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項塔蘭
- (澳大利亞)格里高利·大衛·羅伯茲
- 20947字
- 2020-08-24 10:29:06
她一如平常時間走進利奧波德,在我附近的桌旁停下,跟朋友講起話。這個時候,我再度思索著該用什么言語,形容她綠色眼睛所散發出的葉狀光輝。我想起葉子和蛋白石,想起島嶼周邊海域溫暖的淺水區。但卡拉眼中那靈動的翠綠色更為柔和、更加溫柔,且被瞳孔周圍如向日葵的金色光芒照得熠熠生輝。最后我終于找到那顏色,在自然界中找到與她美麗眼眸完美匹配的綠,但那已是在利奧波德那晚之后好幾個月的事了。奇怪而令人費解的是,我竟然沒告訴她。如今,我真悔恨,悔恨當初沒告訴她。
過去的事永遠映照在兩面鏡子上:一面是明鏡,映照已說過的話、已做過的事;一面是暗鏡,映照許許多多未做的事或未說的話。如今我后悔沒在一開始時,沒在認識她的頭幾個星期時,甚至沒在那個晚上就告訴她……我喜歡她。
與她有關的事物,我無一不喜歡。我喜歡她以瑞士腔美語唱出的赫爾維西亞歌曲,喜歡她惱怒時,以拇指和食指將頭發慢慢推到后面的樣子。我喜歡她聊天時的犀利聰慧,經過所喜歡的人或坐在他們旁邊時,她自在、輕柔地觸碰他們的樣子。我喜歡她允許我目不轉睛地凝視她,直到她覺得不自在,卻仍面露微笑以淡化尷尬,而不將目光移開的樣子。
她以那眼神直視世界,以那目光壓倒世界,我喜歡她這一點,因為那時候我不喜歡這世界。這世界欲置我于死地或捉我入牢籠。這世界想把我捉回我逃脫的那所監獄,在那里,那些穿著獄警制服、領薪水做正事的家伙,曾把我拴在墻上踢,直到我斷了骨頭。或許這世界這樣做有正當的理由。或許那是我應得的。但有人說,壓制反而讓某些男人心生反抗,而我一生時時刻刻都在反抗這世界。
這世界和我格格不入,在初認識的頭幾個月里,卡拉這么告訴我。她說,這世界一直想讓我重新歸順,但徒勞無功。我想我完全不是那種寬容的人。而從一開始,我就在她身上看到這種特質。從第一分鐘開始我就知道她跟我多么相似。我知道她有著近乎殘暴的決心,有著近乎殘酷的勇氣,有著極度渴望人愛的孤單。我全知道,但我一句話也沒說。我沒告訴她我有多喜歡她。逃獄后最開始幾年,我變得麻木,人生的種種苦難轟得我身心俱疲。我的心走過無聲的深淵。沒有人、沒有東西能傷我,沒有人、沒有東西能讓我快樂。我變得堅強,但對男人來說,這大概是最悲哀的事。
“你快變成這里的常客了。”她揶揄道,在我桌邊坐下時,用手弄亂我的頭發。
我喜歡她這樣,那意味著她對我已有精確的觀察,她知道我不會生氣。那時候我三十歲,長得丑,比一般人高,厚胸寬肩粗臂膀。很少有人弄亂我的頭發。
“是啊,我想是。”
“你又跟著普拉巴克四處游玩了?今天去了哪里?”
“他帶我去看了象島石窟。”
“很漂亮的地方。”她低聲說,眼睛望著我,但另有心事,“有機會的話,應該去這個邦北部的阿旃陀石窟、愛羅拉石窟去看看。我在阿旃陀的一個石窟里待過一夜,是我老板帶我去的。”
“你老板?”
“對啊,我老板。”
“你老板是歐洲人,還是印度人?”
“其實都不是。”
“談談他是什么樣的人。”
“為什么?”她問,直直瞪著我,面帶不悅。
我只是想聊聊,想盡可能把她留在身邊,跟我講話,沒想到她卻回了這么突兀的一句,有著提防的味道。
“沒什么,”我笑著回答,“只是好奇在這里如何找到工作、如何賺錢,就這樣而已。”
“哦,我在五年前遇見他,在長途飛行航班上。”她說,看著雙手,神態似乎回復輕松,“我們在蘇黎世搭上同一班飛機。我要飛往新加坡,但抵達孟買時,他已說服我跟著他下飛機,替他工作。到石窟那趟旅行……有點特別。他不知是通過什么辦法,跟有關當局安排好那趟行程,我跟著他去那里,那一晚在一個大石窟里住,石窟里滿是石雕佛像,還有上千只吱吱叫的蝙蝠。我很安全。他派了一名貼身守衛守在石窟外。但那是一次很不可思議、很奇特的經驗。那真的幫我……看清事情。有時人得用適切的方式將自己的心打碎,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
我不清楚她話中的意思,但她停下來,希望我有所回應時,我裝懂,點了頭。
“打碎自己的心之后,人就會有所體悟,或者說你能感受到全新的東西,”她說,“那是唯有如此才能領會或感受到的東西。而我,在那晚之后,知道在印度以外的地方,我絕不會再有那種感覺了。我知道那種感覺,但無法解釋,不知怎的,我就是覺得自己像回到了家,溫暖而安全。而且,嗯,我現在仍在這里……”
“他做哪一行?”
“什么?”
“你老板,他做什么的?”
“進口,”她說,“和出口。”
她陷入沉默,轉頭掃視其他桌子。
“想家嗎?”
“我家?”
“噢,我是說你的另一個家。你沒想過瑞士的家鄉嗎?”
“從某方面來說,我是想過。我來自巴塞爾,你去過那里嗎?”
“沒有,我沒去過歐洲。”
“噢,那你該去,去時一定要去巴塞爾看看。你知道嗎,那是個非常歐洲的城市。萊茵河貫穿巴塞爾,把它分成大巴塞爾和小巴塞爾,兩邊的風格和人情大不相同,就好像同時住在兩個城市里。我曾經很中意這點,而且它就位于三個國家交會處,徒步就可以跨過邊界進入德國和法國。只要離開這城市幾公里,你就可以在法國吃早餐,吃法國長棍面包配咖啡,在瑞士吃午餐,在德國吃晚餐。我懷念瑞士,更懷念巴塞爾。”
她停下來歇口氣,抬起頭,隔著沒上睫毛膏的柔軟睫毛看著我。
“抱歉,幫你上了一堂地理課。”
“哪里,沒有啦,請繼續說,很有意思。”
“你知道的,”她說得很慢,“我喜歡你,林。”
她熱情的綠色眼睛直盯著我。我覺得臉微微發燙,不是因為難為情,而是因為慚愧,慚愧她竟然把“我喜歡你”說得這么輕松,慚愧我不敢跟她說這句話。
“你喜歡我?”我問,努力想表現出隨意問問的樣子。我看她緊閉雙唇,淺淺微笑。
“沒錯,你是個好聽眾。那很危險,因為那是令人難以抗拒的。有人傾聽,真心誠意地傾聽,是這世上第二難得的事。”
“那第一難得的事呢?”
“大家都知道。世上第一難得的是權力。”
“噢,是嗎?”我問,放聲大笑,“那性呢?”
“算不上。除了出于生理需求,性終究是為了權力。那才是人這么汲汲于追求性的原因。”
我再度大笑:“那愛呢?許多人說愛是世上最難得的東西,而不是權力。”
“他們錯了,”她說得簡潔有力,“愛與權力相斥,因此我們才會這么害怕愛。”
“卡拉,我的大姐,你在說什么!”狄迪耶·利瓦伊加入我們,在卡拉身旁坐下,“我不得不下個結論,你對我們林兄居心不良。”
“你又沒聽到我們在說什么!”她叱責道。
“不需要聽到,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你說了什么。你在跟他說你那些謎一般的理論,搞得他暈頭轉向。卡拉,你忘了我太了解你了。來,林,我們會立刻治好你!”
他對著一名紅衣侍者大喊“四號”,那男子制服的胸前口袋上印了數字“4”。“嘿!Char number(四號)!給我來瓶啤酒!卡拉,你要什么?咖啡?噢,四號!Ek coffee aur.Jaldi karo!(一杯咖啡。快!)”
狄迪耶·利瓦伊只有三十五歲,但臉上已滿是橫肉和深深的皺紋。他的臉部臃腫,透著憂愁,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了許多。因為氣候潮濕,他總是穿著寬松的帆布長褲、粗斜紋棉襯衫、起皺的灰色毛料運動外套。他濃密卷曲的黑發似乎永遠和他的衣領上緣齊平,一如他疲倦臉龐上的胡子楂,看上去總像是至少三天沒刮一樣。他的英語口音很重,用英語挑釁、批評人時帶著冷冷的惡毒,不管對方是熟人還是陌生人,都一樣。有人討厭他的粗魯和愛教訓人,但還是忍著,因為他常常很有用處,且偶爾還不可或缺。他熟門熟路,從手槍、寶石到最上等的泰國白色海洛因,不管是哪種東西,他都知道在這城市的哪個地方可以買到或脫手。而且,誠如他有時所吹噓的,只要價錢合理,只要不致嚴重危害個人舒適和安全,他幾乎無所不為。
“我們在談人們對世上最難得的東西有不同的看法,”卡拉說,“但我沒必要問你怎么想。”
“你會說我心目中最難得的東西是錢,”他懶洋洋地說道,“而我們倆的看法其實都沒錯。凡是精神正常、理性的人,終有一天會領悟到,錢幾乎代表一切。從長遠的歷史來看,那些偉大原則和高貴道德都很有道理,但每天都要實際地過日子,是錢讓人得以把日子過下去,人因為缺錢才不斷努力。林,你呢?你怎么說?”
“他還沒發表高論,而你一來攪和,他更沒有機會說。”
“現在大家扯平啦,卡拉。說說看,林,我很想知道。”
“哦,如果你堅持的話,我要說是自由。”
“做什么的自由?”他問,說到最后一個字時微微發笑。
“我不知道,或許就是說‘不’的自由。有了那種程度的自由,其實就夠了。”
啤酒、咖啡送來。侍者把飲料往桌上重重一放,非常粗魯無禮。那時候,孟買的商店、飯店、餐廳的服務,不再是迷人或討好人的殷勤有禮,反倒變成唐突與敵視的粗魯。利奧波德侍者的差勁態度遠近馳名。卡拉曾說,那是全世界我最喜歡去的地方,因為會被當作糞土般看待。
“喝一杯!”狄迪耶舉起酒杯與我的酒杯相碰,“敬自由……喝酒的自由!Salut(干)!”
他把高杯子里的酒喝了一大半,張開嘴大聲舒口氣,很是滿足,接著把剩下的喝光。他替自己再倒了一杯,就在這時,又有兩個人加入,坐在卡拉和我之間。一男一女,男的是個膚色黝黑、面帶憂思、營養不良的年輕人,他表情抑郁、不茍言笑,是個西班牙人,名叫莫德納,從事與法國、意大利、非洲游客的黑市買賣。他的同伴是個身材修長而貌美的德裔妓女,名叫烏拉,她接受他當她的男朋友已有一段時間。
“哈,莫德納,你來得正好,下一輪酒就讓你請。”狄迪耶叫道,伸手越過卡拉,拍打他的肩膀,“可以的話,我要一杯威士忌蘇打水。”
這個較矮的男子被這一拍,立刻往后縮,面露不悅,但還是把侍者叫到他身邊,點了飲料。烏拉跟卡拉講話時夾雜著德語、英語,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但因此蓋住她談話里最精彩的部分。“我怎么想得到,na?我怎么可能知道他是個Spinner(胡說八道的人)?十足地verrückt(瘋狂)。我告訴你,一開始,他就只是直直盯著我。說不定你會認為那是個跡象?”
“或許,他盯著人看有點太久了。Na ja(那好吧),在房間十分鐘,er wollte auf der Klamotten kommen(他想射在我衣服上),在我最好的衣服上!我跟他扭打,才保住我的衣服,der Sprintficker(媽的)!Spritzen wollte er(他想射),在我整件衣服上!Gibt's ja nicht(結果沒射)。后來,我去浴室吸了點可卡因,回來后發現da? er seinen Schwanz ganz tief in einer meiner Schuhe hat(他的屌竟然深深插入我的一只鞋里)!你說怎么會有這種事?在我鞋子里!Nicht zu fassen(真是無法理解)!”
“看開點,”卡拉和顏悅色地說,“瘋子總知道怎么找到你,烏拉。”
“Ja,leider(是啊,真遺憾)。我能說什么?老是被瘋子愛上。”
“別聽她的,我親愛的烏拉,”狄迪耶安慰她,“男女間相處得好,有許多是建立在瘋狂上。甚至,每段相處得好的男女關系,都是建立在瘋狂上!”
“狄迪耶,”烏拉嘆口氣,說出他的名字時帶著特別甜美的笑,“我有請你他媽的開口嗎?”
“沒有!”他笑笑,“但我原諒你這個錯。大姐,這類事情,在我們之間,一向不用明示,彼此心知肚明。”
威士忌送來,四小瓶,侍者拿起用鏈條吊在皮帶上的銅質開瓶器,撬開兩瓶蘇打水的蓋子。他任由蓋子彈落桌子,掉落地面,然后拿起臟抹布唰唰擦抹濕答答的桌面,水花四濺,逼得我們左閃右躲。
兩名男子從餐廳里的不同地方走近我們的桌子,一個跟狄迪耶談起話,另一個跟莫德納說起話。烏拉趁這空當靠向我。她從桌子底下塞了東西到我手里,感覺像是一小捆紙鈔,眼睛向我示意,要我裝作沒事。她跟我講話時,我趕緊把紙鈔塞進口袋,看都沒看。
“你決定要在這里待多久了嗎?”她問。
“還沒,不急。”
“有沒有人在某地等你,或等著你去見她?”烏拉問,堆起風騷的笑容,那笑容很老練,但沒有感情。賣弄風騷已是她的習慣。她對客人、朋友、侍者,甚至她擺明不喜歡的狄迪耶,都擺出這副笑容。事實上,她對所有人都是如此,包括她的愛人莫德納。接下來的年月里,我聽到不少人批評烏拉是個騷貨,有些人說得很難聽。我不贊同他們。跟她混熟之后,我覺得她到處賣弄風騷,是因為那是她所知道的唯一一種表達親切的方式。她借此表達和善,借此確保別人對她和善,尤其是男人。她深信這世間不夠和善,而且不止一次如此表示過。那不是深刻的感覺,不是深奧的想法,但就此事來說,那不是什么錯事,而且不傷人。不管怎樣,她很漂亮,笑容討人喜歡。
“沒有,”我撒謊,“沒有人等我,我沒要去見什么人。”
“你完全沒有,wie soll ich das sagen(我該怎么說),計劃?沒有任何打算?”
“也不能這么說。我要寫本書,正在做研究。”
自逃獄以來,我已學到,跟人透露局部事實——我是個作家——給了我管用又可變通的借口。那夠含糊,當我一旦多盤桓數日或倉促離去,也不致讓人起疑;而做研究這字眼則夠籠統,讓我可以順理成章打聽我有時得查明的某些事情,例如交通、旅行和取得假證件等問題。此外,這借口讓我得以保有某種程度的隱私:光是放話說要講講我正在進行的工作,通常就能讓想要打探我生活的人打退堂鼓,只有那些好奇到無可救藥的人才不死心。
我曾經是作家。在澳大利亞時,我二十出頭就在寫作了。當我婚姻破裂,失去女兒的監護權,把人生葬送在毒品、犯罪、入獄、逃獄中時,我才剛出版第一部作品,正要在文壇揚名立萬。即使在逃亡中,寫作仍是我每日的習慣,仍是我例行作息的一部分。即使在利奧波德酒吧,我口袋里仍然塞滿了草草寫在紙巾、收據和紙片上的札記。
我從未停止寫作,不管人在何處,不管處境如何,我都沒改變這習慣。初來孟買那幾個月的生活,我之所以能記得這么清楚,就是因為我一有時間獨處,就寫下我對那些新朋友的看法,還有跟他們交談的內容。寫作是保住我性命的功臣之一,每日將生活點滴形諸文字,天天如此訓練,如此化繁為簡,有助于我克服羞愧和隨之而來的絕望。
“哎,Scheisse(媽的),我看不出孟買有什么好寫的,這地方一無是處,ja(對吧)?我朋友莉薩說,他們造出‘pits(鬼地方)’這個詞時,心里想的就是這里。我覺得很貼切。可以的話,你應該去寫別的地方,像是拉賈斯坦,聽說那里不賴。”
“她說得沒錯,林,”卡拉補充,“這里不是印度。這里有來自印度各地的人,但這里不像印度。孟買是個自成一體的世界,真正的印度不在這里。”
“不在這里?”
“在別的地方,在光線照不到的地方。”
“我想你說得沒錯。”我答,微笑表示欣賞這措辭,“但到目前為止,我喜歡這里。我喜歡大城市,而這里是世界第三大城。”
“你說話的調調越來越像你的導游,”卡拉開玩笑說,“我覺得,普拉巴克可能把你教育得太成功了。”
“我想是吧,兩個星期下來,他每天塞給我許多精確的數據。就一個七歲輟學、在孟買街上自己學會讀寫的人來說,他實在很不簡單。”
“什么精確的數據?”烏拉問。
“嗯,例如,孟買人口官方數據是一千一百萬,但普拉布說,從事非法買賣的人更了解實際的人口數,他們估計有一千三百萬至一千五百萬。而且,這里的人每天用兩百種方言和語言在交談。兩百種,真夠嚇人!孟買就像是世界的中心。”
仿佛為了呼應這段有關語言的談話,烏拉跟卡拉說話時速度很快,且刻意用德語。莫德納示意離開,烏拉站起身,收拾錢包和香煙。這位不茍言笑的西班牙人不發一語地離開餐桌,走向通往街上的開放式拱道。
“我找到工作了。”烏拉當著眾人說,嘟起嘴,顯得很迷人,“明天見,卡拉。十一點左右,ja?林,如果你明晚也在,也許我們能一起吃晚飯?我很期待。拜!Tschus(再見)!”
她跟在莫德納身后出去,酒吧里許多男人色瞇瞇地盯著她。狄迪耶趁機跑到別桌找幾個熟人,剩下卡拉和我。
“她不會的,你要知道。”
“不會什么?”
“她明晚不會和你一起吃飯,那是她的一貫作風。”
“我知道。”我咧嘴而笑。
“你喜歡她,是不是?”
“是啊,我喜歡。怎樣,你覺得很有趣?”
“從某方面來看是。她也喜歡你。”
她停住不語,我想她是打算解釋她的觀點,沒想到她再度開口時,卻改變了話題。
“她給了你一些錢,美元。她用德語跟我說了,以免莫德納知道。你應該把錢給我,她會在明天十一點時找我拿。”
“好,現在就給你?”
“不,不要在這里給我。我得走了,等下有約。大概一小時后我會回來,可以等我到那時候嗎?或者你再回來,到時候跟我碰面?你可以送我回家——如果你愿意的話。”
“行,我到時會在。”
她起身離開,我也起身,替她把椅子往后拉。她對我淺淺一笑,一邊眉毛揚起,帶著嘲諷或譏笑,或兩者都有。
“我之前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你真的該離開孟買。”
我看著她走出店門,跨進私人出租車后座。那車顯然早已在門外等候。乳白色的車子慢慢駛進夜間緩緩移動的車流,前座乘客的車窗伸出一只男人的手,粗手指上握著一串綠色念珠。他向行人一揮,要他們讓開。
又是孤家寡人。我坐下,把椅背往后靠著墻壁,讓自己被利奧波德酒吧的活動和店里喧囂的客人包圍。
利奧波德是科拉巴最大的酒吧和餐廳,也是孟買較大的酒吧和餐廳之一。一樓臨街的長方形店面和其他四家餐廳一樣寬,靠兩座金屬門進出,金屬門往上卷,收進木拱里,讓店里的客人能飽覽科茲威路——科拉巴最繁華、最繽紛的街道。二樓是較不顯眼且有空調的小酒吧,由數根粗壯的圓柱支撐;一樓則由這些圓柱區隔成幾個差不多大的區域,許多餐桌圍著圓柱集中擺置。柱上和許多空白墻面上有鏡子,為這酒吧增添了吸引顧客的一大特色:讓他們能夠小心翼翼,甚至完全不為人知地打量及欣賞其他人,或向其他人拋媚眼。對許多客人而言,看著自己的影像同時映現在兩面或多面鏡子上,乃是人生一大樂事。利奧波德是讓人們來看人、被人看,還有看著自己被別人注視的地方。
那里大概有三十張桌子,每張桌面都是印度的熏珍珠大理石材質,搭配至少四張雪松木椅子。卡拉常戲稱那些椅子是六十分鐘椅,因為坐起來很不舒服,讓客人坐不到一小時就想走人。挑高的天花板上有許多大吊扇在嗡嗡運轉,讓白色的鐘擺形玻璃吊燈也跟著緩緩晃動。上了漆的墻壁、門窗與鏡子的四周,都鑲了桃花心木飾條。甜點和果汁用了多種水果,包括巴婆果(paw paw)、木瓜、番荔枝、橙、葡萄、西瓜、香蕉、柳橙與四種當令杧果。某面墻上整面陳列了這些水果,琳瑯滿目,美不勝收。硬柚木的大柜臺像帆船的橋樓,坐落在忙碌的餐廳里。柜臺后面可見到忙進忙出的侍者和蒸騰的炊煮熱氣,再里面是一條狹長的走道,偶爾可見到忙得不可開交的廚房一角。
凡是走過寬大的拱門,進入利奧波德這個由燈光、色彩、大量木質鑲條構成的小小天地者,無不驚艷于它雖已褪色卻仍華麗的優雅。但它最美麗絕倫之處,只有最卑微的工人才有幸欣賞,因為只有在酒吧打烊、清潔工在每天早上搬走桌椅時,地板的美麗才會展露出來。地板上精細復雜的瓷磚圖案仿自北印度某宮殿的地板圖案,黑色、奶油色、褐色的六角形,從中央光芒四射的旭日往外輻射。因此,為王公而設計的鋪砌圖案,只向清潔工——這城里最窮、最逆來順受的工人——偷偷展露其無與倫比的奢華,而專注于炫目鏡中映影的游客則無緣一窺其美麗。
每天早上開張,地板清理干凈后,利奧波德難得有冷清的一小時,成為這熙熙攘攘城市里的寧靜綠洲。從那之后直到午夜打烊,它總是高朋滿座。客人來自全球上百個國家,許多當地人,包括外籍僑民和印度人,從城里各角落來這里做買賣。買賣的東西從毒品、貨幣、護照、黃金、性,到無形但同樣有利可圖的影響力,應有盡有。所謂的影響力,指的是臺面下的賄賂、包庇。在印度,許多會面、升遷和合約都是靠賄賂、包庇促成的。
利奧波德是非官方的免稅區,與科拉巴警局隔著一條熱鬧的大街,正面相對。向來很有效率的警察,對店里的勾當卻全然視而不見。
但是一個奇特的二元對立法則卻施行于樓下與樓上、餐廳內與餐廳外,且支配在該處所進行的所有交易。印度妓女戴著茉莉花環,裹著綴有珠子的紗麗,一身圓滾滾,不準進入樓下酒吧,只能在樓上酒吧陪客人。歐洲妓女只準坐在樓下酒吧,撩撥桌邊的男人,或干脆在街上拉客。酒吧內可公開談論毒品和其他違禁品的交易,但實際貨品交易只能在酒吧外。常可見到買賣雙方談妥價錢,走出店外,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然后走回酒吧,坐回原桌。即使是官員和居間關說者也受這些不成文規則的約束:在樓上酒吧陰暗隔間談妥的協議,卻要在人行道上握手、交錢后,才算真正搞定。這樣就不會有非議,說人們是在利奧波德酒吧內收受賄賂或行賄。
區隔、連接合法與非法活動的細微規則,再沒有什么地方比這里定得更巧妙,但這些規則并非利奧波德的多元小社會所獨有。路邊攤上的小販,大剌剌販賣名牌仿冒品;停在路邊的出租車司機收受小費,對后座發生的不法或違禁情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對街警局賣力工作的警察,其中有些人付了高額的賄賂,才能取得這個市中心的肥缺。
在利奧波德連續坐了幾晚,傾聽周邊桌子客人的談話后,我聽到許多外國人和印度人抱怨孟買貪腐橫行,公共領域和商業領域無處不貪。在這城市待了短短幾星期后,我就知道這些控訴往往有其道理,而且真有其事。但世上哪個國家沒有貪腐?哪個體制沒有不當使用金錢的事情?有權有勢的精英人士借由打點回扣,借由在最盛大的群眾大會上捐助競選資金,圖謀自己的事業和野心。有錢人都比窮人長壽、健康,不管哪里都一樣。
不正當的賄賂和正當的賄賂,兩者不同,狄迪耶曾經這么告訴我。不正當的賄賂,每個國家都一樣,但正當的賄賂,是印度的特產。他說這話時,我會心一笑,因為我知道他的意思。印度是公開的,印度是坦率的。從到印度的第一天,我就很欣賞這點。我的本能不是去批評。在這個我漸漸喜歡上的城市里,我的本能是去觀察、去融入,并樂在其中。在接下來的年月里,我的自由,甚至我的性命,就靠著印度人愿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作風才得以保住。但那時我還沒體會到這點。
“怎么,獨自一人?”狄迪耶倒抽一口氣,回到我桌邊,“C'est trop(太過分了)!老哥,你難道不曉得,孤單一人在這里是有點討人厭的事?我還得告訴你,討人厭是我的特權。來,喝一杯。”
他在我旁邊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叫來侍者加點飲料。幾個星期以來,我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在利奧波德跟他說上話,但我們倆從未單獨相處。他決定在烏拉、卡拉或別的朋友回來之前,先過來跟我同桌的舉動,叫我嚇了一跳。這微微表示了接納,我感激在心。
他不停用手指敲桌面,直到威士忌送來。他大口喝掉半杯,輕松下來后,轉頭對我瞇眼一笑。
“你在想事情。”
“我在想利奧波德這家店,眼睛四處看,想看個仔細。”
“這里很糟,”他嘆口氣,搖搖他長著濃密鬈發的頭,“我受不了自己居然這么喜歡來這里。”兩名男子朝我們走來,引起狄迪耶的注意。他們穿著在腳踝束口的寬松長褲,袖子與下擺都長及大腿的襯衫,外面套著深綠色背心。他們向他點頭,他則回以燦爛的笑容并揮手,然后他們加入離我們不遠的另一桌。
“危險人物。”狄迪耶低聲說,眼睛盯著他們背后,臉上仍帶著笑容,“阿富汗人。拉菲克,小個子那個,過去搞書的黑市買賣。”
“書?”
“就是護照。過去,他曾是老大,呼風喚雨的人物。現在,他搞巴基斯坦境內的赤砂海洛因生意。他靠赤砂賺了不少錢,但很怨恨失去了書的生意。在爭奪地盤時死了一些人,其中大部分是他的人馬。”
照理他們不可能聽到我們說話。但就在這時,那兩個坐著的阿富汗人轉身,盯著我們,一臉兇惡、嚴肅,好像在回應狄迪耶講的話。跟他們同桌的另一個人彎身靠近他們,跟他們講話。那人指著狄迪耶,然后指著我,接著他們轉移目光,直直盯著我。
“該死的……”狄迪耶輕聲重復,笑得更為燦爛,直到那兩人再度轉身背對我們,“要不是他們生意做得那么好,我才不想和他們做買賣。”
他說話時只有嘴角動,就像是獄卒監視下的犯人,叫我覺得好笑。在澳大利亞監獄,那種低聲說話的技巧,叫作側閥發聲。那種說話表情,在我腦海里歷歷在目,加上狄迪耶的說話姿勢,叫我不由得回想起獄中生涯。我聞到廉價消毒水的味道,聽到金屬鑰匙的咔嚓聲,摸到滲水的石頭。往事突然重現腦海,乃是出獄者、警察、士兵、救護車司機、消防隊員、其他見過和經歷過創傷的人共有的經驗。有時,回憶重現得太突然,與當下的環境太格格不入,這時唯一正常的反應就是失控的愚蠢大笑。
“你覺得我在開玩笑?”狄迪耶憤憤地吸著煙。
“沒有,沒有,一點都沒有。”
“那是真的,我真的沒騙你。為了搶那生意,曾爆發小戰爭。瞧,正說著,那場戰爭的勝利者也來了。那是拜拉姆和他的手下。他是伊朗人,是個打手,替埃杜爾·迦尼辦事,埃杜爾則替這城市的黑幫老大之一,阿布德爾·哈德汗(汗,Khan,對領導者的尊稱)賣命。他們贏了那場小戰爭,現在由他們掌控護照買賣。”
他微微點頭,要我注意剛走進拱門的一票年輕男子。他們身穿帥氣的西式牛仔褲和夾克,走到經理柜臺,跟利奧波德眾老板熱情地打招呼,然后在店內另一頭的桌邊坐下。這票人的頭頭是個高大粗壯的男子,三十出頭。他抬起圓圓的笑臉,從手下的頭頂掃視店里,由右往左向其他桌的熟人一一點頭、微笑致意。他瞄到我們這桌時,狄迪耶揮手示意。
“血跡,”他低聲說,滿臉堆笑,“短期內,這些護照仍會沾有血跡。對我而言,那沒區別。就吃的來說,我是法國人;就愛情來講,我是意大利人;就生意來說,我是瑞士人——非常瑞士,嚴守中立。但為了這些書,還會有人流血,我非常肯定。”
他轉向我,眨了一次眼,再一次,仿佛要用他的濃眉斬斷不切實際的念頭。
“我肯定是醉了。”他說,帶著令人高興的驚訝,“我們再來一杯。”
“你喝吧,我喝完這杯就好。那些護照要多少錢?”
“從一百到一千,當然是美元。你想買一本?”
“不用……”
“啊哈!你的‘不用’是孟買黃金販子的‘不’。那種‘不’表示說不定,‘不’說得愈斬釘截鐵,就愈是說不定。需要時來找我,我會替你搞定,當然我要拿點抽頭。”
“你在這里賺了不少……抽頭?”
“嗯……嗯,馬馬虎虎啦,能賺多少是多少。”他咧嘴而笑,藍眼珠因為酒精而發紅閃爍,“我安排雙方碰頭。碰頭時,我從雙方那里拿取報酬。就在今晚,我安排了一筆買賣,兩公斤的馬尼拉大麻。你看那邊,水果旁邊的那些意大利游客,留著金色長發的男人和穿紅衣的女孩,看到了嗎?他們想買。有個人,你看到沒?就是外面街上那個臟襯衫、赤腳、等著拿傭金的家伙,他會把貨交給我,我再把貨交給阿杰。他做大麻買賣,厲害的壞蛋。看,他跟他們同桌,每個人都在笑。交易搞定了,我今晚的工作結束了,自由了!”
他敲敲桌面,示意侍者再來一杯,但小瓶酒送來后,他雙手握著酒瓶一會兒,盯著瓶子瞧,陷入沉思,顯得憂心忡忡。
“你打算在孟買待多久?”他問,眼睛沒看我。
“不知道。怪了,最近幾天,似乎每個人都在問我這件事。”
“你已經待了出奇地久。大部分人恨不得趕快離開這城市。”
“有個導游,名叫普拉巴克,你可認識?”
“普拉巴克·哈瑞?那個滿臉笑容的人?”
“就是他。他帶我四處參觀了幾個星期。我去過所有神廟、博物館、畫廊,還有一些市場。他說從明天早上開始,要帶我看看這城市的另一面,他口中真正的孟買。聽他說得很有趣,我會為此再留一段日子,然后再決定接下來要去哪里。不急。”
“不急,那真可悲。我如果是你,可不會這么大剌剌承認這事。”他說,仍盯著酒瓶。他不笑時,臉松垮垮的,毫無血色。他看上去有病,那種一定得治療的病。“我們馬賽人有句俗話:不急的人,久久一事無成。我已經不急八年了。”
他的心情突然改變,拿起酒瓶將酒嘩啦啦倒進杯里,笑著看看我之后,舉起酒杯。
“來,喝一杯!敬孟買,一個讓人不急的好地方!敬那些溫文有禮、愿意收受賄賂的警察,他們受賄,盡管不是為了法紀,但也是為了秩序。敬baksheesh(賄賂)!”
“就敬那個!”我說,舉起酒杯和他的酒杯相碰,“那么,狄迪耶,你是為了什么留在孟買?”
“我是法國人,”他答,專注地看著他舉到半空中的威士忌,“我是同性戀,是猶太人,是罪犯,差不多就是這順序。孟買是唯一能讓我同時保有這四種角色的城市。”
我們大笑、飲酒。他轉頭凝視寬敞的酒吧,渴望的眼神最后落在一群印度男子身上。那群人坐在店門口附近。他打量了他們一會兒,邊打量邊緩緩啜飲。
“好吧,如果你決定留下,那你還真挑對了時間。眼前是改變的時代。大改變。你看那些人,胃口很好、大吃特吃的那些人,他們是塞尼克(Sainik,士兵),替席瓦軍[4]賣命的人。用當紅的英語政治術語來說,就是打手。你的導游跟你談起席瓦軍了嗎?”
“沒有,我想沒有。”
“我要說,那是刻意的遺漏。席瓦軍是孟買的未來面貌。或許他們的模式和政治手法是每個地方未來的走向。”
“哪種政治手法?”
“噢,地域性的,以語言為基礎的、種族的、搞分裂對抗的。”他嗤笑著回答,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同時扳著左手手指,列舉這四個特點。他的手很白、很柔軟,指甲長,指緣底下藏污納垢,黑得明顯。
“恐怖的政治。我討厭政治,更討厭政治人物,他們把貪婪打造成宗教,不可原諒。人和貪婪的關系是非常私人的,不是嗎?席瓦軍控制了警察,因為他們是馬哈拉施特拉的政黨,而下層警務人員大部分是馬哈拉施特拉人。他們也控制了一些貧民窟,還有許多工會、一些報紙。他們事實上無所不有,唯獨缺錢。噢,他們有糖業大王和一些商人的支持,但真正的大錢,工業錢和黑錢,都掌控在帕西人和來自印度其他城市的印度教徒,以及他們最痛恨的穆斯林手里。就此上演了爭奪戰,guerre économique(經濟戰),他們嘴里講著種族、語言、地區,背地里真正在搞的卻是這個。”
“他們正在改變這城市,每天拿掉一些,增加一些。甚至連名字都改了,從Bombay改成Mumbai。他們目前還沒辦法改變各派的勢力范圍,但終有一天會成功。而且為達目的,他們幾乎什么都敢做,幾乎和任何人都可以合作。有的是機會、好運。就在最近幾個月,一些塞尼克——噢,不是臺面上位居高位的那些——和拉菲克及他手下的阿富汗人、警方談成交易。警方把這城里的鴉片煙館關到只剩幾家,好換取金錢和特種利益。幾十家上等鴉片館,已經為吸鴉片者服務了數代的地方,就在一個星期內統統被關掉,永遠被關掉!平常我對骯臟的政治沒興趣,也對殺得你死我活的大企業斗爭沒興趣。這世上只有一種東西,比政治的交易更殘酷、更心狠手辣,那就是大企業的政治手段。但這一次,政治和大企業聯手摧毀鴉片,我就火大了!我問你,孟買沒有chandu——鴉片——和鴉片館,還叫孟買嗎?這世界是怎么了?真是渾蛋!”
我看著他說的那些人,他們正埋頭扒飯,吃得很起勁。幾個大盤子擺滿餐桌,每一盤里都有幾個小盤子,分別盛著米飯、雞肉和蔬菜。圍桌而坐的五個人全沒講話,大部分時間低頭對著餐盤,一口接一口把食物快速舀進嘴里,很少看一眼同桌的伙伴。
“很妙的一句話,”我說,張嘴大笑,“政治交易和大企業的政治手段那句話,令人激賞。”
“哈,老哥,那我可不能掠人之美。那最早是卡拉跟我說的,后來我就常拿來用。我對自己犯下的許多罪感到愧疚,老實說是犯下的大部分罪,但我從沒有把別人的厲害說成是自己的。”
“好樣的。”我大笑。
“這個嘛,”他吐了口煙,“人得有所為有所不為。畢竟,文不文明,主要得看我們禁止什么,而不在于我們允許什么。”
他停下,以右手手指敲打著冰冷的大理石桌面。好一會兒之后,他上下打量我。
“那是我的原創。”他說,對我沒特別注意到這句話似乎很惱火。看我沒反應,他又開口,“關于文明那一句……那是我的原創。”
“真他媽的妙。”我立即回應。
“算不上什么。”他謙虛地說,然后盯著我的眼睛。我們兩人放聲大笑。
“冒昧問一句,那對拉菲克有什么好處,關掉所有鴉片煙館那件事?他為什么贊成?”
“贊成?”狄迪耶皺起眉頭,“哎呀,那就是他出的主意啦。嘎拉德(garad)——赤砂海洛因——比鴉片更有賺頭。如今,每個吸食鴉片的窮人都改吸嘎拉德。拉菲克控制嘎拉德。當然,不是全部。從阿富汗經巴基斯坦進入印度的赤砂有幾千公斤,沒有人能完全掌控。但他掌控了其中一些,孟買赤砂海洛因的一部分。這可是大有賺頭,老兄,大有賺頭。”
“政客為什么贊成?”
“哎,從阿富汗進入印度的東西,不只赤砂和大麻,”他壓低音量,再度從嘴角出聲,向我透露秘密,“還有槍、重武器、炸藥。在旁遮普邦,錫克人正在用這些武器;在克什米爾,則是穆斯林分離主義分子。你知道,有了武器,就有力量,替許多貧窮穆斯林發言的力量,而穆斯林是席瓦軍的敵人。控制了毒品買賣,就能左右槍支買賣。席瓦軍黨急著想控制槍支流入他們的地盤,馬哈拉施特拉邦,急著想控制金錢和權力。看看那邊,拉菲克與他手下的隔壁桌,那三個非洲人,兩男一女,看到了嗎?”
“嗯,我先前就注意到那女的,她很美。”
她年輕的臉龐上顴骨突出,鼻孔微張,嘴唇非常豐滿,整張臉好像是奔流的河水在火山巖上雕鑿而成。頭發編成無數的細長辮子,上頭綴有珠子。她跟朋友說了笑話,開懷大笑,雪白的牙齒閃閃發亮。
“美?我不覺得。就非洲人來說,我認為男人帥,女人只能算是迷人。歐洲人剛好相反。卡拉很美,而我從沒碰見過像非洲男人那么帥的歐洲男人。不過這是題外話,我只想說那些尼日利亞人是拉菲克的客戶,他們在孟買和拉各斯兩地之間的生意,乃是與塞尼克人那樁交易的特許利益之一,也就是所謂的附加產品。席瓦軍有人手在孟買海關,許多錢被私下貪污了。拉菲克的小陰謀是跨國陰謀,包含阿富汗、印度、巴基斯坦與尼日利亞在內,包含了警方、海關、政治人物等勢力的陰謀。這一切全是某個更大斗爭的一部分,那斗爭的目的就是掌控這個我們又愛又恨的孟買。那一切的陰謀,全從我心愛的老鴉片館被關閉的那一刻開始。真是可悲。”
“這個拉菲克,”我嘀咕著,語調不知不覺間流于輕浮,“很有男子氣概。”
“他是阿富汗人,他的國家在打仗,老哥。套句美國人的話,那使他占盡了優勢。他替瓦利德拉拉幫派聯合會做事,那是勢力最大的幫派聯合會之一。他最親密的戰友是楚哈,孟買的狠角色之一。但在這里,在孟買這區,真正呼風喚雨的人是幫派老大阿布德爾·哈德汗。他是詩人、哲學家、黑幫老大,人稱哈德拜(Khaderbhai),意思是哈德大哥。還有人比哈德拜更有錢,軍火更強,但你要知道,他是很有原則的人,許多有利可圖的事,他不愿干。但這些原則給了他——我不知道用英語怎么說——不朽的崇高地位,或許吧!而在孟買這一區,沒有人比他擁有更實質的權力。許多人認為他是圣徒,擁有超自然能力。我認識他,我敢說哈德拜是我見過的最有魅力的男人。容我夸大地形容一下,這使他成為真正了不起的人,因為我這輩子已碰見過許多有趣的男人。”
他停頓片刻,我們互看著對方,這番話在彼此心中激蕩。
“來,你沒喝!我不喜歡一杯酒喝了這么老半天的人,那就像戴上保險套自慰。”
“不會吧,”我大笑,“我,呃,我在等卡拉回來。這時候她應該隨時會到。”
“噢,卡拉……”他講她名字時把顫音拉得老長,“你對我們神秘的卡拉到底有什么企圖?”
“又來了。”
“或許應該問她對你有什么企圖,對不對?”
他把那一升酒瓶里剩下的酒倒進他的酒杯,加上剩下的蘇打水。他已持續喝了一個多小時,雙眼像拳擊手的手背一樣布滿血絲,但凝視的眼神并不飄忽,雙手動作并不含糊。
“在剛抵達孟買幾小時后,我就在街上看見她,”我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她身上有某種東西……我想我會在這里待這么久,她是原因之一。她和普拉巴克,我喜歡他們,見到的第一眼就喜歡。我是個平凡人,如果你了解我意思的話。就馬口鐵搭的棚戶和泰姬陵兩地而言,如果棚戶里的人有趣的話,我會待在那里,而不會去泰姬陵。雖然我還沒去過泰姬陵。”
“那里會漏水。”狄迪耶輕蔑地說道,三言兩語把那棟建筑奇跡說得不值一顧,“但你說有趣?卡拉有趣嗎?”
他再度放聲大笑,笑聲出奇地尖銳,近乎歇斯底里。他往我的背上重重拍了一下,使他手中的酒灑了一些出來。
“哈!說得好,林,我欣賞你,盡管我的稱贊沒什么公信力。”
他喝干杯中的酒,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用手背擦拭他修剪到齊根的唇髭。看我面帶疑惑,他把臉湊近我的臉,近到只隔幾厘米。
“我解釋給你聽。看看這四周,你算算看有多少人?”
“嗯,六十到八十。”
“八十個人。希臘人、德國人、意大利人、法國人、美國人。來自各地的游客。吃東西、喝酒、聊天、大笑。還有來自孟買的人,包括印度人、伊朗人、阿富汗人、阿拉伯人、非洲人。但這些人當中,有多少人有真正的權力、真正的天命、真正的dynamique(力量),可以掌控自己的處境、自己的時間、數千人的性命?我要告訴你,四個!這店里只有四個人很有力,其他人都像世界上大部分的人一樣:無力、醉生夢死、anonyme(默默無聞)。卡拉回來后,這店里有力的人士就會變成五個。卡拉,你所謂有趣的人,就是這樣的人。小老弟,從你的表情看來,我知道你沒聽懂。這么說吧,卡拉可以是很好的朋友,但也可以是很可怕的敵人。判斷別人擁有什么權力時,得從他們與你為友、為敵兩方面的能耐來看。而在這城市,一旦卡拉成為你的敵人,那可怕或危險的程度無人能及。”
他盯著我的眼睛,在尋找一些東西,從一眼移到另一眼,又移回原位。
“你知道我說的是哪種權力,對不對?真正的權力。讓人大紅大紫或死無葬身之地的權力。神秘莫測的權力,可怕至極又神秘莫測,可以活得毫無悔恨或遺憾的權力。林,你這輩子有沒有做過什么讓你后悔的事?”
“有,我想我……”
“你當然有,我也有,后悔……我所做過的事……或沒有做的事。但卡拉沒有。這就是為什么她能像其他人,這店里少數的其他人,擁有真正的權力。她的心腸和那些人一樣,而你和我都沒有那樣的心腸。啊!對不起,我差不多醉了,我看到我的意大利朋友要走了。阿杰不會等太久,我得走了,得趁我完全醉倒前,去收我那微薄的傭金。”
他坐回椅子,兩只柔軟白皙的手抓住桌子,身體重重靠著桌邊,猛地站起來。他沒再說話,沒看我一眼就走人。我看著他走向廚房,邁著老練酒鬼的步子左搖右晃、跌跌撞撞地從桌子間穿過。他的運動外套背部因靠著椅背而皺得厲害,長褲的屁股部位垂著幾道松垮的皺褶。在還不是很了解他之前,在還不知道他靠著犯罪和激情,在孟買住了八年而沒和任何人結怨、沒向人借過一毛錢所代表的意義之前,我只把他當作是個逗趣但無可救藥的酒鬼。這是很容易就會犯的錯誤,他的言行讓人容易產生這種誤解。
不管是哪個地方,黑市買賣的第一條規則,都是切勿讓人看透你的心思。狄迪耶從這條規則演繹出:隨時掌握別人對你的看法。破爛的衣服,糾結卷曲的亂發,某些地方還留著前一晚睡覺的壓痕,甚至他愛喝酒,把他塑造成一個軟弱無能的酒鬼,而這其實是他刻意要營造的形象。他把那角色演得惟妙惟肖,像個職業演員,讓人相信他無害且無助,因為真正的他其實正好相反。
但我沒多少時間思量狄迪耶和他那些令人費解的高論,因為不久后卡拉就回來了,我和她幾乎立刻就離開餐廳。我們沿著海堤走了好長的路才到她的小房子,海堤從印度門延伸到無線俱樂部飯店。那條路又長又寬,又冷清。在我們右手邊,一排懸鈴木后方,坐落著飯店和公寓。零星的燈光映現了窗內的家居生活:一面墻上有尊雕塑;另一面墻上有個書架、一張套著木框的印度神祇海報,海報周邊有花朵、裊裊上升的焚香;與街道齊平的窗戶的一角,露出祈禱時緊握著的細長雙手。
在我們左邊是全球最大港灣的一部分,遼闊的漆黑海面上,百艘停泊船只的燈火星羅棋布。點點燈火后面的海平面上,近海的煉油廠高塔閃動著噴出的火光。天上不見月亮,已將近午夜,但氣溫仍然像午后一樣炎熱。阿拉伯海漲潮時,偶爾會帶來水花,越過高及腰部的石堤:那是從非洲海岸,乘著西蒙風[5],一路盤旋過來的水汽。
我們緩緩而行。我不時抬頭望天,繁星點點,綴在黑色的夜幕中。牢獄生涯意味著年復一年不見日升、日落或夜空,每天十六小時,從下午到早上,關在囚房里。監獄不是地獄,但里面也沒有天堂。它自成一個世界,但和地獄一樣糟。
“你善于傾聽的本事可能發揮得有點過頭了,你知道嗎?”
“什么?噢,抱歉,我在想事情。”我道歉,把思緒拉回眼前,“嘿,趁我還沒忘記,這是烏拉交給我的錢。”
她收下那卷鈔票,看都沒看,塞進手提包。
“你知道嗎,真是奇怪。烏拉搭上莫德納,好擺脫把她當奴隸一樣控制的另一個人。從某方面來說,如今她又成為莫德納的奴隸。但她愛他,因此,她很羞愧自己竟然騙他,偷藏起私房錢。”
“有些人就是需要這種主奴關系。”
“不止是有些人,”她回道,口氣突然帶著令人不解的悲痛,“你跟狄迪耶談自由,而他問你做什么的自由時,你回答,可以說不的自由。雖然很怪,但我覺得,更重要的是,說是的自由。”
“說到狄迪耶,”我輕松愉快地說,想改變話題,讓她心情好一點,“我今晚等你時,和他聊了很久。”
“我想大部分都是狄迪耶在說。”她以猜測的口吻說。
“嗯,沒錯,是這樣,但很有意思,我喜歡這樣。我們第一次那樣聊。”
“他跟你說了什么?”
“跟我說?”這話問得我覺得事有蹊蹺,隱隱表示有些事是他不該說的,“他跟我大略介紹了利奧波德某些人的背景。阿富汗人、伊朗人、席瓦軍人——或任何其他的稱呼,還有本地幫派老大。”
她淺淺一笑,帶著無奈。
“狄迪耶講的話,我是不會太當真的。他有時很膚淺,特別是他很正經的時候。他是那種一直對事情表面窮追不舍的人,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我曾經告訴他,他太膚淺,所以他最能理解的東西就是露骨的污言穢語。奇怪的是,他喜歡這樣。我會為了狄迪耶說這種話。你不可以侮辱他。”
“我以為你們是朋友。”我說,決定不轉述狄迪耶對她的看法。
“朋友……嗯,有時是,我不是很清楚何謂朋友。我們認識有幾年了,過去曾住在一塊,他有告訴你嗎?”
“沒有,他沒有。”
“噢,我們在一塊住了一年,是我第一次到孟買時。我們合住在要塞區一間搖搖晃晃有裂縫的公寓,四周的墻壁、天花板已開始碎裂掉屑。每天早上醒來時,臉上常有從下陷的天花板掉下的灰泥,走道上總有剛剝落的石塊、木塊和其他東西。一兩年前雨季時,整棟建筑垮掉,死了一些人。我有時會回去那里,望著破洞里的天空,那破洞上面原本是我的臥室。我想你可能會說狄迪耶和我現在走得很近,但朋友,對我而言,每過一年,就覺得友誼這東西愈難理解。友誼像是沒人及格的代數小考。在我心情糟透時,我想,所謂的朋友,頂多只能說是你不鄙視的人。”
她說得很正經,但我還是輕輕笑出聲。
“太不近人情了,我想。”
她看著我,眉頭緊蹙,然后她也笑了起來。
“或許是吧!我很累,最近幾個晚上我都沒睡夠。我不是有意挑狄迪耶毛病,但他有時候就是很煩人,你知道嗎。他有跟你說到我什么嗎?”
“他……他認為你很美。”
“他這么說?”
“是啊。他說到白人、黑人的美,然后說卡拉很美。”
她揚起眉毛,微微吃驚又帶著欣喜。
“好吧,我會把那當作是天大的贊美,盡管他是個令人討厭的大騙子。”
“我喜歡狄迪耶。”
“為什么?”她立即問道。
“這個嘛,我不知道,我想是他的專業本色使然。我喜歡學有專長的人,而且他帶有某種悲哀……那悲哀有點觸動我。他讓我想起一些我認識的人與朋友。”
“至少他毫不隱瞞他的墮落。”她堅定地說,而我突然想起狄迪耶談及有關卡拉的一件事——神秘莫測的權力,“或許那正是狄迪耶和我共通的地方,我們兩人都討厭偽君子。虛偽只是另一種殘酷。狄迪耶不殘酷,他狂放不羈,但不殘酷。他以前是很安靜的,但曾有幾次,他的風流事跡成為轟動全市的丑聞,或至少是住在此地的外國人人盡皆知的丑聞。有一天晚上,他那愛吃醋的愛人,一個年輕的摩洛哥男孩,拿著刀在科茲威路上追殺他。他們兩個渾身赤條條,在孟買,那可是非常驚世駭俗的事。而就狄迪耶來說,我敢說,那可叫他大大出丑。他跑進科拉巴警局,警察救了他。印度人對這類事觀念非常保守,但狄迪耶有條守則——絕不跟印度人亂搞,我想他們敬佩他這作風。有些外國人來這里,只為了和印度年輕男孩上床。狄迪耶看不起這種人,他只跟外國人搞。如果這就是他今晚跟你說那么多的原因,我也不覺得奇怪。搞不好他是想釣你,所以跟你講那些臺面下的勾當、臺面下的家伙,讓你佩服他見多識廣。噢,你好!Katzeli(貓咪)!嘿,你哪里來的?”
我們在路上碰到一只貓,貓兒蹲坐在海堤上吃人類丟棄的一包東西,身子瘦弱,毛呈灰色。它蹲低身子,面帶怒容,既低沉咆哮又嗚嗚哀叫,但它再度低頭就食時,卻乖乖讓卡拉輕撫它的背。它干癟又骯臟,有只耳朵被咬成玫瑰花芽狀,身體兩側和背上有許多地方沒有毛,露出尚未愈合的傷口。
我很驚訝這只瘦弱的野生動物竟肯讓陌生人輕撫,驚訝卡拉竟然會做這種事。叫我更驚奇的是,這貓竟然那么愛吃以非常辣的辣椒為佐料的蔬菜飯。
“唉,看它,”她溫柔地說,“漂不漂亮?”
“噢……”
“你不欣賞它的勇氣、活下來的決心?”
“抱歉,我不是很喜歡貓。我不討厭狗,但貓……”
“但你非愛貓不可!在完美的世界里,人在下午兩點時都會像貓。”
我笑:“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表達的方式很奇特?”
“什么意思?”她問,立刻轉頭看我。
即使在街燈下,都能看到她漲紅著臉,幾乎快要生氣。那時候我不知道她著迷于英語著迷到有點走火入魔的地步。她努力讀、寫英語,絞盡腦汁想出她談話中那些珠璣之言。
“我只是在說你表達想法的方式很獨特。別誤會,我喜歡,非常喜歡。例如,呃……拿昨天來說,我們談到真理。開頭大寫的真理,絕對的真理,最終的真理。世上有真理,有些東西是永遠顛撲不破的嗎?每個人,狄迪耶、烏拉、毛里齊歐,甚至莫德納,都有他們自己的看法。然后你說,真理是每個人都假裝喜歡的壞蛋。那句話給了我當頭棒喝。你是在書上讀到的,還是在戲劇或電影里聽到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哦,這就是了。我自認不可能轉述別人的話轉述得一字不漏。但你那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
“你贊同那句話嗎?”
“哪句?‘真理是每個人都假裝喜歡的壞蛋’那句?”
“對。”
“沒有,我不完全贊同,但我欣賞那個觀念,還有你表達那個觀念的方式。”
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叫我定睛凝視。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她開始瞥向旁邊時,我再度開口,吸引她的注意。
“你為什么喜歡去比亞里茨[6]?”
“什么?”
“前幾天,你說比亞里茨是你最喜歡的地方之一。我沒去過,沒辦法體會,但很想知道你為什么那么喜歡那里。”
她微笑,皺皺鼻子,露出不解的表情,可能在嘲笑我,也可能心里覺得高興。
“你還記得?那看來我應該告訴你,比亞里茨……該怎么解釋……我想是大西洋的緣故。我喜歡冬天的比亞里茨,那時沒有游客,海邊的氣候惡劣得讓人變成石像。只見到人們站在荒涼的海灘凝望大海,像一尊尊雕像零散矗立在峭壁之間的海灘上,望著大海時心生恐懼,嚇得一動也不動。那和其他的海不一樣,和溫暖的太平洋或印度洋不一樣。那里的大西洋,冬天時叫人不好受,殘酷無情。你能感受到它在呼喚你,你知道它想把你拉走,拉下海。但那是一種美,我第一次真正望著它時感動得落淚。我想走向它,想放掉自己,讓自己沒入那洶涌的波濤。沒有什么比這更令人害怕的。但比亞里茨的人是歐洲最包容、最隨和的,我想沒有什么東西能讓他們興奮,也沒有什么事情能讓他們表現得太出格。那有點古怪,在大部分的度假勝地,人們的脾氣普遍都不好,但海卻是平靜的;在比亞里茨,情形正好相反。”
“你有一天會回那里,我是說到那里定居?”
“不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果我離開這里,永遠離開,那就表示我會回美國。我在那里長大,我父母死后,有一天,我希望能回去。我想我喜歡那里,最喜歡那里。美國散發出某種信心、直率……一種很勇敢的氣息。美國人也是。我不像美國人,至少我自覺不像,但跟美國人在一塊很自在,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比在任何地方跟任何民族在一塊更自在。”
“說說其他人。”我提議,想讓她繼續講話。
“其他人?”她問,突然皺起眉頭。
“利奧波德的人。狄迪耶和其他人。先從莉蒂希亞說起。你怎么認識她的?”
她神情不再那么緊繃,眼神飄過路邊的陰影,然后抬頭凝望夜空,仍然在想著,在思索著。街燈的藍白光映照在她的嘴唇上、大眼睛里,化作水漾光彩。
“莉蒂希亞在果阿住過一陣子,”她開始說,聲音里泛著柔情,“她跟一般人一樣,為了雙重目的而來到印度:交友和提升精神境界。她交到一些朋友,很喜歡他們,我想。莉蒂希亞還愛上一個人。但在精神方面,她一直不是很順。她在同一年里回了倫敦兩次,但又回到印度,想在心靈方面做最后一試。她是為追求心靈而來。她說起話強勢而有主見,但她是個很有靈性的女孩。我想她是我們當中最有靈性的人,真的。”
“她怎么過活?我不是要打探隱私,就像我先前說過的,我只是想知道別人在這里怎么賺錢過活。我是說,這里的外國人都靠什么過活。”
“她是珠寶專家,專攻寶石和首飾。她替某些外國買家物色珠寶,抽取傭金,是狄迪耶替她找的工作。他在孟買人脈很廣。”
“狄迪耶?”我笑,十足驚訝,“我以為他們彼此看不順眼,唉!不到不順眼的程度。我以為他們無法忍受對方。”
“唉,他們水火不容,真的,但也真的是好朋友。如果其中一個人發生不幸,另一個人大概會崩潰。”
“毛里齊歐呢?”我問,語調竭力保持平穩。這個高大的意大利人帥得讓人受不了,又自信得讓人受不了,我覺得他比我更了解卡拉,跟卡拉有交情,為此心里很不是滋味。“說說他的事?”
“他的事?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可說。”她答,又皺起眉頭,“他父母雙亡,留給他一大筆錢。他把錢都花光了,我想他因此練就了花錢的本事。”
“別人的錢?”我問。我大概問得太急切讓她起了疑心,因為她拿問題反問我。
“聽說過蝎子與青蛙的故事嗎?青蛙同意背蝎子過河,因為蝎子答應不蜇它的那個故事?”
“聽說過。然后過河過到一半,蝎子蜇了青蛙。它們慢慢沉入水里時,快溺死的青蛙問蝎子為什么要這么做,蝎子說因為它是蝎子,而蝎子天生要蜇人的。”
“沒錯。”她嘆口氣,緩緩點頭,眉頭終于不再緊蹙,“毛里齊歐就是這樣。知道這點,他就不是個麻煩,因為你不會同意背他過河。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在監獄待過,完全知道她的意思。我點頭,問她烏拉和莫德納的事。
“我喜歡烏拉,”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又對我擺出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愚蠢、不可靠,但我同情她。她在德國時很有錢,染上海洛因成癮后,她家人把她趕出家門,然后她來到印度。到印度后,她跟一個壞蛋廝混,一個德國男人,像她一樣有毒癮的人。他叫她在一個充滿暴力與犯罪的地方工作,一個非常可怕的地方。但因為她愛那個家伙,為了他,她乖乖做。為了他,她大概什么都肯做。有些女人就是這樣。在我看來,大部分戀愛中的女人都是這樣。你開始覺得心像是擠了太多人的救生艇,為了不讓它下沉,你拋掉驕傲,拋掉自尊和獨立。不久后,你開始拋掉其他人,你的朋友,你認識的每個人。而這仍然不夠,救生艇仍然在下沉。這時,你也知道,你就要跟著那救生艇一起沉下去了。我在這里看到很多女孩子有這樣的遭遇,我想那是我討厭愛情的原因。”
我不確定她是在講自己,還是在影射我。無論如何,這番話很尖銳,我不想聽。
“那卡維塔呢?她有什么特長?”
“卡維塔很了不起!她是自由工作者,你也知道的,自由作家。她想當記者,我想她會如愿,我希望她如愿。她聰明、誠實、有膽識,也很漂亮。你不覺得她很性感迷人嗎?”
“的確。”我附和,想起她那蜂蜜色的眼睛、豐盈勻稱的雙唇、修長會說話的手指,“她很美,但我認為,他們每個人都長得好看。就連狄迪耶,雖然神情委頓,卻帶有一絲拜倫勛爵的氣質。莉蒂希亞很可愛,雙眼總是帶著笑意,她的眼睛是不折不扣的冰藍色,對不對?烏拉長得像娃娃,圓圓的臉上有一雙大眼、一對厚唇,但那是很漂亮的娃娃臉。毛里齊歐的帥,像雜志上的模特兒,莫德納的帥不一樣,像斗牛士之類的。而你……你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漂亮的女人。”
就這樣,我說了出來。就在我說出內心話而猶自震驚不已的當頭,我仍不知道她是否已聽懂,是否已識破我贊美他們和她漂亮的話語背后的意涵,進而看出激發我說出這些話的那種痛苦:滿懷愛意的丑男人時時刻刻感受到的那種痛苦。
她大笑,張大嘴巴盡情地開懷大笑,然后突然抓住我的一只手臂,拉著我往前走,走在人行道上。就在這時,一陣哐啷哐啷的撞擊聲從陰影處傳出,仿佛是被她的大笑聲引出來似的。原來路邊有個乞丐,騎坐在木質的小板車上,小車有金屬滾珠軸承輪子,一路從人行道滑下馬路。他靠雙手劃地前進,到了冷清的馬路中央時,猛然轉身,止住板車。他那細得像螳螂腿般的可憐雙腿,交盤在板車上,塞在他身子底下,板車的平板只有一張對折報紙那么大。他穿著小學男孩的制服,卡其色短褲和粉藍色襯衫,年紀已經二十好幾,但這身衣褲對他而言仍然太大。
卡拉叫他的名字,我們停在他對面。他們用印地語交談了一會兒。我盯著十米外的他,對他的雙手很感興趣。那雙手很大,手背像他的臉一樣寬。在街燈下,我看到他的手像熊掌一樣,長了厚厚的肉墊。
“晚安!”一會兒之后,他用英語大聲說道。他舉起一只手,先是舉到額頭放下,然后再舉到胸前,動作細膩,極其謙恭有禮。再一個急轉身,帶著炫耀意味的轉身,他雙手劃地上路,在劃下通往印度門的下坡時加快速度。
我們看著他消失在遠方,然后卡拉伸手拉著我的手臂,再次領著我走在人行道上。我乖乖讓她帶著我走。我任由自己被婉約的海浪低訴聲、被她如快板的聲音所牽引,被那黑色夜空和她那比夜色更黑的秀發所牽引,被沉睡街道上的海水、樹木與石頭的氣味所牽引,被她溫暖肌膚上令人銷魂的香水味所牽引。我任由自己被拉進她的生活、這城市的生活。我送她回家,道了晚安,然后我輕聲哼著歌,走過一條條寂靜的街道,回到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