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瘋狂“搶人”，是對上輪經濟周期的大清算

黃漢城

2018年5月最大的新聞，就是天津“搶人”，而且幾乎是“零門檻”搶人。

堂堂一個直轄市，而且還是首善之地的海上門戶，卻如此屈尊降貴、逮誰要誰，顯得比偏居一隅的西安還要饑渴。

是什么，讓大津門如此焦慮？答案就是它自己。

這座城市走到了命運的十字路口。其財政收入大跌，經濟增速倒數，再不搶人就有跌出“強二線”之虞。

下血本搶人，其實正是天津下定決心告別投資驅動模式，探索內生增長動力的努力。

我們發現，這一輪風起云涌的搶人大戲，只是全國各地對上一輪經濟周期作出大清算的一個縮影。搶人大戰的背后，折射了中國政經邏輯的一大轉變：投資在驅動地方經濟增長方面已經失去魔力，人才才是城市的未來。

天津不是第一個瘋狂搶人的，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官方服務器陷入癱瘓

北京到天津，直線距離只有一百公里。2018年5月16日至19日的96個小時里，跑在京津高鐵上的“和諧號”，載滿了一車車被天津夢撩撥起來的人。

肇因就是天津于5月16日發布的“海河英才”計劃。

這是一份堪稱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上最寬松的落戶計劃。該計劃白紙黑字寫道，在津無工作、無房、無社保，年齡不超過40周歲的全日制高校畢業本科生可直接落戶，在線申請三天即可獲得反饋結果。

這種“零門檻”政策不知引燃了多少人的情緒。5月17日清晨，天津公安App的服務器便因招架不住太多人同時進行線上申請而陷入癱瘓。有些北漂甚至連夜趕往津門，凌晨三點就站在行政許可服務中心門口排隊等待辦理落戶。

盡管天津廣發告示說，“海河英才”行動計劃是天津市政府及有關部門出臺的人才引進新政，具有長期性和穩定性，建議申辦者擇機安排，盡量減少晝夜排號。翻譯成白話，就是兄弟們莫急，咱這個廣場活動天天搞，吃飽喝足有力氣再來。

然而，這阻止不了焦慮的蔓延。誰知道政策會不會一天三變，誰都怕自己被關在窗口之外。

驚恐、不安、憤怒、失落……全國人民的各種情緒，猶如決堤的洪水一般在天津幾個政務服務大廳里橫沖直撞，集體爆發。

天津不得不打上一個個補丁，從人事檔案存檔到預審核，門檻越來越高，將那些只為了孩子“高考移民”的人擋在門外。

最后，大概有幾百人搶在天津還沒做好防備之前，闖過了那道門拿到準遷證。后續烏泱泱趕來的大部隊只能仰天長嘯，恨不得時間能夠倒回一秒。

短短一秒，就決定了幾百個孩子的命運。

人口稅收均負增長

趕來落戶的人，很多都是因為看中天津是個“高考天堂”。

天津一年只有6萬名左右的高考生，平均每五個學生中就有一個能考上一本。其985錄取率全國第一，211錄取率全國第三，幾乎瞇著眼睛都能上重本，根本不用開外掛。

不過，單5月16日那晚就有30萬人排隊申請落戶，后續還會有一大波“搶準考證”的人趕在路上。如果未來分配給天津的錄取名額保持不變，即便只多了6萬戶高考家庭，也意味著當地“土著”考生的競爭難度會增加一倍。

為什么天津這么饑渴，寧愿犧牲掉本地居民的一些高考優遇，也要大規模搶人？這是因為，天津已經到了史上最危急的時刻了。再不搶人，天津真可能要跌出“強二線”城市梯隊了。

在GDP超萬億的前十二名城市中（不含北上），天津是唯一常住人口負增長的城市。

數據來源：各地統計年鑒

2017年，天津的常住人口為1556萬人，同比減少了5.2萬人。當廣州、杭州、長沙、重慶等地一年新增常住人口少則20萬、多則50萬時，人們正在逃離天津。即便底層勞動人口從北京離開，這些人似乎也沒有將觸手可及的天津列為停留之地。

在GDP超萬億的前十二名城市中（不含北上），天津是唯一稅收收入負增長的城市。

數據來源：各地統計年鑒

2017年，天津的稅收收入為1612億元，同比減少12億元。稅收是一個城市最為核心的財政收入來源，這一塊的負增長，意味著天津經濟活力下降，大面積“腎虧”。

在GDP超萬億的前十二名城市中（不含北上），天津是唯一的上市公司數量零增長的城市。

數據來源：根據公開數據整理

A股上市公司數量基本代表了一個城市的民營經濟指數、資本活躍度和創業創新活力，比GDP更能反映一個地區的綜合經濟實力。2017年，GDP剛剛跨入萬億俱樂部的“新貴”長沙（10200億）、無錫（10511億）分別新增了11個、15個上市公司，而天津（18595億）的這一數據卻是零，實在對不起直轄市這個名頭。

2018年1月份天津濱海新區發生GDP注水風波，而4月份公布的第一季度成績單，又嚇壞了天津人：2018年第一季度，天津GDP增速從去年的8%跌落至1.9%，在全國31個省區市（不含港澳臺）中排名倒數第一。

其實，不單單是人在逃，錢也在跑。根據中國人民銀行天津分行的數據，2017年天津非金融企業存款增量僅有194.18億元，僅相當于2016年的1/3、2015年的1/7，兩年的時間就少了上千億元。

這種斷崖式的下跌著實令人意外。因為近年來天津的經濟雖說有些坎坷，但畢竟是連年增長的，企業的存款增量不至于跌得這么厲害。最大的可能，就是錢都跑到了別的地方去。

在這種情況下，天津能不急著搶人嗎？

投資驅動難以為繼

直到2017年年末，天津仍在靠天量固定資產投資拉動經濟發展。

表2-3　全國主要城市固定資產投資占GDP比重（單位：億元）

數據來源：各地統計局

2017年，天津固定資產投資高達11274億元，占GDP總額的61%，排名全國GDP TOP14城市的第五。絕對值則排全國第二，僅次于常住人口3000多萬的龐然大物重慶。

正如財經作家羅天昊所言，從2003年到2013年，天津濱海與重慶兩江是中國當之無愧的重點戰略區。中國拼命扶持濱海新區發展，財政系統的融資撥款，再加上央企投資，已高達數萬億元之巨。

投資驅動助推了濱海乃至天津的GDP增長。但在邁入經濟新常態的當下，這種模式顯然不可為繼。

第一，開工爽一時，開業痛一生。當經濟活力跟不上時，投資驅動容易造就一大片鬼城。天津濱海新區就有類似之苦，響螺灣CBD看外表頗有中國曼哈頓的氣勢，內部人氣卻是可可西里。

第二，在這新一輪政治周期里，天津雖仍是中國的戰略重地，但無法像過去一樣獲得長達十年的國家資源傾斜，寵兒時代已終結。

天津下血本搶人的背后，其實正是天津下定決心告別投資驅動模式，探索內生增長動力的努力。

目前中國的區域競爭已開啟了一個全新的篇章。北有雄安新區，南有海南自貿港。前腳剛出了長江經濟帶，后腳馬上又有一個粵港澳大灣區。而自貿區則以雁形的方陣，由東向西飛向全國筑巢。神州大地哪一處不是戰略重點？

哪里都“特”，也就哪里都不“特”。在實行普惠政策的今天，已經沒有哪個地方能夠說得上是真正的政策洼地了。那種依賴中央輸血、躺著賺錢的日子正在成為過去式，所有投資驅動型城市都必須自我救贖，爭當制度創新領先者，激活經濟內生動力，只有如此才能立足于不敗之地。

所以我們才看到，這一輪搶人大戰中，搶得最兇的幾個城市，基本都是投資驅動城市：南昌（固定資產投資與GDP之比為102%）、石家莊（98%）、鄭州（83%）、武漢（59%）等地，大中專生就可以零門檻落戶；重慶（89%）、青島（70%）步子邁得更大，準備布局租房即可落戶的政策；西安（100%）在拿到國家中心城市的“牌照”之后，痛定思痛，走上搶人之路，成為引領上一波搶人高潮的網紅城市。

表2-4“搶人”城市固定資產投資占GDP比重（單位：億元）

數據來源：各地統計局

而那些早已向內生增長轉型的城市，如無錫（47%）、杭州（47%）、蘇州（33%）、廣州（28%）、北京（32%）、上海（24%）都傲嬌著呢，對人才千挑細選。

投資驅動型城市的集體轉向，其實正是中國對上一輪經濟周期的舊模式作出的大清算。

天津的落戶大戰不是第一波高潮，相信也不會是最后一波。

一線容不下肉體，三、四線容不下靈魂

不管怎么說，天津已經走上了一條救贖之路。除了高考福利之外，天津也有它的致命誘惑。

作為北方第一大港、中國第六大城市，天津房價卻只有1.5萬元到3萬元。這對于有志于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來說，無疑是福音。

當其他城市因為開發商捂盤惜售，或者政府不愿意多供應住宅用地，導致庫存緊張的時候，天津加大了土地供應總量，提高中低價位、中小套型普通商品住房的供應比例。

2018年2月末，天津商品住宅去化周期達到23.7個月，在全國TOP14城市中排名第一，說明了天津“滿足居民合理住房需求”的口號不是白喊的，確有實干精神。

數據來源：中指研究院

另外，天津也正在向“佛系”城市轉變。2017年，天津的非稅收入為698億元，同比下降了32.7%。

非稅收入包含罰款、行政性收費等，側面反映了一個城市對企業吃拿卡要的程度。這一塊大幅下滑，說明天津正在努力地落實國家減稅降費政策，積極調整財政結構，努力“做實做優”財政收入，天津的經濟發展正處于由速度規模型向質量效益型轉變時期。

有人說，一線城市容不下肉體，三、四線城市容不下靈魂。這條救贖之路若發揮得好，天津很可能會成為為數不多的、既容得下肉體又容得下靈魂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