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晚會的風波(2)
- 白癡(超值金版)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4532字
- 2014-03-14 09:52:07
對她的盛情歡迎,公爵本來應當說點什么表示答謝,但是他這時目眩神迷、失魂落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看到他這樣,心里很高興。這天晚上,她盛裝艷服,給人留下了非同一般的光彩照人的印象。她拉著他的手,讓他去見客人。快到客廳門口時,公爵忽然停下腳步,非常激動,匆匆向她低語:
“您身上,一切都很完美……甚至您形體消瘦,臉色蒼白,都有一種特別的美……我想象中的您就應該是這樣……我非常想來看您……我……請原諒……”
“不必請求原諒,”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笑道,“一請求原諒就會破壞原有的感覺了。人家說您是個怪人,看來還真說對了。那么說,您認為我是一個完美的人嘍,是嗎?”
“是的。”
“雖然您是個猜謎能手,但是您猜錯了。今天我就會讓您看到,我遠不是一個完美的人……”
她把公爵介紹給了來賓,其中,絕大部分來賓已經認識他。托茨基立刻說了幾句客套話。大家似乎略微活躍了些,一下子又說又笑起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讓公爵坐到自己身旁。
“但是,公爵的光臨究竟有什么令人驚奇的地方呢?”費爾特申闊大聲說,聲音比誰都大,“很清楚,這事本身就說明了一切。”
“太清楚了,事情本身太說明問題了,”一直沉默不語的加納突然地接口道,“自從今天上午公爵在伊凡·費道洛維奇的桌上頭一次看到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的照片那一剎那起,我就不住地在觀察他。我記得很清楚,而且當時就想到了這一點,現在則完全深信不疑,順便說一句,對于這點,公爵自己也向我承認過。”
加納在說這一長串話時,神情異常嚴肅,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甚至神態壓抑,這使人感到有點納悶。
“我沒有向您承認過,”公爵的臉紅了,答道,“我只是回答了您的問題。”
“棒,太棒了!”費爾特申闊激動地叫道,“您至少說的是實話,既繞開了問題,又說了事實。”
大家全都大笑起來。
“您別嚷嚷,費爾特申闊。”波奇成特別反感地向他低聲道。
“公爵,我可沒想到您還會干出這樣的豐功偉績,”伊凡·費道洛維奇說,“您知道,這套本領對誰合適嗎?我還認為您只會坐而論道呢!好一位溫文爾雅、不動聲色的正人君子!”
“公爵無意中開了個玩笑,就像天真的少女一樣滿臉通紅,由此可以斷定,他是一位高尚的青年,胸有鴻鵠之志。”一位沒牙的直到現在都沒有說話的七十歲的小老頭,也就是那位教師,突然地而且完全出乎意外地說道,或者不如說,因為牙齒掉光了,含糊不清地說道。對于這個老頭,大家都沒想到他會發言,還以為他今天晚上是不會開口的了。聽他說完,大家笑得更厲害了。小老頭大概以為人家在笑他說的俏皮話,因此望著大家,也拉開嘴,大笑起來,可是笑著笑著便劇烈地咳嗆起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立刻上前問長問短,親吻他,吩咐給他再端杯茶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不知道為什么非常喜歡這些古里古怪的老頭和老太,甚至瘋教徒。她向一名進來的女仆要了件短斗篷,裹緊在身上,又吩咐再往壁爐里添點柴火。她問現在幾點鐘了,女仆答道,已經十點半了。
“各位,你們要不要來點香檳,”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突然邀請大家喝酒,“我已經準備下了。也許喝點香檳,你們的情緒會更愉快些。請別客氣!”
請大家喝酒,特別是用這種隨便的口氣,而且出自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之口,大家覺得很奇怪。大家知道,她過去舉行晚會總是一本正經的。總之,晚會漸漸變得熱鬧起來,但又跟往常不同。然而,大家也不反對喝酒,首先,將軍領頭,接著是那位麻利的太太、小老頭、費爾特申闊,在他們之后則是大家伙一起舉起酒杯。托茨基也拿起自己的酒杯,希望用酒來協調一下即將來臨的新調子,并盡可能賦予這調子以一種輕松愉快的玩笑的性質。只有加納滴酒未沾。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今晚行為異常,有時候心血來潮,變化莫測,她也拿起酒來,宣布她今晚要喝三大杯,她一會兒歇斯底里地、無緣無故地大笑,一會兒又一言不發,臉色憂郁,若有所思……對此,大家都不清楚到底是為什么。一些人疑心她是否得了熱病,最后大家才開始發現,好像她在等待什么,常常抬起頭來看鐘,顯得十分焦躁和心不在焉。
“您好像有點兒冷吧?”那位麻利的太太問道。
“不是有點兒,而是很厲害,所以我才裹上了斗篷。”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回答,她的臉色果然變得更蒼白了,好像還不時強忍著身上劇烈的顫抖。
大家開始坐立不安,驚慌起來。
“我們是不是應該讓女主人稍事休息一下呢?”托茨基望了望伊凡·費道洛維奇,第一個提出意見。
“沒有這個必要,各位!我請各位坐下。你們光臨我這兒,特別在今天對我非常必要。”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忽然執拗地、別有深意地宣布道。因為差不多全體來賓都知道,今天晚上要作出十分重要的決定,所以她這句話的分量就顯得異乎尋常了。將軍和托茨基再一次交換了一下眼色。加納則好像抽風似的動彈了一下。
“最好玩點什么小游戲。”那位麻利的太太說。
“我知道一樣妙不可言的新游戲,”費爾特申闊接口道,“這游戲起碼在上流社會只玩過一次,而且還沒玩成功。”
“什么游戲?”麻利的太太問道。
“有一次,我們幾個人聚在一起,當然,喝了點酒,忽然有人提議,讓我們在座的每人即興講一段與自己有關的故事,但是這故事必須是他捫心自問,他認為是他這一生干過的最壞的事,但是必須誠實,最主要是誠實,不許說謊!”
“這真是個怪主意。”將軍說。
“越怪越好嘛,大人。”
“這主意也太可笑了,”托茨基說,“不過,不難理解,可以別出心裁,自吹自擂嘛。”
“也許,要的就是這股勁兒,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
“玩這樣的游戲只會使人哭,不會使人笑。”麻利的太太說。
“玩這游戲,是完全不可能的,也是荒唐的。”波奇成說。
“這一回玩成功了嗎?”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問。
“問題就在這里,沒玩成功,結果糟透了,每人倒確實說了一段故事,許多人說的是真話,你們想,有些人還很樂意講,可是后來大家都覺得很難為情,受不了。不過,整個說來,大家玩得很開心,別有風趣。”
“真的,這主意不錯嘛!”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突然興味盎然地說道,“真的,不妨試試嘛,各位!好像我們的確有點不開心。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同意講點什么……講點這一類……自然,要他本人同意,完全出于自愿,好不好?也許,我們受得了呢,起碼非常有趣,別有一番感覺吧……”
“一個絕妙的主意!”費爾特申闊接口道,“不過太太們例外,讓男的先講,像那回一樣,用抽簽的辦法!一定要,一定要抽簽!有人實在不愿意,自然就免了,不過這樣就太不給面子了!好,各位,請把你們寫的簽拿到我這里來,放在帽子里,由公爵抽簽。題目非常簡單,講一件自己畢生所做的最壞的事,這太容易了,各位!你們會立刻看到的。如果有誰忘了,我會立刻提醒他!”
這個主意誰也不喜歡。一些人皺起眉頭,另一些人狡猾地微笑。還有些人則表示反對,但不很堅決,比如伊凡·費道洛維奇,他不愿意使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掃興,因為他看到這個怪主意使她非常感興趣。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的任何愿望,只要一說出來,即使這愿望非常刁鉆古怪,而且對她沒有一點意義,她也要堅持到底,誰也攔不住,怎么求她也沒有用。而現在她好似發了歇斯底里,來回走,像抽風似的大笑不止,特別是取笑驚慌不安的托茨基所持的反對態度。她那烏黑的眼珠閃著光,蒼白的臉蛋上堆起了紅暈。某些客人臉上的無精打采和厭惡神情,反倒更燃起了她以此嘲弄某些人的愿望,也許她欣賞的正是這一主意的厚顏無恥和殘酷無情。有些人以為她這樣做肯定別有用意。然而大家還是同意了,無論如何,這很有趣,對許多人還非常有誘惑力。費爾特申闊跑前跑后,比誰都忙。
“要是有些事……當著女士的面,沒法開口,怎么辦?”那個一直沉默寡言的青年,膽怯地問。
“您不說這事不就得了,不講它,丑事也少不了,”費爾特申闊回答,“哎呀,您這小伙子!”
“可是我不知道我干過的事情里哪件最壞,怎么辦?”那位麻利的太太插嘴道。
“女士們可以免講,”費爾特申闊重新申明了一下,“但只是免除而已,如果自己一時興起,愿意講,很歡迎。至于男人,實在不愿意,也可以不講。”
“又怎么來證明我不是撒謊呢?”加納問道,“如果我不說實話,這游戲也就完全失去了意義。誰會不撒謊呢?任何人都會撒謊的,一定會撒謊。”
“即使有人撒謊,聽他撒謊也蠻有意思嘛。至于您,加涅奇卡,倒不必特別擔心您會撒謊,因為您即使不說,大家對您最卑劣的行為也了如指掌。現在各位要想的倒是,”費爾特申闊突然興致勃勃地叫道,“要想的倒是,說過這些故事后,比如明天,我們有何臉面再彼此相見?”
“難道當真要這樣做?難道這樣做當真是嚴肅的嗎?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托茨基很嚴肅地問道。
“怕狼就別進樹林!”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嘲笑道。
“但是,我倒要請問,費爾特申闊先生,難道這樣做當真能成為什么游戲嗎?”托茨基越來越不放心,接著問道,“我敢保證,玩這類游戲永遠不會成功,您自己不也說已經失敗過一次嗎?”
“怎么失敗了?我上回就講了偷三個盧布的事,一咬牙不也就講出來了!”
“就算這樣吧。但是您要說得像真的一樣,還得讓別人相信,就不大可能了。剛才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說得非常對,只要聽出一丁點虛假,這游戲就完全失去了意義。即使說真話,也純屬偶然,即趣味十分低劣,想要別出心裁地自吹自擂,但是,這樣做,在這里是不可思議的,也非常不體面。”
“您真是一位老謀深算、工于心計的人,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連我都服了您了!”費爾特申闊叫道,“各位想想,按照他的說法,我講自己偷錢的事,不可能講得像真的一樣,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想借此委婉地暗示,我是不可能當真去偷人家的錢的(因為這事公開說出來是不體面的),雖然,也許,他私下里完全相信,我費爾特申闊偷錢是完全可能的!但是閑話少說,各位,言歸正傳,大家的簽都收上來了,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您也把自己那張簽放進去了,如此看來,沒有人反對這項游戲。公爵,您抽吧!”
公爵默默地把手伸進帽子,抽出的第一張簽是費爾特申闊的,第二張是波奇成的,第三張是將軍的,第四張是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第五張是他自己的,第六張是加納的,等等。女士們沒有把簽放進去。
“噢!上帝,真倒霉!”費爾特申闊叫道,“我還以為,第一名是公爵,第二名就該是將軍了。但是,謝謝上帝,起碼伊凡·費道洛維奇在我后頭,我也就得識相地心安理得了。嗯,各位,我當然應該做一個好榜樣,但是眼下我感到十分遺憾的是,我太渺小了,也太平凡了,甚至我的官也是最低的,唉,我費爾特申闊做了什么卑鄙下流的事又有什么有趣的呢?那么,我做了最壞的事是什么呢?這就是無所適從了。要不就講那個偷錢的事吧,為了讓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相信,一個人不是賊,也會偷東西。”
“費爾特申闊先生,您使我漸漸相信,雖然沒人問您,如果您能講出自己的下流行為,確實能使人感到一種陶醉般的樂趣,不過,請原諒,費爾特申闊先生。”
“開始吧,費爾特申闊,您的廢話太多了,一嘮叨就沒完!”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惱怒而又不耐煩地說道。
大家發現,她剛才一陣發作和大笑不止以后,現在又突然地變得陰沉、嘮嘮叨叨和愛生氣了,但是她仍舊執拗地,專橫地堅持玩這種令人難堪的游戲。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痛苦已極。可是,伊凡·費道洛維奇卻居然若無其事地坐在那里喝香檳。甚至可能在考慮輪到他講時他到底講什么……看到這情景,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就更惱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