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奧多爾·索洛古勃

費奧多爾·庫茲米奇·索洛古勃（Федор Кузмич Сологуб，1863—1927），19世紀末俄國卓越的詩人、作家，象征主義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生于彼得堡一個裁縫家庭，從小喪父，母親為撫養(yǎng)孩子而做了廚娘，畢業(yè)于彼得堡師范學院。從1882—1907年一直從事教學工作，先是在外省，而后回到彼得堡。188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第一本詩集于1896年問世，隨后又相繼出版了《致祖國》（1907）、《火圈》（1908）、《紅罌粟》（1917）等，從而奠定了他在20世紀初俄國詩歌史上的重要地位。此外，作為作家，索洛古勃還出版了《噩夢》《卑鄙的魔鬼》等優(yōu)秀長篇小說，得到高爾基的高度評價。

索洛古勃的詩以抒寫個人體驗和感受見長，多取材于個人生活經(jīng)歷，例如，他的教師生涯和寒微身世在他的詩歌里留下了鮮明的印記。他的詩里，既有民歌的通俗流暢，又有典雅雋永之味；感情真摯，結(jié)構(gòu)勻稱，語言質(zhì)樸，技巧高超，深受勃留索夫和勃洛克等大詩人的推崇。

【“我的命運會怎樣……”】

我的命運會怎樣？

幸福抑或不幸？

共同勞動的機器

正在運轉(zhuǎn)不停。

我在那個機器上

是顆小小螺絲釘。

傍晚我赤足而坐，

已經(jīng)是筋疲力盡。

還得批改這些

乏味的練習本。

盡量不去理會

那命運的眼神。

1885

【“灰色的垃圾堆里……”】

灰色的垃圾堆里，

泥巴筑的圍墻旁，

在僻靜的馬路上，

是五月底的時光，

憂郁的金絲桃綻蕾，

卻并不炫耀漂亮。

伴著疾病的折磨，

伴著無益的流浪，

在貧瘠的土壤上，

不留鮮明的印象，

我凄涼的天才之花

令人疲憊地開放。

1885

【“你在何處，難以言喻的……”】

你在何處，難以言喻的

生命之秘密，美麗？

何處有你芬芳四溢的

映照著純潔之光的

眼神之歡樂，赤體？

哪怕你能偶爾出現(xiàn)在

我的夢幻的煙霧里!

哪怕你踏著幽靈的步履

在離群索居的短暫時刻，

在寂靜中一閃即逝！

1887

【“春季的一天有個壞孩子……”】

春季的一天有個壞孩子

用刀割破了白樺樹——

晶瑩的樹汁一滴一滴地

猶如眼淚汩汩流出。

然而創(chuàng)造力并未馬上

在繁茂的枝葉中

衰竭和干枯——

枝葉依然如故，

溫柔地微笑和招搖，

接受著陽光的愛撫。

1887

【命運】

窮人家里生了個男孩。

一個惡婆走進農(nóng)舍。

她用一只顫巍巍的枯手，

梳理著一頭灰白的亂發(fā)。

她尾隨在接生婆身后，

悄悄湊到嬰兒近前，

用她那只丑陋不堪的手

突然觸摸了他的臉。

她莫名其妙地念叨一番，

然后敲著拐杖離去。

誰也沒明白這套巫術(shù)。

時光一年年地流逝，——

神秘的讖語應驗了：

男孩在世上遇到了不幸。

而幸福、歡樂和愛情

全被晦氣的占卜斷送。

1889

【“我曾期待前方霞光迸射……”】

我曾期待前方霞光迸射，

期待生命展示自己的面孔

并柔聲說道：

“你去吧!”

我沉悶的生命已經(jīng)結(jié)束，

我期待死亡展示自己蒼白的面孔

并厲聲說道：

“我來啦！”

1892

【在五月】

五月的歌曲！

柔美的樂音！

熱情譜寫它們，春天唱著它們。

復蘇吧，歡樂！

痛苦和怨恨

是冬天之夢的可怕幽靈。

負傷生命的

丑惡幻影啊，

在叛逆的胸中一直睡足時辰！

靈感的噴泉

向靈魂噴涌，

并把這昏睡的情感重新喚醒！

1893

【“啊死亡，我是你的……”】

啊死亡，我是你的。

目力所及，到處都有一個你，——

我憎惡這塵世的魅惑。

人間的爭斗、節(jié)日和集市，

塵世的悲喜和喧囂

于我形同虛設(shè)。

你的不公平的姊妹，

卑微、膽怯和虛偽的生活，

我早已從你掌下掙脫。

你非凡之美的奧秘

吹拂和縈繞著我，

但我不會拜倒在你的腳下。

我不會去那炫目的盛筵，

縱使那傲慢的燈光

牽引著我困倦的雙眼，

當你冰冷的珠淚

已經(jīng)落在我的眼瞼之上，

比純凈的水晶更璀璨。

1894

【“我是神秘世界之神……”】

我是神秘世界之神，

我將整個世界納入幻想，

我不為自己制造偶像，

無論在人間，還是在天上。

我自己身上的神性

我不會透露給任何人。

我像奴隸一樣勞動，而為自由

我呼喚黑夜、黑暗和安寧。

1896

【“荒野里伸手不見五指……”】

荒野里伸手不見五指。

有個人叫喊：“救命!”

我能夠做什么？

我自己也弱小又不幸，

我自己也已筋疲力盡，

豈非力不從心？

寂靜中聽見有人呼喚：

“過來吧，我的弟兄!

兩人有個照應。

假如我們無力前行，

就讓我們一同死去!

死在旅途之中。”

1897

【“孩子活著，只有孩子活著……”】

孩子活著，只有孩子活著，——

我們死了，早就死了。

死亡在世上東游西逛，

像是揮舞著皮鞭，

在每個人的頭頂

撒下密密麻麻的羅網(wǎng)。

即便她給你延期——

一年、一周或一夜，

那個句號她還是要畫上，

并用一輛黑色獨輪車，

把你從人間狼狽地推走，

一路狠命地顛簸搖晃。

抓緊時間用力呼吸吧，

等待著——你的時辰就要到了。

不知所措地大口喘息吧，

在死亡面前，像冰一樣凝住。

期限一過，無論一夜、一周或一年，

你終究要引頸就戮。

1897

【馬伊爾星[11]】

1

馬伊爾星在我頭頂照耀，

馬伊爾星，

這顆美麗的星

把遠方的世界照得通明。

歐伊勒大地在太空的波濤中漂游，

歐伊勒大地，

馬伊爾的熠熠星光

輝映著那片大地。

愛與和平之國的里高伊河，

里高伊河

靜靜地搖擺著馬伊爾的臉龐，

用它的碧波。

琴音鏗鏘，花朵芬芳，

琴音鏗鏘，

婦女們齊聲高唱，

將馬伊爾頌揚。

2

在遙遠美麗的歐伊勒

有我的全部愛情和靈魂。

在遙遠美麗的歐伊勒

萬物借用甜美和諧的歌

贊美存在的無上幸福。

那里，在明亮的馬伊爾的照耀下

一切都在盛開，一切都在歡唱，

那里，在明亮的馬伊爾的照耀下

在熠熠生輝的太空的搖曳中，

另一個世界神秘地浮現(xiàn)。

在藍色的里高伊寂靜的海岸

異地之美的花團錦簇。

藍色的里高伊寂靜的海岸

無上幸福與安寧的永恒世界，

夢想成真的永恒世界。

3

此地我們所缺少的一切，

罪孽深重的塵世渴求的一切

全都為我們綻放和閃耀，

啊里高伊的樂土！

塵世充滿了敵意，

可憐的塵世萎靡不振，

寂靜的墳墓能帶來歡愉，

還有死亡一樣漫長黑暗的夢。

然而里高伊河在歡騰、流淌，

奇異的花卉散發(fā)著芳香，

純潔的馬伊爾靜靜地閃耀，

在永恒之美的樂土上方。

4

我的肉身會慢慢腐爛，

在潮濕的泥土中朽腐，

但我會在群星中間找到一條路，

通向我的歐伊勒，另一個國度。

我會忘卻塵世的一切，

我在那里不會是異己，——

我相信另一種奇跡，

一如相信塵世的平淡無奇。

5

你我很快將

在塵世死去，——

我們將一同

前往歐伊勒大地。

在明亮的馬伊爾照耀下

我們將重新認識自身，

在明亮的馬伊爾照耀下

重新理解神圣的愛情。

我們的世界

極力要掩飾的一切，

太陽要掩飾的一切

馬伊爾將展示給我們。

6

馬伊爾的光清心寡欲，

婦女們的眼神不含邪念，——

在馬伊爾的照耀下

全世界的盛大節(jié)日

環(huán)繞著歡樂無限。

遙遠的歡樂

多么貼近我的心間，——

歐伊勒，你的歡樂——

是一道看不見的圍欄

將世俗的欲望隔斷。

1898—1901

【“厭倦了迷蕩在世俗的沙漠……”】

厭倦了迷蕩在世俗的沙漠，

但又熱愛生命，

將生命視作脆弱的霜花吧，

別把自己相信……

要將大膽否定的毒藥

灑在靈魂的衣被，

快把自己意識的等同感

統(tǒng)統(tǒng)打個粉碎。

別相信從前的你現(xiàn)在的你

就是那一個人，

別讓自己相信快樂的希望，

別相信，別相信!

活著，要知道，你的生命只是一瞬，

你永遠是另一個，

對未來的秘密和先前的徹悟而言，

你就是一個他者……

還有關(guān)于秘密目標的熱烈思想，

一切的存在

都將灰飛煙滅，一如被丟進河底的斷笛

笛聲不再。

【“我們不會為了金錢……”】

我們不會為了金錢

出賣別人。

但我們鑄造體面的鎖鏈

送給他們。

堅固的鎖鏈并非自身，

而是貧窮。

哦，我們自己卻永遠

心地純正。

1898

【“我沒有睡，河那邊……”】

我沒有睡，河那邊

有個聲音響起，

這聲音在我的頭頂

顫抖和抽泣。

這是美人魚在歌唱，

而不是你。

過去的時光和幻想

多令我惋惜!

早晨就要來臨，

我怎么能睡去!

艱苦漫長的旅途

浮現(xiàn)在回憶里。

河那邊美人魚的笑聲

縈繞在我耳際。

不，這并不是你

對我冷言相譏。

1897

【“灰色的涅多蒂科姆卡[12]……”】

灰色的涅多蒂科姆卡

總是在我周圍打轉(zhuǎn)，——

莫不是李霍[13]在跟我描畫

同一個毀滅的圓圈？

灰色的涅多蒂科姆卡

用狡黠的微笑折磨我，

用飄忽不定的蹲跳折磨我，——

神秘的朋友啊，快救救我！

灰色的涅多蒂科姆卡——

你得用魔法把它驅(qū)逐，

或者用力把它打死，

或者用咒語把它降服。

灰色的涅多蒂科姆卡

惡毒啊，我寧愿同歸于盡，

免得它在煩悶的葬禮上

對著我的尸骨出言不遜。

（1899）

【“我并不指望復活……”】

我并不指望復活，

也根本不需要天堂，——

臨終時我不憂傷，

也不飛往任何地方。

我會吹滅我的星辰，

閉上我的嘴唇，

我會永遠忘記過去，

在難言的存在中。

1900

【“我俯伏在大地上諦聽……”】

我俯伏在大地上諦聽，

想聽到嘚嘚的馬蹄聲，

可是只有哀怨和低語，

沿著大地傳入我耳中。

不算響亮，也不算安靜，

是誰在低語？說啥事情？

是誰躺在我的肩膀下面

使我的耳朵不得安寧？

是水滴落在了泥土上？

是青草生長、蚯蚓爬行？

土地干燥，青草沉寂，

四周的山谷一片幽靜。

那低語可是在預言什么？

憂傷的低語和怨忿

可是在呼喚我，引導我

奔向那永恒的安寧？

1900

【“沉重的牽累把我牢牢……”】

沉重的牽累把我牢牢

禁錮在我的大地之上，

我從短暫的夢境汲取安慰，

在朦朧的夜半時光。

獲得自由的靈魂飛向

生氣勃勃的天宇，

那里的世界層出不窮，

令靈魂驚愕不已。

在每個不同的世界里

它一路不斷地顯形，

在每個不同的身體里

它游戲自己的新生。

1901

【“沒有誰加害于他……”】

沒有誰加害于他，

他自己撒手人寰，——

他憔悴而又羸弱，

卻始終向往九天。

可是天空很遙遠，

甚至根本不存在。

畢竟這里有光明，

我們活著也痛快。

太空里烈焰熊熊，

照亮我們的白晝，

世界深知這火光

是要把黑夜趕走。

可他愛想入非非，

向往神圣的星球，

然而這樣的星球——

什么地方也沒有！

他沒有能夠找到

通向九天的途徑，

他悄悄地死去了，

但他死得像個神。

1902

【“他的話總是模棱兩可……”】

他的話總是模棱兩可，

他的微笑也模棱兩可。

他的靈魂軟弱無力，死氣沉沉，

可是他的主意卻快速而又靈活。

誰也不愿意愛他，

誰也沒辦法恨他。

讓人琢磨不透是他的拿手好戲——

按兵不動，茍且偷安，冷眼觀察。

1902

【“我愛你，愛你迷人的笑容……”】

我愛你，愛你迷人的笑容，

愛你的哭泣和涕淚滂沱，

愛你柔嫩的緋紅的臉頰，

但我并不向你祈求愛情。

甚或我會讓你大吃一驚，

當你讀了我的這些詩句。

我的幻想瘋狂而又殘酷，

每一次，當我的目光剛一

瞟向你的眼睛，我的苦惱的毒刺

便將毒液注入你的身體。

你不知道，我的眼神喚你去往何方。

它令人恐懼，好似匕首的鋒刃。

你會將我的愛情稱為怨恨，

還有可能，你會撒個無辜的謊。

1902

【“巴拉萊卡啊……”】

巴拉萊卡啊，

給我一絲安慰吧，

我的巴拉萊卡!

我曾有個女兒。

像花兒一般美麗，

名叫拉耶奇卡。

出生不久就死了，

墳墓奪走了她——

我的拉耶奇卡。

唉，怎讓我不貪杯，

唉，怎讓我不依戀

我的巴拉萊卡!

每當我瞥一眼

我的巴拉萊卡，

我就想起女兒——

我的拉耶奇卡。

1902

【“伊麗莎白，伊麗莎白……”】

伊麗莎白，伊麗莎白，

快到我身邊!

我要死了，伊麗莎白，

全身是火焰。

但熱情呼喚得不到回復，

得不到回復。

伊麗莎白在遙遠的國度，

父輩的國度。

她的墳墓，她的墳墓

埋在那異地。

她去世了，她的墳墓——

嫉妒的屋宇。

死亡的勝利沒能把我

我的愛征服。

墳墓強大，愛更強大——

強過那墳墓。

伊麗莎白，伊麗莎白，

快到我身邊!

我要死了，伊麗莎白，

全身是火焰。

臨終遺言，臨終遺言

我們不忘懷。

彼此團聚，伊麗莎白，

我們理應該。

掙脫重負，掙脫重負，

時辰已來臨。

大地重負，惡之重負

過眼的煙云。

大地重負——時間、空間

瞬間的幻夢。

掙脫了重負我們就會

戰(zhàn)而無不勝。

伊麗莎白，伊麗莎白，

快到我身邊!

我要死了，伊麗莎白，

全身是火焰。

耀眼的光中我在等你，

我的心上人。

你我相聚，伊麗莎白，

永遠不離分。

1902

【“自由的風早已吹過……”】

自由的風早已吹過

并消失在我的上方，

我的峽谷安靜祥和，——

而敏感的指針

在高聳的驕傲的鐘樓上

將纖細的針尖指向了

幻想的

遙遠而又奇怪的領(lǐng)域。

銳利無比

綿長無比的

光線

融化在朦朧的緘默里。

霧升起在

泥濘的河岸上空。

疲憊的孩子們討要著什么

并嚶嚶而泣。

時間到了，

該是我值最后一班崗。

令人驚奇的邊地捉摸不透，跟從前一樣。

還有我，跟從前一樣，只有我。

1904

【“主的月亮高懸……”】

主的月亮高懸，

我心如煎。

我身心俱疲，今天，

在悄然間。

沒有一個女友

在我周圍吠叫。

寂寞啊，可怕啊，

四周如此寂寥。

明亮的街頭空無一人，

一片死氣沉沉。

聽不見腳步聲和咯吱聲，

聽不見任何聲音。

我惶恐地嗅著泥土氣息，

等待災難降臨。

路上隱約可以聞到

某個人的足印。

匆忙的步履無論何處

都喚不醒任何人。

期待中的旅人將會是誰——

朋友抑或敵人？

在這冰冷的月光下

我形影相吊。

不，我受不了了，——我要

在窗下吠叫。

主的月亮高懸，

在天上高懸。

苦悶和惆悵今天

將我無情熬煎。

快醒來吧，打破

這無聲的寂靜。

朝著月亮吠吧，叫吧，

姐妹們啊，姐妹們！

1905

【“多可愛的字眼兒——終極……”】

多可愛的字眼兒——終極！

多憂傷的字眼兒——完結(jié)！

鐵錘鑄就的王冠

金燦燦光芒四射。

恐怖籠罩著道路，

貧窮惡毒地笑著。

對丑惡別恭維，別報復，——

永恒的星辰閃爍。

1904

【“憂傷把我?guī)нM……”】

憂傷把我?guī)нM

沉沉的睡夢。

海鷗叫喊著，

盤旋在我頭頂。

朝霞大聲喊道：

“跟我去迎接國王。

我已用火光喚醒、

喚醒茫茫穹蒼。”

而那風兒被

永久的痛苦燒灼，

它呼喚著我，

在我的河上掠過。

可我郁郁地睡在

深深的憂愁里。

哦，歡樂的遠方，

我從未見過你！

1904

【“那時我獨自住在天堂……”】

那時我獨自住在天堂，

不知是誰管我叫亞當。

鮮花贊美著我的軀體，

用自己原始香火的芬芳。

世上最先出生的野獸

在我的周圍簇擁，

滿懷野性的愛心，

盯著我純潔的肉身。

小溪在我腳下流淌，

高興地吻著我的赤腳。

善良的雙眸的倒影

在水中朝著我微笑。

當山里的巖石階梯

淋上一層夜晚的珠露，

女巫莉莉特朝我走來，

沿著一條蔚藍的道路。

她的全身是那樣輕盈，

如幽靜的夢一般純貞。

她的話語是那么甜蜜，

像柔情的笑一樣溫馨。

我不想再有別的女人!

可當我在樹蔭下睡去……

醒來時——夏娃在我面前

亭亭玉立，笑容可掬……

當蔚藍的白晝消逝，

當夕陽落入浩渺的大海，

我的莉莉特不見了，

仿佛影子永遠藏了起來。

1905

【“我們是被囚的野獸……”】

我們是被囚的野獸，

我們只會低聲抱怨。

所有的門都緊緊鎖著，

而打開它們——我們不敢。

既然心靈忠實于背叛，

我們便從吠叫中汲取慰安。

我們早已忘記動物園里

臭氣熏天，骯臟不堪。

既然心靈習慣了重復，

我們便千篇一律地咕咕叫喊。

動物園里的一切已司空見慣，

我們已不再把自由渴念。

我們是被囚的野獸，

我們只會低聲抱怨。

所有的門都緊緊鎖著，

而打開它們——我們不敢。

1905

【尋找女兒】

胸中的積郁異常沉重，

黑夜簡直在發(fā)瘋。

我們焦急地尋找女兒，

一直奔波到清晨。

我們永遠也忘不了

可怕的街道的寂靜，

脆弱的雪，無聲的河。

篝火的煙，刀光，月影。

夜幕下的篝火旁邊

人影在漆黑中閃動。

在沉沉的死寂里響起

敵人沉重的腳步聲。

人們被毒打，被砍殺，

在那兒，皇宮和城門附近。

不知為何鎖鏈皺起眉頭，

警覺地看守著士兵。

一整夜我們仿佛看到女兒，

她還沒有離開我們。

黑夜悄悄地為我們傳遞

她的輕柔的話音。

在所有的地方，所有的醫(yī)院，

（其中有些地方禁止通行，）

我們舉著微弱而搖曳的燭光

照看了許許多多張臉孔。

成堆成堆的可怕的尸體

在潮濕的地下室里橫陳。

一個憲兵企圖阻止我們

走進那座地下室的大門。

不知是金錢給了我們方便，

還是哀求感動了他的心，——

清晨我們鉆進黑暗的地下室，

走近那些倒臥的尸身。

一級級又濕又滑的臺階

朝著陰濕的暗處延伸——

在那里我們找到了女兒，

夾在一大堆尸體當中……

1905

【魔鬼的秋千】

在濃郁的云杉樹蔭下，

在浪花歡騰的河畔，

魔鬼用一只毛茸茸的手

推著上下往來的秋千。

他一邊推一邊笑，

前一下，后一下，

前一下，后一下。

踏板弓著腰吱吱嘎嘎，

繃得緊緊的繩子

摩擦著沉重的樹杈。

搖搖晃晃的踏板

吱吱嘎嘎地蕩來蕩去，

魔鬼啞著嗓子大笑，

把秋千牢牢抓在手里。

我堅持，強忍，晃悠，

前一下，后一下，

前一下，后一下。

我抓住，蹬踏，晃悠，

極力將自己的眼睛

從魔鬼身上移走。

在茂盛的云杉樹上方，

藍天哈哈大笑，說道：

“到底落到了秋千上，

蕩吧，魔鬼與你同在。”

在茂盛的云杉樹蔭下

人群圍攏過來，尖叫：

“到底落在了秋千上，

蕩吧，魔鬼與你同在。”

我知道魔鬼不會罷手，

讓踏板停止上下翻騰，

只要那只危險的手尚未

讓我的身體失去平衡。

只要樹杈還沒有折斷，

秋千還在來而復往，

只要我身下的大地

還沒有與我迎面相撞。

我會飛得比樹更高，

直到撲通一聲額頭撞在地上。

你就搖吧，魔鬼，搖吧，

任憑你越搖越高……哎喲！

1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