都得瘋!”
涅娃踩下油門。汽車離開碎石路,開到熾熱的塵土路上。他們一路直行,除了時不時得避過巨石,或者偶爾撞上小石塊。揚起的塵煙把這片土地分割成兩半。喧囂之上,男人在大叫:“開到七十、八十,見鬼,干脆開到九十吧!”
涅娃不滿地掃了這暴君一眼,看這一眼能不能讓后座的入侵者閉上嘴。他閉嘴了。
這當然就是道格對這頭野獸的感覺。他不是搭便車的陌生人,不,他是一名入侵者。這個頭發亂糟糟,身上散發著怪味的人,跳上這輛鮮紅的汽車才兩分鐘,便成功地讓天氣、汽車、道格以及汗流浹背的高貴姑姑都對他厭煩起來。她弓身坐在駕駛盤前,讓車穿過愈加猛烈的熱浪和沙礫的沖擊。
同時,后座的那個生物——他長著一頭獅子鬃毛似的頭發,一雙嫩薄荷黃的眼睛——舔舔雙唇,通過后視鏡直直地盯著道格看。他眨了眨眼睛。道格想沖他眨回去,但不知道怎么的,眼皮就是合不起來。
“你有沒有想過——”男人喊道。
“什么?”涅娃大聲問。
“你有沒有想過,”男人喊,身體前傾插進他們兩人之間,“是這天氣把你逼瘋的,還是你本來就是個瘋子?”
這出人意料的問題讓他們在烤爐一般的天氣里突然感到一絲冷意。
“我不太明白——”涅娃說。
“沒有人會明白!”男人聞起來一股獅房的氣味。他在兩人之間上下揮動自己瘦弱的雙臂,緊張地系上又解開一根看不見的繩子,那動作像是兩團腋毛著了火。“今天這種天氣像大禍臨頭。撒旦就是在這種日子誕生的,在一片像這樣的荒野中,”那人說,“到處都是火焰煙霧,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滾燙,根本沒辦法觸摸,誰也不希望自己被別人碰到。”
他用肘部輕推了一下她的肘部,又同樣推了一下那男孩。他們恨不得跳到一英里之外。
“看見了吧?”男人笑著說,“像今天這種天氣,人們就會胡思亂想。這個夏天,不正像十七年蟬[1]大肆回歸之時?簡單卻大范圍肆虐的瘟疫?”
“我不知道!”涅娃開得很快,盯著前方。
“就在這個夏天,大毀滅即將來臨。我的腦子轉得太快了,我的眼球很不舒服,腦袋都要裂了。我的思路連不起來,我就要爆炸了。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涅娃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道格屏住呼吸。
突然之間,他們感覺到一股寒意。這男人只是悠閑地躺在那兒說話,看著路兩邊綠得像一團火的樹木,呼吸著打在車身上的厚重灼熱的塵埃。他的聲音不高不低,正平穩而冷靜地描述著他的人生:“是的,先生,世界比人們所認知的要豐富得多。既然能有十七年蟬,怎么就不能有十七年人呢?想過這個問題嗎?”
“從來沒有。”
也許我想過,道格想,他的嘴巴正像小老鼠一樣動著。
“或者是二十四年人,甚至五十七年人?我是說,我們都習慣了人們成長、結婚、生子的這套模式,我們從來沒有停下來想過,也許人還可以通過別的途徑來到這世上。也許像蟬一樣,誰知道呢,出現在盛夏某個炎熱的日子里。”
“誰知道呢?”小老鼠再次出聲。道格的嘴唇顫抖著。
“誰又敢說這世上沒有遺傳的惡魔呢?”男人說道,直直瞪著太陽,眼睛眨也不眨。
“什么惡魔?”涅娃問。
“遺傳的惡魔,夫人。也就是說,骨子里的,一出生便是惡魔,長大以后是惡魔,死的時候也是惡魔,從頭到尾沒有任何改變。”
“喲!”道格拉斯說,“你是說有人生來就卑劣,并且一直如此?”
“你總結得很對,孩子。為什么不可以呢?既然存在那種公認的從生到死都像天使一樣的人,那為什么不能有那種從一月到十二月貫穿三百六十五日都極端任性放肆的人呢?”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小老鼠說。
“想想,”男人說,“想想。”
他們想了五秒。
“接下來,”男人說,瞇起一只眼看著五英里外清涼的湖水,另一只眼閉上,在黑暗中沉思這一籮筐的事實,“聽著,這酷暑——我是說像這個月、這個星期、今天這種天氣——會不會把臭脾氣的魔鬼從淤泥河道里逼出來?他埋在淤泥里四十五年,像幼蟲一樣等候著破繭而出。他把自己晃醒,從熱泥塘里爬出,來到這世界,說,‘我想我得吃一點兒夏天。’”
“這又怎么說?”
“我要吃掉夏天,一口吞掉它。看看那些樹,不就是一頓晚餐?看看那些麥子,難道不是一場盛宴?那些路邊的向日葵,天吶,是早餐。房頂上的瀝青紙是午餐。還有那湖,就前頭那個,我的神啊,那是餐酒,干了!”
“好吧,我口渴了。”道格說。
“口渴?見鬼,孩子,描述這種狀態,‘口渴’連邊都不沾。細想一下,一個人在熱泥塘里等了三十年終于出生了,卻要在同一天死去!口渴!神啊!你可真夠無知的。”
“好吧。”道格說。
“不僅口渴,而且饑餓,饑餓。看看周圍。他不僅要吃光樹木,吃掉路邊艷麗的花朵,接著還要吃燥熱得不斷喘氣的狗。這兒有一只,那兒有另一只!還有全國所有貓。那有兩只,剛剛經過三只!那種貪吃的快樂變得……為什么不呢,我跟你們說,他接著就開始想吃人,嚇到你了吧?我是說——人!煎的、煮的、燜的,或者還帶著血絲生吃。陽光下曬干的美人、老人、年輕人。老婦人的帽子,然后是帽子下的老婦人,接著是年輕女人的圍巾、年輕女人,接著是小男孩的泳褲、小男孩、手肘、腳踝、耳朵、腳趾,還有眉毛!眉毛,天啊,男人、女人、男孩、女士們、狗,滿滿一張菜單,把牙磨尖了,舔舔嘴唇,晚宴馬上開始!”
“慢著!”
不是我在叫,道格想。我什么也沒說。
“等等!”
是涅娃。
他看見姑姑站起來,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
嘣!她的鞋跟落到地面上。
車停下了。涅娃打開車門,指著外面大叫,嘴開開合合,一只手伸過去抓住男人的襯衫,扯破了。
“出去!滾出去!”
“在這兒,夫人?”男人震驚地問。
“就在這兒,下車,出去,出去!”
“但是,夫人……”
“下車,不然你完了,死定了!”涅娃大聲喊起來,“后備廂里有《圣經》,方向盤下面有一把手槍,里面有一顆銀子彈。座位下還有一盒十字架!輪軸上黏著一支木樁,還有一把錘子!化油器里裝著圣水,是今天一早在路上三間教堂祈禱過的:馬太天主教堂、青城浸禮會教堂,還有錫安城圣公會。這樣出來的蒸汽足以殺死你。來自芝加哥的尊敬的凱利主教就跟在我們后面一英里,一分鐘后就能到達。湖那邊是密爾沃基的魯尼神父。還有道格,道格的后口袋里裝著一根烏頭草,還有兩大塊毒參茄。出去!出去!出去!”
“搞什么,夫人,”男人叫起來,“我已經下車了!”
男人落到地上,翻了幾個滾。涅娃砰一聲關上車門,開走了。
男人爬起來大叫:“你這個瘋子!你一定是瘋了!瘋了!瘋了!”
“我是瘋子?我瘋了?”涅娃輕蔑地笑起來,“好家伙!”
“瘋子……瘋了……”聲音漸遠。
道格拉斯回頭看去,只見男人揮動拳頭,扯開上衣扔到沙石路上,跺著赤裸的雙腳,揚起大團大團的白色熱塵。
小車加速沖出,疾馳而去。姑姑緊緊握住方向盤不放,直到那個滿頭大汗說個不停的男人消失在陽光普照的草地間,消失在火熱的空氣中。最后,道格呼了一口氣:“涅娃姑姑,我從來沒聽過你那樣說話。”
“以后也不會再聽到,道格。”
“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
“沒一句是真的。”
“你撒謊了,我是說,你撒謊了?”
“我是撒謊了。”涅娃眨眨眼,“那你覺得他有沒有撒謊呢?”
“我不知道。”
“有時候只能用謊言來破解另一個謊言,道格。至少這一次是這樣。不要把它變成一種習慣。”
“不會的,夫人。”他大笑起來,“再說一遍毒參茄什么的。說我口袋里有烏頭草。說有一把裝了銀子彈的手槍,說呀。”
她又說了一遍。兩人大笑起來。
他們一路大聲說笑,坐在破破爛爛的小車里,開過坑坑洼洼的碎石路離去。她在說,他在聽,擠眉弄眼地偷笑,偶爾贊揚幾句。
他們一路大笑,直到穿上泳衣跳進水里。從水里上來時滿臉笑意。
太陽在天空正中發出熾熱的光芒,他們開心地用狗刨式玩了五分鐘,然后才開始在清涼透骨的水里游起來。
黃昏時刻,太陽一下子就下山了,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他們這才意識到時間晚了,他們該回到那條孤獨的路上,穿過漆黑的草地,經過那片空沼澤,回到鎮上。
他們站在車旁,看著那條長長的路。
“回家的路上不會有事的。”
“不會的。”
“跳上車!”
涅娃像踩死狗一樣踩上離合器,汽車揚長而去。他們在紫紅色的樹下飛馳,穿過紫羅蘭色的山丘。
什么事也沒有。
他們沿著一條寬闊簡陋的碎石路前行,路面慢慢變成梅子的顏色,冷熱空氣交集的氣味像紫丁香。他們互相看了看對方,等待著。
什么事也沒有。
涅娃開始哼起了曲子。路面空蕩蕩的。
但是,接下來就不再空蕩了。
涅娃笑起來。道格拉斯瞇瞇眼,陪她一起笑起來。
有個小男孩等在路邊,九歲左右的樣子,穿著一套香草白的夏裝,腳下是一雙白鞋子,脖子上系著白領帶,長著一張粉嫩干凈的臉。他揮了揮手。
涅娃剎車。
“你們是去鎮上嗎?”男孩歡快地問道,“我迷路了。我們一群人來野餐,他們丟下我走了。看見你們真好,這里好陰森。”
“坐上來吧。”
男孩鉆進車里,他們再次啟動。男孩在后座坐定,道格和涅娃看了他一眼,一陣大笑,接著便安靜了下來。
小男孩在他們后面靜靜地坐了好久,腰挺得直直的,穿著那身白色套裝,干干凈凈,清清爽爽。
他們沿著這條空蕩蕩的路繼續前進。天已經黑了,幾顆星星出來了,風也變涼快了。
終于,男孩開口了,他說了些什么道格沒聽清,但他看見涅娃姑姑的身體僵直了,臉色變得和小男孩身上的夏裝一樣蒼白。
“怎么了?”道格看了一眼后面,問道。
小男孩直直盯著他,眼睛都不眨,只有嘴巴像活物一般抽動著,似乎與他的臉不是一體的。
引擎熄火了,車子慢慢停下,再也不動。
道格看著涅娃不斷踩下油門和離合器。但最重要的是,在無比沉寂的氣氛中,他聽見小男孩說:“你們倆有沒有想過——”
男孩換了語氣:“——這世上有所謂遺傳的惡魔呢?”
注釋:
[1]十七年蟬,亦稱周期蟬,北美洲特有的一種蟬,幼蟲在地下蟄伏十七年后才會化羽而出。本書注釋均為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