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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研究背景:從西方議題到中國現實

工作和生活是現代人們生活的兩個主要領域,工作—生活關系也是現代人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對關系。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工作與生活也只是在最近150多年的時間內才逐漸分化的。在生產力較為低下的農業社會,工作和生活之間的界限并不明顯,人們的生活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他們的工作方式。工業革命以后,工作與生活逐漸分化,形成兩個分離的領域:工作領域(或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是由雇主為勞動者提供有償工作(paid work)的機會,家庭領域(domestic sphere)則主要包括照顧孩子、老人和其他需要照顧的家庭成員以及家務勞動等無薪勞動。由于女性通常被認為是家庭照顧任務的最合適承擔者,工作與生活的分化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男性養家者”(male-bread-winner)和“男主外,女主內”性別分工模式的產生。

在現代人的生命歷程中,工作和生活分別提供了不同的福利:工作,即勞動者參與勞動力市場進行市場化的勞動供給,能夠保障人們獲得收入以維持一定的物質生活水平;生活,即人們在家庭領域內進行非市場化的勞動(如照顧子女或長輩、做家務)或享受閑暇和進行娛樂休閑活動,能夠為勞動力再生產以及人口和家庭再生產提供基本的保障。二者之間既存在相輔相成的關系,也可能彼此沖突,導致人們的福利損失。因此工作—生活關系大體存在兩種狀態:一是平衡,也就是說人們在參與勞動力市場與進行個體/家庭生活活動之間維持了一種良好的狀態,既能維持一定的收入,也能照顧好家庭成員并享受生活樂趣;二是沖突,即人們可能因為其中某一方面的需要(如為了完成工作任務)而無法滿足另一方面的需要(如照顧子女)。一般來說,平衡的工作與生活關系始終是人們追求的目標,當工作與生活不平衡時,即存在工作—生活沖突。因此在大多數情況下,相關文獻都會將“工作—生活平衡”與“工作—生活沖突”這兩種狀態當作一種非此即彼的關系,根據需要使用不同的表述。本書以工作—生活關系為題,而在后續的討論過程中,則會根據具體情況,分別使用不同的表述方式。

一、作為西方公共議題的工作—生活關系

在資本主義的發展過程中,人們工作與生活之間的矛盾逐漸凸顯,其中最顯著的表現就是勞動者超長的工作時間。以美國為例,在19世紀80年代,美國工人平均日工作時間超過10個小時,每天工作12~15個小時也是非常普遍的現象。在不斷延長的工作時間和不斷加大的勞動強度的壓力下,勞動者們缺乏休息和閑暇時間,身體健康受到了極大損害。工人階級開始組織起來進行抗爭,要求縮短工作時間,實行“八小時工作日”以減輕工作壓力。從19世紀末開始,在工人階級的抗爭下,資本主義國家已經意識到了勞動者工作時間過長導致人們缺乏休息和閑暇時間、健康受損這一事實,并逐漸開始通過立法等措施限制工作時間。美國許多州在19世紀已經通過了勞動者工作時間每天不超過10小時的立法,隨后又逐步推行了八小時工作日制度。休伯曼(Huberman, 2003)估算了1870—1913年世界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周平均工作時間、年工作周數和年平均工作時間。數據顯示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的工作時間在此階段內都有顯著下降,其中美國勞動者的年工作時長從1870年的2964小時下降到了1913年的2605小時左右。這種降低工作時間的努力一直持續到20世紀。在大蕭條期間,為了降低失業率,雇主們將工作時間進一步縮短,以把工作機會分配給更多工人。1938年,美國《公平勞動標準法案》(Fair Labor Standards Act)最終確立了40小時工作周的制度,其目的是消除“對維持工人健康、效率和福利所必需的最低生活水平有害的勞動條件”。

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迎來了發展的“黃金時代”,歐洲福利國家也是在這種十分有利的環境下發展起來的。這一時期,各資本主義國家通過經濟增長的政策使經濟迅速發展,人們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也正是在這個資本主義世界從工業社會向后工業社會轉變的過程中,一系列經濟和社會因素的變化重新塑造了勞動者的工作和家庭情境,改變了勞動者的工作—生活關系。

第一個方面的變化是,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資本主義世界的經濟增長速度放緩,社會福利支出開始縮減。從1973年年底開始,一場經濟危機席卷了整個資本主義世界:一方面,經濟增長長期停滯不前;另一方面,物價猛漲,通貨膨脹嚴重。在經濟危機的沖擊下,各福利國家試圖通過縮減國家開支以應付來自失業、養老和教育等方面的福利壓力。以英國為例,20世紀70年代末保守黨上臺以后,在撒切爾夫人的帶領下大力推行私有化,并堅定地削減了福利。從表1-1可以看出,英國社會支出在20世紀70年代總體上增長幅度非常小,甚至出現了負增長。對勞動者來說,這些福利削減措施的后果就是人們能夠享受到的福利范圍在收縮,相關福利措施和計劃更針對有需要的人群,并且要求勞動者個人承擔更多的責任。

表1-1 1970—1978年英國社會支出增長率變化 單位:%

注:英國財政年度為每年4月1日到第二年的3月31日。

資料來源:HILL M, 1993. The Welfare State in Britain, A Political History since 1945 [M]. [S. l.]: Edward Elgar.

第二個方面的變化來自勞動者家庭,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進入勞動力市場。在經濟壓力加大的情況下,男性單獨養家的壓力也越來越大,為了維持滿意的家庭收入水平,不少女性進入勞動力市場尋求有償工作以滿足家庭需要;另外,隨著女性受教育水平的提高和女性主義觀念的影響,女性追求獨立和平等就業的意識也不斷增強。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資本主義國家的女性勞動參與率不斷提高。如圖1-1所示,美國的女性勞動參與率由1960年的41.9%上升到了1990年的67.8%。作為西歐福利國家,荷蘭的女性勞動參與率在1970年處于一個比較低的水平,只有不到30%的女性參與了勞動力市場。經過20年的變化,到1990年,荷蘭的女性勞動參與率接近德國和日本的水平。

圖1-1 1960—1990年部分資本主義國家女性勞動參與率

女性參與勞動力市場的影響是多方面的。首先,傳統的“男性養家者”模式越來越多地被“雙職工”(dual-earner)模式取代。在“雙職工”模式下,女性必須按照市場化勞動供給的邏輯和要求,將工作和生活區分開來,并花費大量的時間處理工作事務以獲得收入。這必然會減少女性用于承擔家務勞動和照顧家庭其他成員的時間,過去主要由女性負擔的家庭照顧責任和家務勞動面臨重新分配的必要,勞動者可能會面臨更多的來自家庭需要與工作的沖突。其次,女性為了適應勞動力市場的需要,會花更長的時間接受教育,從而推遲結婚和生育年齡。為了更好地適應勞動力市場的要求,女性的生育意愿也在不斷下降。最后,由于女性在經濟上比過去更加獨立,家庭結構的穩定性會下降,導致離婚率上升,形成更多的單親家庭。特別是對于有照顧責任的單親家庭,家長在工作與照顧子女之間很難找到平衡。

第三個方面的變化則來自人口結構的變遷,人口老齡化已經成為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面臨的一個現實問題。按照國際上通行的標準,當一個國家65歲及以上的老年人口占總人口比重超過7%就意味著這個國家進入老齡化社會。如圖1-2所示,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成員國的人口老齡化程度一直都在不斷加深,65歲及以上人口占總人口的比重從1980年的11.4%上升到了2010年的14.7%。

圖1-2 1980—2010年OECD和金磚四國平均的老齡化程度

資料來源:劉生龍,郭煒隆,2013.人口老齡化與經濟增長——基于OECD與金磚四國跨國面板數據的實證結果 [J].老齡科學研究,7: 13-23.

人口老齡化越嚴重,一個國家需要負擔的老年人口也就越多,導致養老保障支出大幅提高,從而增加社會撫養和醫療成本。從長遠來看,人口老齡化表明處于青壯年階段的勞動力資源短缺,進而引起勞動力價格不斷上漲;而對于家庭來說,老齡化社會中不斷增長的照顧責任也給家庭帶來了沉重的負擔。

第四個方面的變化來自勞動力市場。隨著現代科技的發展,人類的生產能力有了很大的提高,同時信息技術的發展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的生產生活方式。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結構開始調整,從以工業生產為主轉向了以第三產業為主。大量從業人口面臨在勞動力市場上失去競爭力的風險。與此同時,勞動力市場對勞動者的勞動技能和受教育水平要求也不斷提高,這意味著受教育水平較低的勞動者可能更容易遭遇失業?,F代勞動者只有不斷學習,不斷提高自己的工作技能才能在勞動力市場上獲得較好的工作機會。

在以上四個方面的變化的影響下:一方面,在激烈的市場競爭壓力下,勞動者面臨前所未有的工作壓力;另一方面,由于大量女性進入勞動力市場以及人口老齡化的壓力,人們的家庭照顧責任也變得越來越沉重。此外,福利緊縮也在很大程度上減少了人們能夠從公共支出中獲得的支持。斯格爾(Schor, 2010)在《過度勞累的美國人》一書中這樣描述美國的年輕專業人士:

這些精英們一周都需要工作60小時、80小時甚至100小時。在華爾街,他們會經常工作到半夜,或者連續幾個月都沒有一天休閑時間。工作占據了他們的全部生活。如果不是在上班,那也是在應酬。他們吃飯講究效率,運動講究效率,甚至結婚也講究效率?!瓰榱斯澥r間,他們減少睡眠時間,推遲生育計劃。(當被問到生孩子的問題時,一位華爾街主管反問道:“你能在公文包里裝得進一個孩子?”)

上述情況并不是個案,從美國到歐洲再到日本,難以協調工作和生活需要已經成為資本主義世界的普遍現象。在這種情況下,作為人們福利基本來源的工作同時也成為風險的來源。繼傳統的失業、疾病、退休、工傷等社會風險之后,許多學者又將這種勞動者無法協調自己工作與生活需要,從而導致福利損失或無法滿足福利需求的狀況稱為“新社會風險”(new social risk)。博諾里(Bonoli,2006)指出,“家庭(特別是女性更明顯)所面對的困難,在這種情況下(工作—生活失衡)是一個主要的家庭挫折來源并且會導致福利損失,例如因為沒有充分的兒童照顧設施,家長只能減少工作時間。從這個角度來看,有孩子的雙職工家庭很明顯會比那些遵循 ‘男性養家者模式’的家庭更容易陷入貧困,沒有能力協調工作和家庭生活與貧困風險密切相關,特別是對于低收入家庭更是如此”。從這個角度來看,工作—生活關系已經不僅僅是個體或家庭的問題,而是會對家庭福利甚至整個社會的福利產生深遠影響的公共問題。從組織和社會獲得平衡工作與生活需要的支持也已經成為現代西方福利國家勞動者權利和公民權利的組成部分。因此從20世紀中期開始,在學術研究和勞動者們的平衡工作和生活需要的訴求推動下,西方福利國家開始了一系列政策調整:為懷孕女性提供更長的產假和親子假,提供彈性工作時間,加強對兒童照顧服務設施的投入或津貼等。而在OECD的美好生活指數(better life index)中,工作—生活平衡也已經被列為一項重要的指標。這個包含多維度指標的美好生活指數可以用來替代單一、冰冷的國內生產總值(GDP),從更全面的角度來衡量現代各國人民的整體生活水平和生活質量。這些國內和跨國的政策努力表明,工作—生活平衡在西方發達國家的政策議程上已經占據了非常重要的地位,純粹以經濟為目的的發展方式也逐步被涵蓋生活質量標準的發展方式替代。可以說這是對人類社會發展目的認識的深化,是社會在不斷進步的一種體現。

二、工作—生活沖突的中國現實

盡管我國的工業化進程尚在持續,我國社會經濟發展還處于相對較低的水平,然而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一樣,我國勞動者同樣面臨工作—生活關系上的難題。開始于20世紀70年代末的改革開放帶來了我國經濟和社會的雙重轉型,同時也重新塑造了我國勞動者的工作和生活的關系。隨著經濟結構的調整,我國勞動力市場結構也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在工業化和現代化的過程中,農業在國民經濟中占的比重逐漸下降,而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逐漸吸收了大多數勞動力就業,大量農業從業人口流向城市進入各行各業,促成了我國勞動參與率的提高。如表1-2所示,根據世界勞工組織的統計,從20世紀80年代初到20世紀90年代初,我國15~64歲人口的勞動就業率逐年增加,雖然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逐漸下降,但仍然遠遠高于世界整體水平,與同為東亞國家的韓國和日本相比也要高很多。較高的勞動參與率表明進入勞動力市場參與工作,已經成為我國公民獲得收入、滿足個人和家庭的各種需要的基本途徑。傳統農業社會下混為一體的謀生手段和生活方式逐漸開始分化,人們的活動領域日益分化為工作和生活兩個領域。

表1-2 15~64歲人口勞動參與率國際比較 單位:%

在社會環境已經發生重大轉變的情況下,工作與生活之間的對立與沖突已經成為我國勞動者面臨的一種現實情況?!斑^勞死”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在日本頻頻發生的一種現象,是指勞動者因為長期慢性疲勞而誘發的猝死。近些年來,這種現象在我國也頻繁發生:2006年5月,華為員工胡某在連續加班一個月以后,因過度勞累導致全身多個器官衰竭而死;2011年4月,25歲的普華永道上海辦事處員工潘某猝死,此前她曾在微博上表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上一覺”;2012年7月,杭州一位網店女店主在家中猝死,死因也是長期過度勞累。另外,2013年12月,香港理工大學一位主管因工作壓力過大而跳樓自殺,他在遺書中提到,希望他的離去“可以喚醒雇主重視員工的work-life balance(工作—生活平衡)”。根據國際辦公方案提供商雷格斯公司(Regus)2012年發布的調查結果,中國是世界上壓力最大的國家。該調查結果顯示,在全球80個國家和地區的1.6萬名職場人士中,認為壓力高于去年的,中國內地占75%,香港地區占55%,分列第一和第四位,都超出全球的平均值48%。其中,上海、北京分別以80%、67%排在調查城市的前列。同時該調查還表明,勞動者的壓力主要來源于工作、個人經濟狀況以及自己的老板,而住房、工作、婚姻則是城市居民焦慮的主要誘因。這些數據表明在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壓力化生存”已經成為我國勞動者的一種普遍狀態。

與此同時,我國女性的勞動參與率也一直維持在一個較高的水平上。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市場經濟體制改革逐步深入,大量從事農業生產的女性涌入城市和沿海發達地區從事工業生產或第三產業,形成了備受關注的“打工妹”群體;同時城市女性獨立意識的成長也推動了大部分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選擇進入勞動力市場,而不是當家庭主婦。因此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我國女性勞動參與率一直以來都處于一個比較高的水平,并且男女勞動參與率的差距在世界上也是最小的國家之一(潘錦堂,2002)。從表1-2我們也可以看出,1980—2010年,我國女性勞動參與率一直居高不下,最高時期超過了80%,雙職工家庭已經成為一個普遍的模式。這意味著傳統家庭模式中,女性作為家庭照顧者的角色難以為繼。由誰來負責做家務,子女和老人由誰來照顧以及如何分配家庭成員享受閑暇的機會等問題,都是現代中國家庭需要解決的問題。

近些年來,與工作—生活關系相關的議題在我國公共政策議程中也不斷出現,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在最近幾年的兩會上,不斷有代表提出旨在推動勞動者工作—生活平衡的政策提案:有代表建議取消小長假制度,實行長周末制度;也有代表建議實行家務勞動工資化;等等。在2015年召開的兩會上,最受關注的十個熱點提案中,有四個涉及了勞動者休假的權利以及加強勞動者家庭支持的政策提案,如:政協委員張禮慧提議將我國女性的產假延長至三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提議將學前教育納入免費教育,多位代表建議元宵節和憲法日放假,以及軍隊代表呼吁適當延長義務兵假期的提案。這些都得到了人們的廣泛關注和討論。盡管有些提案就目前來看缺乏實際操作的可行性,但從觀念上來看,工作—生活平衡相關議題已經逐漸進入我國公共議程,并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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