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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 柳綠花紅
  • 三點余禾
  • 5635字
  • 2022-09-29 10:07:58

那顆埋藏在燕燕心底的離家出走的念頭又一次躍躍欲試。天時地利都已具備,她早就在心里謀劃好了一場沒有告別的出走計劃,她甚至無數次地在腦海里上演過她將刻意逃避的離家場景——她的前腳快要邁出門檻的時候,秀榮仍然在絮絮叨叨,聲腔里夾帶著欲哭時的沙啞聲。等她回頭看時,秀榮的眼眶已經濕紅,可她卻故意轉過頭,假裝擤鼻涕的同時抹了一把眼淚,順手揩試在鞋幫子上。

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場景了。不管他們三個誰離開家,或遠或近,離別之際秀榮都忍不住要哭一鼻子。按存生的話說就是:“這個人有個騷情病呢!眼窩子軟,尿水子多,不管哪個娃娃走,她都要淌一股子眼淚呢。娃娃么,翅膀硬了就得放出去撲騰,一直放你跟前有個啥出息呢。顏龍每周回來一回,走的時候她都像舍不得一樣。再舍不得,總不能掛褲腰里一直拴著。這個毛病就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樣,說上八百遍都改不了。”

秀榮就是改不了她這個毛病,不是她不想改,實在是身不由己,情不自禁。小燕離得最遠,出門的前一天,她就一邊做飯一邊偷偷地抹眼淚。

燕燕生怕輪到她走時,一聽到秀榮那沙啞的聲腔,她會于心不忍,打起退堂鼓。所以,她決定在秀榮兩口子趕集的那一天獨自離開。

前一天下午吃罷飯,正好趕上家里的饃饃也吃完了。收拾完廚房,燕燕便起了一大盆面。秀榮兩口子跟寨河集最早也得到下午六七點回家,去蘭州的火車九點五十到站,她有足夠的時間在家里做準備。

第二天一早,燕燕和往常一樣給王家奶奶倒尿盆,喂牲口,打掃里里外外的衛生。之后,她給她和王家奶奶每人燉了兩個荷包雞蛋。

她端著雞蛋進到王家奶奶的屋里時,王家奶奶正在給她沖泡豆奶粉,看見燕燕碗里的雞蛋,隨即讓她把雞蛋倒進她剛沖調好的奶粉里。

燕燕拿出王家奶奶放在盒子里的藥盒,一邊整理一邊大聲地叮囑她:“奶奶,以后你一個人出去時要小心呢,不要閑得沒事干就沖奶粉喝,本來就干得屙不下,不敢把奶粉當成稀罕喝!身上不疼不癢就不要把藥當飯吃了。你看!這個白盒子是止疼藥,這個丸丸藥是屙不下屎時才吃的……”

看著燕燕的殷勤相,王家奶奶像是猜到她要離家出走一樣,一邊用手抹嘴一邊問道:“你可走哪去呢?不是前兒個才從城里回來嗎!”

燕燕心頭一震,這個老婆子像是能掐會算。她趕緊擺出一副愛搭不理的架勢懟過去:“你這個老婆子還是非得很!我哪兒都不去。你快好好吃你的荷包蛋。”說著,燕燕拉著圍在王家奶奶胸膛前的手絹給她擦了擦嘴角。

如今的王家奶奶吃飯也像個小孩子一樣,飯渣和湯水弄得滿衣襟都是。玉蘭讓她吃飯的時候把手娟別在領口上,這樣漏出的湯水就不會胡臟衣襟。剛開始她還有點抵觸情緒,她不想讓人把她當個三歲娃娃一樣指教。雖然她嘴上說著不情愿,吃飯喝湯時還是會把手絹別在領口處,用著用著也就習慣了。現在,既就是喝個豆奶粉,她也要把她的護簾別在領口里。她這個樣子像極了剛學會吃五谷雜糧的小孩童,大人為了不讓他胡臟衣襟,也給他脖子里圍個他們嘴里所說的“涎水簾簾”。

燕燕不禁又想起熊家老婆說過的話:“人一老就開始走回頭路了,越老越就活得像個娃娃了,有時候還不抵個娃娃伙兒!”

果然如此,王家奶奶現在的身心狀況真還不如一個三歲的掉鼻娃娃。

燕燕從鼻孔里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心情頓時沉重起來。她一走,逢上秀榮兩口子趕集不在家,槽上的牲口誰來經管?誰給王家奶奶倒尿盆?誰又給她端送早飯?

“唉!自古忠孝難兩全,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媽媽不是經常說,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嘛!”

燕燕把心一橫,既然打定了主意,絕不允許自己再猶豫不決。

整整一上午的時間,燕燕都鉆在廚房里煎油餅。平時她們家煎油餅至少得兩個人,燕燕揉面搟面,秀榮燒火煎油餅。這還是燕燕第一次一個人煎油餅。

鍋底的木柴冒著青黃的火光簇簇地燃燒著,趁著鍋里的油還沒有燒熱,燕燕趕緊把分好的面基子揉圓,連續搟了四五個準備下鍋。等油餅下鍋煎熬時,她又馬不停蹄地揉面搟面。幸好鍋底燒得是硬柴火,只需要不間斷地往火塘里添硬柴就行。添完柴火,她熟練地撩起圍裙象征性地擦拭一下手又趕緊去案板上揉面。

以前王家奶奶做飯就這樣,正在揉面時發現鍋底沒火了,拿刀把粘染在手心的面刮拭幾下,連忙坐灶火仡佬里添柴燒火,起身的同時順手在圍裙上擦拭一把。那時候,燕燕還在王家奶奶跟前嘟囔,嫌她不講衛生。后來,她觀察到秀榮做飯時也這樣,就連伸長舌頭舔油瓶的姿勢都和王家奶奶如出一轍。如今,燕燕也變成了這個樣子。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舔油瓶也變成了她的一種慣性動作——油倒進鍋后便自然而然地歪斜著腦袋舔一下瓶口。

或許她的動作又像極了她們。燕燕的嘴角微微上揚,感慨之余,她隨口哼唱起上中專時聽過的一首歌,調子很熟悉但她只會唱一句:“長大后我就成了你。”

她嘴里不斷地重復哼唱著這一句,一邊手忙腳亂地忙活著。

案板上最大的和面盆里,金黃的油餅已經摞成了山丘形狀。她又取來一個搪瓷盆子盛剩下的油餅。

燕燕在心里盤算著,天氣冷了饃饃能放得時間長,除過顏龍回來拿的,剩下的三四十個油餅夠他們三個人吃一周。至少一周里秀榮可以不用再蒸饃饃。

把家里打整好后,燕燕才開始準備她的行李。自己的衣物沒幾件,一個手提袋足以裝得下。聽小燕說,她和雪兒在租的房子偶爾也做飯吃。燕燕便找來一個蛇皮袋子裝了半袋子洋芋和一捆蔥。她想到上去一時半會找不到工作前,自己做飯吃至少可以節省點開支。她手頭一分錢都沒有,必須要挪用父母的錢。

二十歲的人了,還伸手跟父母要錢,跟她一起上學的人大多數都獨立自主了。想起來她就覺得無能和羞愧,莫名的自卑感油然而生。

她取出存生夾錢的賬本抽出了一張50元。這已經足夠了,買火車票36塊,剩余的十幾塊留著備用。

燕燕翻看著記賬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收入和支出的賬目。

這個紅色的筆記本是秀榮當時在白銀卸煤時買的。前半部分有她當年打工時記的帳和寫的日記。她把進賬和開銷都羅列得很清楚,買饃饃花的五毛錢都詳細地記錄在案。后半部分都是秀榮寫的日記。燕燕三個之前翻箱倒柜時也曾拿出來翻看過。有些是秀榮自己寫的每天從早到晚干的事情,像記流水賬一樣,讀來有許多錯別字。有些不知是從哪里摘抄來的歌詞和俗語,比如“美不美,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類似的話。那時候,他們雖不懂意思,卻能背得滾瓜爛熟,只要有一個人起個頭,三個人便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當順口溜說著玩。

時隔多年,燕燕再次讀秀榮當年寫的日記,似乎能更深切地體會她當時身處異地,對愛人和孩子的牽掛和思念之情。有一篇是這樣寫的:“我的孩兒,為娘的在外地牽掛著你們。這個時候你們應該早已睡了,我們才放工回家。今晚xie完梅,我們賣廢鐵還收了點外快,你jiujiu他們幾個去吃羊肉串了,為娘舍不得吃,吃那個還不如把錢省下回來時給你們三個買點好吃的……我們到老都是下苦的人了,為娘多么排(盼)著你們三個長大有出息,不走我們的老路……”

讀著讀著,燕燕內心一陣酸楚,眼淚打落在字里行間。她一把合上筆記本,原封不動地放回被窩的夾層里。自從搬到塬上來,賬本和錢都放在這個固定地方。

燕燕攤開信紙,一時間百感交集不知如何下筆。她想把私自挪用錢的事告知他們,還想把自己離家出走的真實想法如實相告,并取得他們的諒解和支持。既不能讓他們擔心,更不能讓他們一路追趕來,然后再把她規勸回家。

稍作沉思后,她一氣呵成地寫了滿滿當當兩頁。她沒有勇氣回過頭檢查有沒有錯別字或者語句是不是通順連貫。她按寫信的格式折疊整齊,放在了炕頭最顯眼的地方。

四點左右,燕燕就開始著手做晚飯。臨走之前,她沒有進屋和王家奶奶打招呼。當進城的最后一趟班車遠遠地按喇叭鳴示的時候,她背上背著半袋洋芋,手提著行李,頭也不回地關上了鐵大門。

她心神不寧地進了候車廳,不時地轉頭向身后看去,估摸著到了秀榮兩口子趕集回家的時間點,她更焦急不安起來,一邊盼望著列車能提前進站,一邊探頭往進口處望去,生怕在人群里看見他們的身影。

秀榮兩口子趕完集回到家門口,沒有看見燕燕像往常一樣跑出來給他們開大門。他們把車停到院子里,還是不見燕燕的動靜。存生先開口說的話:“咦!這個女子今兒個下午跑哪兒去了?咋不見出來給咱們開門?燕霞——”

秀榮剛開始也沒太在意,爬到車廂里收拾著爛菜葉子。

王家奶奶拄著攪料棒,扶著門框說道:“我見燕燕背了多半袋子啥東西,手里提的包包系系出去了。我剛準備問呢,人家就把大門絆得鎖上了,我當給誰送啥東西去了,到而今還不見人回來!女子娃娃大了,走哪達人都要操心呢!”

秀榮心里咯噔一下,隨即抬起頭,胸有成竹地對存生說:“咱們兩個打個賭,這個女子肯定背了半袋子洋芋走蘭州尋小燕去了。你趕緊先去看看賬本里的錢夠著嗎。少了錢,肯定就是燕燕拿上走了。”

存生加快腳步進了偏房,他先看到了炕頭上的信。看完信后,兩個人像丟了魂似的,呆呆地坐在炕頭邊不知所措。秀榮老早就餓了,一路上肚子只管咕嚕嚕直叫,這會兒感覺像是有人拿個刀子在腹中亂砍亂戳,一陣一陣抽搐得疼痛。她強忍著嘆了一口氣,說:“唉,強扭的瓜不甜,咱們把娃扣到家里終究不行。走了就走了,這讓去。沒看人家信上寫的,人家也有人家的路要走呢。這個女子!出遠門呢不多拿點錢,五十塊錢買過車票夠弄個啥,不多拿點錢上去,一時半會兒能有個合適的工打嗎!小燕掙下的那點錢能供住她們兩個人花嗎!人家走了,咱們的日子難道不過了!”

存生呆呆地坐在炕頭望著外面,像是還沒有緩過神來,眼角邊還掛著兩團黑黃的眼屎。

秀榮從廚房里傳來聲音:“快來吃飯!吃完了到老九家給小燕去個電話,讓小燕明早上去把燕燕接一下。這個女子沒有出過遠門,我心里還有點不放心。這個慫女子,要走你正大光明地走嘛,還偷偷地走了,難道上還害怕我們拖你的后腿。”

存生為了寬慰秀榮,同時想起燕燕背走了半袋子洋芋,不禁抿著嘴苦笑道:“你說咱們這個瓜慫女子,咋想起來拿半袋子洋芋的?”

秀榮紅著眼眶笑著說:“唉,我那個瓜女子呀!我娃肯定想著拿些洋芋就再不用花錢買了。”

吃罷晚飯,存生兩口子聯系上小燕后再三叮嚀:“你姐姐太沒出過遠門,沒有你在外頭混得靈光,走時身上也沒裝錢,你可要處處抬讓著呢。你們兩個該吃吃該喝喝,錢不夠了就給我們說。我們兩個一天掙死累活,還不是都為了你們三個,只要你們三個好好的比啥都強。你姐姐脾氣犟,有啥話好好說,找不下活或者干得不順心了,她想回來就讓回來,權當出去散了一回心……”

小燕在電話那頭連連答應著,叫秀榮兩口子把心放在肚子里,她一定會照顧好燕燕。

得知燕燕第二天早上到蘭州,小燕特意倒成了夜班,這樣的話,她早上九點就可以下班,白天就可以陪著燕燕。

列車進站大概八點半左右,正是她們盤點交接班的時候。小燕一邊干活一邊聽著車站廣播,她知道燕燕出站肯定先來候車廳找她。

火車按時進站。燕燕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出了站,耳畔還回蕩著火車咣當咣當的行進聲。進了候車大廳,她就在最近的柜臺前打問小燕,碰巧遇見了和小燕同租一室的雪兒。她把燕燕帶到了小燕的柜臺前。小燕正忙著盤點貨物。

燕燕羨慕地看著小燕和同事們一邊忙碌一邊談笑風生。眼前的小燕已經不再是那個動不動就咧著大嘴哭號著去告狀的那個女孩了。大城市的水土比鄉里的水土更養人,小燕比上次回來又圓潤了一些,白皙的臉龐突顯得兩只大眼睛更加炯炯有神。應該是燕燕偏心眼的緣故,同樣的妝容和衣服,燕燕怎么看都覺得小燕比別的姑娘更耐看。小燕的自信和開朗也讓燕燕有了底氣,鄉下人剛進城的那種卑微和拘謹感慢慢地從她心里消散。

下班后,小燕先帶著燕燕來到二樓候車廳給她的一個同事歸還暖水袋。

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小伙雙手叉兜站在醫務室門前,似乎專門在等小燕。兩個人雙目對視,小燕嘴角上揚,臉面微微泛紅,步伐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快走近時,那小伙子先開口問:“這就是你姐吧?你們兩人長得挺像,就是你的臉圓的像個盤子。”說笑間便朝燕燕打了個招呼。

小燕抿著嘴,故意做了個踢踹的動作,笑嗔道:“你早上吃韭菜盒子了吧,咋那么不會說話,直接說我唄,還拐彎抹角干啥呢。給!完璧歸趙!謝謝不用謝!”

小燕把暖水袋一把塞到那小伙手里,隨即轉頭給燕燕做介紹:“姐姐,他叫丁總良,我們都叫他良子,是我們車站醫務室最惹人討厭的一個人。”小燕說罷,乜斜了良子一眼。

良子沒有反駁,瞇著眼睛笑盈盈地看著小燕。

燕燕完全可以確定,眼前這個中等個兒、闊臉大眼睛的帥氣小伙就是小燕上次含沙射影提到的那個同事。從他們彼此的反應來看,他們兩人應該是相互傾慕。趁著他們兩個聊天的功夫,燕燕仔細打量著他們。她覺得良子和小燕的眉眼間有點相似,都屬于濃眉大眼型。燕燕在心里嘀咕:“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夫妻相?”轉瞬間,她又鎮定了下來,“八字還沒一撇呢,我的想象力未免也太豐富了。不過,比起賈洼的那個小伙子,這個小伙子無論從氣質還是長相上都占上風。”

出了火車站,她們姐倆先給家里打電話報了個平安。燕燕把小燕推搡到前面,她不好意思,也沒有勇氣跟父母開口說話。電話那頭,燕燕能清楚地聽到,秀榮不斷地叮嚀小燕,馬上就到臘月里了,天寒地凍的,活肯定不好找。如果找不下合適的活,她想回家就讓她回來,過完年天氣暖和了再上去找活干。

打完電話,小燕帶著燕燕來到火車站旁邊最闊氣的一家牛肉面館,給她們兩個人要了最豪華版的牛肉面套餐。

燕燕邊吃邊嘟噥,嫌小燕太過浪費錢,一頓面花了幾十塊錢。她嘴上這樣說著,心里卻很開心。這是她吃過的最貴的,也是最香的牛肉面。平涼城里可沒有這么講究的牛肉面。她覺得她又見了一回世面。

她們姐倆抬著半袋子洋芋穿過一條人潮擁擠的狹長街道,不知道拐了多少個彎,終于到了小燕的出租房前。穿過昏暗的大門洞進到院里,里面更是暗淡無光,四周加蓋的樓宇籠罩著一個巴掌大的院子,中間還架著一個旋轉的鐵皮樓梯。從出租房里傳來的鍋碗瓢盆聲、電視聲、嬰孩的啼哭聲混雜在一起,使得院子混亂不堪。

走進這個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間,映入眼簾的是靠墻擺放的兩個鐵架子床,中間的晾衣架上掛滿了衣物。靠窗擺著一張桌子,上面堆滿了零食和做飯的調料,還有各種用具。旁邊的木頭支架上放著一個小鍋,煤氣灶接連著桌子下面的一個煤氣罐。

四處打量了一番后,燕燕開玩笑地說:“早知道蘭州的房這么緊缺,我應該把咱們家里的房隨便搬一間拿上來咱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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