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媽媽說，不用惦記，我的病已經好了。我只是矮了點，其他的一切正常。

我以為她會笑，結果她更用力地哭了。

接著，我在大學里遭遇了人生最大的一次驚喜。這個驚喜比生日里會唱歌的蛋糕和羅簡送的手表都讓我難忘——我遇到了季然。我們學同一個專業，同班。開學的第一天，她呼喊著向我撲來，吵架似的喊我的名字。我看見這個一米五的女孩，眼淚又缺乏控制地掉下來。

然后她像要和我結婚一樣，連蒙帶騙地換走了我下鋪的女生，住在了我的下邊。很多夜晚，她趴在床上，沒完沒了地說著我們分別以后的事情。

“怎么會學心理？”我問。

“因為自己過得不夠舒心，希望和我一樣的孩子能比我快活點兒。”

“你還嫌不夠舒心啊！我就沒見過比你還瘋的人。”我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在暗暗感慨，我們的想法竟然會如此相似。我學心理就是想幫助那些和我一樣得了這個病的孩子，我也想他們可以更自信更開心地生活。

“那倒是，我可不像你繃著個臉，一天傷春悲秋的。”她笑著看我。

“是啊，我想你比我快樂得多。”

“你有男朋友嗎？”

“你呢？”我反問。

“當然有，都這么大了。”

我想起羅簡和那些在我的注視中變得很高很高的男孩，許多模糊的臉浮現在眼前，可此時我能做出的唯一回答是：“沒有。”

一個周末，我和季然一起去了承德。聽說這座城市很一般很一般，卻有一群很好的寺廟——外八廟。我小的時候去過這座城市，記憶有點模糊。那時我的病沒有起色，爸爸帶著我來這里拜佛。他說這里有世界上最大的木佛，可以滿足我們虔誠的愿望。他說我的病好了他會到這里來還愿，后來他真的來了，雖然我覺得我的病沒好。

我不是十分相信這些事情，可我很喜歡寺廟。里面常常放著特殊的音樂，走著面目脫俗的僧人。我喜歡站在佛像下，虔誠地許愿，合十的手心里裝著滿滿的期待，緊閉的雙眼中能看到夢想在飛翔。睜開眼抬起頭，會看見佛祖安詳的樣子。

我和季然去了著名的避暑山莊。不是夏天，不用避暑，里面卻是人山人海。沒什么特別，覺得當年的皇上還沒現在的縣長過得舒服，跑到這樣的地方來避暑，就會那么滿足。滿園子里的人，把當年帝王家的圣地變得家長里短起來。我和季然覺得無聊，去了大佛寺。

大佛寺的香火很旺。這里的人明顯比山莊里安靜許多，他們臉上帶著不敢造次的表情，穿梭在一座座佛像前。

時間很緊，我們沒時間去所有的寺廟。除了大佛寺我們只去了普樂寺。

普樂寺里邊人很少，更有一種肅殺的威嚴。我跑去求簽，是個上上簽。我對這寺廟有了更好的印象。寺廟的后邊有許多佛像，沒有大佛寺的精致，顯出斑駁的樣子。我站在一個不知道什么名字的佛像前，心疼得竟流下淚來。我心疼那尊殘破的佛像。他在風吹雨淋中舊了破了卻依然是安詳的面容，他就那樣微笑著滿足人們的愿望以至于沒心思顧及自己的妝容。他有些臟了，可依然有不可侵犯的高貴。

季然走過來說：“別難過。佛總是這樣的，他們自己來承受人間的苦難。他們喜歡幫助人，雖然人很貪婪。”

季然知道我在想什么，從剛剛成為病友的時候，我們的心就通了。

我沒有許愿長高，我知道長高有點困難，我不想再給那些佛添太多的麻煩。我猜季然也沒有。

我已經比以前快樂多了，我遇到失散多年的朋友。十年之后，我們還可以像小時候一樣，頭碰頭地談屬于我們的秘密。為這，我已經十分感激，我沒有更多的奢求。

7他

季然有個很愛她的男朋友。她常勸我別要求太高。

并不是我不想有個男朋友，也并不是我要求太高。只是，高中后就沒有男生注視過我，我習慣了在一堆好看的女生中做一片安靜的綠葉。對愛的憧憬和現實的苦澀交織在一起造就了我暗淡的心事。我承認我有點兒自卑，可這自卑有充分的理由，真的沒有男孩在意我。他們常常疾步從我身邊走過，無意間留給我一個冷酷的背影。而我又能做什么，跑過去拍他們的肩說“我很矮但我很溫柔”嗎？我想我不能，我矮，但我有我的驕傲。

季然出去約會的時候，我開始上網，寂寞的時候，在網絡上東游西逛。我發現網絡像城市的中心，四通八達，可以連接很多地方。我不會玩游戲，我看見一個和自己融為一體的人在屏幕上走來走去會那么底氣不足，因為虛擬的人物大多有很好的身材。我喜歡把手放在鍵盤上，那種感覺很好，像在創建什么屬于自己的東西。

季然給了我一個OICQ號，我加上了幾個高中同學后發現“好友”那一欄里還是冷冷清清。季然原來用的名字叫短短，她說代表她短小的身材。我為了證明這個號已經歸我，決定改一個屬于我的名字。可是，想來想去也想不到合適的名字。那時候，我忽然明白為什么有的父母會為給孩子取名發愁。名字，原來也這樣可遇不可求，像好身材一樣。

我沿用了短短這個名字，讓它也代表我短小的身材吧。

一個叫做燙手的葡萄的陌生人加了我。他的詳細資料是一句歌詞，毫無新意。

“為什么叫短短？這上邊很多人叫短短。”他問我。

“其他沒什么合適的。多也沒關系。”

“你還是沒回答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討厭回答這種問題。

從來沒有人告訴我為什么得這種怪病的是我，卻有那么多人喜歡問我為什么。

我對這個陌生人并無特殊好感。可他說他十分寂寞。他用很快的速度，發過來好多字，我能想象一個人在電腦前不停打字的樣子，有一種執拗。聊天內容無非是那種無關痛癢的可以和任何人說的話。因為很熟悉寂寞，所以會同情寂寞的人。我沒有下線。

那時候，很流行的一句話是“在人群中寂寞”。一些人說自己雖然生活在人群中，看起來很快樂，但內心很寂寞，笑得越燦爛，內心越悲涼。我沒有機會體會這句話的含義，因為很少有人群接納我。我在自己的世界里，看著我自己的寂寞，演員和觀眾都是我。我很少笑得燦爛，我的臉上是很誠實的悲涼。我不知道這個燙手的葡萄擁有什么樣的寂寞。這真是一個復雜的世界，連寂寞都已經形形色色。

后來，我們經常在網上閑扯，我逐漸開始了解他。他告訴我許多關于他的事情，從他的童年說到他的大學，從他的夢想說到他的初戀。我也想告訴他我的事。可有什么可說呢，說我得了病，開始高后來矮，一直都活得很猥瑣嗎？除了這些又有什么可說？我不愿告訴別人我的病，可一旦不說我的病，就沒有其他什么可說了。我的一切都和我的病聯系在一起。我的難過我的自卑是因為它，我的夢想是治好它。沒有它，我的生活會是另一種樣子。雖然它已經不了了之，可它依然支配著我的心事。

我想我不夠坦誠。我對自己的事守口如瓶。

等我慢慢發現我很期待和他聊天的時候，我越發不愿談及自己的事情。我愛把話題扯到讀書上。我們都讀了很多書，關于書的話題或許足夠聊一生。我們聊天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很多時候，長時間上網后我的手會很涼。我想我身體的循環系統一定出了問題，不然為什么我的心是火熱的，我的手卻冰涼呢。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說：“短短，我們見面吧。”

我看著這行字，堅決地說：“不行。”

我不想就這樣讓他看到我，我也不想就這樣見到他。

“真的嗎？”他問。

“是的。”

“可是我真的很想見到你。打字很累的。我們見面說不是更好？”

“見面我就說不出來了。我是很沉悶的人。”

“會嗎？”

“會。”

“那你發張照片給我好不好啊？”他要求。

“抱歉，我八歲以后就沒怎么照過相。”

那一晚，我再看鄧肯自傳的時候，有很復雜的心情。那些有點悲壯的愛情，是不是只屬于那樣好看的女子？

季然爬上我的床，咯咯地笑著，說她男朋友給她寫了很肉麻的長信。

“有個人說要見面，網上。”我忽然說。

“你確定不是壞人嗎？”

“應該不是。聊了半年多了，不像。”

“你答應了？”

“沒有。”

“不喜歡啊？”

“好像有點兒喜歡。”

“那為什么？”

“因為怕他失望。”

接下去的幾天，季然不停地勸我。她說網戀雖然老土但或許可以嘗試一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她還說，我們只是矮了點，我們并不難看。她說這些的時候，臉上眉飛色舞，好像她是故意長這么矮的。

“你不是有點喜歡他嘛！那就去吧！矮是我們的特點，不是缺點。”她不厭其煩地說。

我竟然被她說動了。

我再次在網絡上見到燙手的葡萄的時候，我問他：“還想見面嗎？”

“是啊！”他的回答很快。

“你要有心理準備。我很嚇人。”

“不會的。你很好。”

“告訴你吧，我一米五二。”

“真的嗎？”看到這三個字的時候，我很想永遠消失。這對別人來說是個多么可笑的數字啊。

“真的。”

“沒關系。我也很矮。”

然后我們就見面了。季然說為了安全起見，該把地點定在我們學校。我照辦了。

在約定時間的前夜，我再次心亂如麻，躺在狹窄的床上想我巨大的憂慮。我真的很怕他看我一眼后偷偷離去，然后從此在我的世界消失，天快亮的時候，我終于睡著了，在夢里預演我們的見面。夢里，我聽到有人喊我，微小的聲音：“短短，短短！”我左右張望，沒有人。然后那個聲音繼續傳遞我的耳朵，直到我低下頭。我看見一個十幾厘米的小人兒站在我腳下仰望我。我把他放在手心里。他對我說話。他說：“我是燙手的葡萄。怎么樣？我比葡萄大多了吧？”我對著他笑，心里如釋重負。我把他放在上衣的口袋里，不時地低頭朝他微笑。

醒來的時候，我的心情依然忐忑，心想他要真的那么小該多好。

往約定地點走的時候，我忽然希望他很矮也很丑。我甚至失去了當年默默看男孩子的勇氣，我第一次發現，我是這么的患得患失。

一個巨人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張大了嘴巴，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你是短短嗎？我叫柯辰。”

“是。我是。”

“你和我想象的差不多。”他笑著說。他竟然笑得出來。

“你撒謊。你說你很矮。”

“呵呵，為了讓你見我嘛！”

“你多高？”

“一米八六。”

天啊！三十四厘米的距離。

“我們走吧。”他還是笑著說。

我開始觀察他。柔軟的頭發讓我想起當年的羅簡。柯辰算不上是英俊的男孩，他的臉上帶著尚未脫去的孩子氣，盡管他有那么高，卻看不出有二十歲的年紀。

他的步子很慢，我猜測是因為我走在他身邊。我們就這樣生動地展現了一種修辭——對比。我們的背影或許很像一對父女。

這以后的不久，他要我做他的女朋友。我答應了。我們在一起了。

開始的日子會有許多的不習慣，現在我很愛這三十四厘米的距離。我們已經習慣保持一個低頭一個仰望的姿勢，這是我們最默契的姿勢。

兩年了，他就那樣走在我身邊，有駱駝一樣的溫柔。我有時候會覺得他和高爺爺有點像，他們讓我覺得快樂，是我沙漠中的伙伴。

我想，我的病真的好的。我前所未有地快樂起來，我開始愛我的身體，它雖不完美卻是我獨一無二的，雖然比別人的小，卻是陪著我的心一起長大的。我想我真的長大了，還和簡·愛一樣，擁有了我的幸福。

然后，我偶然發現柯辰是季然的高中同學。他們設計了這個美麗的陷阱讓我掉進去。可我很聰明，我裝作不知道，再也不打算出來。

⊙文學短評

小說里的主人公“我”，由于身患疾病，兒時瘋長，成年后個子矮小，身高總是不合時宜。因為疾病，“我”被同學孤立，很少真正的朋友，無論在現實中還是精神上，“我”只能“仰望”別人，始終處于孤僻自卑的狀態中。“我”向往愛情，卻不敢奢望有屬于自己的愛情。終于有一天，一場網戀，讓“我”找到了一個不在乎自己身高的高大的男友。這是一個女孩的成長史，也是典型的青春文學想象愛情的小說。作家用平淡流暢的語言，把這個女孩孤僻自卑的內心描摹得細膩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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