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是慢慢進去盛夏的開始,我的失眠癥在這一個個累積的悶熱夜成了常駐客,在睡不著的夜里我喜歡靠在墻上看小小窗口外的那顆孤星,目光所及的范圍我能看到的只有它一顆。
它和我一樣孤獨。
對面臺子上的那三人酣睡著,睡夢中的他們偶爾會吐幾句夢話,偶爾翻身動一動,他們像是在這里長久居住的人,沒有一絲不適感。
而我從2012年10月到現在已經八個月,這八個月我似是活了半生那么久,時間在這里漫長且無盡。
……
七月,盛夏來臨,與悶熱成正比的是酣暢淋漓的雨,這里的雨都像是鬧脾氣的小孩兒,偶是心情不暢就來一場,經常是我們正在勞作,突然飄來一塊云接著就是一場雨,這種雨來的也快,走的也快。
獄警說,“過云雨,一會兒就停,大家先躲一躲。”
躲一躲,躲在哪里呢?我倒是不想躲,想酣暢淋漓的淋一場,于是也這樣做了。
雨落在頭頂,落在身上,落在每一個它顧及到的地方,涼涼的,似是能澆滅某種燃燒著的東西,那東西讓我的心灼痛不安。
獄警大喊的時候,我已經全身濕透了,她大喊也不是處于關心我,而是怕我淋了雨生了病而少了一個勞動力。
我從雨里站出去,站到旁邊的屋檐下,看雨。
好自由的雨,好羨慕你。
那場被叫做過云雨的雨遲遲沒有過去,后面的陰云不知何時補位上來,那場雨越下越大,從下午四五點一直下到了夜深人靜。
我在那一夜,聽著雨聲,睡了個好覺。
南方的夏天總是長的可怕,這股熱不經個五六個月不會消,這讓我很懷念金沙灘。
想念金沙灘,想念小黑狗,想念外婆的舊屋,想念外婆……想念她……
為什么不來看我呢?你在做什么?如果你來看我……
不,我怎么突然變得沒有骨氣了,我不應該期待你來,不應該想念,不應該……
……
八月,二娟突然湊過來,經過兩個多月的時間,她似乎又想重新驗證某些東西,她湊近我,“小軟,你家在哪兒?”
她用討好一般的語氣喊我小軟。
我的家?在金沙灘?不,那里已經賣掉了,外婆去世了,她也走了,那不是家了。桃花路?不,那兒也不是。
我的家在哪兒呢?我沒有家的。
我不答,她如同往日對待我的沉默一樣,慢慢回到自己的位置不再煩我。
我在想到家的時候,從腦海深處翻到了和外婆一起時的舊日,那年我五歲,她拉著我的手,去昌合路的北園看桂花,我們站在桂花樹下,她問我,“香不香?”
我笑著答,“香!”
“那咱們晚上就用這香香的花做桂花糕吃,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歡蹦亂跳著拍手。
她摸摸我的頭,把我抱起來,舉過頭頂,“軟寶貝加油啊,摘的越多晚上的糕糕就會越香哦。”
“哈哈,好。”我笑著,坐在外婆肩頭,摘的特別認真。
那時候的外婆在我心里極其高大,她像是擁有翅膀的人能帶著幼小的我的心飛翔。
八月,桂花該香了……
……
九月,“21號,有人探視。”9月17日,有獄警喊我。
是誰呢?是她嗎?
不,是秦律師,他一次次擊碎我的渴望,我也在一次次的失望中終于學得不再奢求。
他這次來帶了很多東西,除了東西,上次那個小女孩也來了,他仍舊沒有介紹她是誰。
“軟姐姐好。”那女孩含笑看著我。
他目光柔和的看了她一眼,復又看著我,“你媽媽去江城了,她委托我要定期探視你。這些東西是她準備的,這些書是我準備的。在里面無聊就多看看書吧,你高中沒讀完,出來以后書還是要繼續念的,你很聰明,我相信你的自學能力。下個月我要去西安出差大概三個月左右才能回來,會有一段時間不能來看你。”他說了很多,我在這很多話里剝離出重要的信息。
她……去江城了……
我放下講話器,起身對獄警說,“帶我回去吧。”
“小軟,小軟!”他同上次一樣,拍著玻璃喊我。
我沒有回頭,也沒同他講任何一句話。從探視間走回東區監獄,大概六七分鐘,在這六七分鐘里,我的內心異常平靜,我告訴溫軟,你要變得沒有感情……你要學會不以任何事而喜,也不以任何事而悲……
那日回監獄后,獄警在傍晚把東西送了過來,是五本書,“多看看書是好事。”獄警把書遞給我。
我接過來,是高一高二的課本。
我把書丟在一邊,任由它蒙灰。
……
從八月跨過九月又到了十月,去年的十月我被推入這禁錮之地。一年了,我在這一年里為了生存設人死亡,也為了愛情和感動拼命地阻止死亡,但無論出于哪種心理,死亡終是如期而至。
如果我看不見死亡該多好……
那些書被丟了大概三個多月,我在冬天的暗夜里失眠日日加重,常是連續多日夜不能眠,不能入睡的時間變得很難熬,它像一萬只螞蟻在啃食你的肺腑,無關痛癢直教人生死難耐。
1月7日,外婆的祭祀,我在這一日連續四天未眠,我把丟在角落的書翻出來,那日月光皎潔,我坐在窗口月光投射過來的角落里,心若清湖。
這個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冷的讓人想要長眠……
什么時候失去意識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再醒來時我躺在醫務室里,床還是那張床,窗還是那面窗,人卻不同了。
“失眠癥多久了。”她問我,聲音沒有溫度,臉上也沒有笑容。
我沒有答,把目光放在窗外的空曠的天空里。
“失眠嚴重會演發成抑郁癥,我是在幫你,請配合。”她站直了身子,手插在白大褂身前的口袋里,一副命令又讓人好自為之的口氣。
配合?如果不配合呢?
我坐起身來,從床上下來,我錯開她的身子,她是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像是不得以來這邊工作的人,全身透發著一股不耐煩。
錯身而過的時候,她說,“你這樣下去會很危險。”
我沒有理會她,徑直離開。
又一個沒有雪的冬天,冬天走后,春天就會來,會有高墻之外的鳥兒飛進來,落在東南角那棵孤苦無依的梨樹上。
春天的時候梨花白的惹眼,我看著偶是會看出眼淚來,那白,像極了他胸前的靈花,扎進我的眼里,刺進我的心里,然后再在那里久居長眠,直到春天過了,夏天來了,葉子豐綠,白色褪盡。
我還是偶爾會想到她,一年的時間,她在做什么。
我還是屢次拒絕秦律師的探視,不見他,也希望他不要再在我的身上浪費時間。但他還是會托獄警帶書進來。
書,我倒是都看了,而看書并非為了學習,只是為了消磨徹夜難眠的痛苦罷了。
從高一課本到大二經濟學管理,他按照自己的規劃送書進來,看樣子,他希望我能多懂一些經濟,他偶爾會在書里夾幾張紙條,上面寫說:
“見不見我沒關系,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上次的考試成績出來了,非常好。”
“我幫你聯系了一所大學,等明年你出來,就去上學,所以我送進去的書你一定要看。”
“孩子,你不可以太固執。”
“……”
他像個語重心長的老人,他什么時候改變的,第一次見面時他原不是這樣的人,他的冷冽,他的銳利呢……
不可以對我太好,否則你會像外婆和城柯哥一樣,總有一天會帶走我所有希望。
四月,春風和暖,我偶爾勞作的時候會停下來吹一吹風,柔軟,纏綿,還帶著遠方的濕潤的泥土香……
我曾想過死亡,如果可以選擇死去的時間,我將選擇在這樣的春風里,柔和,素緩,我的心可以安靜。
2014年4月,我斟酌死亡的美好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