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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一個灰蒙蒙的日子里,我漸漸地清醒過來,四周除了下雨的沙沙聲,還有一些辨不清內容的噪聲。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漫不經心地思索著。那噪聲時而停頓,時而響起,嗖嗖的抽打聲和人的喘氣聲夾雜在一起。過了些時候,我轉過頭看見瑟勒迪斯坐在靠窗的桌旁,她面前擺著一個縫書架,上面堆放著折好的紙,她將這些紙一頁一頁地縫在一起。看著她穿針引線的動作,我都入迷了,房間里靜悄悄的,連她打結的聲音我都聽得清清楚楚,她看了一眼周圍,笑著說:“感覺怎么樣?”

“我……”我喉嚨干燥,咽了口唾沫,嘴里讓人不舒服的味道使我回到了現實。我全身酸痛,手腕仿佛被人擰斷了一樣。疑惑間我往一旁瞥了瞥,發現自己的手被一條白布綁在了床上。那白布變得又細又長,深深地勒進了我的血肉里,顯然我之前有過一番掙扎。

“你剛才受到驚嚇了。”瑟勒迪斯說,“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我有嗎?”

她用一雙迷人的眼睛看著我。

“沒事了,現在你醒了,我給你解開?!?

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針線朝我走來,躬身,然后用那疙里疙瘩的雙手幫我解開白布。我沒看她,只是靜靜地躺著。我做了什么?我又發瘋了嗎?上次發作,我打了爸爸媽媽,阿爾塔也嚇得不敢靠近我。難道我襲擊了瑟勒迪斯?

“好了?!彼艘话岩巫拥酱策?,猛吸一口氣,才坐了下來,“你餓了嗎?”

“不餓。”

“你會餓的,你已經昏迷五天了。”

“昏迷?”

“再休息兩天,你就差不多可以下床走動了?!?

“我沒事,我現在就可以下床。”我費力地支起身,突如其來的頭暈卻讓我不得不撐住床沿,以免再次倒下去。頭暈漸漸消失,可是我的精力已消耗殆盡,只好又躺了下來。我緊閉雙目,忍住眼淚,喃喃自語:“我以為我的身體好多了?!?

“你的身體是恢復了一些?!?

“可是——”我不愿去想這是怎么回事兒——一位年邁體弱的女人要抵抗她那神志不清的學徒的襲擊。可能我打了她,可能比這更嚴重……

她轉移了話題:“把眼睛張開?!?

“啊?”

“看著我,這樣會舒服一些?!彼拷遥衣劦搅朔试?、膠水以及她圍裙上的皮革味,“這只是復發,最糟糕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我轉過臉去。以前媽媽也這么說過,但每次都不怎么令人信服。

“你要相信我,孩子。我對訂書匠的‘狂熱’略知一二,一般來說,情況不是很糟糕,你會恢復的,會慢慢好起來的。”

“什么?”我猛地抬起頭,太陽穴感到一陣劇痛。我的病還有名字?“我還以為我只是——發瘋了?!?

她呼哧呼哧地說:“孩子你沒瘋,誰說你瘋了?沒瘋,這是一種普通的疾病,只是一種暫時性的狂熱而已?!?

這是一種疾病,一種如流行性感冒或壞血病一樣的疾病,我多想相信事實就是如此。我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紅色勒痕和手臂上兩道紫色的印子。我吸了口氣,繼續問道:“‘訂書匠狂熱’?這跟訂書匠有什么關系?”

她猶豫了一會兒,遲疑道:“只有訂書匠才得這種病……如果不是訂書匠,那么可能成為訂書匠的人也會得這種病。當你得這種病時,你的頭腦可能會出點兒小問題,但是孩子,正是因為這種病,我才知道你將成為一名訂書匠,并且會是一名優秀的訂書匠。這沒什么好羞愧的,現在你已經在這里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所有的訂書匠都會得這種病嗎?”

“不,不是?!庇甑吻么蛑皯?,噼里啪啦地響。她抬起頭來,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窗外空無一物,遠處的沼澤呈現出一片灰蒙蒙空蕩蕩的景象,空中霧氣潮濕?!艾敻覃愃づ晌奈鞅环Q為最偉大的訂書匠之一,她差點兒因這個病而死。她是中世紀的一位寡婦,裝訂了二十多本書,這個數量在那時候已經很多了。她裝訂的書中,有一些依然留存于世,有一次我到哈特比還看見過。”她說著便把目光移到了我身上,“我的老主人對我說過‘訂書匠狂熱’會讓人成為一名藝術家,而不僅僅只是工匠。我一直以為他是在逗我,但如果他說的沒錯,那么你會成為一名優秀的學徒?!?

我用手捂住胳膊上的瘀傷。風呼呼地吹著,一陣陣的雨拍打在玻璃窗上。這房子墻體厚實,就像巖石一般堅不可摧。這原來是“訂書匠狂熱”,既不是神志不清,也不是身體虛弱。

“我給你弄點兒湯來?!闭f著,她站起來將線圈和折好的紙放進了圍裙袋里,然后又提起了縫書架。

我伸長脖頸問:“那是?”

“哦,是盧西恩·達爾內的書?!?

盧西恩·達爾內,那個討厭我的男孩,他的名字就像是鉤子一般,揪住了我的五臟六腑,鉤子陷得越深,扯得越痛?!澳憬o他做的什么書?”瑟勒迪斯看了我一眼,但她沒有回答我,我繼續問道,“我可以瞧一眼嗎?”

“不可以。”她一邊說著,一邊從我的身邊經過。

我試圖站起來,但感覺天旋地轉。“是……”

“躺回去?!?

“他?瑟勒迪斯,我是不是因為他,才再次病倒啊?他是誰,為什么他……”

“他不會再來了,他走了?!?

“你怎么知道?”

她的眼神移向別處。房梁忽然開始咯吱作響,整座房子霎時間變得搖搖欲墜,那厚實的墻體仿若形同虛設一般。

“我去給你端碗湯來?!彼f著,便隨手關上了門。

從那之后的一段時間里,瑟勒迪斯每天下午都將自己一個人關在車間內,她沒有告訴我她在做什么,我也沒問。但我知道,她在給達爾內做書。有些時候我做完家務便倚在門口,半夢半醒地聆聽著,并思索著我所聽見的聲音。大部分時間周圍都很安靜,而且靜得出奇,每一根木頭都保持著靜音狀態,仿佛整座房子都在陪我一同屏息靜聽,但時不時也會有砰砰聲或者刮擦聲,還會有鍋掉落在地的金屬撞擊聲。天更冷了,我靜靜地站了好久,全身的關節都刺癢疼痛,但我卻無法挪動半步。我被一股強烈的欲望定在原地,似乎在等待著某種難以預料的東西的降臨。這股強烈的欲望讓人無法抗拒,它混雜著好奇與恐懼,被我長久以來的夢魘催動驅使著(盡管我的身體已經有所恢復,但那夢魘仍舊纏著我不放)。

我做噩夢的次數變少了,且夢境也不同以往——變得清晰了些,而且充滿了陽光——但也好不到哪兒去。從見到盧西恩·達爾內的那天起,我的恐懼就變成了一張臉,變成了盧西恩·達爾內的臉,它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現在我的腦中。我記得他那兇惡的眼神,他在車間盡頭的那扇半掩的小門后面看了最后一眼,他筆直地坐在那安靜、明亮而又恐怖的小屋里……一陣恐慌襲上我心頭,因為在我的夢里,坐在那里的是我,不是他。

這些畫面似乎竭力想要告訴我什么。我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但我敢肯定那些令我恐懼的東西就藏在瑟勒迪斯那間上了鎖的小屋里。每次夜里醒來、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時,我都會起身坐到窗旁,讓夜晚刺骨的冷風將我的皮膚吹干,并試圖弄清那恐懼究竟為何物。但無論我怎樣翻來覆去地思索,無論我如何努力地分辨,出現在我腦海里的始終都是盧西恩·達爾內和那隱約可見的小屋。所有的一切都是從小屋里逃出來的,它們潛入我夢中,讓我心煩意亂。

一天傍晚,瑟勒迪斯在燉東西、我在刷鍋時,我問起了盧西恩·達爾內的事。她沒有抬頭,雙手微微顫抖了一下,洋蔥從手中掉落在地,她慢慢彎下腰撿起了洋蔥?!氨M量不要去想盧西恩·達爾內的事兒?!彼f。

“為什么不給我看看他的書呢?我學的都是一些沒完沒了的裝飾加工工作,我想我應該看看?!彼龑⒀笫[洗凈,繼續切。我繼續努力,“瑟勒迪斯,你打算什么時候……”

“很快我就會多教你一些。”她說著從我身邊擠過,走進食品儲藏間,“等你身體恢復的時候?!?

日復一日,我的身體終于恢復得差不多了,但她還是只字未提教我訂書的事兒。

秋去冬來,我們每天都在重復著單調乏味的生活——工作、吃飯、睡覺,無限輪回,讓人忘了時間。時光如同車輪,隆隆前行。多數情況,我的練習作品都無法逃脫被瑟勒迪斯扔進垃圾桶的宿命。即使瑟勒迪斯平靜地說:“留下那個吧。”但也只是將那東西擺放在圖柜頂上,幾乎不見天日,無用武之地。我甚至不再幻想我的作品能有完美的那一天了,也不奢求能看見一本真真切切的書了——也許這個結果正是瑟勒迪斯所期待的。在那寂靜如初的車間里,我對一些小事越發感興趣,如磨光器的重量以及拇指按壓石蠟發出的咯咯聲。

一日的清晨,我朝窗外望去,震驚地發現豎著蘆葦的沼澤地上覆了一層薄薄的雪,寒冬就這樣到來了。我把工作臺移至爐子旁,找出一副無指手套。此刻,我突然想到,我已經在這里度過了好幾個月,差不多有一個季度了,特寧節很快就要到了。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想知道應該如何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慶祝一番——如果可能的話。也許我的家人會坐在常青樹和槲寄生旁,喝著甜酒祝福遠在他鄉的親友,一想到這些我便悲傷不已。瑟勒迪斯從未提過讓我回家,如果一直待到大雪封路,回家的事就再也沒戲了。自盧西恩·達爾內來過之后,這里除了每周送報的人,便再也沒有其他訪客了。郵車還停在門前,司機在啟程之前,經常會匆匆進門喝一杯熱茶。這份匆忙,截止到了幾周后的一天。那天,白云壓得很低,四周出奇的安靜,我邀請他進來時,他搖了搖頭,急切地將一沓信件和一個包裹扔給我,然后躲進車里?!坝忠卵├?,孩子?!彼f,“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會再回來,也許明年春天,到時候再見吧?!?

“春天?”

他的帽子和圍巾將臉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深藍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看了我一眼說:“你第一次來這兒是嗎?別擔心,她總能挺過去的?!?

說著他跑到瑟瑟發抖的馬兒旁邊,坐著馬車搖搖晃晃地離開了。盡管天寒地凍,我還是一直站在那里看著他遠去。

要是早知道上次給家人寫的那封信是今年的最后一封,我就……我絞盡腦汁地回想那封信的內容,可是我又能補充些什么呢?不過是祝他們節日快樂,僅此而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山遙水遠、云樹遙隔未必是件壞事。我站在門口一動不動,毫無知覺,仿佛我的身心已受寒冬冰封。

冷風瑟瑟,于是我進屋了。

郵遞員算得很準,當天晚上便落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清晨醒來,屋外銀裝素裹,平整潔白的大地上道路消失無蹤。起床后,我打算先去把爐子生著,但當我走進車間時,瑟勒迪斯早已經在她的長凳上坐下了。她望著窗外,一只鳥兒在雪地上蹦蹦跳跳留下一片足跡,如同白紙上的字跡一般整潔。她在拌好糨糊上撒下一撮面粉,仿佛雪花從窗外飄了進來。

她已經點燃了爐子,但我還是打了個寒戰。她環視一周說道:“茶已經準備好了,你還有什么事兒嗎?我在列清單,是卡斯特福爾德的下一個訂單?!?

“郵遞員說他要等明年春天才會回來?!蔽胰韮鼋┝耍虼嗽诘共璧臅r候,差點兒打翻茶杯。

“哦,托勒這個傻子。冬天還早著呢,幾天后還會回暖的。”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窗外遠處那厚厚的積雪,她又笑道,“相信我,真正的冬雪要等特寧節后才會來,還有好長時間可以做準備呢?!?

我點了點頭。這意味著我還可以給家人再寄封信,但是要寫些什么呢?

“你去儲物室盤點存貨吧?!毖┗ňК撎尥?,閃閃發光,身后一絲寒意襲人?!疤鞖鈺芾洌彼难劾镩W爍著諷刺與憐憫之情,補充道,“穿暖和些吧?!?

剛開始做的時候,還不算累。但我必須得搬動箱子、麻袋以及一些大罐子,看看里面有什么,因此過了一會兒,我累得氣喘吁吁,熱得連帽子都戴不住了。我把麻袋里的東西倒出來,身子倚靠在門邊喘口氣。我把目光移到柴堆上,心想這些是否足以過冬,要是不夠的話,還得再去找一些燃料備著。可是在這廣袤的不毛之地,既沒有可以收集的木材,也沒有可以砍伐的樹木。浮云蔽日,蕭蕭微風掠過耳畔,仿佛遠處有人正在磨刀霍霍,似乎又要下雪了,瑟勒迪斯說天氣會回暖肯定說錯了。

我準備繼續干活兒時,有什么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在極遙遠的地方,有個看不清是何物的黑點兒,正在循著不見蹤跡的道路奮力前進,就像一只在白色油漆中掙扎的昆蟲。最后,那個黑點兒漸漸變成了一匹馬,在雪中馳騁,載著一位臃腫駝背的騎手——不,有兩位,皆被那匹高大無比的夏爾馬襯托得像是小孩一樣。上面坐著的是兩位婦女,后面的那位婦女后背挺直,前面那位東倒西歪。我還沒看清她們的臉,就聽見原野上傳來了她們的聲音,那是瀕臨絕望之際自我鼓勵的喃喃聲以及風號似的凄慘慟哭聲。

她們在屋前停下,坐在前面的那位婦女笨手笨腳地下了馬。我本該上前幫忙,但卻發現自己不得不站在一旁默默看著。她在那里千方百計、連哄帶騙,終于像拽洋娃娃似的將另一位從馬背上拽了下來。

她們踉踉蹌蹌地朝前門走去,尖厲的哭號聲綿綿不絕,既刺耳又野蠻,一邊哭喊還一邊打嗝。我瞥見她們呆滯的大眼、散亂的頭發、血淋淋的嘴唇,然后看到她們跌跌撞撞地擠進門廊,緊接著,門鈴跑調地響了起來。

我轉身回到井井有條的儲物室中,這里本該讓我感到舒適自在,可是現在忽然出現了許多陰暗的影子,它們潛伏在一堆堆物品后面,從瓶瓶罐罐中向外窺視我。若不是某種不顧一切的渴望地驅使,誰會穿越冰天雪地來到這里呢?不顧一切地來找訂書匠,就像盧西恩·達爾一樣??墒且槐緯茏鍪裁??瑟勒迪斯又能做什么?

過一會兒,瑟勒迪斯就會給那兩位婦女開門,然后帶著她們穿過車間去那個上了鎖的房間……

我還沒來得及思考,身體就本能地穿過小院子,繞過房子的一側,從后門溜了進來,停在了走廊上,靜靜地聽著她們講話。

“帶她進來?!鄙盏纤拐f。

“我在努力!我拉不動她……”一位口音比我還重的鄉下人小心翼翼地說,“拜托了,米莉,我求你——”

“她不是自愿來此嗎?她要是不同意的話,我可不能——”

“哦!”那位婦人尖尖地笑了一聲,夾帶著一絲疲憊和苦澀,“哦,她當然想來,甚至在這大雪紛飛的天氣,她也再三央求著要來。于是她就像個布娃娃一樣沿著這條路走了將近半英里,然后一直在哀號——”

“很好。”瑟勒迪斯冷冷地說,打斷了那位婦人下面的話。另一位依然哭聲不斷,抽泣著,顫抖著,仿佛幽咽的泉水?!懊桌?,到這里來,進來,我可以幫你。很好,現在換另一只腳,好孩子?!?

瑟勒迪斯說話的語氣讓我想起了我剛來的時候。我轉過頭來,盯著面前的墻壁,粗糙的石灰上附著一層風兒吹來的雪花,結構如同鹽晶體一般復雜。

“這樣好多了,很好?!边@聽起來就像是爸爸對著一頭性情暴躁的馬兒在喃喃自語。

“謝天謝地?!蹦桥怂粏〉卣f,“她瘋了,你要讓她好起來,拜托了?!?

“如果她要求的話,我會的。好了,米莉,現在你到我這兒了?!?

“她不會提要求,她腦袋已經不行了?!?

“隨她吧?!?

過了一會兒,哭聲漸漸小了,旁邊那婦女吸了一口氣。瑟勒迪斯又說:“你已經盡力了,現在讓我來照顧她。”她說這話時,語氣更加柔和。我聽見車間的門被打開,有三個人走了進去,一位是瑟勒迪斯,她的腳步聲我可以聽得出來,另一位腳步輕盈,還有一位有氣無力地拖著步子。

車間的門關上了。我閉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盤算著,瑟勒迪斯要用多長時間才會帶著她們走到那扇上了鎖的門前,她又會在什么時刻掏出鑰匙開鎖……我感覺我聽見了門被打開又被關上的聲音。如果我聽錯了那一定是心跳聲干擾了我。

不管那個屋里曾發生過什么,此刻同樣的事情正發生在一位可憐的婦女身上。

我不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只能逼著自己回到儲物室繼續干活兒??墒钱斘野炎詈笠粋€麻袋拖回原處放好并在墻上記下數字時,時間似乎凝固了。日落西山,我整整一天滴水未沾。我伸了個懶腰,感覺身上的疼痛都消失不見了。

當我走進車間時,屋里一片昏暗,屋外下著大雪,雪花噼里啪啦地拍打在窗戶上。

“哎喲!”

我一下子屏住呼吸,急忙轉過身來。我看見了那個女人——不是瘋了的那個,而是帶瘋女人來的那個——腰背挺直、身材高挑的女人。我真愚蠢!我應該料到來這里的每個人都是獨自一人跟瑟勒迪斯進小屋的,瑟勒迪斯會讓這個女人在外頭等著。我真是笨,才會被嚇一跳。

“你是誰?”那個女人問道。她穿著皺巴巴的藍色粗布衣服,臉上長著雀斑,看起來飽經風霜。即使這樣,她也在用對待仆人的語氣跟我說話。

“瑟勒迪斯的學徒?!?

她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眼神里充滿敵意,好像她屬于這里,而我才是外來人。打量過我后,她慢慢地坐回爐子旁,用我的杯子喝了口水,一股熱氣從杯中散發出來,彌散在空中。

“你的——朋友,”我問,“她還在那里嗎?”

她把目光移向別處。

“你為什么帶她到這里?”

“那是她的事兒。”

我想說: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她怎么了,為什么要把她帶到這里,瑟勒迪斯能做什么?可是,那個女人轉了個身,對我的問題置之不理,她輕蔑的態度讓我感到不快。于是我當著她的面坐了下來,故意擺出一副冷淡的樣子。我伸手拿了些糨糊,又從抽屜里翻出一把干凈的刷子,然后我裁好了一些襯紙準備將它們粘起來。我漫不經心地忙活著,上了鎖的小屋里傳來了細微的嗡嗡聲,在整個車間回蕩著。

不過,現在那間小屋并沒有上鎖,我只要走過去,輕輕一推就能將門打開。那么,我將會看到怎樣一幅畫面呢?

一滴糨糊從我手中的刷子滴到工作臺上,像是有人從我背后吐了口唾沫。那個女人不停地踱著步子,鞋跟發出咔嗒的聲響。而我一直盯著手頭上的工作,盯著擦糨糊的舊抹布。

“她會死嗎?”

“啊?”

“米莉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她死?!彼f話的時候努力地克制著不讓自己喊出來,“她不應該死?!?

直到她走到我身旁,我才抬起頭來,她的衣服散發著濕羊毛和舊馬鞍的氣味,藍色裙擺沾滿了泥。

“我聽說有人因為這個喪命了。”

“不會的。”我的內心在翻騰著,因為我知道……

“你撒謊。”她轉身走開,我只聽見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我不想帶她來,可是她已經沒有希望了。我問她為什么,為什么要來找那個老巫婆。這是錯的,是邪惡的,我讓她挺住,讓她不要屈服。我永遠不會讓她……”她忽然打住,仿佛意識到自己方才講話聲音太大了,過了一會兒她繼續說道,“但是今天她瘋了,我再也招架不住,只能把她送到這個可怕的地方來。她現在在里面……”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發顫,好像心如死灰。

“可是你叫……你叫瑟勒迪斯幫她……”我咬咬牙說。

她似乎沒聽到我說話,更沒有意識到我剛才偷聽她們講話了。

“我只想她好起來,我可憐的米莉,即使要她出賣自己的靈魂,我也想讓她回到以前開心的日子。我不管這是不是魔鬼交易,也不管那巫婆對米莉做什么,只要她可以讓米莉好起來,讓米莉恢復,就可以了。萬一她要是死在里面……”

魔鬼交易?瑟勒迪斯做的是魔鬼交易嗎?巫婆,那個老巫婆?我試圖將那張彩色的紙粘在一摞白紙的第一頁上,但是我失手了。這該死的手,一直顫個不停。即使要她出賣自己的靈魂?可是這跟書有什么關系呢?跟紙張、皮革、膠水又有什么關系呢?

太陽從云彩的背后爬了出來,我抬頭望見一片粉紅色的陽光,光耀奪目。剎那間,我仿佛看見了一個男孩的身影,他擋住了耀眼的光芒,接著太陽便消失了,男孩也不見蹤影。陽光照得我淚眼模糊,我眨了眨眼,視線里一片亮白的殘影,然后我看了一眼我的作品,紙面皺了但卻已經晾干了。我想將紙剝下來卻一不小心撕壞了。我摸了摸羽毛花紋旁的那道裂痕,心里估摸著又得重新開始了。

“對不起,我沒有……”她說著大步流星走到窗旁,看了我一眼,聲音帶著些許懇求的意味,“我不知道我說了什么,我不是那個意思。請不要生氣,也不要告訴瑟勒迪斯,好嗎?求你了?!?

我將搞砸了的襯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她驚恐萬分。我這才發現,她不僅怕瑟勒迪斯,也怕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又剪了些紙,拌了些糨糊,粘好襯紙,放平壓緊,掛起來晾干……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但不知怎的卻停不下來。當我緩過神來時,整個房間變得更加昏暗了,什么都看不清了,旁邊堆了一堆已經粘好的書帖等著壓緊。突然之間,仿佛從夢中驚醒一般,吱嘎一聲響——那扇小門開了。

只聽見瑟勒迪斯用沙啞的嗓音說:“把爐子上的茶端過來?!?

我愣了一下,但是發現她不是在跟我說話。她沒有往我這邊兒望,根本沒有看到我。她揉了揉眼睛,看起來疲憊不堪。她說:“快點兒!”那女人急忙端著茶朝瑟勒迪斯的方向走去,茶水四溢,水杯叮當作響。

“她——還好嗎?”

“不要問這么愚蠢的問題?!边^了一會兒,瑟勒迪斯又補充道,“一會兒,她就可以見你了。在雪越下越大之前,你們趕緊回家吧?!?

車間的門又關上了。過了一會兒,雪花像長了翅膀一般拂過玻璃窗。我暗暗告誡自己,等會兒那扇門會再次打開,到時盡量別回頭看。

“來吧,親愛的?!鄙盏纤拱涯莻€哭哭啼啼的女孩領進車間——只是這會兒,她變得溫順、安靜了。

接著,瑟勒迪斯和女孩相擁,另一個女人如釋重負地破涕而笑,她一遍又一遍地喊著“米莉”,瑟勒迪斯則緩慢而謹慎地將身后的門鎖上。

她還活著,精神也正常,那應該沒什么可怕的事情發生。

“謝天謝地——哦,瞧瞧,你又好了——謝謝你。”

“帶她回家吧,讓她好好休息,盡量別告訴她發生了什么事兒?!?

“好的,不告訴她——米莉,親愛的,現在我們要回家了。”

“吉薩,回家……”米莉把額頭上凌亂的發絲撩開,雖然看起來依舊面容憔悴、蓬頭垢面,但卻難掩她原本的俏麗風姿。“是的,我想回家。”她的吐字有些蒼白無力,就像是破碎的玻璃罐子一樣。

那個叫吉薩的婦女帶著她穿過走廊?!爸x謝你。”走到門口時吉薩停了下來,再次向瑟勒迪斯道謝。若是沒人推著米莉走,她就面無表情,紋絲不動,仿佛一座塑像。她那玄而又玄、不可思議的平靜讓人不禁汗毛豎起。我趕緊吸了口氣,心底暗想:“不對,不是這樣,不是的。”

米莉盯著我看,可能是我發出了什么聲響,我們的眼神交接了片刻,就像在對著彼此照鏡子一樣,但鏡中卻什么也沒有。

她們走后,車間的門關上了。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前門開了又關的聲音,然后整座房子又陷入風雪的沉寂之中。

“艾米特?”瑟勒迪斯問,“你在這里做什么?”

我面向工作臺。在此刻的光線下,我手頭的工具看起來是錫白色的;一抹銀色的糨糊就像蝸牛留下的足跡一樣,閃閃發光;一堆貼好的襯紙也變成了灰色的,有的是玫瑰灰,有的是孔雀灰,還有的是天空灰。

“我記得我讓你去整理儲物室了。”

一陣風夾著細細的冰粒輕輕拂過玻璃窗。頭上的鐵絲晃來晃去,上面掛著許多紙張。這些紙張像是黯淡無光的羽翅,干燥枯萎、覆滿塵埃,而且多到我們用不完。

“我已經整理好了。在貼一些襯紙?!?

“啊?為什么?我們不需要——”

“不知道,我想是因為我只會做這些吧?!蔽噎h顧四周,一卷卷的布料就像圓木一樣堆滿了置物架,在這暮色中顯得陰森森的。下面的櫥柜里放著山羊皮、一盒皮革廢料以及幾瓶染料。它旁邊的柜子開著門,可以看見幾箱工具閃著暗淡的光,一卷卷金箔就像慘白的舌頭一樣耷拉著。櫥柜前面是各種加壓機、另一個工作臺、剪板機、手動式切書機等工具?!拔也幻靼祝蔽艺f,“用這一切來裝飾不賣的書籍?!?

“書本應該是精美的?!鄙盏纤拐f,“有沒有人看不是重點。就像古代的墳墓——書也是用來紀念人們、向人們致敬的一種方式?!?

“但是在你那間上了鎖的小屋里發生的一切……才是書籍裝訂的真正意義,是嗎?你在那里給人做書,你是怎么做的?”

她突然動了一下,但當我看向她時,她又一動不動了。“艾米特。”

“我從沒見過……”

“快了?!?

“你總說……”

“現在不是時候!”她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又一屁股坐在火爐旁的椅子上,“拜托,現在不行。艾米特,我快累死了,我太累了?!?

我從她旁經過,走向那扇上鎖了的門。我摸了摸那三把鎖,竟發覺這個動作十分吃力,而且肩膀上忽然的一陣劇痛讓我不得不抽回了手。當瑟勒迪斯轉過來看著我時,她坐的椅子在地板上發出摩擦的聲響。

我待在原地不動。要是我在待得久一些,恐懼感沒準會消失。可事實證明這種恐懼感并沒有消失,它就像一種疾病,一種我不知是否得過的疾病,是一種黑暗的痛苦,一種幾乎讓我失聲痛哭的強烈失落感。

“艾米特。”

我轉身離開了車間。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們沒有再提過這件事,只是談談家務和天氣,聊天又變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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