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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沙侖的玫瑰
  • 包慧怡 陳杰 姜林靜
  • 5774字
  • 2020-10-13 17:37:05

暴力的兩極
葉芝和H.D.筆下的麗達與天鵝

包慧怡 撰

《麗達與天鵝》(1508—1515)

此畫為喬瓦尼·弗朗切斯科·梅爾齊(Giovanni Francesco Melzi)根據(jù)達·芬奇的佚作而仿

麗達與天鵝

威廉·巴特勒·葉芝

猝然一擊:恢弘的羽翼仍拍響

于踉蹌的少女上方,深色的腳蹼

愛撫她雙腿,用喙銜起她的頸項,

再用胸脯抵住她無助的胸脯。

她受驚而猶疑的手指怎能推拒

漸漸松開的腿間,那羽化的神祇?

白熱的俯沖下,她被撲倒的身軀,

怎能不感到那顆跳動的心之絕奇?

股間一陣顫栗,由此誕生出

斷壁殘垣,焚燒的屋頂和高塔

阿伽門農(nóng)死去。

當她這樣被攫住時,

被這來自天空的殘暴鮮血征服,

趁他無動于衷的喙尚未將她放下

她可曾借他的力量,汲取他的知識?

包慧怡 譯

Leda and the Swan

W. B. Yeats

A sudden blow: the great wings beating still

Above the staggering girl, her thighs caressed

By the dark webs, her nape caught in his bill,

He holds her helpless breast upon his breast.

How can those terrified vague fingers push

The feathered glory from her loosening thighs?

And how can body, laid in that white rush,

But feel the strange heart beating where it lies?

A shudder in the loins engenders there

The broken wall, the burning roof and tower

And Agamemnon dead.

Being so caught up,

So mastered by the brute blood of the air,

Did she put on his knowledge with his power

Before the indifferent beak could let her drop?

“凱爾特文藝復興之父”——愛爾蘭詩人威廉·巴特勒·葉芝(1865—1939)的十四行詩《麗達與天鵝》被部分評論家譽為“20世紀用英語寫下的最美的一首詩”。該詩作于葉芝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同一年(1923),后來收錄于他晚期的重要詩集《塔樓》The Tower中。

《麗達與天鵝》取材于盡人皆知的希臘神話:雷神宙斯愛上了凡人少女麗達,化作一只雄健美麗的白天鵝來到少女身邊與她交媾。當天晚上,麗達又和她在凡間的丈夫——斯巴達國王廷達瑞斯Tyndareus同床,懷孕后產(chǎn)下兩枚蛋。一枚蛋中誕生了宙斯的孩子——女兒海倫和兒子波呂丟刻斯Polydeuces;另一枚蛋中誕生了凡人廷達瑞斯的孩子——克呂泰涅斯特拉Clytemnestra和卡斯托爾Castor。被稱為“世間最美女子”的海倫后來成為新的斯巴達國王墨涅拉俄斯Menelaus的妻子,而特洛伊王子帕里斯Paris對海倫的誘拐導致了長達十年的特洛伊戰(zhàn)爭。克呂泰涅斯特拉后來嫁給特洛伊戰(zhàn)爭中的希臘英雄——邁錫尼國王阿伽門農(nóng),卻在丈夫打贏戰(zhàn)爭回鄉(xiāng)后與情夫一起將其殺死,他們的兒子俄瑞斯忒斯Orestes弒母為父報仇的故事后來成為埃斯庫洛斯Aeschylus悲劇三部曲《俄瑞斯忒亞》Oresteia的主題。兩個同母異父的男孩則情同手足,一起參與了尋找金羊毛等諸多歷險,被稱為雙生子Dioscuri,死后升為黃道十二宮中的雙子座。從某種意義上說,希臘的全部歷史都被麗達和天鵝的這次交合所改寫,兩部《荷馬史詩》亦出自于麗達生下的兩枚蛋。

葉芝后來回憶道,他寫這首詩的初衷是為了應一家政治評論雜志的約稿:“我想,‘在由霍布斯建立,并被百科全書派作家和法國大革命推廣的煽動人心的個人主義運動之后,我們這片土地已經(jīng)再也經(jīng)不住折騰,恐怕幾個世紀內(nèi)都再也種不出糧食來。’……為了尋找隱喻,我的想象力開始嬉戲于麗達和天鵝的故事,并開始寫這首詩;但一旦開始寫詩,大鳥和女士就占領(lǐng)了整個舞臺,所有政治都消退了。”

從葉芝自己的闡釋中可以看出,《麗達與天鵝》中始終處于后景的政治隱喻其實十分復雜,并不能簡單地概括為對愛爾蘭政局的思考。當時剛從英國獨立不到七年,結(jié)束了幾個世紀之長的被殖民的命運——當然,僅指愛爾蘭共和國,北愛爾蘭至今仍未獨立——但在1916年宣布獨立之后,愛爾蘭一直處在親英派與共和派的慘烈內(nèi)戰(zhàn)中,直到1922年才正式成立了愛爾蘭自由邦I(lǐng)rish Free State(葉芝被選為參議員)。許多批評家因此很自然地將這首詩看作對英國強加于愛爾蘭的政治和語言文化暴力的控訴,葉芝的友人也曾告訴他:“保守派讀者會誤讀這首詩。”這種解讀在某種意義上當然是成立的,但葉芝在詩中的政治思考更多是在抽象層面展開的,其秘密要去葉芝最重要的玄學論著《一次天啟》A Vision中尋找。

《海倫與帕里斯的戀情》(1788)

雅克–路易·大衛(wèi)(Jacques-Louis David)作

《麗達》(1865—1875)

古斯塔夫·莫羅(Gustave Moreau)作

該書作為葉芝與其夫人喬琪·海德–麗思Georgie Hyde-Lees合作嘗試“自動寫作”的階段性成果,于1925年首次地下出版,出版時完整書名為《一次天啟:基于吉拉多斯的作品以及歸入庫斯塔·本·盧卡名下的部分教義的對生命的解釋》A Vision: An Explanation of Life Founded upon the Writings of Giraldus and upon Certain Doctrines Attributed to Kusta Ben Luka。盡管標題佶屈聱牙,且行文時而瘋狂、時而晦澀,它其實是葉芝思考并試圖綜合歷史、詩意想象力、占星及其他玄學知識以及政治宗教間關(guān)系的集大成之作,而葉芝在其中探討歷史進程的那一章,開篇全文引用了《麗達與天鵝》。考察該章內(nèi)容可知,上文所引用的他所描述的“我們這片土地”,更多是指一個貧瘠的、基于經(jīng)驗論的觀念世界,以及這一世界所哺育的所謂民主政治。葉芝的權(quán)威研究者和詩全集編輯奧爾布賴特Daniel Albright認為,《麗達與天鵝》是一個即將誕生的對立世界的隱喻。因為根據(jù)《一次天啟》,公元前兩千年(也就是麗達從天鵝受孕,并為古希臘英雄時代拉開序幕的年份)與即將到來的公元兩千年是互為鏡像的,所以《麗達與天鵝》和葉芝晚年最重要的神學政治詩《二次降臨》The Second Coming有異曲同工之處。也有人將這首詩看作對西方文明進程的隱晦描述:雖然宙斯施加于麗達的暴力孕育了一個野蠻和暴力的輪回,最終結(jié)出了現(xiàn)代文明這一彌漫著欺騙和悲觀主義的苦果。但根據(jù)葉芝書中的歷史輪回法則,新的美麗而駭人的歷史進程也已經(jīng)在孕育和誕生。

不管怎么說,正如葉芝自己所言,“一旦開始寫詩,大鳥和女士就占領(lǐng)了整個舞臺,所有政治都消退了。”《麗達與天鵝》首先是一首技藝近乎完美的詩歌。不妨先談一談它的形式。這是一首經(jīng)過了“英國化”的意大利體十四行詩。一首典型的彼特拉克體商籟(即意大利體十四行詩)的韻腳規(guī)則是:先行的八行詩octave中采取抱韻enclosed rhyme,即abbaabba;緊隨的六行詩sestet中則有cdecde或cdcdcd兩種最常見的形式可選。而葉芝在詩中保留了彼特拉克體商籟的分節(jié)(4+4+3+3),卻用莎士比亞體商籟(即英國體十四行詩)的音韻對之進行了改造,使得韻腳變成了ababcdcdeefeef,而《麗達與天鵝》也成為一首形式上整合歐陸商籟與島嶼商籟傳統(tǒng)的連接之詩。值得注意的是,在原詩的初版排版中,第十行被一個句號一斷為二,這首詩也因此成為一首“增行的”(14+1)商籟:

股間一陣顫栗,由此誕生出

斷壁殘垣,焚燒的屋頂和高塔

阿伽門農(nóng)死去。

當她這樣被攫住時

《焚燒特洛伊城》(1759—1762)

約翰·格奧爾格·特勞特曼(Johann Georg Trautmann)作

《麗達與天鵝》(1880—1882)

保羅·塞尚(Paul Cézanne)作

葉芝在該行中沿用了古英語詩歌中常見的斷裂法caesura——以一處空白斷開每一行詩的前后兩個半句——并用換行的方式使之更為明顯,前半句“阿伽門農(nóng)死去”之后,聲音斷裂,歷史亦出現(xiàn)了斷裂。仿佛詩人要借文本的物質(zhì)形式本身提醒我們,在最后一個三行詩terza的反思開始之前,敘事中已出現(xiàn)一種駭人的停滯,一片可怕的空白。被施暴的少女不會反思,身為凡人的她也沒有先知的天眼,無法預見這一次交合所引向的未來;反思是旁觀者的事,是歷史學家或詩人的特權(quán)。全詩前三節(jié)直到第十句的前半句,主導時態(tài)是一般現(xiàn)在時和現(xiàn)在進行時。從第十句的后半句開始,“阿伽門農(nóng)死去”這個短促的半句之后,卻轉(zhuǎn)而使用一般過去時。如果說全詩之前的第三人稱敘事尚帶有很大的共情成分,抒情敘事者的聲調(diào)中飽含一個仿佛直窺暴力現(xiàn)場的目擊者的驚駭,那么最后一節(jié)中詩人卻通過形而上的反思,引領(lǐng)讀者完成一次抽離,并轉(zhuǎn)而用過去時回憶麗達,回憶她在承受侵犯時可能的應對,而將被強暴的麗達永遠留在了進行時中,鎖在一個永遠正在發(fā)生的動作中——仿佛麗達與讀者間再也沒有情感互動的可能,仍然可能的唯有后者對這起暴力事件的回顧和思考。麗達被固定在畫框中,永遠停留于天鵝的侵犯或者愛撫之中,而我們站在畫前觀看,贊嘆畫家的技藝,猜測他的動機,然后離去。葉芝是否試圖通過這種對照,抵達一種對歷史進程的洞見?畢竟歷史往往可以濃縮成故事,在法語中兩者本身就是一個詞l’histoire。

葉芝談論《麗達與天鵝》的寫作緣起時曾使用一個基督教語境的關(guān)鍵詞“圣母領(lǐng)報”annunciation(也譯作“天使報喜”):“接著我又想,現(xiàn)在,再沒有什么是可能的,除了一場由某種暴力的天使報喜引領(lǐng)的、自天而降的運動。”假如說基督教語境中的annunciation是經(jīng)過少女本人默許的(“我是主的使女,情愿照你的話成就在我身上。”——《圣經(jīng)·路加福音》1:38),其產(chǎn)物是福音、和平、救贖,在圖像中表現(xiàn)為一種溫柔的女性氣質(zhì)顯著的天使報喜,并且使馬利亞受孕的是上帝本人——化身為鴿子的圣靈,在圖像學傳統(tǒng)中總是位于畫面頂部,鴿子身上發(fā)出的金色光束往往落在少女馬利亞的膝上,一種含蓄的入胎敘事;那么葉芝筆下描繪的則是一場神話語境下的古典annunciation,它的施動者是暴力的、專橫的、陽剛的,其直接產(chǎn)物是戰(zhàn)爭、英雄、紛爭的時代、“駭人的美”,雖然同時孕育著新的可能。化身為天鵝的宙斯同樣在葉芝詩中被表現(xiàn)為“自天而降”(恢弘的羽翼仍拍響/于踉蹌的少女上方……白熱的俯沖下……來自天空的殘暴鮮血),葉芝稱之為“別樣的天使報喜”alternative annunciation以區(qū)分于基督教語境中的“圣母領(lǐng)報”。而天鵝,則在他筆下定格成一位殘忍的天使、雄性力量的純?nèi)幌笳鳌⒑敛缓畹娜胩⑹轮械氖故茉姓摺?/p>

在葉芝度過童年的西愛爾蘭“心鄉(xiāng)”,天鵝在吉爾湖上游動

(包慧怡2013年攝于斯萊戈郡)

仿佛在一面哈哈鏡中,在《麗達與天鵝》寫作前五年(1918),在大西洋彼岸的美國,一位雙性戀女詩人同樣書寫過以“麗達與天鵝”為主題的名篇。H.D.本名希爾達·杜麗特Hilda Doolittle(1896—1961),與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和理查德·阿丁頓Richard Aldington同為美國意象派核心詩人和發(fā)起人。龐德視她為得意門生;阿丁頓則在1913年與她結(jié)婚,兩人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孩子(生于1915年的女兒)不幸生為死胎。次年,H.D.寫下名篇《海百合》Sea Lily(1),收入她1916年出版的處女詩集《海花園》Sea Garden中。而她下一首以百合為核心意象之一的名詩即是這首《麗達》,其中天鵝的色彩不是葉芝筆下的雪白,卻是鮮血般殷紅:

麗達

H. D.

在緩慢的河流

遇見潮汐的地方,

一只紅天鵝舉起紅色翅膀

和色澤更深的喙,

在他柔軟胸脯的

紫色絨毛下

舒開他珊瑚色的腳掌。

夕陽與迷霧

正在消逝的熱量

透過那片深紫色,

水平的日光束

用深色胸脯

愛撫了百合,

并用更輝煌的金黃

為它的金冠飾以斑點。

在潮汐緩慢

升起的地方,

漂浮入河

在蘆葦叢中

緩慢地蕩曳,

舉起黃色的旗幟,

他漂浮在

潮汐與河流交匯的地方。

啊,帝王般的親吻——

再無悔恨

再無古老而深邃的記憶

使這狂喜黯淡;

在莎草低矮而茂密之處,

金黃的萱草花

舒展,休憩

在紅天鵝翅翼

輕柔的拍打下

在紅天鵝胸脯

溫暖的顫栗下。

包慧怡 譯

Leda

H. D.

Where the slow river

meets the tide,

a red swan lifts red wings

and darker beak,

and underneath the purple down

of his soft breast

uncurls his coral feet.

Through the deep purple

of the dying heat

of sun and mist,

the level ray of sun-beam

has caressed

the lily with dark breast,

and flecked with richer gold

its golden crest.

Where the slow lifting

of the tide,

floats into the river

and slowly drifts

among the reeds,

and lifts the yellow flags,

he floats

where tide and river meet.

Ah kingly kiss —

no more regret

nor old deep memories

to mar the bliss;

where the low sedge is thick,

the gold day-lily

outspreads and rests

beneath soft fluttering

of red swan wings

and the warm quivering

of the red swan’s breast.

H.D.肖像

艾米·洛威爾(Amy Lowell)攝于1917年

這首詩名為《麗達》,少女麗達卻自始至終顯著地缺席,我們能看見的只有天鵝——由遠及近漂浮而來的、紅翅膀紫胸脯的血色天鵝,被動詞“漂浮”和形容詞“緩慢”與“深”主導的、人稱代詞為陽性“他”的天鵝。H.D.的詩行用觸目驚心的對色——鮮紅、深紫、金黃——送出一只在無力的夕陽中幾乎同樣無力的紅天鵝,一只仿佛不斷在水中滲出血液的天鵝,一只月經(jīng)中的天鵝。天鵝當然仍然是宙斯的化身,在一首名為《麗達》的天鵝詩中他不可能是別人;但卻是一名被女性化了的強暴者,一名動作舒緩(舒開他珊瑚色的腳掌……在蘆葦叢中/緩慢地蕩曳)、僅在潮汐緩慢處“漂浮入河”的、幾乎漫不經(jīng)心的施暴者。而被施暴的對象則藏在H.D.對“百合”lily一詞及其變形的癡迷中——發(fā)生在《麗達》中的是一場雙重的變形,身為神靈的宙斯變形為動物(天鵝),身為人類的麗達則變形為植物:

水平的日光束

用深色胸脯

愛撫了百合,

并用更輝煌的金黃

為它的金冠飾以斑點。

初看之下,這里的施動者并非天鵝,卻是“日光束”;然而日光束透過“夕陽與迷霧/正在消逝的熱量……那片深紫色”愛撫百合,而深紫恰是三行之前詩人用來形容天鵝胸脯絨毛的顏色——仿佛天鵝與日光不復有別,或者天鵝融入風景中,用同一片“深色胸脯”愛撫百合并“用更輝煌的金黃/為它的金冠飾以斑點”。我們不禁要問,這里的百合真是普通的陸生百合么?H.D.是一名借語詞和語詞的幽靈消弭物種界限的大師,既然她可以借“海百合”之名賦予我們植物的幻覺,此處作為缺席的麗達之替身的lily或許也不是真正的百合——即使百合的傳統(tǒng)寓意“純潔”的確讓它適合成為一名即將失貞的少女的象征,也讓它在基督教語境中始終是“圣母領(lǐng)報”圖中童貞女馬利亞的象征——或許那是一朵“水百合”water lily (睡蓮)?謎底要到最后一節(jié)詩中才會揭開:

《金橙色萱草花》(約1885)

奧托·威廉·托麥(Otto Wilhelm Thomé)繪

在莎草低矮而茂密之處,

金黃的萱草花

舒展,休憩

在紅天鵝翅翼

輕柔的拍打下

在紅天鵝胸脯

溫暖的顫栗下。

如果說第二節(jié)中“日光束”對“百合”的愛撫尚可看作一場授孕的預演,或是對即將來臨的授孕的預言,那么全詩末尾終于向我們呈現(xiàn)了完整的授孕景象:在紅天鵝翅膀的拍打和胸脯的顫栗下先是舒展開身子、末了則進入休憩的,是“金黃的萱草花”gold day-lily(直譯為“日光百合”),一種性喜富含腐殖質(zhì)的濕潤土壤、常在水邊生長、花形酷似百合、花色多為橙黃色的草本花朵——上文中日光用更輝煌的金光所裝飾的金冠,乃是萱草花橙黃色的花冠。至此,神、人、動物、植物被串聯(lián)在同一根波光粼粼的水鏈上,麗達、百合、萱草花完成了一場深邃而完全的變形,少女消散為天鵝身下的植物,甚至消融于水本身。

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在《水與夢:論物質(zhì)的想象》L’Eau et les Rêves : Essai sur l'imagination de la matière中為我們可信地追溯了詩歌中的奧菲利亞情結(jié),一種女性死亡的象征(相對于屬男性的卡翁情結(jié)):“水是活著的山林水澤仙女的天地,也是去世的仙女的天地……水是年輕、貌美的死亡,鮮花盛開的死亡的本原……水是無傲氣不報復之死的本原,是虐待自殺的本源。”《麗達》中缺席的女性主體當然不曾自殺,但通過默許紅天鵝加之于她的溫柔到如同孵化的授孕,通過欣然接受這場水草豐茂之處發(fā)生的禽與花的結(jié)合(啊,帝王般的親吻——再無悔恨/再無古老而深邃的記憶/使這狂喜黯淡),化為水畔之花的麗達實際上自愿選擇了一場水中的死亡,加入了亙古以來無始無終的水上漂浮的奧菲利亞之隊列。比起葉芝詩中純?nèi)魂杽偟奶禊Z及其施加的暴力(猝然一擊),H.D.詩中女性化的天鵝緩慢悠然的動作讓人幾乎無法稱之為暴力,其結(jié)果——我們讀完全詩方能知曉——是麗達更徹底的消失和缺席,伴隨著詩人更深沉含蓄的哀悼,以至于《麗達》這一詩題“Leda”成為了H.D.筆下的麗達唯一和最后的墓志銘。

圖為馬賽克墻上的“麗達與天鵝”

公元3世紀塞浦路斯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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