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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項塔蘭
  • (澳大利亞)格里高利·大衛·羅伯茲
  • 23373字
  • 2020-08-24 10:29:06

我花了很長的歲月,走過大半個世界,才真正學到什么是愛、什么是命運,以及我們所做的抉擇。我被拴在墻上遭受拷打時,才頓悟這個真諦。不知為何,就在我內心發出吶喊之際,我意識到,即使鐐銬加身,一身血污,孤立無助,我仍然是自由之身,我可以決定是要痛恨拷打我的人,還是原諒他們。我知道,這聽起來似乎算不了什么,但在鐐銬加身、痛苦萬分的當下,當鐐銬是你唯一僅有的,那份自由將帶給你無限的希望。是要痛恨,還是要原諒,這抉擇足以決定人一生的際遇。

就我而言,我這一生的際遇錯綜復雜,一言難盡。我曾是在海洛因中失去理想的革命分子,在犯罪中失去操守的哲學家,在重刑監獄中失去靈魂的詩人。當我翻過槍塔間的圍墻逃出監獄后,就變成我的祖國澳大利亞的頭號通緝要犯。

幸運之神一路庇佑著我,我逃到地球的另一端——印度,在那里加入孟買的黑幫。我干起走私軍火、走私貨物、制造假鈔的勾當;在世界三個大洲被關過、被揍過、被餓過,還挨過刀子。我還打過仗,沖進槍林彈雨,結果大難不死,但我身邊的人沒一個活下來——他們多半都比我優秀。比我優秀的人,就這樣糊里糊涂葬送了性命,就這樣枉死在別人的仇恨、愛與冷漠中。我埋了這些人,這許許多多的人,為他們的遭遇和一生致哀,感同身受。

但我的故事不是從這些人開始的,也不是從孟買黑幫開始的。我的故事得從我到孟買的第一天開始說起。命運將我放進那場牌局,幸運之神發的牌讓我結識了卡拉·薩蘭恩。從凝視她綠色眼眸的那一刻起,我抓起那手牌。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和其他故事一樣,從一個女人、一個城市、一點運氣開始。

到孟買的第一天,我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那特殊的氣味。在我目睹或耳聞任何印度的事物之前,甚至在我下飛機后,走在通往機場大廈的通道上時,就聞到了那股氣味。在我踏上孟買的第一步,在逃出監獄、覺得世界無比新奇的那一刻,有股氣味讓我既興奮又喜悅,但我沒認出那是什么氣味,也認不出來。

如今我知道,那是與仇恨相反的希望所發出的、令人感動的甜美氣味;那是與愛相反的貪婪所發出的、讓人透不過氣的酸腐氣味;那是眾神、惡魔、帝國、復活與腐敗的文明所散發的氣味;那是人們在這座城市里到處都會聞到的藍色海水味,是機器的冷酷金屬味。其中混合著六千萬只動物活動、睡覺與排泄所散發的氣味,其中過半是人和老鼠。那氣味透著心碎,透著生存的辛苦奮斗,透著令人鼓起勇氣的重大失敗與愛。那是一萬間餐館,五千座神廟、圣祠、教堂、清真寺所發出的氣味,是一百座專賣香水、香料、焚香、新鮮花朵的市集所發出的氣味。

卡拉曾說,那是世上最糟糕的好味道。對于總能做出正確判斷的她來說,這看法當然沒錯。但如今,每次回到孟買,那城市給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那氣味,撲鼻而來,告訴我已經到家了。

我注意到的第二個特色是熱。離開飛機的空調機艙后,不到五分鐘,衣服一下子就濕透了。我從來沒碰到過這種氣候,壓得我心臟怦怦跳。每吸一口氣都很吃力。后來,我才知道這種叢林汗會流個不停,因為孟買的熱是不分晝夜的濕熱。讓人透不過氣的濕度,使每個孟買人都成了兩棲動物,每次吸氣都吸進水汽。人們得學著忍受,得學著喜歡,不然就離開這城市。

人也是一大特色:阿薩姆人、賈特人、旁遮普人;來自拉賈斯坦、西孟加拉、泰米爾納德的人;來自普什卡、科欽、科納克的人;剎帝利、婆羅門、賤民;印度教徒、穆斯林、基督教徒、佛教徒、帕西人、耆那教徒、泛靈論者;白皮膚與深綠色眼睛、黃褐色皮膚與黑眼睛;各式各樣、讓人眼花繚亂的面孔和輪廓。這是印度無與倫比的美麗之所在。

在孟買數百萬人當中,又多了我一人。走私販子最好的朋友是騾子和駱駝。騾子替走私販子將違禁品運過邊界管制站,駱駝則是不會令人起疑的游客,幫走私販子將貨物運過邊界。走私販子使用假護照和假身份證時,為了隱藏身份,往往會混進駱駝之中。駱駝會馱著他們安全而低調地穿過機場或邊界管制站,讓他們不致暴露身份。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些事。幾年后,我才了解走私的竅門。第一次到印度時,我純粹憑著本能行事,我走私的貨品只有一件,就是我自己,我那脆弱而遭追緝的自由。那時候我用的是偽造的新西蘭護照,在原件上改貼我的照片。我完全自己來,也知道做得不是很理想,不過肯定可以通過例行檢查。但是,如果有人起疑,向新西蘭高級專員公署查核的話,很快就會將其識破。

從奧克蘭搭機到印度的旅途中,我在機上四處晃蕩,想找合適的新西蘭團,混入其中,結果找到一些再度前往南亞次大陸的學生。我借故向他們請教旅行經驗和須知,和他們混得有點熟,順理成章和他們一道通關。印度官員都認為我是和那群閑散、天真的學生同行,草草檢查就放我過關。

我獨自擠出人潮,離開機場。機場外陽光迎面而來,曬得我渾身刺痛,但脫逃的興奮感讓我樂不可支。我翻過一道又一道的墻,越過一個又一個邊界,度過一個又一個東躲西藏的晝夜。逃獄生涯到這時已將近兩年,但逃亡的生活就是得不斷逃跑,每個白天和夜晚都在逃亡。雖然還沒完全自由(事實上,永遠也無法完全自由),但眼前的新事物——新護照、新國家、我年輕臉龐上灰色眼睛下方的那幾道興奮中帶著憂懼的新皺紋——讓我覺得有希望,害怕中帶點兒期盼。我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頭上是孟買熱烘烘的藍色穹蒼。我內心清明,渴求如雨季時馬拉巴爾花園里的早晨的光明未來。

“先生!先生!”背后傳來聲音。

有只手抓住我的手臂。我停下腳步,繃緊肌肉,準備出手,同時竭力壓下內心的恐懼。“別跑!別怕!”我轉過身去。

一位矮小的男人站在我前面,一身骯臟的褐色制服,拿著我的吉他。他不只是矮小,應該說是迷你,是個侏儒,大頭,五官有唐氏綜合征那種驚嚇的愚笨神情。他把吉他一把塞給我。

“你的音樂,先生。你的音樂掉了,對不對?”

那的確是我的吉他。我馬上想到一定是在機場的行李傳送帶附近掉了。我不知道這個矮子怎么知道那是我的。我笑笑,露出寬慰而吃驚的表情。他咧嘴而笑,臉上是令人害怕、無可挑剔的誠懇,我們通常稱之為天真。他遞上吉他,我注意到他的雙手指間有膜相連,像水鳥的蹼足。我從口袋里抽出幾張紙鈔遞給他,他立刻移動粗腿,笨拙地后退。

“不要錢。我們是來幫忙的,先生,歡迎光臨印度!”他說,然后小步跑開,遁入人行道的人群。

我買了退伍軍人公路客運公司的車票,準備搭車前往孟買市,巴士司機是印度的退伍軍人。我看著自己的背包和旅行袋被提上巴士車頂,被非常粗暴而冷漠地丟進一堆行李,便決定把吉他帶在身邊。我在后排的長椅上坐下,上面還坐著兩名蓄著長發的旅客。巴士很快就擠滿了人,有印度人,也有外國人,都是盡可能省錢的旅行者,大部分是年輕人。

巴士快塞滿時,司機坐在椅上轉過身來,繃著臉,一副要揍人的樣子,朝敞開的車門外狠狠吐出一口鮮紅的檳榔汁,隨即宣布車子要出發了。“Thik hain,challo!”[1]

引擎轟隆作響,排擋桿哐當上擋,巴士疾駛,穿過滿是行李搬運工與行人的人群。人們不是踮著腳讓開、跳開,就是往旁邊橫跨一步。巴士就此擦身而過,只差幾厘米就會撞到人。車掌跨立在車門最下層的臺階上,以流利的臟話對人群破口大罵。

從機場前往市區這趟路,一開始是寬闊的現代公路,路旁遍植灌木和樹木,景觀有條不紊,講究實效,和我家鄉墨爾本國際機場周邊的景觀很像。熟悉的景象讓我不由得心滿意足,但隨著道路開始變窄,那股自得之情隨即破滅,而且因為對比太過強烈,失望似乎更深。多車道逐漸變成單車道,路旁的樹木不見了,貧民窟隨之映入眼簾,羞愧之感緊揪住我的心。

這一大片貧民窟像一座座黑褐色的沙丘,從路邊往遠處綿延起伏,最后與地平線在臟熱的煙霧所幻化的景象中交會。簡陋至極的棲身之所,是用破布、碎塑料片、碎紙片、蘆葦草席與竹子簡單搭成,一個緊挨一個,擠在一塊,狹窄曲折的小巷穿行其間。雜亂廣大的貧民窟里,沒有一樣東西比人高。

之前在現代化的機場中,滿是光鮮亮麗、有目的地的游客。才開出幾公里,就是這些絕望、臟污的境況,實在讓人難以想象。我當下覺得這里曾發生大災難,而貧民窟是那些步履蹣跚的災后幸存者的臨時避難所。幾個月以后我才了解,貧民窟的居民的確是災后幸存者,迫使他們離開鄉村淪落到貧民窟的災難,乃是貧窮、饑荒和殺戮。每星期有五千個難民擁進這城市,如此周復一周,年復一年。

巴士蜿蜒前行,貧民窟里的居民由數百變數千,再變成數萬,我的心此時陷入極度痛苦。我為自己的健康、為口袋里的錢,感到可恥。和世間可憐人初次打照面時,如果有什么感覺,那就是撕心裂肺的愧疚。我打劫過銀行,賣過毒品,曾被獄卒毒打到骨頭斷掉。我挨過刀子,也拿刀捅過人。我在人皆冷酷無情的監獄待過,翻過圍墻逃獄,逃出那不是人過的生活。盡管如此,乍見這貧民窟的殘破與貧瘠,我難過到極點,每一幕都教我心如刀割。一時間,我氣得抽出刀子來。

郁積在心的羞愧迸發為憤怒,為眼前這不公平的世間感到怒不可遏。我想,這是什么政府、什么體制,竟容許這樣不幸的苦難發生?

但貧民窟一里接著一里,綿延不斷,夾雜著熱鬧的交易景況,以及一些比較有錢的人住的公寓大樓——也是覆滿青苔、搖搖欲墜——卻與貧民窟形成強烈對比,稍稍打破那單調的景象。貧民窟仍是連綿不斷,無所不在,漸漸讓我那外地人的憐憫之心麻木了。一探究竟的念頭占據我的腦海。我開始細看那綿延不斷的貧民窟,仔細端詳里面的居民。有個女人蹲著,往前梳她那頭烏黑的秀發。還有個女人用銅盤舀水,替小孩洗澡。有個男子牽著三頭山羊,每頭羊脖子下方的項圈上都系著紅絲帶。有個男子對著龜裂的鏡子刮胡子。到處都有小孩在嬉戲。有個男人提著裝了水的水桶,另一個男人在修理一間陋屋。放眼望去,每個人都開懷地笑著。

巴士在走走停停的車陣里停下,在我身旁的車窗外不遠處,有個男子從陋屋里走出來。那人是外國人,膚色和巴士上每個初來乍到者一樣白,身上只裹著一條有木槿圖案的棉布。他伸展四肢,打哈欠,抓抓裸露的肚子,絲毫不覺得難為情。他的表情和姿勢透著篤定,怡然自得。我不由得羨慕起他的那股滿足,以及走過他身邊的那群人對他投以的微笑。

巴士再度猛然啟動,那男子從我眼前消失。但他留給我的印象,讓我對貧民窟完全改觀。在這里,他就和我一樣,是格格不入的外國人,卻可以那么怡然自得,叫我不由得也融入這個世界。原本覺得光怪陸離、超乎我人生經驗所能體會的事,突然間變得可以理解,最終讓我著迷。

我看著窗外的人,看到他們那么忙碌、那么勤奮,活得那么有勁。我偶爾能匆匆瞥見破屋里面,看到他們雖然貧窮,居家卻出奇地干凈:地板一塵不染,發亮的金屬罐整整齊齊地堆放成金字塔狀。最后,我還發覺他們真是漂亮,責怪自己這么晚才看到。有裹著深紅、藍、金色衣服的女人;有赤腳走在雜亂破落的貧民巷中,姿態從容、飄逸、優雅的女人;有白牙、杏眼、長相俊秀的男人;有手腳纖細、彼此感情好得像兄弟一樣的小孩;有年幼與年長小孩一起玩,其中許多孩子瘦削的背上還背著襁褓中的弟妹。巴士開了半小時后,我首次綻開笑容。

“難看。”坐我旁邊的年輕男子說,眼睛望著窗外。夾克上縫著楓葉圖案,說明他來自加拿大。他身材高大粗壯,有著淡藍色眼睛和及肩的褐色頭發。他的同伴看上去跟他像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只是身材較矮,更結實。他們倆甚至穿著一模一樣的水洗牛仔褲、涼鞋和柔軟的印花棉布夾克。

“第二次來?”

“這是你第一次來?”他反問。

我點點頭。

“我想也是。別擔心,從現在開始,風景會好看一些。貧民窟會變少一點,但孟買不是到處都叫人舒服的。這是印度最糟糕的城市,相信我準沒錯!”

“沒錯。”較矮小的男子附和道。

“但從現在開始,你會看到一兩座漂亮的神廟,一些還可以看的英國大房子,還有石獅子、黃銅街燈等。但這不是印度。真正的印度位于北邊接近喜馬拉雅山的地方,在馬納里或圣城瓦拉納西,或是南方喀拉拉邦的沿海地區。你應該走出這城市,去看看真正的印度。”

“兩位老哥要去哪里?”

“我們要去靈修聚會所住住,”他的朋友說,“那地方由拉杰尼希教派[2]經營,位于普納。那里是印度最好的靈修場所。”

兩雙淡藍色的清澈眼睛盯著我,隱隱約約流露出那種近乎指控的責難眼神,那種自認已尋得正道者所流露的眼神。

“住下來?”

“什么?”

“你今天要住旅館,還是要過境孟買?”

“我不曉得。”我回答,轉過頭再看著窗外。的確如此,我不曉得自己要在孟買待一陣子,或者只是經過孟買……去別的地方。我不曉得,那也不重要。在那一刻,我是卡拉口中那個世上最危險、最迷人的動物:天不怕地不怕、冷酷無情、沒有計劃的男人。“我其實還沒什么打算,不過大概會在孟買待一陣子。”

“噢,我們會待一晚,明天搭火車離開。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合住一間房,三個人住一間便宜多了。”

我和他那雙透著天真的藍眼睛相對。或許先合住一間房比較好,我想,他們如假包換的證件與隨和的笑容,有助于掩飾我的假護照,比較安全。

“而且那樣比較安全。”他補充說。

“對,說得對。”他朋友附和道。

“比較安全?”我問,刻意裝出沒想過這問題的樣子。

巴士行走在狹窄街道上,速度放得更慢,兩旁是三四層樓的房子。突然間,車水馬龍的街道變得出奇地順暢,上頭奔竄著巴士、卡車、腳踏車、小轎車、牛車、摩托車和人們。我們的破舊巴士車窗開著,香料、香水、柴油煙、牛糞的味道混合后飄進車里,味道雖重,但還不至于難聞。到處人聲鼎沸,還有一陣陣若有似無、不熟悉的音樂聲。每個角落都貼著超大的印度電影海報,海報上古怪的色彩,在高個兒加拿大人曬黑的臉龐后一閃而過。

“噢!的確是比較安全。這里是另一個哥譚市[3],老哥。在這里,街頭小孩偷錢的本事比地獄里的賭場還厲害。”

“城市就是這樣,老哥。”矮個子男子解釋道,“不只這里,所有城市都一樣。紐約、里約或巴黎也是這樣。全都骯臟,全都不可理喻。城市就是這樣,你知道我的意思嗎?等你去過印度其他地方,你就會愛上這里。印度是個大國,但它那些城市,我不得不說,實在糟得可以。”

“而且那些王八蛋飯店很賊,”高個子男子補充說,“光是坐在飯店房間里抽根煙,就可能被洗劫一空。他們和警察串通,逮捕你,拿走你所有的錢。最安全的辦法就是待在一塊,集體旅行,相信我。”

“而且愈快離開這些城市愈好,”矮個子男人說,“太扯了!你們看到沒?”

這時巴士轉進寬闊林蔭大道的轉彎處,大道邊緣矗立著一些巨石,巨石另一頭陡降入青綠色大海。這些巨石上散落著一小群黑色臟亂的簡陋小屋,看過去像是一艘失事的黑色古船,而且小屋還著了火。

“天哪!那是怎么回事!那個家伙燒起來了,老哥!”高個兒加拿大人喊道,指著往海邊奔跑,衣服、頭發都著火的一名男子。那男人滑了一跤,重重撞進巨石間。有個女人和小孩跑上前去,用手和衣服撲滅他身上的火;其他人則努力想撲滅自家屋里的火,或只是站著,看著火焰吞噬自己不堪一擊的房子。“你們看到了沒?我說,那家伙肯定沒命了。”

“肯定是!”矮個子倒抽一口氣。

巴士司機跟著路上其他車輛放慢車速,觀看火災后,踩油門加速駛離。車水馬龍的道路上,沒有一輛車停下來。我轉過身,隔著巴士的后車窗往后看,看著那些燒焦的屋骸變成小黑點,褐色的濃煙依稀飄蕩在空中。

這條臨海大道很長,車子開到路盡頭時突然左轉,進入一條現代建筑林立的大路。這里有好幾棟豪華大飯店,穿著制服的門童站在彩色雨棚下面,附近有一般人不能進入的餐廳,附設有庭院。陽光灑在航空公司辦公室和其他企業那擦得光亮的玻璃與黃銅門面上,路邊攤則撐著大傘遮蔽早晨的陽光。在這里的印度男人穿著硬皮鞋和西裝,女人穿著昂貴的絲質衣服。他們看起來意志昂揚而不茍言笑,在辦公大樓忙碌地奔進奔出,表情嚴肅。

我身邊到處都是熟悉事物跟稀奇古怪玩意兒并存的對比。有輛牛車在紅綠燈前停下,旁邊是一輛拉風的現代跑車;一個男人蹲在不起眼的碟形衛星天線后小便;有人開著起重機,從古老的木質牛車上卸貨。我覺得這就像是從步履沉重緩慢、永不倦怠的遙遠過去,穿越時間的障礙,毫發無傷地撞進未來。我喜歡這樣。

“就快到了,”我的同伴說,“市中心就在幾個街區外。其實那不是一般人所謂的鬧市區,只是游客固定一游的地方,大部分平價旅館位于最后一站,科拉巴。”

那兩名年輕男子從口袋里抽出護照和旅行支票,從前面塞進褲襠。矮個子甚至拿下手表,連同錢、護照與其他值錢東西一起塞進內褲的暗袋。他注意到我在看他,對我笑了笑。

“嘿!”他咧嘴而笑,“小心為妙。”

我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前頭。巴士停下時,我第一個往車下走,但人行道上一群人堵住車門,讓我無法下車。他們是掮客,也就是在街上替各家旅館老板、毒品販子與城里其他生意人拉客的人。他們操著一口蹩腳英語對我們大叫,說著住房多便宜、商品多低廉。擠在車門處的第一個人,身材矮小,有著近乎渾圓的大頭,穿著粗斜紋棉布襯衫和藍色棉長褲。他大叫一聲,要同伴安靜,然后轉身,朝我露出我所見過最燦爛的笑容。

“早啊,各位先生!”他跟我們打招呼,“歡迎來到孟買!你們一定想住既便宜又上等的飯店,對不對?”

他盯著我的眼睛,那燦爛的笑容依舊。他那圓乎乎的笑臉上,有某種東西深深打動了我的心,那是種帶著淘氣意味的興高采烈,那里面不只有著愉快,還有老實和興奮。就在一眨眼間,我們倆眼神交會,心領神會。我考慮了很久,決定信任這個人,這個有著燦爛笑容的矮個子男人。后來我才知道,這是我這輩子所做的最明智的決定。

一些乘客魚貫下車,開始驅趕那群掮客。那兩名加拿大年輕人未受騷擾,穿過這群人,對著忙碌的掮客和火大的游客開心地笑。看著他們左閃右避,穿過人群,我這時才注意到他們的身材真是健美,長得又帥。我當下決定和他們合住一間房。有他們同行,我逃獄的事絕對不會敗露,我的行蹤絕不會有人知道。

那個矮個子導游抓著我的袖子,帶我離開那群難纏的人,走向巴士后方。車掌身手非常矯健,一下子就爬上巴士車頂,把我的背包和旅行袋丟進我的懷里,接著把其他旅行袋丟下人行道,伴隨著不妙的破裂聲。乘客趕緊跑上前來,要車掌別這樣胡亂扔下他們的值錢東西。此時,那個導游再度把我帶開,來到距巴士幾米外的安靜地方。

“我叫普拉巴克,”他說,英語腔調聽來很悅耳,“貴姓大名?”

“敝姓林賽。”我用了假護照上的名字,未據實以告。

“我是孟買的導游,是最優秀的第一流導游。孟買每個角落,我都了如指掌。該看的東西,一個都不會漏掉,那些東西,我大部分都知道在哪里。我甚至可以帶你去看一些額外的東西。”

那兩名年輕游客和我們會合后,一幫衣衫破爛的掮客和導游緊纏著他們不放。普拉巴克大聲呵斥他那些不受約束的同行,他們應聲后退,緊盯著我們的旅行袋和背包,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樣。

“我現在就想看到的,”我說,“是干凈、便宜的飯店房間。”

“行,先生!”普拉巴克一臉笑容,“我可以帶你去一家便宜的飯店,非常便宜,便宜到不行的飯店,甚至是便宜到沒有一個心智正常的人會住進的飯店。”

“好,帶路,普拉巴克。我們去瞧瞧。”

“嘿,等一下,”高個子的年輕人插話,“你打算付錢雇這家伙?我是說,我知道去飯店的路。無意冒犯你,老哥,我知道你是個優秀的導游,但我們不需要你。”

我望著普拉巴克的表情。他那雙深褐色大眼睛正打量著我,毫不掩飾臉上的驚訝。我所認識的人里,就屬普拉巴克·哈瑞個性最和善。他生氣時不會提高聲調或把手高舉,甚至在一開始見到他時,我就約略察覺到這點。

“我需要你嗎,普拉巴克?”我問他,裝得一臉正經。

“百分之百需要!”他大聲回復,“你非常非常需要我,我幾乎要為你們的處境哭泣了!沒有優秀的我當你們在孟買的導游,誰曉得你們會碰上什么可怕的事!”

“我決定雇他。”我告訴我的同伴。他們聳聳肩,提起背包。“就這樣,走吧,普拉巴克。”

我伸手想拿起背包,就在這時,普拉巴克朝背包飛快地伸出手。

“我來背你的行李。”他很客氣地堅持道。

“不用了,我自己來。”

那燦爛的笑容漸漸轉為懇求的不悅。

“拜托,先生。這是我的工作,我分內該做的事。我很能背,沒問題,你瞧。”

我本能地抗拒這個想法。

“不,真的……”

“拜托,林賽先生,這是我的榮幸。瞧那些人。”

普拉巴克掌心朝上,指著那些在游客里拉到生意的掮客和導游。他們每個人都或背或提著一只旅行袋、行李箱或背包,帶著他們的客人,快步而堅定地走進迎面而來的人潮,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好,好吧!就這樣……”我小聲說道,接受他的意見。后來,這樣的屈從又發生了無數次,我們之間的關系,最終就在這些拉鋸、屈從中確立。他圓圓的臉上再度堆滿笑容,使勁想提起背包,在我的幫忙下,他才將背包扛上了肩頭。背包很重,他不得不伸長脖子,身體前傾,吃力地前進。我靠著較大的步幅,趕上他的腳步。望著他使勁的表情,我覺得自己活像個白人主子,他好像是我的馱獸,而我很不愿這樣。

但他,這個矮個子印度男子,滿臉笑容。

他滔滔不絕地聊著孟買和當地該看的景點,沿途指著這個地標那個景點。他跟那兩名加拿大人講話時態度恭敬親切。碰到熟識的人,他笑笑向他們打招呼。他比外表看上去有力氣多了,走到飯店的十五分鐘里,他從未停下或放慢腳步。

我們來到一棟面海的大房子后方,走上四段陡峭的樓梯,來到印度旅社的門廳。樓梯天井陰暗,長有青苔。上樓途中,每一層都掛了不同的盾形徽章,分屬艾普薩拉飯店、亞洲之星賓館和海濱飯店,表示這棟房子里其實有四家飯店,一層一家,每家都有自己的工作人員、服務方式和作風。

兩名加拿大青年、普拉巴克和我,帶著大小行李,快步走進小小的門廳。一名結實高大的印度男子,身穿白得刺眼的襯衫,系著黑領帶,坐在鋼質桌子后面,桌旁是通往客房的走廊。

“歡迎光臨,”他說,雙頰露出有所提防的淺笑,“歡迎光臨,各位年輕人。”

“什么爛旅館嘛。”我那位高大的同伴咕噥道,眼睛四處瞄著墻面上剝落的油漆和薄層木板隔間。

“這位是阿南德先生,”普拉巴克趕緊插話,“科拉巴頂級飯店里的最佳經理。”

“閉嘴,普拉巴克!”阿南德以不悅的低沉語氣說道。

普拉巴克笑得更開心。

“瞧,這位阿南德先生是不是很棒的經理?”他低聲說,對我咧嘴而笑,然后轉頭對那位經理笑,“阿南德先生,我為你帶來三位很棒的顧客。很棒的顧客就要住很棒的飯店,對不對?”

“我告訴你閉嘴!”阿南德厲聲說。

“多少錢?”矮個子加拿大人問。

“請再說一次?”阿南德嘀咕著,仍怒目瞪著普拉巴克。

“三個人一間房,住一晚,多少錢?”

“一百二十盧比。”

“什么!”矮個子突然大吼道,“太離譜了吧?”

“太貴了,”他的朋友也說,“走,我們走。”

“沒關系,”阿南德怒聲說,“你們可以去別家。”

他們開始拿行李,但普拉巴克痛苦地大叫,喊住他們。

“不要!不要!這是最漂亮的飯店。拜托,看看房間再說!拜托,林賽先生,看看漂亮房間再說!看看漂亮房間再說!”

一時之間,大家都愣住了。那兩名年輕男子在門口遲疑著。阿南德埋頭查看他的住房登記簿,立刻沉溺在手寫的登錄內容中。普拉巴克抓住我的袖子。我同情起這位街頭攬客的導游,且欣賞阿南德的作風——他不懇求我們,也不想說服我們住宿。要的話,就只能接受他的條件。他從登記簿上抬起頭,與我四目相對,那眼神坦率而老實,是知己之間才有的眼神。我開始喜歡這個人了。

“我想去看看那漂亮的房間。”我說。

“行!”普拉巴克笑道。

“好,我們也去!”那兩位加拿大人嘆口氣,露出笑容。

“走道盡頭。”阿南德回以微笑,從身后一排掛鉤上拿下房間鑰匙,把鑰匙和沉重的銅質名牌丟到我面前的桌上,“右邊最后一間,老弟。”

房間很大,有三張鋪了床單的單人床,面海的那一側有扇窗,臨熱鬧街道有一排窗戶。每面墻都漆上了深淺不一、看了令人頭痛的綠色。天花板上有幾道裂紋,角落掛著卷軸畫。水泥地板往臨街窗戶一側傾斜,地板上有奇怪的隆起和不規則的波狀起伏。房內僅有的家具是三張小型膠合板邊桌和一個破舊的木質梳妝臺,上面的鏡子已經破了。之前的房客留下一些痕跡:一根熔入百利甜酒瓶口的蠟燭,一張貼在墻上、印有那不勒斯街景的月歷圖片,兩只掛在吊扇上孤零零、皺巴巴的氣球。這是那種會讓人想在墻上留下名字的房間,就像蹲牢房的人會做的那樣。

“就住這間。”我決定。

“行!”普拉巴克大叫,立刻沖出門,沖向門廳。

我在巴士上結識的兩位同伴,相視而笑。

“我可不想跟這家伙爭辯,他腦袋有問題。”

“我聽你的。”個子較矮的那個輕聲笑道。他彎下腰,聞了聞每個床單,最后在其中一張床上小心翼翼地坐下。

普拉巴克帶了阿南德過來,他手里拿著厚重的住房登記簿。我們陸續登錄了個人的詳細資料,他在旁查看我們的護照。我預付了一星期住房費。阿南德把護照還給那兩個加拿大人,卻沒還我的,他拿著我的護照若有所思地輕拍臉頰。

“新西蘭?”他低聲說。

“怎么啦?”我皺起眉頭,心想他是不是看出或察覺到什么不對勁。我是澳大利亞的頭號通緝犯,因為持械搶劫被判了二十年徒刑,但刑期未滿就逃獄,目前是國際刑警急于捉拿歸案的新要犯。他想干嗎?他知道什么嗎?

“嗯……很好,新西蘭,從新西蘭來,你一定想抽幾口大麻、喝些啤酒、灌幾瓶威士忌、換點錢、叫幾個妓女、開些瘋狂派對。想買什么就告訴我,na(好嗎)?”

他把護照啪嗒一聲放回我手上,惡狠狠地瞅了普拉巴克一眼之后,離開房間。普拉巴克側身往門旁邊一縮,讓他通過,一副既畏縮又開心的模樣。

“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經理。”阿南德走后,普拉巴克以夸張而仰慕的語氣說道。

“普拉巴克,你在這里招待過不少新西蘭人?”

“不算多,林賽先生。噢,不過他們人很好。愛笑、抽大麻、喝酒、和女人上床,全在晚上,然后笑得更多、抽更多大麻、喝更多酒。”

“嘿,普拉巴克,你該不會正好知道哪里可以弄到一些大麻吧?”

“沒沒沒……問題!我可以弄來一拖拉(tola,約12.8克)、一公斤、十公斤,甚至知道哪里有一整倉庫的……”

“我不需要一倉庫的大麻,我只要夠抽就好。”

“我口袋里正好有一拖拉的大麻,也就是十幾克,上等的阿富汗大麻。想不想買?”

“多少錢?”

“兩百盧比。”他開價,一臉樂觀。

我想市價應該不到一半,但兩百盧比(當時約合12美元),在澳大利亞只能買到十分之一的量。我丟給他一包煙草和卷煙紙。“好,卷一根來,我們嘗嘗看。合意的話,我就買。”

我那兩名室友攤開四肢,躺在兩張平行擺放的床上,兩人看著對方,交換類似的表情。普拉巴克從口袋里拿出大麻時,他們額頭上泛起幾道皺紋,還噘起嘴唇。兩人瞪著矮小的導游跪下來,在布滿灰塵的梳妝臺上卷大麻煙,既入迷又憂心。

“你確定這樣妥當,老哥?”

“對啊,他們可能會設下陷阱,以吸毒罪名逮捕我們,或有其他不良企圖!”

“我覺得普拉巴克很可靠,我們不會因此被捕。”我回應,同時攤開我的旅行毯,鋪在長窗下方的床上。窗下有個小平臺,我開始把隨身攜帶的紀念物、小飾物、吉祥物擺在上面。吉祥物包括在新西蘭時,一個小孩送我的一顆黑石頭、某個友人發現的一個石化蝸牛殼和另一個朋友做的鷹爪手鏈。我現在是在逃亡,沒有國也沒有家。我行李里滿是朋友送我的東西:素描、詩、貝殼、羽毛、一只朋友集資買來送給我的大急救藥箱。就連身上穿的衣服、腳上穿的靴子,都是他們送的。每樣東西都意義重大:四處逃亡期間,窗臺成了我臨時的家,吉祥物則是我的國家。

“總之,兩位,如果你們覺得不保險,可以出去走走,或在外面等一會兒。抽完后我會去找你們。因為我答應過一些朋友,如果到了印度,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抽大麻,以此遙念他們。我要遵守諾言。此外,我覺得那位經理對這件事似乎很不在意。普拉巴克,在這里抽根大麻會有麻煩嗎?”

“抽大麻、喝酒、跳舞、唱歌、玩女人,在這里全沒問題。”普拉巴克要我們放心,邊卷煙,邊開心地咧嘴而笑,還抬起頭看了我們一會兒,“這里做什么都行,只有打架不行。在印度旅社,打架不好。”

“你們瞧,沒問題。”

“還有死人!”普拉巴克補充說,若有所思地搖了搖他的圓頭,“阿南德先生不喜歡有人死在這里。”

“什么?他說死人是什么意思?”

“他媽的他是說真的還是假的?誰要死在這里?天哪!”

“不會死人,baba(巴巴)。”普拉巴克安撫著,把他卷得非常勻稱的大麻煙遞給那兩個惴惴不安的加拿大人。那個高個子接下,用力吸了一口。“死在印度旅社的人不多,大部分是癮君子,你們也知道,就是那些瘦成皮包骨的人。你們不會有這問題,你們長得那么壯、那么胖、那么健康。”

他把大麻煙遞給我時,臉上的笑容讓人戒心全消。還給他后,他也抽了一口,露出非常舒服的表情,然后又把大麻煙遞給那兩個加拿大人。

“品質不錯吧?”

“的確。”高個子說,還露出親切自然,甚至可以說是開懷盡情的笑。從此以后,多年以來,我每想起加拿大和加拿大人,就想到那笑容。

“買了。”我說。普拉巴克把那十幾克重的大麻塊遞給我,我分成兩半,一半給我的一個室友。“喏,明天搭火車到普納就不會無聊了。”

“謝了,老哥。”他回應,把那一半拿給他朋友看,“嘿,你是對的。瘋狂,但沒事。”

我從背包拿出一瓶威士忌,打開瓶蓋。這又是一個儀式,一個我向新西蘭友人許下的承諾。那是個女孩,她要求我如果持假護照成功入境印度,要喝杯酒遙祝她。這兩個儀式,抽大麻、喝威士忌,對我意義重大。我認為逃獄時,我就失去我認識的所有朋友,一如失去我的家人。不知為何,我覺得再也看不到他們了。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不抱返鄉的希望,我的一生被困在回憶、護身符與愛的承諾里。

我正想拿起酒瓶就著瓶口喝,突然想到該先請普拉巴克品嘗。

“太感謝了,林賽先生。”他非常感動,高興得兩眼睜得大大的。他頭往后仰,倒了一些酒進嘴里,瓶口完全沒碰到嘴唇。“非常棒,最上等的尊尼獲加,太好了!”

“喜歡的話再喝點。”

“就再喝一點,謝謝。”他仰頭再喝,酒咕嚕咕嚕灌進喉嚨。他停下來,舔舔嘴唇,仰頭再喝。“抱歉,哎呀!真是抱歉,這威士忌實在太好喝,讓我失態了。”

“嘿,如果很喜歡,這瓶就給你,我還有一瓶。我在飛機上買了兩瓶免稅酒。”

“噢,謝了……”他回答,但臉上的笑容頓時垮掉,變成一副難過的表情。

“怎么了?你不想要?”

“想要,想要,林賽先生,我非常想要。但如果早知道這是我的威士忌,而不是你的威士忌,我就不會那么大口猛灌了。”

那兩名加拿大人聽了大笑。

“我告訴你,普拉巴克,我會送你一瓶新的,這瓶開過的,我們就一起喝掉,如何?這里是買大麻的兩百盧比。”

他臉上再度綻出笑容,拿開過的那瓶換了沒開的,當寶貝似的揣在懷里。

“但林賽先生,你搞錯了。我說那個上等的大麻是一百盧比,不是兩百。”

“啊?”

“千真萬確,只要一百盧比。”他大聲說,很不屑地把一張紙鈔還給我。

“好吧。哦,對了,我餓了,普拉巴克。在飛機上沒吃。你能不能帶我們去一家干凈好吃的餐廳?”

“當然行,林賽先生!我知道一些很棒的餐廳,菜好吃到保證讓你撐死。”

“被你說得我都要流口水了,”我站起來,收拾護照和錢,“你們兩位去不去?”

“什么,出去外頭?你真愛說笑。”

“會出去的,可能晚點,大概會很晚。但我們會看好你的東西,等你回來。”

“好吧,隨便你們。我一兩個小時后回來。”

普拉巴克點頭哈腰,一副巴結人的模樣,很有禮貌地告辭。我走到他身邊,但就在我要掩上門時,高個子年輕人說話了:“嘿……上街保重,知道吧?我是說,你在這里人生地不熟,什么人都不能信。這兒不是鄉下。城里的印度人……嗯,總之,小心為上,好嗎?”

在接待柜臺,阿南德把我的護照、旅行支票、大筆現金鎖進他的保險箱,還給了我一份詳細的收據,我走下樓梯到街上,那兩名加拿大青年告誡的話語,像海鷗盤旋在魚群產卵的海潮上方,也在我腦海里不斷盤旋。

普拉巴克帶我們到這旅店時,走的路是一條兩旁有綠樹、路面寬闊而較冷清的大街,那大街從印度門那高大的石拱門開始,沿著海灣弧線延伸下去。但賓館大樓前面那條街,則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人聲、汽車喇叭聲、買賣聲,猶如暴雨打在木頭或鐵皮屋頂上。

數百人在那里走動,三五成群站著聊天。整條路上,店鋪、餐廳和飯店櫛比鱗次。每家商店或餐廳的前面,都附設一間較小的店鋪。這些位于人行道上的違章小店鋪,每一間都有兩三個坐在折疊椅上的店員看管。街上有非洲人、阿拉伯人、歐洲人、印度人。每走一步,聽到的語言、音樂都不一樣,每家餐廳在沸騰的空氣中,飄出不同的香氣。

男人駕著四輪牛車,推著手推車,在車來人往的馬路上穿梭,急著想把西瓜和袋裝米、汽水和衣架、香煙和冰塊送到貨主手上。錢到處流動。普拉巴克告訴我,這里是貨幣黑市買賣的重鎮,當街就有人拿著厚厚一沓紙鈔,正在算錢、兌換。街上有乞丐、玩手技雜耍的人、特技表演者,有弄蛇人、樂師、占星師、看手相的人、皮條客、毒販。這條街很臟,冷不防就有垃圾從上方的窗戶掉下來,人行道或路邊也棄置著一堆堆的垃圾,肥滋滋不怕人的老鼠在垃圾堆里窸窸窣窣,大快朵頤。

在我看來,這條街上最惹人注目的,是許許多多不良于行、有病在身的乞丐。各種身陷病痛、殘障、苦難的人,四處游走,有人站在餐廳、商店門口,有人操著熟練的哀求話語走近街上的行人。初見這條苦難的街道,一如隔著巴士車窗初見貧民窟,讓我為自己擁有紅潤的臉龐感到極度羞愧。但這次當普拉巴克帶我走在這喧鬧的人群中時,我注意到那些乞丐的另一面,他們惹人同情的表演多了份真實人生的味道。有群乞丐坐在門口玩牌,一些瞎眼男子和他們的朋友正在享用有魚有飯的一餐,哈哈大笑的孩童輪流和一名缺腿男子騎他那輛小手推車。

一路上普拉巴克不斷偷瞄我的表情。

“喜歡我們孟買嗎?”

“喜歡。”我答,真心的回答。在我眼中,這城市很美,狂野而令人振奮。英國統治時期浪漫主義風格的建筑,和現代玻璃帷幕的商業大樓比鄰而立。年久失修、死氣沉沉、分布雜亂的平價公寓崩塌后,變成賣蔬菜、絲織品等琳瑯滿目商品的市場。路旁的每家商店,每輛經過的出租車,都流瀉出音樂。顏色繽紛多彩,香味著實令人陶醉。在這些擁擠的街道上,我在無數人眼里看到笑意,我以前去過的地方,沒有一處洋溢著這么多笑意。

特別的是,孟買很自由,一種令人雀躍的自由。我所看到的地方,處處散發著那種解放的、無拘無束的精神,而我不知不覺間敞開心胸回應那精神。我理解到,那些男男女女個個自由自在,因而就連初見貧民窟居民、街頭乞丐時所生出的羞愧之心,也隨之煙消云散。沒有人把乞丐趕離街頭,也沒有人驅逐貧民窟居民。他們生活雖然困苦,卻和有錢有勢者一樣自在優游于相同的花園和大街上。他們很自由,這城市很自由,我喜歡這點。

但這街上密集的意圖、充斥著的需求與貪婪、極度強烈的懇求與算計,讓我有點膽怯。聽到的語言,我一個字都不會講。這里的人穿袍服、紗麗、纏頭巾,我對這里的文化一竅不通。好像糊里糊涂接演一場華麗而復雜的戲劇,手中卻沒有劇本。但我微笑,不由自主地笑著,不管街頭看上去多么陌生,多么讓人不知所措。我是個逃犯,被通緝,被追捕,是被懸賞捉拿的要犯。但我更勝他們一籌,我很自由。逃亡時,每一天都是人生的全部。每一分鐘的自由,都是以喜劇收場的一部短篇小說。

我很高興有普拉巴克作陪。我注意到他在這街上人脈很廣,一路上頻頻有各式各樣的人向他熱情打招呼。

“想必你一定餓了,林賽先生,”普拉巴克說,“你這人很快樂,不介意我說什么,快樂的人,胃口總是很好。”

“嗯,的確是很餓。眼下我們到底要去哪里?早知道要走這么久才能到餐廳,我會買盒飯回去吃。”

“再走一點,不遠了。”他回答,滿臉笑容。

“好……”

“是真的!我會帶你去最棒的餐廳,有最上等的馬哈拉施特拉料理,保證你說好吃。在孟買,像我這樣的導游,全都在那里用餐。這個地方很不錯,賄賂警察的錢,只需要付平常行情的一半。真的很不錯。”

“好……”

“是真的!但首先,讓我先替你,還有我,弄點印度香煙。在這里,停一下。”

他帶我走到一個路邊攤,那攤子只是個可折疊的牌桌,一只卡紙板箱里整齊擺了數十種品牌的香煙。牌桌上有一只大銅盤,銅盤里放了幾只小銀碟。銀碟里擺了切碎的椰子肉、香料和多種不明的醬料。牌桌旁的桶子里,有許多矛狀葉漂浮在水中。賣煙販子正在弄干這些葉子,抹上幾種醬料,包上椰棗粉、椰子粉、檳榔粉、香料,卷成一小包一小包。許多顧客圍著他的攤子,他那雙手很利落,葉子一包好,立即有人買走。

普拉巴克擠到那販子身旁,伺機購買。我伸長脖子,透過顧客間擁擠的縫隙看著他時,腳步往人行道的邊緣移動。就在我一腳往下踩到馬路時,有人緊急大叫:“小心!”

兩只手抓住我手肘,把我猛往后一拉。說時遲那時快,一輛雙層大巴士疾駛而過。若沒有那兩只手拉住我,我大概已命喪巴士的車輪下。我轉過身,與救命恩人正面相對。她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身材修長,黑發及肩,膚色白皙。她不高,但方正的肩膀和挺直的身形,加上兩腿叉開牢牢地站著,讓人覺得她默然無聲中自有種堅毅的氣勢。她穿絲質長褲,褲腳束在腳踝上,足穿黑色低跟鞋,上身是寬松的棉襯衫,披著一條大絲質長披肩。她把披肩朝后披,質地輕柔的雙層流蘇在她背后飄飛翻轉。她全身上下都是綠色,只是深淺不一。

從一開始,我就感受到她那令男人既愛又怕的特質,那冷冷的笑容,讓她的豐唇更富魅力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種自傲,透過勻稱的鼻子散發著自信。不用說,一定會有不少人不明就里,把她的自傲錯看成傲慢,把她的自信錯看成冷漠。但我沒犯這錯誤。我的眼睛失魂落魄,悠然漂蕩在她那靜止凝視的水汪汪的潟湖里。她眼睛很大,又特別綠。那是歷歷在目的夢境里,樹木所呈現的綠,大海呈現的綠——如果大海完美無瑕的話。

她的一只手仍擺在我的手肘附近。那種肌膚之觸,正是情人的手輕觸你身體時所會有的感覺:熟悉,但令人興奮,是輕訴的許諾。我差點忍不住拾起她的手,放在我胸膛。或許我當時真該這么做。如今我知道,當時我如果真那么做,她大概會笑出來,并因此喜歡上我。但當時我們素昧平生,只是站著,直直凝視著對方,就這么持續了漫長的五秒鐘。此時,所有平行的世界,所有可能已存在和永遠不再存在的平行活動,在我們周邊翻轉。然后她開口了。

“好險,你命大。”

“是啊,”我笑笑,“我是命大。”

她慢慢放開我的手臂。那動作很輕松、很從容,但我卻覺得與她疏遠了,就像是從深甜的美夢中給硬生生叫醒一樣突然。我靠近她,看看她身后的左邊,再看看右邊。

“你在找什么?”她問。

“我在找你的翅膀。你是我的守護天使,不是嗎?”

“恐怕不是,”她答,雙頰露出俏皮的笑靨,“我心里有太多邪惡的東西,恐怕稱不上天使。”

“那我們就來談談你有多邪惡?”

有些人成群站在攤子另一頭。其中一個年約二十五歲、英俊、健壯的男子,走到馬路上叫她:“卡拉!快,yaar(朋友)!”

她轉身向他揮手,然后伸手與我握手。她握得很有力,但透露的心情讓人無法捉摸。她的笑同樣曖昧。她或許已喜歡上我,或許她只是很樂于跟我道別。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她抽出手時,我說。

“我有多邪惡?”她回答我,嘴唇上掛著要笑不笑的神情,“這問題很私密,我想這可能是我這輩子被問過的最私密的問題。但,喂,哪天你如果到利奧波德(Leopold),就會找到答案。”

她那群朋友已經從小攤子的另一端移到我們這邊,她隨即離開我和他們會合。他們全是印度年輕人,一身干凈時髦的西式中產階級打扮。他們不時大笑,把身體靠向對方,狀甚親昵,但沒人和卡拉有身體接觸。她似乎散發出既迷人又不可侵犯的氣質。我貼近他們,假裝著迷于香煙販子卷煙葉、抹醬料的動作。我側耳傾聽她跟他們講話,但一句話都沒聽懂。

以那種語言,在那場對話里,她的嗓音出奇地低沉、洪亮,聽得我手臂上的寒毛微微發顫。我想那應該也是個警告。阿富汗媒人說,愛意滋生大半緣于聲音。但那時候我不懂,而且我的心一股腦兒栽進去,栽進就連媒人可能都不敢踩進的地方。

“瞧,林賽先生,我只替我們買了兩根煙。”普拉巴克回到我身邊,得意地遞上一根煙,“印度是窮人的國度。在這里,沒必要買一整包。只要一根,只買一根,而且還不必買火柴。”

他傾身向前,拾起一段悶燒的麻繩。麻繩吊在香煙攤旁邊電話線桿的鉤子上。普拉巴克吹掉麻繩末端的灰,露出一丁點橘色的余燼,點燃他手中的煙。

“他們在做什么?在嚼葉子里的什么東西?”

“那叫帕安(paan,印度檳榔)。味道很棒,嚼起來也很棒。在孟買,人人都嚼,然后吐,嚼,再吐,沒問題,白天、晚上都嚼。那對身體有好處,大量嚼,全部吐掉。要不要試試?我可以替你弄來一些。”

我點頭,請他去買,但我心里盤算的,主要不是體驗帕安這新東西,而是借此可以站在那里更久,欣賞卡拉。她很輕松、很自在,簡直就是這條街的一部分,這條街謎一樣氛圍的一部分。我覺得周遭所有迷惑不解的東西,在她而言,似乎是稀松平常的。這讓我想起那個從巴士車窗看到的貧民窟里的外國人。她在孟買似乎平靜而滿足,就和那個外國人一樣。她從周遭的人那里得到的溫馨、肯定與認同,叫我羨慕。

更重要的是,我的眼睛被她那無可挑剔的美麗迷住了。我望著她——素昧平生的一個人,胸中有一股氣,極力想盡情發泄。我的心像是被人捏著,像被人用手掌緊緊握住。血液里有個聲音在說是,是,是……古老的梵語傳說中提到前世注定的愛,兩個靈魂因為業力的作用,注定會在相遇后為彼此神魂顛倒。傳說前世注定的愛人,往往一眼就會認出,因為對方的舉手投足、思緒、動作、聲音,眼中所傳達的每個心情,都叫你怦然心動。傳說我們會由她的翅膀認出她——那翅膀只有我們能看到——因為想擁有她,我們滅絕了其他愛欲。

梵語傳說也告誡世人,這類前世注定的愛,有時可能會對命運交纏中的其中一個人,單單一個人,產生占有和癡迷。但從某個角度來說,理智與愛不能并存。愛之所以存在人世,正因為愛非理智。

“哦,你在看那個女的。”普拉巴克帶著帕安回來,往我凝視的方向看去,“你覺得她很美,na?她叫卡拉。”

“你認識她?”

“當然認識!這里誰不認識卡拉?”他答,用那種大聲到旁人聽得見的低語,讓我很擔心她聽到。

“你想認識她?”

“認識她?”

“想的話,我去替你跟她說。你想跟她交朋友?”

“什么?”

“別擔心!卡拉是我的朋友,也會是你的朋友,我想。說不定你會和卡拉做生意,賺上一大筆錢。說不定你們會成為很好、很親近的朋友,跟她上好多次床,爽到頂點。你一定會爽翻天的。”

他已開始摩拳擦掌。他微笑著,牙齒和嘴唇已被帕安的汁液染紅。我緊抓住他的手臂,不讓他去找她,她正和她那群朋友在一塊。

“不!不要去!天哪,小聲點,普拉巴克。我如果想跟她講話,我會自己來。”

“噢,我懂,”他說,顯得窘迫,“就是外國人所說的前戲,對不對?”

“不是!前戲是……別管什么前戲了!”

“那好!我不管什么前戲不前戲,林賽先生。我是印度人,我們印度人不時興前戲。我們提槍就上,真的!”

他雙手擺出正抱著女人,對著女人的小屁股猛頂的樣子,臉上一直帶著那鮮紅的微笑。

“行行好,別這樣!”我怒聲說,抬頭看卡拉和她朋友是否在看他。

“好,林賽先生!”他嘆口氣,放慢他那有節奏的前頂動作,最后完全停下,“但我還是可以將你介紹給卡拉小姐認識,如果你要的話。”

“不!我是說,不,謝了。我不想向她搭訕。我……天哪,這哪有用啊,只要告訴我……那個正在說話的男人說的是什么語言。”

“他說的是印地語,林賽先生。你等一下,我馬上就告訴你他在說什么。”

他走到攤子的另一頭,旁若無人地加入那群人,傾身細聽。沒有人理會他。他點頭,跟著其他人笑,幾分鐘后回來。

“他在說一件很好笑的、關于一名孟買巡官的事,那人在這一帶很有勢力。那巡官把一個鬼靈精的家伙關了起來,但那個鬼靈精說服那巡官放了他,因為他告訴那巡官他有黃金和珠寶。不只如此,他被放出來后還真給了那巡官一些黃金和珠寶。但那些東西不是真黃金,不是真珠寶,是假的,很便宜的東西,根本不是真的。最好笑的是,那個鬼靈精賣假珠寶之前,還在巡官家住了一星期。傳說那個鬼靈精還跟那巡官的老婆上了床。現在那巡官氣得抓狂,每個人看到他都趕快閃人。”

“你知道她哪些事?她住這里?”

“知道誰?林賽先生,你是說那個巡官的老婆?”

“不是,當然不是!我是說那女的,卡拉。”

“你也知道,”他若有所思地說,首次緊蹙眉頭,“孟買有許多女孩。我們從飯店出來才五分鐘。在這五分鐘里,我們就見了幾百個女孩;再五分鐘,還會見到幾百個。每五分鐘就能見到幾百個女孩。走上一陣子,我們會見到幾百個、幾百個、幾百個、幾百個——”

“啊,幾百個,還真是不得了!”我語帶挖苦打斷他的話,聲調不知不覺高了許多。我瞧瞧四周,幾個人正盯著我,神情明顯不屑。我壓低聲音繼續說:“我不想認識幾百個女孩,普拉巴克。我只想……了解……那個女的,好嗎?”

“行,林賽先生,我會把知道的全告訴你。卡拉是孟買很有名的生意人,她來這里已經很久了,我想大概有五年了吧!她有棟小房子,距這里不遠。每個人都知道這個卡拉。”

“她是哪里人?”

“我想是德國人,大概是吧。”

“但她口音聽起來是美國人。”

“沒錯,聽起來是,但她來自德國,或者說可能來自德國。反正,她現在幾乎是地道的印度人。現在要不要去吃飯了?”

“好,等一下。”

那群年輕朋友向帕安攤子附近的其他人大聲道別,走進熙來攘往的人群。卡拉跟著他們走開,頭仰得高高的,以那種挺直背脊、近乎蔑視的古怪姿態。我看著她沒入人群。她一直沒回頭。

“你知道一個叫利奧波德的地方嗎?”他回到我身旁時,我問他。我們再度上路。

“當然知道!一個很棒、很舒服的地方,利奧波德酒吧。那里都是些最棒、最可愛的人,非常好、非常可愛的人。在那里可以碰見各種外國人,全都是事業很成功的人。賣淫、販毒、借高利貸、黑市交易、出售色情圖片、走私、偽造護照,還有——”

“行了,普拉巴克,我明白了。”

“你想去那里?”

“不想。或許晚點會去。”我停下腳步,普拉巴克在我身邊停下,“嘿,你朋友怎么叫你?我是說,不用普拉巴克,你名字的簡稱。”

“有啊,我也有簡稱,叫普拉布。”

“普拉布……我喜歡。”

“那意思是光明之子之類的。好名字,對不對?”

“是的,好名字。”

“那你的好名字,林賽先生,實在不是很好,如果你不介意我當面這么說的話。我不喜歡這么長、這么拗口的名字,就印度人的講話方式來說。”

“哦,你不喜歡?”

“請別見怪。我不喜歡,一點都不喜歡,完全不喜歡。百分之百、千分之千地不——”

“嘿,”我笑笑,“這件事我恐怕無能為力。”

“我想,簡稱林好多了。”他提議,“如果你不反對,我以后就叫你林。”

這名字再好不過了,而且就和逃獄后所取的十幾個名字一樣假。事實上,最近幾個月,我發覺自己對于在不同地方不得不取的新名字,還有別人替我取的新名字,抱著某種說不上來的聽天由命之感。林這名字是我絕對想不出來的昵稱。但那聽起來不錯。也就是說,我聽到某種命中注定、像巫毒法術似的回音:這名字當下就打動我心,就和我出生時所取的名字一樣貼切。我那不為人知的出生名,早已不見天日,我就是在那名字底下被判入獄服刑二十年。

我低頭仔細打量普拉巴克的圓臉和又大又黑調皮的眼睛。我點頭,微笑,接受這名字。后來從科拉巴到坎大哈,從金沙薩到柏林,有數千人用這位孟買街頭的小導游替我取的名字叫我。當然,當時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命運需要共犯,而命運之墻的石頭就是以這種無心的小同謀為砂漿砌上的。取名字的那一刻看來微不足道,好像只要我隨意膚淺地答是或否就可以打發過去,但如今事后回顧,我知道,那一刻是我人生的轉折點。在這個名字之下我所扮演的角色,我即將成為的人物——林巴巴(Linbaba)——比起以前我所扮演的任何角色都要真實,更貼近我的本性。

“好,很好,就用林。”

“太好了!我很高興你喜歡這名字。我的名字在印地語里的意思是光明之子,同樣,你的名字——林,也有一個非常好、非常吉祥的意思。”

“哦?‘林’在印地語里表示什么?”

“表示陰莖!”他解釋道,臉上露出他覺得我應會有同感的喜悅。

“噢,真好,真是太……好了。”

“沒錯,很好,很吉祥。準確來講,沒這意思,但念起來類似‘ling’或‘lingam’,而‘ling’或‘lingam’就是陰莖。”

“別胡扯了,老兄,”我抗議,再度上路,“我怎么能拿‘陰莖先生’這名字四處走,你是在糊弄我?我現在就看出來了——嗨,你好,很高興認識你,我叫陰莖。門都沒有,免談。我想還是照舊叫林賽。”

“不,不!林,我跟你說真的,這是個好名字,非常有力的名字,非常吉祥,再吉祥不過了!別人聽到這名字,都會喜歡。來,我證明給你看。你送給我的這瓶威士忌,我要留給我朋友桑杰先生。喏,就在這家店,你仔細瞧瞧他有多喜歡你的名字。”

沿著這條鬧街再走幾步,我們來到一家小店,敞開的店門上有如下的手寫招牌:

收音機診所

主營電器修理,電子器材買賣、修理

店主桑杰·德什潘德

桑杰·德什潘德體格粗壯,五十來歲,頭頂中禿,頭發灰白,眉白而濃。他坐在堅實的木頭柜臺后面,周邊擺著正在大力放送的收音機、已大卸八塊的卡匣式放音機、裝有零件的箱子等。普拉巴克跟他打招呼,連珠炮式地講了一堆印地語,把那瓶威士忌遞過柜臺。德什潘德伸出一只肉鼓鼓的手一把抓住,看都沒看,迅速收進柜臺下面,接著從襯衫口袋里拿出一沓盧比,抽出一部分,掌心翻轉向下,遞給柜臺另一頭的普拉巴克。普拉巴克收下后,迅速收進口袋,動作之快之利落,好似烏賊觸手抓到獵物放進口中一樣。最后他終于聊完,示意我上前。

“這位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他輕拍我的手臂,告訴德什潘德先生,“新西蘭人。”

德什潘德先生嘟噥著說了些話。

“他今天剛來孟買,住在印度旅社。”

德什潘德先生又嘟噥著說了些話,以隱隱帶著敵意的好奇上下打量我。

“他姓林,林巴巴先生。”普拉巴克說。

“他姓什么來著?”德什潘德先生問。

“林,”普拉巴克咧嘴而笑,“他叫林巴巴。”

德什潘德先生揚起他粗濃的眉毛,一臉驚訝的笑容。

“林巴巴?”

“正是!”普拉巴克意氣昂揚,“就姓林。他也是非常好的人。”

德什潘德先生伸出手,我伸手握了握。我們彼此問候,然后普拉巴克開始扯我的袖子,拉我往門口走。

“林巴巴!”我們要跨出店門時,德什潘德先生大喊,“歡迎來到孟買。有隨身聽或相機或任何手提收錄音機要賣,來收音機診所,找我桑杰·德什潘德,我會給你最好的價錢。”

我點頭,跟著普拉巴克出了這家店。他拉著我沿街走了好幾步,然后停住。

“看到了吧,林先生,看到他多喜歡你的名字了吧?”

“我想是吧!”我低聲說,既不了解他和德什潘德先生那段短短的交易內容,也不了解他為何那么意氣風發。后來對他夠了解、開始珍惜與他的友誼后,我才發現普拉巴克徹頭徹尾深信,他的笑能影響別人的心情,能影響世界。事實的確如他所想,但我花了很長時間才了解這道理,接受這道理。

“那名字后面的‘巴巴’代表什么意思?林,我懂。但‘林巴巴’代表什么意思?”

“‘巴巴’只是個尊稱,”普拉巴克咧嘴而笑,“把‘巴巴’放在你名字后面,或任何特殊人物的名字后面,表示我們對老師、圣徒或非常非常老的人的尊敬——”

“我明白了,我明白,但普拉布,我得告訴你,那并沒有讓我更能接受這名字。陰莖,這整個玩意兒……我搞不懂。”

“但你也看到了,桑杰·德什潘德先生,你看到他是多么喜歡你的名字!嘿,看看大家會如何喜歡你的名字。你看好了,我會把這名字告訴每個人!林巴巴!林巴巴!林巴巴!”

他大喊著說,向這街上每個經過我們的陌生人說。

“行了,普拉布,行了。我相信你就是了,安靜。”這下換我扯他的袖子,催他走,“你不是想喝那瓶威士忌?”

“噢,是啊!”他嘆氣道,“是想喝,而且在心里喝過了。但現在,林巴巴,把你送給我的好東西賣給桑杰先生,賣得的錢可以買兩瓶非常低劣但很便宜的印度威士忌,喝個痛快,然后還會剩下許多錢,可以買件上好的新襯衫,紅色的,還有一拖拉的上等大麻、幾張有冷氣吹的印地語電影票、兩天的食物。對了,林巴巴,你還沒吃你的帕安。你現在該把它放進嘴里嚼,以免走味變得難吃。”

“好,怎么吃,像這樣?”

我把包裹在葉子里、差不多有火柴盒那么大的帕安,按照我所看到的吃法,放進嘴里側面,臉頰與牙齒之間。才幾秒鐘,我嘴里就滿是香甜的味道。味道強烈而甘美多汁,既像蜜般甜,又微微帶著辣味。包葉開始融化,我小口小口咬著去皮扎實的檳榔、椰棗、椰子肉,咬得嘎吱嘎吱作響,嘴里滿是甜汁。

“現在你得吐掉一些帕安,”普拉巴克說,神情專注地盯著我嚼動的嘴,“看,你嚼出像這樣的東西,像這樣把它吐掉。”

他吐出一口紅汁,落在一米外的馬路上,一團紅紅如手掌般大的東西。他吐得精準又利落,嘴唇沒殘留一滴紅汁。他使勁在旁鼓動,我試著照做,但滿口鮮紅的汁液汩汩流出嘴巴,一路淌過下巴,有幾滴落到襯衫前胸上,有幾滴啪嗒落在右靴上。

“沒關系,這襯衫。”普拉巴克皺起眉頭,從口袋里抽出手帕,使勁擦拭滲入我襯衫前胸的血紅汁液,但擦不掉了,“你的靴子也沒關系,我會像這樣擦掉,你瞧。我得問你,你喜歡游泳嗎?”

“游泳?”我問,把嘴里殘余的少量帕安混合物吞下肚。

“對啊,游泳。我要帶你去昭帕提海灘,非常漂亮的海灘,在那里你可以練習嚼、吐、嚼、吐帕安,而不會弄臟衣服,讓你省下不少洗衣服的錢。”

“嘿,說到四處逛這城市,你是個導游,對吧?”

“對啊,非常優秀的孟買導游,也帶人游覽全印度。”

“你一天收費多少?”

他看了我一眼,頑童似的咧嘴而笑,雙頰鼓得像蘋果。看他那表情,我漸漸明了他毫無心機的微笑背后不為人知的精明的一面。

“我一整天收費一百盧比。”他說。

“行……”

“游客三餐自理。”

“當然。”

“還有出租車費,也是游客付。”

“當然。”

“還有孟買搭巴士費用,全是游客付。”

“嗯。”

“還有茶,如果在炎熱的午后喝個茶提振精神。”

“嗯……”

“還有性感女孩,如果在涼爽的夜晚很想發泄一下……”

“嗯,行,行。聽著,我會付你一整個星期的錢。我要你帶我參觀孟買,告訴我這城市的事。如果我滿意的話,一星期結束時我會另給獎賞,你看這樣如何?”

他眼里綻放笑意,但回應時語調出奇地嚴肅。

“林巴巴,你這決定不錯,非常不錯。”

“哦,”我笑道,“那我們就等著瞧了。我還要你教我一些印地語,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可以全部教你!ha表示是,nahin表示不是,pani表示水,khanna表示食物……”

“行了,行了,不需要立刻教。這家是餐廳?很好,我餓死了。”

我正要進這家陰暗而不起眼的餐廳,他突然拉住我,表情變得很嚴肅。他皺起眉頭,用力吞口水,仿佛不確定該如何開口。

“享用這美食之前,”他終于開口,“在我們……還有我們做任何交易之前,有件事我得告訴你。”

“行……”

他這么垂頭喪氣,我不由得擔心會發生什么不好的事。

“嗯,我要說……那一拖拉的大麻,我在飯店賣給你的那塊大麻……”

“怎么啦?”

“唉……那是商場價。真正的價錢,也就是友情價,是一拖拉阿富汗大麻只要五十盧比。”他舉起雙手,然后猛地放下,拍打大腿,“我多要了你五十盧比。”

“這樣啊!”我低聲回答。從我的觀點來看,這根本是不足掛齒的小事,小到我很想放聲大笑。但對他而言,顯然是件大事,而我猜他很少感動到如此坦白。事實上,誠如他許久以后告訴我的,他那時剛決定要喜歡我,對他而言,那表示他得遵照良心,毫無隱瞞交代他所說過或做過的任何事。他始終將事實全盤托出,這是他最討人喜歡,也是最讓人惱火的特質。

“那么……你打算怎么辦?”

“我建議,”他一臉嚴肅,“我們盡快把那塊商場價的大麻抽完,然后我會買塊新的。在那之后,一切都按友情價算,對你、對我都是。這辦法沒問題吧?”

我笑,他跟著我笑。我伸手鉤住他的肩,帶他進去那人聲鼎沸的餐廳,餐廳里蒸汽彌漫,香味四溢。

“林,我是你非常要好的朋友,”普拉巴克咧嘴而笑,堅定地說道,“我們是幸運兒,對不對?”

“大概是吧,”我回,“大概是吧!”

幾小時后,我回到那舒適而陰暗的房間躺著,天花板上的吊扇不停轉動,哼哼直響。我累了,但睡不著。在我床邊的窗戶下,白天飽受折磨、辛苦干活的街道,這時臣服于夜間的悶熱,一片靜寂,空氣潮濕,繁星點點。城里令人驚訝、費解的影像,如風中的樹葉般,在我腦海里翻滾,而我的血液里涌動著希望和可能,叫躺在暗室中的我不由得笑了起來。我拋下的人,沒有一個知道我的行蹤。在孟買這個新天地,沒人知道我是誰。在那一刻,在那陰影里,我幾乎是安全無虞的。

我想起普拉巴克,想起他說一早要來帶我去參觀這城市。他會來?我懷疑。或者更晚些我會看到他和另一個剛來的游客在一塊?我打定主意,如果他信守承諾,早上出現,我要開始喜歡他。在下這決定那一刻起,我隱隱懷著孤單之人的冷酷。

我想起那個女人卡拉,一再想起,驚訝于她泰然自若、不茍言笑的面容一再浮現腦海。“哪天你如果到利奧波德,就會找到答案。”那是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我不知道那是邀約,還是挑戰,還是警告。不管是什么,我決定奉陪。我要去那里找她。但不是眼下。等我更了解這個她顯然已經非常了解的城市之后再說。就花一星期,我心想,在這城市待一星期……

我在這個孤寂冷清的個人天地里,想起很多事,一如以往,我還想起家人和朋友。不斷想起,卻見不到、摸不著。每天晚上,我在無可壓抑的渴望中掙扎度過,渴望取回我為獲得自由而失去的東西,所有失去的東西。我每天晚上被羞愧的釘子刺穿,那些我確信永遠無緣再見面的心愛的人,因為我得到了自由,而他們卻持續在受苦。

“我們可以殺他價,是吧!”那個高個兒加拿大人,從房里另一頭黑暗的角落說話,突然冒出的聲音在靜寂里回蕩,像是石頭砸在金屬屋頂發出的聲音,“我們可以跟那經理殺低房價。一天要我們六美元,我們可以殺到四美元。那雖然不貴,但這里人的作風就是這樣。你得跟這些人殺價,每樣東西都要。我們明天就要去德里,但你要住這里。先前你不在時我們談過,我們有點擔心你。你得跟他們殺價,老哥。不懂這個,不這樣想,他們會把你吃得死死的,這些人。印度的城里人都是不折不扣唯利是圖的人,老哥。別誤解我的意思,印度是個了不起的國家,因此我們才會再來。但他們與我們不一樣。他們……唉,他們認為就該這樣。總而言之,你該殺他們價。”

房價的事,他說的的確沒錯。我們本可以一天省個一兩美元。為了節省開支,本來就該討價還價。在印度,大部分時候,就該這樣做事,這樣才精明,才討人喜歡。

但他也不全部是對的。在接下來幾年里,那位經理阿南德和我成為好友。第一天見到他,我就信任他,沒有殺價,我沒有想從他身上榨錢,我憑著直覺行事,尊敬他且打算喜歡他。因為這些,我贏得了他的喜愛。他不止一次告訴我這事。他和我們一樣知道,要三個外國人付六美元,無關痛癢。這飯店的老板規定,每間房一天要價四美元。那價錢是他們的底線,多出來的一兩美元,就是阿南德和他三名服務客房的下屬一天的工資來源。外籍游客殺價,省個微不足道的一兩美元,卻讓他少賺一天的錢,也讓游客失去和他結為朋友的機會。

在與印度人打交道時,有個簡單而令人吃驚的道理,那就是按照感覺行事,比按照理智更為明智。在這世上,沒有哪個地方這么切合這個道理。

那時候,在孟買的第一個晚上,閉眼躺在黑暗而寂靜的房間里時,我還不懂這道理。我憑直覺行事,心想幸運之神一定會再度眷顧我。我不知道自己已經愛上那女人、那城市。在笑意從我嘴唇消失前,我迷迷糊糊地進入無夢的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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