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丁·斯魯切夫斯基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諾維奇·斯魯切夫斯基（Константин Константинович Случевский，1837—1904），生于彼得堡一個議員家庭，畢業(yè)于第一卡捷特軍校，當(dāng)過軍官。曾在巴黎、柏林、萊比錫、海德堡等地的大學(xué)學(xué)習(xí)，并在海德堡大學(xué)獲得哲學(xué)博士學(xué)位。1866年回到俄國，先后在出版總局、財政部供職，擔(dān)任過許多重要職務(wù)。1891—1902年編輯《政府通訊》。逝世于圣彼得堡。

斯魯切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活動始于1857年，1860年在《現(xiàn)代人》上發(fā)表詩歌，引起激烈的爭論。由于受到不愉快的指責(zé)，詩人沉默了十余年，直到70年代中才重返詩壇。之前出版過四卷本詩集、文集，最后一本詩集《來自角落的歌》問世于1902年。

斯魯切夫斯基的詩歌體裁多樣，但最著名的是抒情詩。詩中表達(dá)了對官僚與警察統(tǒng)治下的國家及其內(nèi)部因循守舊、虛偽成風(fēng)的強(qiáng)烈不滿。詩人確信可以改造現(xiàn)存制度，從而使個人與周圍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帶有鮮明的悲劇色彩，充滿悲歡和神秘情調(diào)。對現(xiàn)代都市形象的描繪，神秘的情調(diào)和暗示手法的使用，使他成為俄國象征主義的先驅(qū)者之一。

【“我看見了自己的葬禮……”】

我看見了自己的葬禮。

高高的蠟燭閃著黃光，

困倦的祭司搖著香爐，

嗓音嘶啞的歌手在哀唱。

我枕著緞面枕頭躺在

靈柩里，周圍是賓客，

神父念完了送終禱告，

親人們跟我一一告別。

妻子在有趣的瘋狂中

親吻我滿是皺紋的前額，

她優(yōu)雅地戴一塊黑紗，

小聲對表弟講著什么。

傷心的兄弟和姐妹們

（我們的本性真莫名其妙!）

見到第四部分進(jìn)款時

竟然高興得放聲哭嚎。

我的債主們站在一旁，

憂心忡忡，眉頭緊蹙，

古怪的眼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看上去既模糊又恐怖。

仆人們在門外祈禱著，

對失去的位置戀戀不舍，

而在廚房吃夠了的廚師

把發(fā)酵好的面團(tuán)揉搓。

餡餅做得很香。把我

無聲無息的尸骨埋掉，

親人、仆人和客人們

在喪宴上吃個酒足飯飽。

1853

【“我做了個金色的夢……”】

我做了個金色的夢!

醒來——看見了生活……

我覺得塵世陰暗、混沌，

它仿佛成了吊喪的世界。

我做了個不祥的夢，

醒來——朝世界一看：

世界若有所思地裹著喪服，

變得比從前更加黑暗。

我不由得想到：如何才能

加強(qiáng)我們?nèi)松砩系睦硇浴?

不把一場夢看成真理，

不把生活看成一場夢！

1880

【日內(nèi)瓦行刑過后】

艱難的一天……你頹然離去……

我見到行刑：紫紅的斷頭臺似乎

在擠壓聚集到一起的人群，

斧頭在陽光下晃動，令人恐怖。

正在殺人。腦袋像皮球般滾落！

劊子手用毛巾擦掉手上的血跡。

而血淋淋的斷頭臺隨即被拆卸、運走，

一些人用清水把廣場沖洗。

艱難的一天……你頹然離去……

我夢見：可怕的車輪馱著我，

我被壓彎，被撕成碎片，

肌肉裂開，骨頭變?yōu)榉勰?

我在罕見的拷打下挺直身軀，

變成一根激昂、敏感的琴弦，

奄奄一息地突然落在一個

憔悴的修女手中的三弦琴上面。

一個可怕的老太婆看中了我，

用顫抖的手指把我拉扯，

她痛苦地唱著“我主榮光”，

我也抱怨地叫著，隨聲應(yīng)和！……

1881

【“告別了人世的她平躺著……”】

告別了人世的她平躺著，

穿一身科隆比娜的盛裝。

沉重的窗簾無意地

遮蓋在她的半個身體上。

那張假面具丟在一邊，

暗淡的嘴唇半閉半張……

那張嘴什么話不曾講過？

而今是第一次沒有撒謊！

1883

【罪犯】

一個兇手要在城市廣場被絞死，

看熱鬧的人潮水一般涌去！

梅菲斯特在人群中閑逛，

忽然想出一個開心的主意。

猛一回頭，搖身變成那個兇犯；

幫人家用繩子把自己捆綁；

被拉走，吊了起來！他好開心，

在空中手舞足蹈，怪模怪樣。

而兇手趁機(jī)在人群中溜走，

并在內(nèi)心盤算著怎樣重新作惡。

怎樣把此事做得干凈利索，

怎樣不被捉住——他精通這個。

梅菲斯特終于心滿意足，

出于好意，卻做了兩件壞事情：

讓卑鄙的壞人恢復(fù)了自由，

而讓大家目睹全民的死刑。

1881

【“是的，我累了，累了，心被壓碎……”】

是的，我累了，累了，心被壓碎!

啊，假如一切能盡快了結(jié)!

演員，演員……多愚蠢，多可笑！

并且一天比一天可笑、難過！

思緒的油煙和舊夢的焦渴

如此難以忍受地把我折磨，

孤獨啊……去問一問那些瘋子吧，

問一問他們——他們會理解我！

1883

【“貿(mào)易自由，貿(mào)易保護(hù)……”】

貿(mào)易自由，貿(mào)易保護(hù)——

意在獵取，只是方式兩樣：

永遠(yuǎn)合法，商人得利，

到頭來，羊毛出在羊身上。

1883

【“我右邊的病人不再呻吟……”】

我右邊的病人不再呻吟，

左邊的女主人停止了爭論，

孩子們在我頭上的住宅里入睡，

四周變得這么寂靜，寂靜!

白天的報紙在我面前展開……

我不需要它，我已把它讀完：

毛驢的蹄子依舊在走動，

閹牛為一把干草去經(jīng)受考驗!

如此，我為得不到自由苦惱，

如此，別人的勇敢使我愚鈍，

我想要把那貓叫和鼠鬧

當(dāng)作大自然的聲音來歡迎。

1883

【“正午時分。熱得透不過氣……”】

正午時分。熱得透不過氣，

瞇起眼——陽光刺痛眼睛，

空氣在大地上方徘徊，

迅疾地閃爍，仿佛在沸騰。

找不到陰涼。處處是火星、光點；

蒿草倒伏，從頭到尾燒焦。

耳鼓里是喧嘩，似乎聽見濤聲，

似乎附近某處擊蕩著波濤……

可怕的時刻！到處膠粘一般：

滾燙的柳樹把葉子貼近枝條，

野獸躲藏起來，熱得動彈不了，

鷂在峽谷里面湊合著睡覺。

而田間仍有人勞作……跟平常一樣

進(jìn)行收割：莊稼不等人！

可就是這個時候稱為農(nóng)忙季節(jié)——

沒有別的字眼給它取名……

誰體驗過這天空的火焰，

誰就會輕易地永遠(yuǎn)懂得，

為什么我們的百姓把浪費

一粒糧食也看作十惡不赦！

1884

【“不要追求任性的韻律和詩行……”】

不要追求任性的韻律和詩行——

沒有什么能比它們更荒唐：

我把它們比作雅羅斯拉芙娜大公夫人

和在城墻上嚶嚶啜泣的霞光。

須知大公已死，城墻不復(fù)存在，

大公夫人也早已離開人世，

而可憐的女人啊，似乎還在憂傷，

并非她的一切都已葬入地底。

但這是胡說，騙人的假象！

語言并非肉身，音韻不能織衣！

語言沒有辦法使人獲得生命，

一如它對殺人也無能為力……

不能，不能……然而朝霞

在認(rèn)真輝耀；我望著：城墻聳立；

雅羅斯拉芙娜在上面徘徊，

這可憐的女人，她在不停地哭泣。

趕走她！用不著她再作預(yù)言！

驅(qū)散所有的歌！讓它們住聲！

它們有什么用場？只能讓人困惑，

讓我們無時不感到難堪和惶恐!

讓歌聲死去，死去！別讓它存在！……

胡謅即韻，胡謅即詩！真是荒唐！……

雅羅斯拉芙娜仍舊在悲傷，

在既定的時間，在城墻上……

1898

【“多么要命的、兇險的夜啊……”】

多么要命的、兇險的夜啊！

朔風(fēng)呼嘯，冰雹敲打著窗欞，

四周的夜幕如此之深，

以致街燈的閃爍飄忽不定。

而夜有時是美不勝收的啊！

是的，有的地方全然沒有黑暗，

有月亮的光芒，有夕陽的美妙，

所有的幻想都可以隨意馳騁。

黑暗并非無所不在。這里有邪惡的誘惑——

相信我吧，我能夠把它驅(qū)散：

我的琴弦已備好，吉他也已就緒，

我要放聲歌唱星星，歌唱月亮。

它們會出來。它們會把我們照亮——

夜色越是深沉，歌聲越是分明，

春天的夜鶯會通過歌聲將鮮活的轟鳴

融入冰雹、融入風(fēng)暴之中。

1898

【“您想扼殺對往事的回憶……”】

您想扼殺對往事的回憶？!

可先得用意念把懸崖斬斷，

用胸脯的起伏熄滅太陽，

用篝火點燃起沉沉的夜暗!

回憶是長燃不熄的燈盞，

是以往春天的迷人蔭蔽，

是靈魂苦難的遲來獎賞，

從前的美夢的最后印記。

你已步入晚年，歲月壓彎了腰，

只有記憶在旅途照耀……

但如果回憶突然間消泯，

一切都將熄滅，死路一條……

生活的錢匣！零碎的硬幣！

每當(dāng)別的硬幣不在身邊，

它們就會有用！回憶能夠

操辦所有的、所有的酒宴。

災(zāi)難，災(zāi)難，當(dāng)它們中間

找得到過去的羞恥和污點!

它會偷偷地來參加宴會，

班科的幽靈將坐在桌邊。

1898

【“我們倆時常進(jìn)行爭論……”】

我們倆時常進(jìn)行爭論……

死了！我無法戰(zhàn)勝

大大小小的恐懼，

用真誠和愛戀的心。

爭論休止了。要知道

你活得更對，寧折不彎！

你勝利了，耶穌基督！

你的心卻碎成了兩半……

1899

【“閃電掉進(jìn)小溪……”】

閃電掉進(jìn)小溪。

水并沒有升溫。

它沒聽到自己被洞穿，

透過叮咚的水聲。

可是閃電的光流

落下便失去了生命。

沒有第二種可能……

我諒解，也請你寬容。

1901

【“云朵望著春天的冰……”】

云朵望著春天的冰，

冰把它的閃光啜飲。

云朵在天上融化，

冰層在浪上解凍。

在空中，在浪里——

一對消融的面孔。

這是我，這是你，

我倆是理想的交融。

1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