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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從路上望去,裝訂廠仿佛著火了一般。身后夕陽西下,最后一縷金色斜暉映照在玻璃窗上。在黑壓壓的茅草屋的映襯之下,那一片片玻璃看起來就像是火焰一般,卻又不似火。它如此明亮,以至于我的手掌因灼熱而感到疼痛,就像在夢里一樣,痛得我渾身打哆嗦。

我緊緊地拽著那破舊的行李袋,目光移向別處。余暉下,沼澤波光粼粼,我嗅到了濕漉漉的青草味。日暮涼意漸漸來襲,潮濕的空氣中夾雜著一股腐爛的氣味,那廣袤無垠、死氣沉沉的天空也比平日蒼白許多。我的眼睛感到些許疼痛,身子骨因昨日田里的勞作也酸痛得快散了架一般。我本該在田里幫著收割,可此刻卻和父親在這泥濘不堪、崎嶇不平的小路上顛簸行進。黎明之前,我們就出發了,一路上什么也沒說——也沒什么可說的。我剛要張嘴,話還沒說出口,就如同沼澤里的水泡一般,咕嚕一聲就沒了,只留下一股淡淡的霉味。

當我們在最后一段泥濘的路上顛簸前進、準備去往裝訂廠前的那片草地時,我偷瞄了一眼父親,他臉上的胡楂都白了,眼窩比去年春天陷得更深了。我這一病使得每個人都憔悴了許多,有一種一覺醒來發覺自己已沉睡多年的感覺。

馬車停了下來。“到了。”

我打了個寒戰,既想吐又想懇求父親帶我回去。我拿起放在腿上的行李袋子,跳了下去。雙腳著地時,我差點兒跪了下來。草叢中有一條常有人走的小路,通往裝訂廠的前門。我以前沒來過這兒,但是有點兒走調的門鈴聲卻如在夢境中的一般熟悉。我站在門口等著,決心絕不回頭看父親一眼。大門搖晃,閃著微光。

“艾米特,”門突然就開了,有那么一會兒,我看到的是一雙淡褐色的眼睛,臉色蒼白,瞳孔仿佛深不見底,“歡迎你。”

我吞了下口水。她已經很老了,骨瘦如柴,滿頭白發,滿臉皺紋,嘴唇幾乎和臉頰呈一樣的顏色,但她和我一樣高,眼睛和阿爾塔的一樣清澈。她像個男人一樣,系著皮圍裙、穿著襯衫和褲子。她向我招手時,我看見她那只手雖然消瘦,但肌肉發達,肌腱上纏繞著青筋。

“瑟勒迪斯,”她說,“進來吧。”

我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明白她告訴了我她的名字。

“請進,”她看了我一眼,又說,“謝謝你,羅伯特。”

我沒有聽見爸爸下車的聲音,但我一轉身,發現爸爸站在我身旁。他一邊咳嗽,一邊咕噥著說:“艾米特,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好嗎?”

“爸爸……”

他甚至沒往我這里看一眼,而是無助地看著瑟勒迪斯。他摸了摸前額,似乎不知所措,然后便大步流星地回到停馬車的地方。我開始叫,聲音被吹散在風中,可爸爸并沒有回頭。我看著他爬上座位,揮起馬鞭。

“艾米特,”我朝她聲音的方向走去,“進來吧。”可以看得出不管什么事兒,她都不習慣說三遍。

“嗯。”方才,我一直緊緊抓著自己的行李袋,抓得手都疼了。她叫爸爸羅伯特,聽起來似乎認識爸爸。我一步一步地走著,跨過門檻,走進大廳,里面的一只大鐘嘀嗒作響。大廳左側有一扇門半掩著,站在門口可以望見遠處的廚房,右側的門則可以通往……

我越發腿軟,好像腿上的筋腱被抽了一般,也越來越惡心想吐,五臟六腑在翻騰著。我又冷又熱,暈頭轉向。我以前來過這里嗎?只是我沒……

“哦,天哪!”瑟勒迪斯急忙扶住我,“孩子,沒事的,吸氣。”

“沒事。”我答道,心里還為自己能這么清晰地做出回答而感到一絲驕傲,接著,我就昏過去了。

我醒來的時候,陽光在天花板上舞動著,窗簾上也明晃晃的,好像有水波在不停地翻騰、涌動一樣。粉刷過的墻壁看上去微微發綠,像蘋果的果肉,但濕氣破壞了整個墻面,以致墻皮上到處都是鼓泡。外面有只鳥不停地叫著,似乎在呼喚著誰的名字。

這是瑟勒迪斯的家。我趕緊坐起來,不知道為什么,心突然怦怦直跳。可是,這里也沒什么好害怕的,屋子空蕩蕩的,除了我,只有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我發現自己在尋覓牲畜的躁動以及農場的喧囂,卻只聽到鳥兒的鳴叫聲和風兒的呼呼聲。褪了色的窗簾在翻騰著,天花板上光的面積也在逐漸變大,枕頭散發出薰衣草的香味。

昨晚……

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對面那面墻上,順著灰泥裂縫凹凸不平的曲線游移。昏倒后,我能記得的也只是陰影和恐懼。在這樣明朗的日子里,噩夢似乎已成為過往,但是那些噩夢總是很討厭,讓我難以入眠。有那么一兩次,我幾乎要擺脫了它們的糾纏,但我沉重的四肢又把我拖了回去,拉入像焦油一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雖然我的嘴里還殘存著一股淡淡的焦油味,但那味道已經不像好幾天前那么惡心了。一陣風吹得我后背起了雞皮疙瘩,我使勁搓揉著皮膚。我竟然暈倒了,還倒在了瑟勒迪斯懷中……一定是舟車勞頓、頭痛、熱烈刺眼的陽光,以及爸爸頭也不回地驅車離開才導致我暈厥的。

屋內唯一一把椅子的椅背上放著我的褲子和襯衣,我站起身來笨手笨腳地穿上,努力不去想瑟勒迪斯幫我脫衣服的情景,并安慰自己,至少我還穿著內褲。屋里除了一把椅子和一張床,就剩床底一個箱子,窗旁一張桌子以及那舊得泛白、隨風飄動的簾子,其他的什么也沒有,沒有圖畫,也沒有鏡子。對此,我并不介意,在家里,經過大廳時我往往都把目光移向別處,從不看鏡子里的自己。在這個沒有鏡子的房里,我是隱形的,我可以化身為虛無。

整個屋子靜悄悄的,當我走到樓梯口時,可以聽見沼澤地里鳥兒的鳴叫聲、樓下廳里大鐘的嘀嗒聲以及別處乏味沉悶的撞擊聲。即使外面如此吵鬧,這間屋子也是一片寂靜,靜得深沉,使得這些聲音聽起來如同石頭在冰面上劃過一般。身后微風輕拂,我不由地回頭瞥了一眼,仿佛有人在那兒似的。浮云蔽日之際,屋子便黯淡無光,而后,它又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光芒四射,屋內的簾子仿佛紅旗一般隨風飄揚,啪啪作響。

我轉身,像個孩子一般爬回床上。現在,這房子已成了我的棲身之地,我將在這里度過余生。

腳下的臺階嘎吱作響;歷經歲月,樓梯的扶手也被磨得锃亮;陽光下,空中塵土飛揚,粉刷過的墻壁灰泥脫落。這房子看起來比我們的農舍舊,比我們的村莊舊。這里曾住過多少訂書匠呢?等這位叫瑟勒迪斯的訂書匠去世后——這房子會是我的嗎?我小心謹慎地走下樓梯,生怕它們會壞掉。

砰砰的撞擊聲消失了,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瑟勒迪斯打開一扇通往大廳的門。“啊,艾米特,”她沒問我睡得可好,而是說,“到車間來。”

我跟在她身后,她叫我名字的口吻讓我感到不舒服,可是現在她是我的主人我必須要服從她。

到車間門口時,她停下腳步。我一開始以為她要讓我走在前面,誰想她大步走進屋子,將一個東西包起來,動作迅速嫻熟。我的視線還沒來得及捕捉,她就說:“進來吧,孩子。”

我跨過門檻進屋,這房間又矮又寬,清晨的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整個屋子亮堂堂的。屋子的兩側是工作臺,工作臺中間放著一些物品,有舊得發亮的木頭、亮得刺眼的刀片和涂滿油脂的金屬手柄等。車間里的東西不計其數,讓人目不暇接。屋子的一端有一個爐子,四周有紅褐色、黃褐色及綠色的鋪磚。頭頂的金屬絲掛滿了紙張,色彩繽紛,其中有的紙張上面畫著石頭、羽毛、樹葉圖案。我伸手去夠一張,發現上面畫著的是翠鳥的藍色羽翼,簡直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瑟勒迪斯放下手中的包裹,朝我走來,她用手指著說:“這是壓書機,那是書帖壓力機,還有這個,是精軋機,圖柜圖架在你身后。孩子,工具在那個柜子里,下一個柜子放的也是工具,再接下去的那個柜子放的是皮革和羽毛。廢紙扔在那個籃子里,架子上有刷子,還有膠水。”

她說的我無法全部記住,在努力了一次之后我放棄了,決定等她先全部講完。終于,她瞇著眼睛對我說:“坐吧。”

我內心感覺怪得很,但確切地說,我沒有發病,也不是害怕,只是好像內心深處的某個東西蘇醒了——它在移動著,呼喚著。眼前長凳上一圈圈的紋路仿佛是我以前熟悉的某個地方的地圖。

“是不是感覺很奇妙呀,孩子?”

“啊?”

她瞇起眼睛看著我,陽光下,其中一只淡褐色的眼睛被曬得幾乎發白。“如果你天生就是個訂書匠的話,所有的這一切都能打動你,讓你有所感觸。你是的,孩子,你會是的。”

我不知道她的話是什么意思。不過正是這間屋子里的某種東西——某種讓人出乎意料的東西——讓我心潮澎湃,就好像熱浪過后,我可以聞到的大雨來臨的氣息,或者說,我可以看見生病前的那個自己。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已失去歸屬感,而此刻,我感到這個散發著皮革和膠水味的屋子對我的到來表示歡迎。

“你對書的了解不多,是嗎?”瑟勒迪斯問道。

“是的。”

“你以為我是女巫?”

我結結巴巴地說:“啊?當然不……”她揮手示意我停下來,嘴角掛著一絲微笑。

“沒關系,你以為我都活到這歲數了,還會不知道別人是怎么說我的,怎么對我說三道四的嗎?”我目光移向別處,她繼續說,“你父母讓你遠離書籍,是不是?而此刻,你也不知道自己來這里做什么。”

“你讓我來的,不是嗎?”

她好像沒聽到一樣,說道:“別擔心,孩子。裝訂書也是一門技術,而且是一門好技術,它的歷史和書籍一樣悠久——甚至比書籍更悠久。人們不了解它,不過他們也沒有必要了解。”她以藐視的口吻繼續說道,“還好十字軍東征已經結束了,那時候你還沒出生,你運氣真好啊。”

接著,我們便陷入一陣沉默。我還不明白裝訂的歷史怎么會比書籍的歷史更悠久,而她卻眺望著遠方,似乎我不在她身旁。清風微拂,彩紙隨風飄蕩,她眨了眨眼,撓了撓下巴,目光又移到我身上。“明天我會開始安排你做些雜事,比如整理東西、清潔刷子之類的,也可能會讓你分離皮革。”

我點了點頭,我想一個人待在這里,想好好看看這些彩紙,看看櫥柜,參觀參觀這些重量級的工具。我感覺整個屋子都在對我歡歌高唱,載歌載舞地歡呼著我的到來。

“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四處溜達溜達。”但是,當我起身的時候,她對我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坐下,“不是現在,稍后去。”她拿起包裹,朝角落的一扇小門走去,之前我竟未曾察覺到它的存在。門上有三把鎖,她用了三把鑰匙才將它們打開,趁她把包裹放到門口的架子上時,我匆匆地瞥了一眼門后通往黑暗地下的臺階。放好包裹后,她轉身出來,隨手關上身后的門,接著用身子遮住鑰匙給門上了鎖。“孩子,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不明白她這是在警告我,還是在安慰我,接著她又說,“只要不靠近一切鎖住的東西,你就會平安無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整個屋子仍為我高歌,但甜美的音調變得尖銳刺耳了起來。在這個干凈整潔、寬敞明亮的車間里,有一些通往黑暗的陡峭臺階讓我感覺到腳底下出現了一個空洞,地板正在下陷。在經歷這一切之前,我還無憂無慮,覺得這地方很是安全,甚至極具誘惑力,但因為瞥了一眼那間黑暗的屋子,這種感覺就變味了,仿佛做噩夢一般。

“孩子,別掙扎了。”

她知道,那不是我的幻覺,是真實存在的。我慢慢地抬起頭,生怕自己的目光與她相遇。而此時,她正朝沼澤的方向望去,眼睛在強光下瞇成一條縫,她看起來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還要老。

我站起來,屋里的陽光依舊溫暖,只不過褪了些許光澤。我再也不想打開櫥柜研究一番了,也不想把那幾卷彩紙拉到光線下去細細欣賞了。但我還是慢悠悠地順著一排櫥柜溜達了一圈,我注意到了櫥柜上面的標簽、黃銅色的手柄以及櫥柜門邊緣露出的綠色皮革。接著,我轉身沿著家具間的過道繼續走。歷經多年,過道的地板被來來往往的行人踩得平滑又光亮。

我走向瓷磚爐子的另一側,站在另一扇門前,這扇門和剛才的小門一模一樣。雖然這扇門也掛著三把鎖,但從地板上的灰塵可判斷出人員的進出很是頻繁。我心想:人們來這里干什么呢?瑟勒迪斯又在另一扇門里面干了什么呢?

“好了。”突然,有個女聲從我背后響起。我猛然回頭,發現不知何時,瑟勒迪斯出現在我的身后。她拉著我坐到一把凳子上,然后往我的后頸上放重物,命令我:“把頭夾到兩膝之間。”

“我——不行——”

“噓,孩子,只是疼一下,沒關系的。”

這時,我有一種十分強烈又真實的感覺,自己仿佛要被一種恐怖、邪惡的東西吸干,變成其他生物。

瑟勒迪斯一直把我的頭壓到膝蓋之間,死死地按住我。眩暈感襲來,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同我攻擊爸爸媽媽時的那種感覺一樣……我只想著,我一定要咬緊牙關,不能向它屈服,如果我屈服的話……

“真棒,好孩子。”

現在的我仿佛是一只動物,對她的稱贊毫無感覺。等這一切結束后,我直起了腰,面容苦楚,感覺自己的血液在腦中翻滾。

“有沒有好一些?”

我點點頭,極力抑制住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惡心感。我的雙手如得了麻痹癥一般在不停地抽搐。我攥緊拳頭,想象著自己用這不中用的手去握一把刀——簡直可笑,我不把大拇指切下來才怪。我的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根本不能勝任這里的工作……“為什么?”我向瑟勒迪斯叫喊著,“你為什么選我?為什么是我啊!”

瑟勒迪斯再次面朝窗戶,看著屋外的陽光。

“是因為同情我嗎?是因為可憐的艾米特悲痛欲絕,他再也不能在田里勞作,還是因為他至少在這里是安全的,也可以減輕他家庭的負擔……”

“你就是這么想的嗎?”

“不然還能怎么想?你又不認識我,為什么要選一個生病的人?”

“的確,還能是因為什么呢?”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刺耳,隨后嘆了一口氣看著我,“你還記得你的發燒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嗎?”

“我想我是……”我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回憶道,“當時,我在從卡斯特福爾德回家的路上,醒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在家了。”我停了下來,不愿再回憶那些片段、那些恐懼,以及我發現自己身在何處時的那種恐慌——那個支離破碎的夏日里,我不停地發著燒。

“那時你在這里。孩子,你在這里病倒了,是你爸爸把你帶回家的,還記得嗎?”

“什么?不可能,我在這里干什么?”

“在去卡斯特福爾德的路上,”她微笑著說,“你發燒了,你還記得……不,你不記得,這也是你生病的原因之一。”

“我不能在這兒,這個地方——那些上了鎖的門會讓我更加難受。”

“相信我,都會過去的,在這里,你會好得更快更徹底。”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說這話時語調有點兒奇怪,似乎有點兒難為情。

我有一種預感,我即將受到一種新恐懼的折磨,可我不得不待在這里忍受著,直到身體恢復。我不想那樣,我想逃走……

她看了一眼鎖著的門。“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說,“我選你是因為你生病了,但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出于憐憫,艾米特。”

突然,她轉過身,快速地從我身邊走過,帶起了地上的塵埃。

她在說謊!我從她的話音中聽出來了。

她確實是在可憐我。

但也許她說得對。畢竟,在這座針落有聲的老房中,在這個沐浴著秋日暖陽的低矮車間里,有一種可以解開我內心黑色疙瘩的東西。

日復一日,我終于對這地方不再感到陌生。天花板上的褶皺倒影、拼布被子上的接縫、下樓時樓梯的各種嘎吱聲、車間里爐子周邊瓷磚的微光、夾雜著塵土氣息的藏紅花茶和玻璃罐中混合均勻的乳白色糊狀物……這些都被我熟記于心。時光緩緩流逝,記錄著許多細微而真實的細節。在忙碌的農耕生活中,那些勞動工具在使用之前,我從沒有時間打量它們,看看它們長什么樣子,是由什么材質制成的。然而,在這里,日子像平靜的湖面,秒針像塊石,廳內的鐘每走一秒,秒針便向湖面投下一石。一投石,一漣漪,漣漪一圈圈地擴散,時間一秒秒地流逝。

瑟勒迪斯分配給我的工作簡單易操作,她是一位很好的老師,教我的時候思路清晰有條理,還有耐心。我學會了組裝扉頁、削皮革和一些燙金工藝,但她一定對我的笨拙感到失望——我怎么能把一頁紙粘到自己手上,或者用尖銳的打孔工具將牛皮挖出一個孔呢?可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偶爾會說:“把它扔掉,重新開始。”當我在練習的時候,她會去散步、寫信;或者坐在我身后的長凳上,列出另一個郵局的訂單;或者做飯,這時候,整個屋子都會彌漫著誘人的香味。我們一起分擔家務。經過一個上午的埋頭苦干,我很高興可以走出車間去劈劈柴或者去鑄洗衣服的銅板。當我累了想休息的時候,我就提醒自己,我還沒來之前這些可都是靠瑟勒迪斯自己一個人做呢。

但是,我所做的一切——包括我所看見的一切、她所做的一切,這些都是材料的準備和加工工作,我從沒見過一沓寫好字的紙或是一本完整的書。一天傍晚,我們在廚房吃晚餐,我問:“瑟勒迪斯,書呢?”

“在保險庫。”她說,“一旦完工,就必須把它們放在安全的地方,遠離危險。”

“可是——”我沒有繼續說下去。我想起了農場,想到我們如何辛勤勞作,可是不管怎么努力都遠遠不夠。我不停地和爸爸爭論,要求他購買新設備來提高效率。“為什么我們不多做一些?做得越多,就有越多的書可以賣了,不是嗎?”我問道。

她抬起頭來,似乎打算說什么,但是她搖了搖頭:“孩子,我們不是為了賣書,賣書是不對的,你父母的做法至少是對的。”

“可是,我不明白……”

“重要的是裝訂,它是一門工藝、一種尊嚴。假如一位女人來找我要一本書,我就給她做,是幫她,你明白嗎?”她用勺子舀了一口湯喝,發出嘖嘖聲,“有的訂書匠一心只想著賺錢,他們只關心自己銀行里的存款余額。他們——沒錯——他們賣書,但是你永遠不應該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可是,沒有人來找你……”我一臉茫然地注視著她,“我什么時候可以開始用你教我的東西?我一直在學習,可我甚至還沒——”

“你很快就會學到更多的東西。”她邊說邊站起來,去柜臺上拿了些面包,補充道,“艾米特,慢慢來,要有耐心,你的病才剛好不久。”

“要有耐心。”要是媽媽這么說,我會對她嗤之以鼻。但是此刻,我保持沉默,因為不知怎的,我覺得這將會是一段美好時光。漸漸地,噩夢越來越少,白天潛伏的陰影也漸漸消失了。有時,我可以站很長時間而不感到頭暈;有時,我的眼睛如同以往一般清澈明亮。幾周后,我不再去注意車間盡頭那扇上了鎖的門。工作臺、工具以及壓力機都在喃喃低語,安慰著我,好像在告訴我一切都是有價值的。膠水刷是用來涂膠水的,削皮刀是用來削皮的——但是所有東西湊在一起是為了什么并不重要。有時候,我需要停下來測量皮革的厚度——有些地方必須要比指甲還薄,否則它就會折壞——這時,我就會信心滿滿地審視著皮革的邊緣,細心地檢查其厚度是否合適。我清楚自己應該做什么,而且我也正在做——即使我還只是在練習中,卻依舊可以做得很好,這是我生病之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思家心切時,我會給家人寫信,但收到他們的來信時,我總是喜憂參半、悲喜交集。我希望可以參加豐收晚餐和舞會,或者說,我喜歡豐收晚餐和舞會,一直都很喜歡。我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那些信,直到最后我把它們揉成一團。我坐著,透過燈光望著那深藍的暮色,試圖忘卻喉嚨的疼痛。過去,我渴望音樂和熱鬧的氛圍;而現在,我清楚自己想要的是清凈和勞逸結合的工作,即使有時候我會感到難以忍受的孤單。

平靜的日子一天天逝去,好像我們在等待著什么似的。

具體在這里待了多久我記不清了,也許是兩個星期,也許是一個月。但是,第一次在裝訂廠見到盧西恩·達爾內的那天,我卻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寒冷的早晨,晴空萬里,陽光明媚,我正在幾塊廢皮革上全神貫注地練習燙金,這有些難度。我揭掉金箔,看見上面印著我的名字,但字跡卻模糊不清、凹凸不平。我咒罵了一聲,接著扭了扭脖子以緩解酸痛。突然,窗外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晃動。我抬起頭,陽光格外刺眼,照得我眼花繚亂。逆光望去,我只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過了一會兒,我瞇起眼,發現那是一個男孩——不,應該是個年輕人,年齡跟我相仿或者比我大些——他有著深色的頭發,迷人的眼睛,一張蒼白憔悴的臉。他,正盯著我看。

我嚇了一大跳,差點兒被自己手中的工具燙傷。他站在那兒,用那雙迷人又冷漠的眼睛盯著我看了多久呢?我小心翼翼地將工具放到爐子上,咒罵著這突如其來的顫抖,它使我如老人一般笨手笨腳。他以為自己是誰,偷偷摸摸的,難道在監視我不成?

他敲了敲玻璃。我轉過身沒有理會,當我再回頭看時,他還在那兒。他對著面朝沼澤的那扇后門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要我開門,讓他進來。

我想象著他慢慢地陷入泥潭,一直到膝蓋,然后是腰部……一想到要跟他說話,我就受不了,這些天除了瑟勒迪斯,我沒有見過任何人。不僅如此,他凝視我的眼神如此堅定,就像一根壓在我雙眼之間的手指一般。我對他視而不見,將皮革屑掃到地上,把金箔片整理好放到盒子里,然后松開灼熱的鉛字夾上的螺絲,將鉛字擱在長凳上。冷卻一分鐘后,我準備把它們放回托盤。突然,一片小小的黃銅墊片掉落在地,我下意識地彎腰想將它撿起來,可我觸碰到它的瞬間,手指被灼傷了。當我站起身,將墊片丟到長凳上時,他仍站在那里紋絲不動。我吸吮著燒傷的手指,心想我被他打敗了。

我走過去開門,可是后門卡住了,打不開。我一邊使勁,一邊納悶:這扇門究竟多久沒開過了?當我終于將門打開時,我的心跳有點兒加速。我們面面相覷,最后我打破僵局:“你想要干什么?”這簡直是個愚蠢的問題,他顯然不是送貨的商人,也不是來拜訪瑟勒迪斯的朋友。

“我……”他的眼神移向別處,身后的沼澤就像一面舊鏡子,鏡身雖已黯然失色、斑斑點點,但鏡面依舊明亮、閃閃發光。他轉過身來看我時,面無表情地說道:“我來找訂書匠。”

我真想當著他的面把門關了,但他是客人——是我來這里之后的第一位訪客——而我只是一個學徒。我往后退了一步,把門又敞開了些。

“謝謝。”他說這話時費了很大的勁,可他還是站在臺階上動也不動,似乎擔心跟我擦身而過會臟了他的衣服一樣。我轉身回到工作臺,他也進來了,現在我不用再去理會他了。他可以按鈴,也可以叫瑟勒迪斯,反正我是不會為了他放下手頭工作的,他也沒有為打擾我工作或監視我而向我道歉。

我感覺到他拖著步子跟在我身后。

我朝工作臺走去,彎下腰來觀察印出來的字。我擦掉其中的一個字,想試試能否印得更清晰一些。第二次嘗試的時候,可能是因為工具太燙了,或者是因為停留的時間過長了,印完以后字跡模糊成一片;第三次稍微好一些,但我用力不均。門口吹進一陣冷風,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盧西恩·達爾內就站在我身后,雖然剛才我只是和他打了個照面,但此刻,他的面孔如鏡中的畫面一般,清晰地浮現在我腦海中——蒼白的面色、臟兮兮的臉頰、通紅的眼眶——沒有一絲生氣的面容,簡直讓人不忍直視。

“艾米特?”

我心跳加速,因為他應該不會知道我名字。

接著,我才意識到是皮革上印著“艾米特·法默”的字樣,肯定是字體太大了,以至于他站在那么遠的地方都能看見。我撿起那塊皮革,砰的一聲倒扣過來,可惜為時已晚。他露出狡黠的笑容,似乎為我的不知所措而揚揚得意,接著他開始轉移話題。

“我不知道瑟勒迪斯現在是否接受委托。”他仍略帶微笑地看著我。

“如果你來是為了這個的話,我可以跟你說她不賣書。”

“你來這里有多久了?”

“秋收時來的。”他沒有權利問我這事,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回答,只知道我想讓他離開這里。

“你是她的學徒?”

“嗯。”

他看了幾眼車間,又回過頭來看了看我。他那遲疑躊躇、深思熟慮的眼神透露出的可不僅僅是一種好奇。“這樣的生活,過得好嗎?”他的聲音里流露出一絲輕蔑,“這里,就只有你和她嗎?”

爐子上的工具燒焦味讓我感到一陣頭痛。我過去取了那件最小的精密的定中心工具——看不出來它是用黃金做的。我好奇要是把它放在我的或者他的手背上會感覺如何。

“艾米特——”他叫我的名字時就像念咒一樣。

我放下手中工具,又去取了一片新的皮革:“我得繼續練習。”

“我很抱歉。”

我沒有應他,只是把皮革切成小方塊,固定在一塊板上。他在一旁看著,我笨手笨腳的,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纏住了一般,手指頭差點兒被刀傷到。我轉過身去對他說:“要我去叫瑟勒——訂書匠嗎?”

“我——不用了,現在不用。”他答道。

他有些恐慌,這讓我感到奇怪。有那么一會兒,我對他的怒氣消失了,他是我見過最痛苦不堪的人,他幾近絕望,身上散發著一股臭味。可是,我不能同情他,因為他看我的眼神似乎充滿了惡意。

“他們不想讓我來。”他說,“我父親,我的意思是,我父親認為裝訂是為別的人準備的,像我們這種人不該來裝訂。要是他知道我到過這里……”他一臉苦相道,“可是等我回家就來不及了,他會不會懲罰我?他會怎么懲罰我呢?”

我沒有回他的話,也不想去猜他話里的意思。

“我不確定。我不認為……”他清了清嗓子,“我聽說她選中了你。我覺得我也應該來這里——但我其實不想這樣做——直到我在那里看見你……”

“我?”

他吸了口氣,伸手撣去壓力機上的灰塵。我看見他的食指顫抖著,脖子上的脈搏跳動著。他笑了起來,這似乎是一種苦笑:“你不在乎,是嗎?為什么你要在乎呢?你又不知道我是誰。”

“對,我不知道。”

“艾米特,”他脫口而出,一字一頓,“請——看著我,就一會兒,求你了。我不明白……”

我感覺自己在移動,世界從我面前一閃而過,我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我眨了眨眼,想挺住,可一股令人作嘔的感覺就像河流一樣,將我卷至下游。他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我什么都聽不進去,他說的話如過眼云煙般消失在我耳畔。

“出了什么事兒?”瑟勒迪斯打斷了他。

他轉過身,前額和臉頰泛起紅暈:“我是來裝訂的。”

“艾米特,你在車間干什么?你應該立馬叫我啊。”

我努力抑制住惡心感:“我以為……”

“這不是艾米特的錯,錯在我。”他說,“我叫盧西恩·達爾內,我寫過信了。”

“盧西恩·達爾內。”瑟勒迪斯眉頭緊鎖,臉上掠過一絲古怪而謹慎的表情,“你和艾——和我的學徒聊了多久?沒關系。”還沒等盧西恩·達爾內回答,瑟勒迪斯看向我,“艾米特?”她語氣柔和地問道,“你……還好嗎?”

我視線模糊,感覺周圍陰影環繞,但還是點了點頭。

“那就好。達爾內先生,請跟我來。”

“好。”他回答著,身體卻一動不動。我感覺到他的絕望在黑暗的浪潮中不斷迸發著涌進。

“來吧。”瑟勒迪斯重復道。最后,他轉身朝瑟勒迪斯走去。瑟勒迪斯拿出鑰匙,準備打開車間另一頭的那扇門,但她沒有注視著正在開的鎖,而是看著我。

門突然開了,我屏氣凝神,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么。小房間看似整潔有序、簡單樸素,里面放著一張精美的木質桌子、兩把椅子,還有一縷朦朧的光照在地上。

“請進,達爾內先生,請您坐著等我一下。”

他緩慢地深吸一口氣,看了我一眼,目光兇神惡煞,讓人費解。然后,他挺直腰板朝門走了過去,坐姿端正,后背挺直,似乎刻意讓自己保持鎮定。

“艾米特,你還好嗎?他不應該……”她看著我,期待從我的表情里讀懂些什么,“去床上躺著吧。”

“我沒事。”

“那就去廚房調一罐糨糊。”

我努力地邁著平穩的步伐,從她身邊經過,感覺身后有一雙黑色的羽翼在拍打著我,我神志不清,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心里只想著那個房間,那個安靜的小房間……

我一屁股在臺階上坐了下來,陽光照在地上,形成一塊塊銀色的小方格。這明亮的形狀讓我想起了一些事,包括那些迷離恍惚的噩夢、盧西恩·達爾內的表情以及他那充滿渴望的眼神。長久以來,黑暗一直像迷霧一般籠罩著我,只是現在其中忽然出現了什么新事物,那是道一閃而過的光芒,如利齒般尖銳,耀目得令我難以承受。有種不能稱之為怨恨的東西差點兒將我生生撕碎。

當它圍住我的時候,我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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