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蘭·德波頓作品集(第一輯)(套裝共5冊)
- (英)阿蘭·德波頓
- 26000字
- 2020-09-09 13:10:36
動 機
MOTIVES
Ⅲ 異國情調
On the Exotic
地點

阿姆斯特丹
向導

福樓拜

1.
在阿姆斯特丹斯希普霍爾機場下飛機,進入航站才幾步,我就被一塊天花板下懸著的指示牌吸引住了。這是一個指明通往迎賓廳、出口和簽轉柜臺的方向指示牌,鮮亮的黃顏色,長2米,高1米。指示牌設計也簡單,鋁制的箱框,鑲著塑料的指示牌,通過小鋼柱連接,從電纜線和空調管路密布的天花板掛下來。指示牌很簡單,甚至太過普通,但它卻讓我快樂。用“異國情調”來形容這種快樂也許有些不同尋常,卻是合宜的。指示牌上有好幾處顯出這種異國情調,如Aankomst(荷蘭文,迎賓廳)一詞中的兩個并置a;Uitgang(荷蘭文,出口)一詞中字母u和i連在一起;除了荷蘭文,指示牌上還標有英文副標:用balies(荷蘭文,柜臺)來表述desk(英文,柜臺)的意思,還采用了一些實用新潮的字體,如Frutiger體或Univers體等。
這個指示牌之所以讓我快樂,原因之一在于它是第一個肯定的見證,表明我已經到達了一個“別的地方”。它是異國的一個標志。也許對那些不太注意的人來說,這指示牌并不顯眼,但在我的國家里,這類指示牌是絕不會以此種形式出現的。首先,它的黃色不會如此鮮亮,上面的字體可能會柔順些,并更多懷舊色彩;其次,它也不會考慮外國人是否會弄不清方向,不會加上其他語言的提示或副標,而且單從語言上看,指示牌上也不會出現并置的字母a,這種特別的重復,說不清為什么,讓我感覺到自己正置身于另一種歷史和另一類民族心態(tài)之中。
一個電源插座,一只浴室水龍頭,一個果醬瓶,或是一個指示牌傳遞出的一些信息,可能連它的設計者也沒有想到,譬如說,它可能會表明其制造者的國籍。顯然,制作斯希普霍爾機場指示牌的民族似乎同我的民族相距甚遠。一個大膽的具有民族性格和特色的考古學家也許會將指示牌上字體的影響追溯到20世紀早期的風格派運動(1),從醒目的英文副標考求出荷蘭人對外來影響的開放性,進而追溯到1602年東印度公司的建立;并從指示牌整體上簡單的風格看出加爾文主義的審美情趣,這種審美情趣在16世紀尼德蘭聯邦(2)和西班牙交戰(zhàn)期間就已成為荷蘭國民性的一部分。
從一個指示牌便能看出兩地間巨大的差異,這正可以作為一個簡單卻讓人愉悅的想法的注腳:一旦跨越國界,腳下便是一個不同的國度,風俗人情和生活習慣亦必大異其趣。然而僅有差異,尚不足以引發(fā)快感,即便是有了快感,也不會長久。只有那些有助于我們自己國家自我完善的差異方可引發(fā)長久的快感。我認為斯希普霍爾機場的指示牌具有異國情調,是因為它隱約傳達出了一種強烈的信息:制作這個指示牌的以及在uitgang之外的國度,有可能在相當程度上比我自己的國家更投合我的性情與興趣。這指示牌預示著我在這個國度里的快樂。
2.
從傳統意義上看,異國情調一詞更多地是同耍蛇人、閨閣、光塔、駱駝、露天集市以及由一個蓄著八字須的仆人從高處倒進托盤上小玻璃杯內的薄荷茶等聯系在一起,它們遠比上面提及的荷蘭指示牌豐富多彩。
19世紀上半葉,異國情調一詞成了中東的代名詞。1829年,維克多·雨果出版了他的組詩《東方集》。在詩序中,就有這樣的表述:“我們所有的人都比以前更為關注東方。東方已然是眾多人魂縈夢繞的地方,也是本書作者向往之地。”
雨果的詩具有歐洲東方文學的基本題材,如海盜、帕夏(3)、蘇丹、香料和托缽僧人等。詩中的人物用小玻璃杯喝薄荷茶。像《天方夜譚》、瓦爾特·司各特(4)的東方題材的小說以及拜倫(5)的《異教徒》等文學作品一樣,他的詩作很快贏得了讀者的喜愛。1832年1月,尤金·德拉克洛瓦動身去北非,期冀其繪畫創(chuàng)作能捕捉東方的異國情調。到丹吉爾后,未及3個月,他就穿起了當地的服飾,并在寫給他弟弟的信尾署名為“你的:非洲人”。

尤金·德拉克洛瓦:《阿拉伯房子里的門和窗》,1832年
更有甚者,歐洲的一些公共場所看上去也越來越具有東方情調。1833年9月14日,魯昂附近的塞納河畔擠滿了人,他們在為法國軍艦盧索赫號歡呼。該艦從埃及亞歷山大港起航,正往巴黎方向逆水上行。軍艦上有一座方尖碑,用專門的支架固定著。它來自底比斯神殿,人們把它吊運到船上,準備用它作協和廣場前的交通島。
在這群人中有一位心事重重的12歲男孩,他就是古斯塔夫·福樓拜(6)。福樓拜的最大夢想便是離開魯昂,到埃及去趕駱駝,并在后宮中找到一位有著橄欖膚色,上唇帶著一絲幽怨的女孩,并為她獻出自己的童貞。
這個12歲的男孩對魯昂——事實上,對整個法國——充滿了輕蔑。他在寫給學校時的朋友舍瓦利耶的信中表示,對這所謂的“優(yōu)秀文明”他只有蔑視,盡管這個文明已經制造出了“鐵路、監(jiān)獄、奶油餡餅、忠誠和斷頭臺”,并以此自傲。他的生活“徒勞乏味,毫無新意,并充滿艱辛”。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常希望自己斃掉過路的行人。我太無聊了,實在是太太無聊了!”在創(chuàng)作中,他常常會涉及在法國,特別是魯昂生活的無聊。“今天我簡直是無聊透頂了,”在一個糟透了的星期天行將結束時,他這樣寫道,“外省的景色是多么的迷人,生活在那里的人們又是多么的有趣。他們談論的是稅費、道路的修整……。‘鄰居’是一個多么美妙的字眼。為了強調‘鄰居’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性,它永遠都應該是大寫的‘鄰居’(NEIGHBOUR)。”
就福樓拜而言,對東方的凝視能幫助他從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中解脫出來,暫時將那種富足卻委瑣的生活以及世俗的思維定勢拋于腦后。對中東的描寫充斥于他早期的創(chuàng)作和通信。1836年,他才15歲(他還在學校學習,但一直幻想如何刺殺魯昂市長),便創(chuàng)作了小說《憤怒與無助》。福樓拜通過小說的主人公歐姆林先生表現出了他對東方的幻想和渴望:“啊,東方!東方熱辣的太陽,東方澄碧的藍天,東方金色的光塔……還有那跋涉在沙漠之上的駱駝商旅;啊,東方!……東方有著棕褐橄欖般膚色的女人!”
1839年(福樓拜當時正迷上拉伯雷(7)的作品,并想很大聲地放屁,讓整個魯昂的人都能聽見),他創(chuàng)作了另一部作品《一個愚者的回憶錄》,小說帶有自傳色彩,其主人公在回顧年輕時對中東的向往時有這樣的描述:“我夢想著穿越南方大片的土地,到遙遠的地方旅行;在夢想中,我看見了東方,她有一望無垠的沙漠、宮殿,宮殿里滿是掛著銅鈴的駱駝……我還看見了藍色的大海,碧澄的天,銀色的細沙和有著棕褐色皮膚的女人,她們眼里射出熱辣的火,她們和我交談時有著天國美女的溫柔。”
1841年(福樓拜已經離開魯昂,遵從父親的意愿在巴黎學習法律),他又完成了小說《十一月》。小說的主人公成天將自己想象成東方的商人,無暇關注鐵路、資產階級的文明和律師:“啊!騎在駝背上!前方,是紅艷的天空,棕褐色的沙漠;在燃燒的地平線上,是起伏的沙丘,延伸到無窮的遠方……夜幕降臨,人們搭起帳篷,給駱駝喝水,生起篝火以驅走胡狼,但耳邊還是能夠聽到在沙漠深處胡狼凄厲的嗷叫;到了早上,人們在綠洲給葫蘆灌滿水。”
在福樓拜看來,幸福和東方是可以互換的兩個詞。有一段時期,學業(yè)的壓力,失戀的打擊,父母的期望,以及一直可以聽到農民抱怨的糟糕透頂的天氣(連續(xù)2周不停歇的雨水沖沒了魯昂附近的田地,還淹死了幾頭牛),這一切都讓福樓拜感到絕望。他在寫給舍瓦利耶的信中說:“盡管我夢想的生活是如此美好,充滿詩意,是如此的廣闊,為愛所包圍,但現實中,我的生活將會和別人一樣,單調,愚蠢,中規(guī)中矩。我將到法學院念書,然后取得律師資格,最終在外省的某個小鎮(zhèn),如伊沃托或迪耶普,當上一名受人尊敬的地區(qū)助理律師……可憐的快要發(fā)瘋的年輕人,還在夢想著榮耀、愛情、桂冠、旅行和東方!”
那些生活在北非沿海地區(qū)、沙特阿拉伯、埃及、巴勒斯坦和敘利亞的人們可能不曾料到,他們棲身的土地,在一位年輕的法國人眼里竟然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朦朧化身。這位年輕人驚嘆道:“萬歲,太陽!萬歲,橘樹、棕櫚樹、蓮花!還有那鋪著大理石的涼亭,涼亭里有用木板隔成的小間,專供墜入情網的年輕人談情說愛!……我是否永遠看不到那古城里的墓群,在那里,薄暮時分,有成群的駱駝靠著墓穴憩息,還能聽到地底下墓穴里國王們的木乃伊旁狼狗的嚎叫?”
他能夠實現他的夢想,因為25歲時,父親突然辭世,留給他一筆財產,使他得以擺脫那似乎早已命定的小資產者的生活,從此不必聽那些關于淹死的牛的無聊抱怨。他立即著手安排一次埃及之旅,參與他的計劃的還有坎普,他的好友,也是同學,和他一樣對東方充滿激情,并愿意將此種激情付諸實踐,踏上通向東方的旅程。
兩位東方迷1849年10月底離開巴黎,從馬賽上船,經歷了海上驚濤駭浪的顛簸后,于11月中旬抵達亞歷山大。“船再過2個小時就要到埃及的海岸了。我們隨軍需官到了船頭,可以看見阿拔斯王朝帕夏的宮殿,從蔚藍的地中海望去,它像是一個黑色的圓穹,”福樓拜在給母親的信中寫道,“太陽正從它的穹頂下落。我便是透過,或者說正是在這像是熔化在海面上的銀色輝光里得獲我對東方的第一眼印象。不久海岸變得清晰起來,最早看見的是岸上的兩只駱駝,它們的主人牽著它們;隨后,看見的是碼頭上一些安然垂釣的阿拉伯人。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喧囂聲中我們開始上岸了:你左右都能聽到黑人男人的聲音,黑人女人的聲音,駱駝的叫聲,纏著頭巾的人的聲音,棒喝的聲音,還有粗嗄刺耳的喊叫聲,總之,你能想象多鬧便有多鬧。還有那眾多的色彩,我像大啖稻草的驢子般,狼吞虎咽著眼前的五光十色。”
3.
在阿姆斯特丹,我住在佐旦區(qū)的一個小旅館。在一家快餐店吃過午飯后(夾著鯡魚和蔥頭的全麥面包),我在城西各處散散步。在亞歷山大,異域的色彩體現在駱駝、悠閑垂釣的阿拉伯人和粗嗄的叫喊聲等方面。阿姆斯特丹同樣有異域情調,只是表現在不同的方面:很多用淡粉色長形磚和奇怪的白色灰漿搭建成的房屋(同英國和北美以磚材為材料的建筑相比較,這里的建筑要規(guī)則得多;而從外觀看,它們也不同于法國或德國的建筑);很多排狹長的公寓樓,建于20世紀早期,底樓有寬大的窗戶;每家或每幢門口都停著自行車(讓人聯想到大學城);街道上的設施較陳舊,大眾化;看不到華麗宏偉的建筑;街道筆直,點綴著一些小的公園,可以看出規(guī)劃者試圖建造社會主義花園城市的用心。有一條街,每幢公寓看來都一模一樣,我在一戶人家的紅色大門口駐足,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愿望——希望自己能在那里度過余生。頭頂上的2樓,是一間有3個大窗戶的房間,窗戶都沒有窗簾。房間的內墻都刷成白色,墻上掛著一幅畫,畫面上只是許多小的藍色和紅色的點。靠著一邊墻,擺著一張橡木書桌,房間里還有一個很大的書架,一張扶手椅。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的生活便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我想有一輛自行車。我想每天晚上將自己的鑰匙塞進這紅色大門的鎖孔里。我想在黃昏時分站在沒有窗簾的窗前,看著對面一樣沒有窗簾的房間,在這鋪有白色床單的白色調的房間里,在我躺到床上看書之前,我會吃點夜宵(一碗湯、培根和全麥面包)。
為什么會在異國被公寓前門這樣微不足道的東西誘惑?為什么僅僅因為那里的有軌電車,因為那里的人們幾乎不在家里裝窗簾,我就深深地陷入對它的愛戀?不管這些由異國的細小(和無聲)的事物所引發(fā)的強烈反應看上去是多么荒謬,這情形至少同我們的私人生活有相通之處。在個人生活中,我們也會因為一個人給面包抹黃油的方式而喜歡上他,也可能因為他對鞋子的品味而憎惡他。如果我們因注重這些細節(jié)的東西而自責,那么我們必將忽視生活中的細節(jié)本身所具有的豐富含義。
我對公寓房子情有獨鐘,因為這樣的建筑讓我感受到節(jié)制之美。它舒適,但不招搖。從這種樓房可以看出,這是個在財富上偏好中庸的社會。在建筑設計方面,也透出一種淳樸來。在倫敦,建筑物的前門通常傾向于模仿古典廟宇的外觀,但在阿姆斯特丹,人們坦然面對生活,他們避免在建筑中采用石柱和石膏,選擇的是整齊且不加任何裝飾的磚石。這里的建筑最好地體現了現代意識,予人以整飭,干凈,明亮的感覺。

阿姆斯特丹的街景
異國情調一詞包含有一些更細微、更讓人捉摸不定的意義,異域的魅力源發(fā)于新奇與變化,譬如在異域你看到的是駱駝,而在家鄉(xiāng),你看到的是馬匹;在異域你看到的是不加粉飾的公寓房,而在家鄉(xiāng),你看到的是帶有裝飾性石柱的公寓房。但除此之外,這一切還可能為我們帶來更深層次的快樂,因為我們看重這些域外特質,不僅僅是因為它們新奇,而且還因為它們更符合我們的個性,更能滿足我們的心愿,相反,我們的故土并不能做到這一切。
我之所以對阿姆斯特丹表現出如此的熱情,是和我對本國的不滿相關的。在我自己的國家里,缺乏這種現代性,也沒有這里素樸單純的美感,有的只是對都市生活的抗拒和封閉保守的心態(tài)。
我們在異域發(fā)現的異國情調可能就是我們在本國苦求而不得的東西。
4.
先來考察一下福樓拜對法國的情感,這對我們更好地理解他為何能在埃及發(fā)現異國情調應該是不無幫助的。在埃及,那些讓他既感新奇又覺得有意義的異國情調的方方面面,在法國則往往讓他覺得極度的憤怒。讓他們感覺憤怒的也就是法國小資產階級的信仰和行為。早在拿破侖王朝傾覆之前,小資產階級便已成為社會的主導力量——決定著法國新聞、政治、行為方式和公眾生活的總體趨勢。在福樓拜看來,法國小資產階級是一個極端虛偽、勢利、自鳴得意、虛夸和歧視其他種族的社會階層。“奇怪的是,這些小資產階級最陳腐的論調有時竟讓我感到驚詫,”他強壓憤怒,抱怨說,“這些小資產階級讓我覺得不可理解!我全然不能明白他們的一些手勢、他們中一些人發(fā)出的聲音,還有他們讓我覺得眩暈的愚蠢論調……”盡管如此,他還是用了30多年的時間來理解這一切,其努力體現在他的著作《庸見詞典》一書中。該詞典帶有強烈的諷刺意味,收錄了法國資產階級最明顯的一些偏見。
這里只是按主題將詞典中的一些詞條進行歸類,從中可以看出他對法國不滿的方方面面,而這也正是他對埃及充滿狂熱的根本原因。
對藝術事業(yè)的懷疑
苦艾酒:劇毒液體,一杯下去,即可致命。記者寫報道時常喜歡飲用。因它而死的士兵遠比流浪漢多。
建筑師:都很弱智;總是忘記在建筑物內設計樓梯。
對異國(及其動物)的偏執(zhí)和無知
英國女人:對她們能生育漂亮孩子表示驚訝。
駱駝:有雙峰,而單峰駝只有一個駝峰;也許是駱駝只有單峰,而單峰駝有雙峰——沒有人能記得清楚孰單孰雙。
大象:因其記性和對太陽的崇拜而著稱。
法國人:世界上最偉大的民族。
酒店:只有瑞士才有第一流的酒店。
意大利人:都懂些音樂,都不可靠。
約翰牛:如果你不知道一個英國人的名字,叫他約翰牛。
黑人:對自己白色的唾液感到奇怪,并因自己能講法語而詫異的人。
黑種女人:比白種女人更熱辣的女人(請參見詞條“黑發(fā)黑膚女人”和“金發(fā)白膚女人”)。
黑:前面總有“烏木般的”作為限定詞。
綠洲:沙漠中的客棧。
共夫的女子:所有東方女人都是共夫的女子。
棕櫚樹:體現地方色彩。
男子氣概,莊重
拳頭:統治法國需要鐵拳。
槍:在鄉(xiāng)下切記帶槍。
胡須:力量的象征;胡須過多會禿頭;可以保護領結。
1846年8月,福樓拜寫給路易斯·科萊的信中有這樣的描述:我本質上是一個嚴肅的人,但是,我發(fā)覺自己非常荒謬,而且不是滑稽劇中的那類小的荒謬,我的荒謬幾乎是人類生活中固有的,且體現在最簡單的行為和最常見的手勢之中,這使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嚴肅的人。比如說,我修面時總要發(fā)笑,這看起來很傻,但實際情形就是這樣,很難解釋。
多愁善感
動物:“動物能夠開口說話就好了,它們中一定會有一些比人更聰明。”
圣餐:第一次圣餐: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詩的)靈感:源肇于視野中的大海、愛情、女人,等等。
幻覺:裝出曾經有過太多,并抱怨自己而今一無所有。
相信進步,夸耀科技
鐵路:有人喜形于色地說道:“先生,我現在可以同你交談,可就是今天上午,我還在×地。我乘火車到×地,在那里處理完事務,到×點鐘時,我又回到了這里。”
做作
《圣經》:世上最古老的書。
臥室:在一個古老的城堡里,亨利四世總在那里過夜。
蘑菇:只能在市場里買到。
十字軍:使威尼斯的商貿獲益。
狄德羅:總是和達朗貝爾這個稱呼連在一起。
甜瓜:主餐后談話的好題材。它是蔬菜還是水果?英國人把它當飯后甜點,不可思議!
散步:飯后總要散步,這有助于消化。
蛇:都是有毒的。
老人:只要討論洪水、暴風雨等,老人們都會說這是他們所見過的最猛烈、最糟糕的一次。
假道學,壓抑的性欲
金發(fā)白膚女人:比黑發(fā)黑膚女人更熱辣(參見詞條“黑發(fā)黑膚女人”)。
黑發(fā)黑膚女人:比金發(fā)白膚女人更熱辣(參見詞條“金發(fā)白膚女人”)。
性:忌用語,以“發(fā)生過的親密接觸”來委婉表示。
5.
如果我們了解福樓拜的這些想法,我們就會明白他對中東有著特別的興趣絕非偶然,也不只是追求時尚。東方同他的性情有著邏輯上必然的契合。我們可以在他個性中的一些主要方面找出他強烈喜歡埃及的理由。他自身的一些想法和價值觀念并不見容于他所生活的社會,但在埃及,這些想法和觀念卻能大行其道。
(Ⅰ)喧囂中的異域情調
從下船登上亞歷山大的第1天起,福樓拜就注意到埃及生活中的喧囂。這種喧囂既是視覺上的,也是聽覺上的,如水手們的叫喊聲、努比亞搬運工招攬生意的叫喊聲、商人們討價還價的聲音、雞被殺死時發(fā)出的聲音、驢子被鞭打的聲音、駱駝低沉的呻吟,這一切都讓他感到很自在。他說,在街上有“粗嗄的喉音,類似野獸的吼叫,有笑聲,到處可見白色的衣袍,在厚唇間閃爍的潔白牙齒,黑人塌塌的鼻子、臟臟的腳丫、項鏈和手鐲”。“那感覺就像沉迷于貝多芬的交響樂之中,銅管樂器聲震耳欲聾,低音樂器聲隆隆如雷,長笛聲凄然欲絕,任意擺蕩;每種聲音都讓你揮之不去,它們捏著你,你越是想讓注意力集中在某處,你越是無法把握整體……在城中各處走動時,當你的視線落在停滿白鸛的光塔之上,抑或是落在房屋露臺上橫躺在太陽底下、疲乏的奴隸們身上,或者是凝視靠墻生長的西克莫無花果樹的枝杈,你會發(fā)覺,這里的色彩是如此的斑斕炫目,你如同在觀看不停頓的焰火表演,而你貧乏的想象力完全無所適從。與此同時,駝鈴縈繞耳畔,大群的黑山羊咩咩直叫,還有馬嘶驢鳴,商販吆喝,不絕于耳……”
福樓拜有豐富的美感。他喜歡紫色、金色和碧綠色,對埃及建筑的顏色更是歡喜不已。英國旅行家愛德華·萊恩在其著作《現代埃及人的生活方式和社會風俗》中對埃及商人住所的典型設計作了如下描述:“除了斜條格構的窗戶,還有一些別的裝飾,如彩色玻璃拼成一些花束和孔雀圖案,還有一些灰色的和艷彩的裝飾,或者僅僅是一些奇幻的圖案……在一些公寓抹有泥灰的墻面上,有當地穆斯林藝人簡單率真的畫作,有畫下埃及(8)神殿的,有畫穆罕默德墓的,也有畫花卉及其他東西的……有時墻面只刻繪一些阿拉伯的格言警句,用的是美術字體,也不失為一種漂亮的裝飾。”

路易斯·阿格仿大衛(wèi)·羅伯斯的石版畫《開羅的絲布市場》
埃及的這種巴羅克風格還延伸到其語言上,即便是最普通場合使用的語言也不例外。福樓拜曾記下了這樣一些例子:“剛不久,我在一家商店看花草種子時,有位曾接受我的東西的女人對我說,‘祝福您,我親愛的大人:神保佑您平安返回故里’……當麥克斯問一位車夫是否很累,他得到的回答是:‘能得到您長久的注目,我感到萬分榮幸。’”
為什么這種聲的喧囂和色的斑斕能打動福樓拜?福樓拜認為,生活本質上是混亂和喧囂的,除了藝術作品,其他創(chuàng)造秩序的企圖只是吹毛求疵和假正經,因而背離我們的現實生活。1851年9月,埃及之旅結束才幾個月,他便到倫敦旅行。在給路易斯·科萊的信中,他談及他的感受:“我們剛去了海格特墓地(9)。相形于埃及和伊特魯里亞(10)的建筑,這墓地有太多矯飾和做作!它太過整飭,太過清潔!似乎墓里的人都是帶著潔白的手套死去的。我討厭墓地周圍那些有著平整花圃且群花綻放的小花園。那種對稱的布局在我看來似乎是源自某部拙劣小說中的描寫。至于墓地,我還是喜歡那些破敗、坍塌和荒蕪的墓地,其四圍荊棘叢生,雜草瘋長,還有一只從附近原野跑來的牛在那里悠閑地啃著嫩草。毫無疑問,這肯定比看到穿著制服的警察要強。秩序是多么荒謬的東西!”

《開羅的私人宅第》,出自愛德華·萊恩1842年出版的《現代埃及人的生活方式和社會風俗》一書
(Ⅱ)拉屎的驢的異域情調
“昨天我們在開羅最好的一家餐館用餐,”福樓拜回到巴黎幾個月后寫道,“和我們同時在店里的還有一只正在拉屎的驢子,一個在餐館一角撒尿的男人。沒有人覺得這有任何的不妥,也沒有人表示任何的不滿。”在福樓拜看來,他們這么做是對的。
福樓拜思想中的一個核心部分是,他認為人不僅僅是有思想的動物,同時也是需要拉屎撒尿的動物,我們必須把這種率直的理念納入世界觀。他對舍瓦利耶說:“我們的身體里有泥土和糞便,還有比豬和陰虱更卑劣的本性,我不相信它們包容著任何純潔和精神的東西。”這并不是說人類沒有任何高于動物的地方。只是福樓拜所處時代的偽善和假道學使他萌生心念,以人類的種種不足來警策世人。因此,他不時地會站在當眾小便者的一邊,有時,他甚至同情薩德侯爵(11)的觀點,為雞奸、強奸、亂倫和未成年者性行為等作辯護。(他曾對舍瓦利耶說:“我剛讀了知名評論家讓寧關于薩德的傳記文章。這文章使我心生憎惡——是對讓寧的憎惡,因為很顯然,他是在以仁慈、道義和被奸污的處女的立場進行說教……”)
福樓拜發(fā)現埃及文化能坦然接受生活的雙重性:糞便-心智,生-死,純潔-性欲,瘋狂-理智,對此,他樂于接受。人們可以在餐館里盡情地打嗝。在開羅街頭,一個只有6、7歲的小男孩經過福樓拜的身旁時高聲問候說:“我祝福您百事興旺,特別祝福您有一根長長的肉棍。”愛德華·萊恩也注意到了埃及文化中的雙重性,但可以想見,他的反應更近于讓寧而非福樓拜:“在埃及,人們不分性別、不計身份,一味耽溺于最低級的、庸俗的交談,即便最有德性、最受尊敬的女性也不例外。從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們口中,你同樣能聽到淫穢的話語,這些話語只適合于在低級的妓院里使用;在我們國家連妓女都極可能羞于啟齒的事物和話題,在埃及卻為那些最為優(yōu)雅的女性所津津樂道,她們絲毫不曾意識到她們的談話是多么的失禮,也毫不顧及在場的男性聽眾。”
(Ⅲ)駱駝所體現的異域情調
“駱駝是最讓人心動的東西之一,”福樓拜在開羅時寫道,“它是個奇怪的動物,行走時有如驢子,步履蹣跚,同時還像天鵝般搖晃著自己的脖子,我很喜歡看著它,并樂此不疲。它們的叫聲短促,伴著喉部的顫音,我已經摹仿很久,嗓子都有些累了,真希望我能摹仿出它的叫聲,但這的確很難。”離開埃及幾個月后,他寫信給一位親友,列出了在埃及最讓他心動的事物:金字塔、凱爾奈克的廟宇、君王谷、開羅的一些舞蹈藝人,一位叫比爾貝斯的畫家。“但最能打動我的還是駱駝(千萬別以為我是在開玩笑),你很少能找到別的什么,比憂郁善感的駱駝更奇特、更優(yōu)雅。你必須得到沙漠中,看著地平線上,它們像士兵一樣排成單列向前行進。它們的脖子,鴕鳥般前伸,不斷前行……”
為什么福樓拜如此欣賞駱駝?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認同駱駝的恬淡韌毅和樸拙單純的天性。駱駝憂傷的表情,駱駝拙樸中透出的宿命般的生存能力,都讓他感動。埃及人的天性中似乎也有駱駝的影子:在靜默中表現出一種勇毅,一份謙恭,同福樓拜周圍的法國中產階層的傲慢天性正好相反。
從少年時代起,福樓拜就對法國的自我優(yōu)越深惡痛絕——在其小說《包法利夫人》中,通過對藥劑師霍梅斯這位最可憎的人物的殘酷的科學信仰的描寫,表達的正是這種深惡痛絕。他還給未來描繪了一個更為悲觀的前景:“一天又結束了,呸!這是一個威力無窮的詞,它能在你遭遇任何人間苦境時給你帶來安慰,所以我喜歡反復說:呸!呸!”這是一種處世的哲學,在埃及,可以在駱駝傷感、尊貴卻帶一點調皮的眼神中找到答案。
6.
在阿姆斯特丹的特維德·赫爾摩斯街和E·C·惠金斯街的交合處,我看見一位將近30歲的女士沿人行道推著自行車。她穿著灰色長外套,里面是橘黃色套衫,腳下是褐色平跟鞋;她戴著一副很平常的眼鏡,赤褐色的頭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髻。她大大方方地走著,沒有一點好奇,似乎這是她的城市。在自行車的車把上掛著一個籃子,里面放了一長條面包和一盒果汁,果汁紙盒上印著“好胃口”(Goudappeltje)的字樣,這“好胃口”的拼寫中t和j是連在一起的,中間并無元音字母,對此,她已習以為常了。如果她是推著自行車去商店,或是走在高大的公寓街區(qū),可以看見公寓頂樓上吊運家具的吊鉤,那么,我們不會感覺出任何的異國情調。
好奇會驅使我們尋求理解。她上哪兒去?她在想些什么?她的朋友是誰?福樓拜和坎普乘船到馬賽,然后從那里換上一艘開往亞歷山大的班輪時,福樓拜突然對另一位女人產生了類似的強烈好奇。船上別的乘客都在心不在焉地看風景,福樓拜的眼睛盯住的卻是站在甲板上的一位女士。福樓拜在埃及旅行手記中寫道,她是“一個年輕、苗條的女子,戴著草帽,草帽上罩著長長的綠色面紗;她穿著一件緊身禮服,禮服外還套著一件短的絲質上衣。禮服有絲絨領子,兩側都有口袋。她的雙手正插在口袋里。禮服正面,兩排紐扣自上而下緊扣著,勾勒出了她的曲線,再往下,便是無數的褶裥。風中,這些褶裥在她的膝部飄舞。她戴著緊緊的黑色手套,旅程中的多數時候,她都倚著船舷,看著河流兩岸的風景……我常有一種沖動,想為我所遇上的人編故事,強烈的好奇心迫使我想知道他們過的是怎樣一種生活。我想知道他們的職業(yè),他們的國籍,他們的姓名;我想知道他們此時此刻在想些什么,他們生活中有何遺憾,他們的期求又是什么?我還想知道他們曾有過怎樣的戀情,而現在他們的夢想又是指向何方……如果碰巧遇上的是一位女士(特別是年輕的女士),這種好奇心的驅動力就會變得尤為強烈。老實說,你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赤裸時的樣子,想聽到她的傾心告白。你會想盡辦法打聽她從哪里來,又將到哪里去?為什么她現在身處此地而非他方?你的眼光不停地在她身上游走,腦子里想象著自己同她墜入情網,認定她非常癡情。你想象她的臥室,還有許許多多和她相關的事情……直至她下床時在臥室里穿的舊拖鞋”。
在異域,一個有吸引力的人除了具有我們本國人所具有的魅力外,他所處國度的異域情調也讓他生輝不少。如果愛是尋求那些我們自身所不具備卻為我們所愛之人獨有的個性魅力,那么,當我們和異域情人相愛時,我們更有理由期待自己融入一種我們自身文化所缺失的價值和觀念之中。

歐仁·德拉克洛瓦:《待在家里的阿爾及爾女人》,1834年
德拉克洛瓦所作與摩洛哥相關的油畫似乎就給我們傳遞了這樣的信息:對一個地方的向往是如何點燃我們對生活在那個地方的人的欲望。就拿《待在家里的阿爾及爾女人》來說,看到這幅畫的人可能就像福樓拜對他所遭遇的女性一樣,急切地想知道“她們的姓名,想知道她們此時此刻在想些什么,她們的生活中有何遺憾,她們的期求又是什么?還想知道她們曾有過什么樣的戀情,而現在她們的夢想又是指向何方……”
福樓拜在埃及的傳奇般的性經歷雖是一種近乎買賣的嫖妓行為,但并非與感情無涉。這次性經歷發(fā)生在一個叫埃斯納的小鎮(zhèn)。埃斯納位于尼羅河西岸,盧克索以南約五十公里。福樓拜和坎普曾在那里留宿,并結識了一位有名的交際花——庫丘珂·哈娜姆。庫丘珂還以能歌善舞和見多識廣而知名。“妓女”一詞是與庫丘珂尊貴的地位不相稱的。福樓拜對她一見鐘情:“她的皮膚,特別是軀體的皮膚,略帶咖啡色。彎腰時,豐滿部位的肌膚呈波浪狀,宛若一道道古銅色的山脊。她有著黑色的大眼睛,黑色的眉毛,寬大的鼻孔,圓實的雙肩,雙乳則蘋果般飽滿突出……她的頭發(fā)也是黑色,卷曲蓬松,從前額開始中分,往兩邊梳至腦后……她右上方的一顆門牙似乎已被蟲蛀了。”
庫丘珂邀請福樓拜到她布置簡單的家里。那晚,天空十分清朗,但格外冷。在他的本子里,福樓拜有這樣的記載:“我們上床了……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中,睡著了,微微地打著鼾。室內桌燈如豆,一塊三角形的光斑,朦朧的金屬色,落在她漂亮的額頭上,而她面部的其他各處都在陰影里。她的小狗則在沙發(fā)上,睡在我的絲絨夾克衫上。她抱怨說有點咳嗽,因此我將自己的毛皮披風加蓋在她的睡毯上……我則思緒翻涌,想起了很多的往事。她的腹部緊貼著我的屁股,我還感覺到她的胸脯,遠比她的腹部暖熱,貼著我,像是熱乎乎的熨斗……我們就這樣緊擁在一起,這種身體的交流,勝過千言萬語。她睡著了,手和大腿自然地收縮著,似乎在禁不住地顫栗……當你離開的時候,你確信自己已在身后留下了一份記憶,確信在眾多的曾在她的住處留宿的人中,她會更多地記起你,確信你會被她藏在心底,這是一件多么讓人得意和自傲的事情!”
福樓拜沿著尼羅河而下的整個行程中從未停止過對庫丘珂的懷念。在從菲萊到阿斯旺的返程中,福樓拜和坎普在埃斯納再度停留,并再次探訪了庫丘珂。這次見面只能讓福樓拜愈發(fā)傷感:“無邊的悲哀……這就是結局!我將再也不能見到她。記憶中,她的容顏將慢慢消失。”事實是,這以后,福樓拜終其一生都未忘卻庫丘珂的容顏。
7.
我們所接受的教育,提醒我們應該對一些歐洲人的異國狂想持懷疑態(tài)度,盡管他們的確曾到東方旅行,并在當地人的家中留宿過。那么,福樓拜對埃及的狂熱是否也只是他借以回避他所憎惡的家國的一種幻想,是不是他兒時對東方的理想圖景在成年時期的一種延續(xù)呢?
在旅行之初,福樓拜對埃及的了解也許非常含混,但經過在埃及9個月的生活,他對埃及的理解應該稱得上是真實的。到亞歷山大才不過3天,他就開始學習當地語言,并試圖了解當地歷史。他聘了一位私人老師,請他全面講解穆斯林的習俗,一天4小時,每小時付給他3法郎。2個月后,他就打算寫一本叫《穆斯林習俗》的書(沒寫出來),并草擬了簡綱,有專門章節(jié)介紹穆斯林的出生、割禮、婚嫁、到麥加朝圣、葬禮和末日審判等。通過紀堯姆·波捷的《東方圣書》,他能背記《古蘭經》中的一些段落。此外,他還閱讀了歐洲關于埃及的主要著作,這其中包括C·F·沃爾涅(12)的《埃及和敘利亞之旅》和夏爾丹(13)的《波斯和其東方其他地區(qū)之旅》。在開羅,他同科普特教主教有過多次交談,并走訪了亞美尼亞人、希臘人和遜尼派教徒們居住的社區(qū)。他已是皮膚黝黑,蓄著胡須,并能講當地語言,所以他常被誤認為當地人。他穿著努比亞人的白色棉衫,上面縫著一些紅絨球;他還差不多剃光了頭發(fā),只在腦后留了一綹,以便“穆罕默德在審判日拎住你”。他甚至還有一個埃及名字,在給他母親的信中,他是這樣解釋的:“埃及人覺得法國人的名字很難發(fā)音,所以他們用埃及名字來稱呼歐洲人。你猜我叫什么?阿布-尚納卜,意思是‘胡子之父’。‘阿布’,就是父親的意思,適用于人們交談中的所有重要的人和事——因此,他們稱銷售各種商品的商人們‘鞋子之父’、‘膠水之父’、‘芥末之父’,等等。”

《福樓拜在開羅》,1850年,在他旅館的花園里。
對埃及的正確了解意味著發(fā)現一個新的世界,它同從魯昂遠距離觀照而形成的埃及意象不盡相同。自然,失望也是難免會有的。埃及之旅后過了很多年,福樓拜已是知名作家;坎普則不再是他的朋友,并熱衷于攻擊福樓拜。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依據坎普的記述,福樓拜在尼羅河上的日子同他在魯昂時一樣無聊:“我興奮異常,但福樓拜卻正相反。他沉默而拘謹。他不喜歡各處走動,也不喜歡采取什么行動。他也許喜歡旅行,但只要可能,他更愿意不被干擾,手腳橫陳地躺在沙發(fā)上看著各種風景、各類古跡和不同的城市以全貌的形式自動地展呈出來。我們剛到開羅才幾天,我就看出了他的厭倦和無聊:盡管這次旅行是他多年來的夢想,是他原以為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但旅行并沒有帶給他滿足感。我曾相當直率地對他說:‘你如果想回法國,我可以讓我的仆人陪你回去。’他回答說:‘不成,既然已經開始這次旅行,我就得堅持到最后。你安排旅行的日程,我會盡可能地配合——對我來說,往哪走都無所謂。’在他看來,那里所有的廟宇都一樣,所有的清真寺都雷同,所有的風景皆無二致。我不清楚當他凝望大象島時是否在思念索特維爾的草坪,而當他注目尼羅河的時候,是否在盼著快快見到塞納河?”
坎普的說辭并非全無根據。旅行至阿斯旺附近時,福樓拜曾陷入沮喪,在日記中有這樣的記述:“埃及的廟宇已經太讓我厭煩了。它們是否會像是布列塔尼的教堂,比利牛斯山的瀑布?噢,存在著必然性!做你該做的事吧!在不同的環(huán)境里(盡管你可能一時反感),永遠表現出你應該表現出來的樣子,不管你是一位年輕人,一位游客,一位藝術家,或者是一個兒子,一位公民!”在菲萊,福樓拜沒住幾天,便在日記中繼續(xù)寫道:“這個地方沒有讓我興奮起來,我情緒低落。噢,上帝呀,厭倦到底是什么呀?為什么總是與我形影不離?……無聊之糾纏于我,有如德伊阿尼拉的毒衣之纏裹赫拉克勒斯(14)!更為糟糕的是,無聊是在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咀嚼我的靈魂。”
此外,盡管福樓拜希望能擺脫他所認為的歐洲現代資產階級的那種極端的愚蠢,但他發(fā)現,不管身處何地,這種愚蠢無時不伴隨著他:“愚蠢是一種頑固的東西;如果你試圖從你的生活中根除這種愚蠢,那么,你的生活也就隨之毀掉了……在亞歷山大,一個叫湯普遜的家伙——他是一位來自桑德蘭的游客——將自己的名字刻在龐培柱離地6英尺高的地方。在1/4英里外你就能看見他的名字。只要你看到了龐培柱,你必然就會看見‘湯普遜’的字樣;自然,你就會聯想到湯普遜其人。這白癡已成了紀念柱的一部分,并使自己同龐培柱一起萬世留名。我能說什么呢?他用巨型的字母刻寫了他的名字,這份壯觀幾乎讓龐培柱相形失色……所有白癡差不多都有桑德蘭的湯普遜這種德性。一生中,在那些最美麗的地方和那些最精致的景觀前,我們不知會碰上多少個這樣的白癡!旅行中,也會遇上無數……因為僅僅是擦肩而過,之后,我們尚能一笑,因而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境況,在日常生活中,白癡最終都會讓人惱怒不已。”
然而,這些并不意味著福樓拜對埃及的迷戀是源自他判斷上的失誤。他不過是用一種更現實卻依然讓他極度心動的圖景取代了原來的、理想得近乎荒謬的想象,他對埃及充滿的是一種了解后的心悅,而不再是年少時的狂熱。坎普具有諷刺意味地把他描繪成一個失望的旅者,這讓福樓拜有些生氣,他對波伊特文說:“一個中產者也許會說,‘你若去那里,你將會有強烈的幻滅感’。但我很少有幻覺,更少體驗幻滅感。總有人給謊言以夸飾,還說一切的詩意都基于各類幻覺,這實在是一種愚蠢的濫調。”
在給他母親的信中,福樓拜非常準確地陳述了埃及之行帶給他的收獲:“你問我,我所眼見的東方是否同原有的想象相符。是的,是相符的;而且超乎我的想象,這里的一切極大地擴展了我先前對東方的狹隘觀念。以前對東方的一些模糊不清認識,現在都變得具體清晰起來。”
8.
即將作別埃及,福樓拜感到心煩意亂。“何時我才能再見到棕櫚樹?何時我才能再次騎上單峰駝?……”他黯然自問,而這以后,畢其一生他都只是在腦海之中頻頻眷顧這個國度。1880年,福樓拜溘然辭世。在臨終的前幾天,他還對他的侄女卡羅琳說:“2周來,我一直都盼著能看到藍天下傲立的棕櫚樹,盼著能聽到光塔頂上鸛雀咂嘴的聲音。”
福樓拜與埃及的一世情緣似乎在鼓動我們珍視,并加深我們對某些國家的迷戀。從年少時起,福樓拜就堅持認為自己不是法國人。他對自己的國家和自己的國民的憎惡是如此之深,以至于他的法國公民的身份近乎是一種嘲諷。他也因此提出一種新的方法來確定一個人的國籍:不是按照一個人的出生之地,亦非依據他家庭的歸屬來決定其國籍;一個人的國籍因取決于他所喜愛的地方。(對他而言,把這個尚不確定的概念從“喜歡的地方”延伸到“性別”和“種族”也許更合邏輯;他曾經在某個場合宣稱,不可以貌取人,他其實是一個女人、一只駱駝和一只熊。“我想給自己買一只漂亮的熊,我說的是畫上的熊,把它裝裱好,掛在我的臥室里,并在畫的下面寫上‘古斯塔夫·福樓拜的畫像’,以此來表明我的道德取向和社交習慣。”)
還在學生時代,福樓拜剛從科西嘉度假回家,就在一封信里第一次表達了他是屬于法國以外的另一個地方的想法:“回到這個鬼國家,我感到很惡心,這里你常能看到太陽懸在天上,像是一顆鉆石鑲在豬的屁股上。我才不管什么‘諾曼底族’和‘可愛的法蘭西’……我想一定是風將我吹到這個泥淖之邦;我敢肯定我生在別處——我一直都有一種對飄香的海岸和蔚藍的大海的感覺,像是記憶,或者說是直覺。我生來本是交趾支那的皇帝,吸著100英尺長的煙管,娶有6 000名妻妾,還有1 400個孌童,擁有努米底亞的好馬和大理石鋪成的水池,還佩戴著短彎刀,可以隨時用它們割下那些我認為長得難看的人的頭顱……”
找個地方來替代“可愛的法蘭西”也許不切實際,但這封信里所潛含的要旨,即是風將他吹到這個國家的信念在他長大成人后仍被重復提及,并得到了更合理的解釋。埃及之旅結束后,福樓拜試圖向路易斯·科萊(“我的蘇丹”)解釋他的國家身份的理論(但與種族和性別無涉):“至于說祖國,也就是可以在地圖上找到的、用紅色或藍色界線分隔出來的一小塊地方,這種觀念是不對的。對我來說,祖國是我熱愛的國度,換言之,是一個給我夢想,讓我舒暢的國度。在我身上,中國人的特性并不比法國人的特性少,而我們戰(zhàn)勝了阿拉伯世界的事實并不能讓我高興,相反,我為阿拉伯世界的失敗而悲傷。我熱愛那些粗獷、韌毅、剛強的國民——他們是最后的原始人。中午,他們躺在駱駝肚皮下的陰涼里,一邊吸著長長的煙管,一邊取笑我們所謂的優(yōu)秀文明,他們的取笑讓‘優(yōu)秀文明’里的人震怒不已……”
路易斯在回復中表示,把福樓拜視為中國人或阿拉伯人是荒謬的。幾天后,我們的小說家在給路易斯的回信中作了回應,堅持和強調了自己的立場,并顯得有些不耐煩:“與其說我是現代人,不如說我是古代人;與其說我是法國人,不如說我是中國人。祖國的觀念,亦即一個人必須生活在地圖上用紅色或藍色所標示的一小塊土地上,并且仇恨那些生活在用綠色或黑色標示的地塊上的人們,在我看來,這是狹隘、蒙昧和極端愚蠢的。我是所有活著的生物的兄弟,是人的兄弟,同樣地,也是長頸鹿和鱷魚的兄弟。”
我們,所有的人,都是因為風而四散各地,然后在一個國家出生,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之地;但是,和福樓拜一樣,我們長大成人后,都有依據內心的忠誠來想象性地重造我們的國家身份的自由。如果我們厭煩了自己正式的國籍(在福樓拜的《庸見詞典》中,“法國”的解釋是“看著旺多姆紀念碑,人們一定會因為自己是法國人而無比自豪”),我們可以回復到真正的自我,不再是諾曼底人,而更像是一個貝都因人(15),在干熱的南風中快樂地騎著駱駝,坐在快餐店里用餐,毫不忌諱身旁有驢子拉屎,也樂于參與愛德華·萊恩所謂的“淫穢而放肆的談話”。
有人問蘇格拉底他從哪里來,蘇格拉底回答說,他來自世界而非雅典。福樓拜生于魯昂(在他年輕時的記述中,魯昂有如地獄,在那里,中規(guī)中矩的公民們在星期天因為太過無聊,只好“可笑地手淫”),但他的另一面,阿布-尚納卜,胡子之父,也許會回答說,他,福樓拜,也有理由屬于埃及。
(1) De Stijl movement,風格派運動,該運動的發(fā)展中心在荷蘭,探討開拓現代藝術與設計的新目標,以創(chuàng)造屬于知識的而非個人的繪畫和設計風格為主。——譯者
(2) United Provinces of the Netherlands,由1568—1609年擺脫西班牙統治而獨立的北尼德蘭的7個省組成。疆域約相當于今天的荷蘭王國。——譯者
(3) pasha,古奧斯曼帝國和北非高官的稱號。——譯者
(4) Scott,Walter(1771—1832),蘇格蘭小說家,詩人,被認為是歷史小說的首創(chuàng)者和偉大的實踐者。——譯者
(5) Byron,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英國詩人,他的名字既是深刻的浪漫主義憂郁的象征,又是追求政治自由的象征。——譯者
(6) Flaubert,Gustave(1821—1880),法國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大師、小說家。——譯者
(7) Rabelais,Francois(約1494—1553),法國作家和牧師。——譯者
(8) Mekkeh,下埃及,從尼羅河呈扇形散開的那一點起,一直擴展到地中海的肥沃三角地區(qū)。——譯者
(9) Highgate cemetery,海格特墓地,建于1829年,分東西兩個墓區(qū),馬克思墓即在東區(qū)。——譯者
(10) Etruscan,意大利中西部古國。——譯者
(11) Sade,Marquis de(1740—1814),法國色情文學作家。——譯者
(12) Volney,Constantin Francois(1757—1820),法國歷史學家和哲學家。——譯者
(13) Chardin,Jean(1643—1713),法國旅行家,經常旅行于中東和印度。——譯者
(14) Heracles,是羅馬傳說中最著名的英雄,他打敗敵人,娶得德伊阿尼拉為妻。后來,半人半馬怪涅索斯想要奸污德伊阿尼拉,赫拉克勒斯用一支毒箭將其殺死,怪物臨死前要德伊阿尼拉把他傷口流出的血保存好,因為任何人如果涂上他的血都會永遠愛她。后來,德伊阿尼拉懷疑赫拉克勒斯移情別戀,就讓赫拉克勒斯穿上涂了血的衣服,實際上血有劇毒,赫拉克勒斯一觸它即死去。——譯者
(15) 貝都因人是中東沙漠講阿拉伯語的游牧民族。——譯者
Ⅳ 好奇心
On Curiosity
地點

馬德里
向導

洪堡
1.
春天,我受邀到馬德里出席一個3天的會議,會議預計在星期五下午結束。由于我從來沒有到過這個城市,而又聽說這里有一些名勝古跡(顯然不限于博物館),我決定留下來多住幾天。接待我的朋友為我在旅館租了一間客房。這間旅館就坐落在城市東南部、一條樹木林立的大街上。從這里可以俯視一座庭院。有時,我會看到一位個子矮小、長得很像腓力二世的男子,站在那里一面抽著煙,一面用腳輕叩著我想應該是通往地窖的一扇鐵門。星期五傍晚,我很早就回房休息。我并沒有向接待我的友人透露,我準備在這里度過周末,因為我擔心那樣會增添他們的麻煩,反倒對大家都不好。不過,這意味著我的晚餐將沒有著落。在走回旅店的途中,我沒有膽子去路邊的餐館一探究竟。很多地方都是黑漆漆的木屋,好些餐館的天花板都垂吊著火腿。我害怕成為眾人好奇和憐憫的焦點,于是,我在客房的點心吧里拿了一包辣味薯片,看完衛(wèi)星電視新聞后倒頭便睡。
第2天早上我起床時,卻覺得非常疲累,血管就像被砂糖或細沙堵塞著似的。陽光從粉紅和灰色的塑料窗簾透進來,而外邊巷子傳來車水馬龍的聲音。桌上擺放著幾本旅店提供的關于這座城市的雜志,以及我從家里帶來的兩本指南。它們都以不同的描述,向我們展示著一座充滿刺激、五花八門的城市——馬德里。它由紀念碑、教堂、博物館、噴泉、廣場和購物街所組成,正等待我去欣賞。然而,盡管這些景觀我聽得多了,也知道難得一見,我卻因為自己的惰性和一般興致勃勃的游客相去甚遠而感到無精打采、心生厭煩。此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賴在床上,如果可能的話,搭乘早班飛機回家。
2.
1799年夏天,一位名叫亞歷山大·馮·洪堡(1)的29歲德國人,從西班牙的拉科魯尼亞海港起航,踏上南美洲探險的旅程。
“我早年的時候,就有一股欲望,想要遠行到歐洲人很少涉足的地方,”他回憶道,“研究地圖和閱讀旅游指南充滿神秘感并引人入勝,有時實在難以抗拒。”這位年輕的德國人的確很適合追求自己的理想,因為除了驚人的體力外,他在生物學、地質學、化學、物理學和歷史方面都是行家。在格廷根大學求學時,他結識了曾經陪伴庫克船長第2次出航的博物學家福斯特(2),并且掌握了分辨植物和動物種類的技巧。畢業(yè)后,洪堡一直尋找機會到偏遠而不為人知的地方旅游。到埃及和麥加旅游的計劃在最后一分鐘告吹,不過1799年的春天,他有幸遇到西班牙國王卡洛斯四世,并說服了國王資助他到南美洲進行探險。
以后,洪堡離開歐洲長達5年的時間。他回來后,在巴黎定居,并在接下來的20年內出版了一部30卷的游記《1799—1804新大陸亞熱帶區(qū)域旅行記》。這部規(guī)模宏大的著作確實反映出他的非凡成就。愛默生(3)曾寫道:“洪堡是眾多世界奇跡之一,就像亞里士多德(4)、尤利烏斯·凱撒(5)和克賴頓(6)一樣,仿佛在不同時代里展現了人類智慧的潛能,包括其力量和各種才能,他可說是一個‘全能’的人。”
當洪堡從拉科魯尼亞啟航時,南美洲對于歐洲人來說相當陌生。韋斯普奇(7)和布甘維爾(8)曾經繞著南美洲的海岸環(huán)行,拉·孔達銘(9)和布給(10)也曾經勘查過亞馬孫和秘魯的山河,但是當時還是沒有精確的南美洲地圖,也沒有關于那里的地質、植物和原住民的任何資料。洪堡將歐洲對于南美洲的認識提高到另一個層次。他沿著南美洲北部的海岸線和南美洲內陸,行進了15 000公里,一路上采集了1 600個植物樣本,并發(fā)現了600個新品種。他根據計算精確的天文鐘和六分儀所測量出的數據,重新繪制了南美洲的地圖。他研究了地球的磁場,并且是首個發(fā)現離開地球兩極越遠,磁場就越弱的人。他也是第一個描述橡膠樹和金雞納樹的人。他畫出連接奧里諾科河和內格羅河的流域。他測量出氣壓和海拔高度對植物種植的影響程度。他研究了亞馬孫河盆地土人的宗族儀式,也發(fā)表了關于地理和文化特征之間關系的理論。他比較了太平洋和大西洋海水鹽分的含量,還提出了海潮的觀念,并意識到海水的溫度受海潮的影響,遠大于緯度的影響。

愛德華·恩德:《洪堡和龐普蘭德在委內瑞拉》,約1850年
早期為洪堡立傳的作者施瓦岑貝格,將其著作的副題命名為:“一生所能締造的成就”,并把洪堡特別好奇的事物歸納為5個方面:其一,對地球及其居住者的知識;其二,對主宰宇宙、人類、動物、植物和礦物的更高自然法則之發(fā)現;其三,對新生物的發(fā)現;其四,對已發(fā)掘但未完整認識的陸地及其各種物產的發(fā)現;最后,對新認識的人種及其風俗、語言、文化歷史遺跡的了解。
這種成就也許很少或者不可能是一個人一生所能完成的。
3.
我在馬德里的探索之旅最終確定由一位女仆來負責接待。她曾3次提著一籃的清潔劑和一把掃帚闖進我的房里,見我縮進被單里,她還用夸張的嗓門喊道:“喂!對不起了!”臨走前把門甩上之際,她還刻意用手上的東西撞擊大門,發(fā)出很大的聲響。由于我不想第4次經歷此種遭遇,便換上衣服,在旅館餐室叫了熱巧克力飲料和一碟奶酪條,然后前往旅行指南稱為“舊馬德里”的地方:
1561年,腓力二世把馬德里定為他的首都時,它只是卡斯蒂利亞高原上的小鎮(zhèn),人口不過20 000。馬德里在接下來的幾年里,發(fā)展成為一個強大帝國的樞紐。在摩爾式要塞的后方,出現了狹窄的街道,街道兩旁建起了房子和中世紀風格的教堂。要塞后來被哥特式的宮殿取代,最后才成為今天我們見到的波旁王朝式宮殿——皇宮(Palacio Real)。這座城市因16世紀哈布斯堡王朝的統治而被稱為“奧地利人統治時期的馬德里”。這段時間,修道院受到資助,教堂和宮殿也建了起來。到了17世紀,增添了馬約爾廣場(Plaza Mayor),而太陽門(Puerta del Sol)也成為西班牙的宗教和地理中心。
我站在卡瑞塔斯街和“太陽門”的交叉處一角。這里隱約構成一個半月形區(qū)域,有座卡洛斯三世(Carlos Ⅲ,1759—1788)騎馬的塑像。這天陽光明媚,有許多旅客一面照相,一面聽導游的講解。我則越發(fā)焦急地想知道自己在這里應該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4.
洪堡從來不被這些問題所困擾。無論他到什么地方去,目的都是明確的:發(fā)掘事實,驗以證之。
在前往南美洲的船上,他已經展開研究。從西班牙航行到新格拉納達,即今委內瑞拉海岸庫馬納的途中,他每兩個小時就測量一次海水的溫度。他記錄了六分儀所測出的數據,還在船尾系上一張漁網,然后把當中他所看到或找到的所有海洋動物記錄下來。他一踏上委內瑞拉的土地,就立即投入對庫馬納一帶植物的研究。庫馬納這座城建立在石灰質巖的丘陵地上,丘陵上長滿像蠟燭般的仙人掌,枝干延伸出去,像是長了一層苔蘚的枝形燭臺。一天下午,洪堡量了一種仙人掌的圓周,測出的數據是1.54米。他花了3個星期的時間,測量了海岸上更多的植物,然后就進入內地,轉移到新安達盧西亞的深山進行探索。他領著一頭驢子,驢子馱著一個六分儀、一支測量磁性變化的磁傾針、一個溫度計和一個測量空氣濕度的索緒爾濕度表(一種用毛發(fā)和鯨骨做成的儀器)。洪堡對這些儀器善加利用。他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我們一走進森林,氣壓計就顯示,海拔高度增加了。在這里,樹干形成了一個奇景:這里的草本植物長有輪狀樹枝,像蔓藤般生長到8至10英尺高,形成環(huán)圈,在我們的前路隨風搖曳。大約下午3點,我們在一個叫做奎特普的小平原停下腳步,該平原海拔190突阿斯(突阿斯,長度單位,每突阿斯約等于1.95米)。平原上的幾間茅屋旁有一條小溪,印第安人都認為小溪的水既清新又有益健康,我們發(fā)覺溪水的確很好喝,它的溫度不過攝氏22.5度,而周圍空氣的溫度是28.7度。”
5.
不過在馬德里,一切都已經知曉,所有的事物都已經測量好。馬約爾廣場的北側長約101.52米。它是在1619年,由胡安·戈麥斯·德莫拉建成的。這里的溫度是攝氏18.5度,風向朝西。馬約爾廣場中央的腓力三世騎馬的雕像高5.43米,是由詹博洛尼亞(11)和皮耶羅·塔卡(12)合力鑄造而成。旅游指南介紹這些詳情時,偶爾顯得有些急切。接著,它又指引我來到圣米格爾教堂。這是一座灰色的建筑物,為了不被游客一眼帶過,它建得與眾不同。書上這么寫道:
這座由博納維亞設計的長方形教堂,是少數從18世紀意大利巴羅克建筑風格獲得靈感的西班牙教堂。它弧形的外觀以精致的塑像點綴,展現了內外線條之美。拾階而上,可以看見圣尤斯圖斯和圣帕斯托爾的浮雕。這座教堂正是為紀念這兩位圣者而建。教堂的橢圓形屋頂與拱形的屋檐交叉著,而且灰泥粉飾濃重,使教堂內部顯得優(yōu)雅高貴。
如果說我的好奇心遠不如洪堡(而回床睡覺的沖動卻是那么強烈),那么其中部分原因在于我們旅行的目的有別。對于任何旅人來說,一個為求得真知而進行的旅程,遠比一個四處觀光之旅得到更多好處。
知識是有其用途的。對于測繪師和研究胡安·戈麥斯·德莫拉作品的學生來說,測量馬約爾廣場北側的尺寸是有用的。對氣象學家來說,獲知馬德里中部四月天的氣壓也是有用的。庫馬納仙人掌的圓周為1.54米。全歐洲的生物學家對洪堡的這個發(fā)現,也感到特別有興趣,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想過仙人掌可以長得這么粗大。
實用的知識能夠引起群眾的共鳴。當洪堡于1804年8月把自己有關南美洲的研究結果帶回歐洲時,他受到許多興致勃勃的人的包圍和熱情款待。抵達巴黎的6個星期后,他在座無虛席的皇家學院宣讀了他的第一份旅行記錄。他指出了南美洲海岸太平洋和大洋洲海水的溫度差異,也描述了森林里不同種類的15種猴子。他打開20個箱子,展示了各種化石和礦物樣本,吸引與會者紛紛擠到前臺圍觀。經度研究局向他索取天文觀測的資料,天文臺則要了他有關氣壓的數據。他受到夏多布里昂和施特爾夫人的宴請,也受邀加入只有名流(如拉普拉斯(13)、貝托萊和蓋-呂薩克(14)等)才有資格參加的阿奎爾學會。在英國,賴爾(15)和胡克(16)熟讀他的作品,而達爾文也對他的大部分發(fā)現爛熟于胸。
當洪堡繞著一株仙人掌打轉,或在亞馬孫測量溫度時,其好奇背后的驅動力,肯定源于一種服務他人的意識,因此就算他受到疲勞和疾病的威脅,這種意識也能夠支撐他。洪堡發(fā)現,幾乎所有關于南美洲的現有資料都與事實不符,或疑問重重,他因此有機會對它們一一修正。1800年他航海到哈瓦那,他甚至發(fā)現這個西班牙海軍最重要的戰(zhàn)略基地在地圖上的位置也是錯誤的。于是,他取出自己的測量儀器,重新確定了正確的緯度。一名西班牙元帥為此還請他吃了一頓晚餐,以示感激。
6.
我坐在普羅溫西亞廣場的咖啡廳,承認自己不可能再有什么新的發(fā)現。我的旅游指南上的一段文字更加強了這一點:
圣弗朗西斯科大公教堂的新古典式格局為薩巴蒂尼(17)所規(guī)劃,但該建筑物本身,包括一個圓形主教堂和銜接的6個小禮拜堂,則是由卡韋薩斯所設計。該座建筑有一個寬33米或108英尺的圓形蓋頂。
評判我所學的任何東西,都應以它是否讓我受益為準則,而不是考慮它是否滿足他人的利益。我對事物的發(fā)現應該讓我更具活力:它們必須以某種方式使我“生命升華”。
這個術語是尼采(18)所提出的。他在1873年的秋季寫了一篇文章,他對探險家或學者們的論據收集以及運用已知論據豐富內在精神這二者進行辨析。和一般大學教授不同的是,他對前一項活動不屑一顧,對后者卻褒贊有加。在這篇名為《歷史對于生命的用途和損害》的文章中,尼采一開始便非同凡響地聲明:以類似科學的方法收集論據是徒勞無功的。真正的挑戰(zhàn)在于運用這些數據來升華我們的“生活”。他引用歌德的一句話說:“我厭惡所有那些只提供指示,卻未能豐富或鼓動我活動的東西。”
“為了豐富生命”而從旅行中獲取知識意味著什么?尼采提供了一些建議。他想象有這么一個人,對德國文化的現狀和任何嘗試改善它的辦法皆感到沮喪。這個人到了意大利的一座城市,比如錫耶納或佛羅倫薩,竟發(fā)現廣為人知的“意大利文藝復興”,只不過肇因于幾個意大利人之努力。他們憑著運氣、毅力和恰當的贊助人,使整個社會風尚和價值取向得以變更。這位德國旅客學會從他人的文化中尋找“曾經在過去充實‘人’的概念并使它更完善的東西”。尼采還說道:“歷史中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現一些對過往的偉大事物進行反思的人,他們從中獲取力量,深深感受到人類生命的輝煌燦爛。”
尼采提供了第二種旅行方式的建議:通過歷史了解我們的社會和身份認同如何形成,從而得到一份延續(xù)性和歸屬感。進行此類旅行的人“超越了個人的短暫生命并感覺到自己是他寓所、種族和城市的靈魂”。他能夠凝視著古老的建筑并體驗到“一份快樂,即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并非完全偶然或任意的,而是過去的繼承者和成果。因此,一個人的存在是合理的,且確有其存在的意義”。
按尼采的說法,觀察一棟古建筑的意義不過在于思考到這一點:“建筑物的風格比原本以為的更加靈活。”我們可能凝望著圣克魯斯宮(“它建于1629年至1643年間,為哈布斯堡式建筑風格的珍品”),心中想:“如果當時能夠把它建出,為何現在不能?”這樣,我們從旅行中帶回來的,或許就不是1 600種新植物,而是一系列細微、不顯著但卻能豐富人生的想法。
7.
這里我們還碰到另一個問題:那些到過此地的探險家,在有所發(fā)現的同時卻也宣判了它們當中哪些是有意義的、哪些則沒有。久而久之,這就決定了馬德里的價值所在,并且變成了不可推翻的真理。維拉廣場屬于一星級,皇宮屬兩星級,王室赤足女子修道院屬三星級,而東方廣場則一星都沒有。
這樣的區(qū)分未必是錯的,但是它卻造成不良的影響。當旅游指南對一個景點贊賞有加時,它無形中產生一股壓力,迫使讀者接受其權威性,締造一股熱忱,至于景點會使游客感受到沉默、幸福還是興致勃勃,它則毫不關心。早在未進入三星級的王室赤足女子修道院之前,我就曉得自己得配合這種源于權威的熱忱:“這是西班牙最美麗的修道院。有壁畫裝飾的樓梯看起來十分堂皇,上方則是回廊,這里的小禮拜堂一間比一間更奢華。”或許旅游指南還應該加上這句話:“那些不同意以上說法的游客必定有問題。”
洪堡卻沒有感到這種威懾。當時很少歐洲人到過他留下足跡的地域,他者的缺席,正好給洪堡提供了自由的想象空間,使他能憑自己的感覺決定自己對什么產生興趣。他能自如地建立自己的價值體系,無須遵循或刻意推翻他人的權威。當他到達處在內格羅河旁的圣費爾南多傳教會時,他可以自由地設想這里的一切都是有趣的,又或許根本沒任何有趣的東西。他的好奇心指向了植物,這對洪堡游記——《1799—1804新大陸亞熱帶區(qū)域旅行記》——的讀者而言并不會感到意外。在談到圣費爾南多最有趣的地方時,他寫道:“我們在圣費爾南多最感到驚訝的是栗椰子。它的出現為這里的鄉(xiāng)間帶來了獨特的風貌。這種植物長滿了刺,而樹干高度超過了60英尺。”接著,洪堡測量了這里的氣溫(很熱),并注意到傳教士住在布滿藤蔓植物的宅子內,它們周圍都有花園,非常漂亮。

保羅·戈西仿查理·本特列的石版畫《奧里諾科的埃斯梅拉達》
我試圖設想一本沒有任何先入之見的馬德里旅游指南,想想我會如何按主觀喜好對這里的所見所聞作一次評估。就我的興趣指數而言,我會對西班牙飲食多肉少菜這一點給予三星(在這里的最后一頓正餐中,我只吃到了幾根薄薄、白白的蘆筍,其余的菜肴全都是肉類)。另外,我也會對普通百姓聽似高貴且冗長的姓氏給予三星的興趣指數(負責安排會議的助理,有像一列火車那么長的姓氏,由“de”或“l(fā)a”銜接,這些稱呼代表了祖先的城堡,忠實的仆人、一口舊水井和飾有紋章的外套。這與她現實中的生活形成了對比:一輛沾滿塵土的SEAT Ibiza汽車和一棟靠近機場的小型公寓)。此外,我對這里男人長著小腳感到好奇,新市區(qū)里的建筑體現出人們對現代建筑風格的取舍,這也同樣令我興趣盎然。例如,我在這里發(fā)現,一棟建筑的現代性比它是否美觀更為重要,就連一眼就覺得難看的古銅色外觀也無所謂(現代性似乎是期盼已久的東西,人們需要感受到它的強烈程度,以彌補過去停滯不前的時代)。如果我能夠依據好奇心的驅使決定什么是有趣的,而不是被一本有著綠色封面、影響力極強的《米奇林馬德里道路指南》所左右,那么我主觀上認為以上所說的,都應該名列馬德里趣事中。而那本旅游指南具有很強的磁場作用,把讀者心中好奇的指針拉往王室赤足女子修道院內那些走起來有回聲的走廊上一道褐色樓梯。
8.
1802年的6月,洪堡爬上了當時公認的世界最高的山峰——海拔6 267米的秘魯欽博臘索火山。他的報告這樣寫道:“我們不斷攀越云層。多處山脊不超過8至10英寸寬。在我們的左方是冰雪覆蓋的懸崖,它的表層結了冰,玻璃般閃閃發(fā)亮。我們的右方則是可怕的深淵,在800至1 000英尺的深處,有許多突出的巨石。”即便是危險重重,洪堡仍對多數人忽略的東西作了細致的觀察:“在海拔16 920英尺高的雪線上,我們看到了一些長在石頭上的苔蘚,我們最后一次見到青苔則是比這個高度低2 600英尺的地方。在15 000英尺的高處,龐普蘭德(洪堡的旅伴)捕捉了一只蝴蝶,而一只蒼蠅出現在比此處高出1 600英尺的地方……”
一個人為何會對蒼蠅出現的確切高度產生興趣?他又為何會關注長在10英寸寬的火山脊上的一片青苔?這份好奇心并非突然產生的;洪堡對這些事物的關注已久有時日了。蒼蠅和青苔之所以吸引他是因為它們關系到先前出現的更重大、并且對于外行人來說更能理解的問題。
好奇心像是由一連串向外拓展并且有時延伸到深遠處的小問題所引起,好奇的軸心就是幾個沒什么來由的大問題。我們小時候會問:“為什么有善與惡?”“大自然如何運作?”“我為何是我這個個體?”如果環(huán)境和個人性情的發(fā)展得以配合,我們在成年的歲月中會繼續(xù)探討這些問題。人們的好奇心會涵蓋更廣闊的天地,最后到達什么都覺得新鮮,有趣的階段。那些混沌的大問題便引出了更細微和深奧的問題。于是我們開始關注生存在山坡上的蒼蠅,或者16世紀宮殿中的一幅壁畫。我們也開始關心一位早已不復存在的伊比利亞君王的外交政策,或者女人在“三十年戰(zhàn)爭”(19)中扮演的角色。

弗里德里希·喬治·魏奇:《欽博臘索山下的洪堡與龐普蘭德》,1810年
洪堡早在童年時就想到一系列問題,這些問題導致他在1802年的6月中,對欽博臘索山10英尺寬的山脊上的一只蒼蠅產生好奇心。他7歲那年從柏林老家到德國別處拜訪親戚時就問自己:“為什么同一類植物不能在所有的地方生長?”為什么長在柏林周圍的樹不出現在巴伐利亞?反之也一樣。他的好奇心受到他人的鼓勵。他得到了大量關于自然界的書籍、一個顯微鏡以及數位了解植物學的家教老師的指導。他成了家中的“小化學家”,母親更在書齋的墻上貼上了他完成的植物畫作。當洪堡前往南美洲的時候,他已經嘗試找出定律,以解釋氣候和地理環(huán)境如何影響動植物。他7歲時對事物所產生的質疑感并未減弱,只是這份好奇心以更復雜的問題形式體現出來,例如,如果北面是曝露面,那么蕨類植物是否會受影響?一棵棕櫚樹能夠生長的海拔極限有多高?
洪堡在抵達欽博臘索山腳的營地后,先洗了腳、午睡了一會兒,就幾乎立刻開始動筆撰寫《有關地理和植物的論述》。他在文中界定了植物在不同高度和溫度下的分布情況。他把海拔高度分為6個區(qū)。從海平面至海拔3 000英尺的高度,生長的植物有棕櫚樹和香蕉樹。蕨類植物生長至海拔4 900英尺的高度,而橡樹則能生長至9 200英尺的高度。接著是常青灌木(如胡椒木和鼠刺),而最高的兩個區(qū)為高山區(qū):從海拔10 150至12 600英尺的高度,香草得以生長,而海拔12 600至14 200英尺的高處則能見到高山草和苔蘚。他還興奮地寫道,蒼蠅不太可能出現在海拔16 600英尺的高度以上。

出自洪堡的《赤道地區(qū)的地理與植物》和龐普蘭德的《安地斯山地區(qū)圖解》,1799—1803年
9.
洪堡的興奮證明了向這個世界提出恰當問題的重要性。因為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討厭蒼蠅與不辭辛勞攀登高峰以研究地理和植物,這兩者之間的天壤之別。
然而不幸的是,多數的景物不會讓游客產生懷疑,他們也因此失去了他們應得的刺激和情趣。這些景物往往平淡無奇,不給人任何聯想;即便偶爾給人聯想,這種聯想也只是錯誤的聯想。在交通阻塞頻繁的圣弗朗西斯科大街的街尾,是圣弗朗西斯科大公教堂,和它相關聯的東西太多了,但是卻絲毫未能引發(fā)我的好奇。
除了建于18世紀的圣安東尼和圣柏納蒂諾小教堂外,教堂墻上和天花板上都飾有19世紀的濕壁畫和其他畫作。北側的第一座小教堂是圣柏納蒂諾小教堂,其墻壁的中央畫的是:來自錫耶納的圣柏納蒂諾,在阿拉貢王面前傳教之情景。這幅畫的作者為年輕時的戈雅(20)。在教堂圣器收藏室和牧師會禮堂內擺設的16世紀靠背座椅,來自寶拉爾修道院,這是一個靠近塞哥維亞的加爾都西會(21)修道院。
我們未能從這份資料中尋找到足以引起好奇感的任何線索,正如同洪堡在山上見到的蒼蠅一樣,事實資料本身是不會說話的。如果一位游客會對“飾有19世紀濕壁畫和其他畫作的教堂墻壁和天花板”產生親切感(而不是因心虛而屈從),他必定能夠把乏味如蒼蠅一樣的事實資料與大問題聯系起來,這也正是其好奇心的落腳處。
對于洪堡而言,關鍵的問題是:“為什么大自然會出現地域性的差異?”而站在圣弗朗西斯科大公教堂前面的人,心中想到的問題則可能是:“為什么人們覺得有必要建教堂?”或者甚至會問道:“為什么我們崇拜上帝?”這樣天真的問題可能引發(fā)一連串的好奇和進一步的質疑,例如:“為什么各處的教堂都不一樣?”“教堂的主要建筑風格是什么?”“教堂的主要建筑師是誰?他們?yōu)楹稳〉贸晒Γ俊蔽ㄓ薪洑v好奇心的漫長演化,看到薩巴蒂尼設計的具新古典形式外觀的大教堂,才會覺得欣喜,而不會陷入無聊、沮喪。

圣弗朗西斯科大公教堂
旅行的一個危險是,我們還沒有積累和具備所需要的接受能力就迫不及待地去觀光,而造成時機錯誤。正如缺乏一條鏈子將珠子串成項鏈一樣,我們所接納的新訊息會變得毫無價值,并且散亂無章。
這種危險因為地理原因而進一步加劇。同座城市中的建筑物或紀念碑可能不過咫尺之遙,然而鑒賞它們所需具備的能力卻有天淵之別。我們到一個或許不會再重游的地方觀光,覺得自己有必要接二連三地觀賞一系列景物,然而這些景物,除了地理位置相近,別無其他聯系可言。實際上,要求人們對各個景物都有適當的了解是非常困難的,因為不同的鑒賞能力是很難在同一個人身上找到的。我們受到感召,對一條街上的哥特式建筑風格產生興趣,接著我們的注意力又得迅速轉向伊特魯里亞的古物。
到馬德里觀光的游客不得不對皇宮產生興趣。這座18世紀的皇族居所因為其奢華的洛可可中國風格(22)宮室而聞名,它出自那不勒斯設計師加斯帕里尼之手。然而不到一會兒,我們的視線又不得不轉向索菲亞王后藝術中心,這座用石灰粉飾的建筑專門收藏20世紀的藝術作品,鎮(zhèn)館之寶是畢加索的畫作《格爾尼卡》。然而,照情理看,一位想對18世紀皇家建筑風格有更深層了解的游客在觀賞皇宮后,應該前往布拉格或圣彼得堡的宮殿參觀,而不是美術館。
旅游因為表面的地理邏輯扭曲了我們的好奇心,這好比大學課程的指定教科書只看其厚度,而不問其主題一樣。
10.
完成南美之旅多年后,洪堡臨終前曾帶著自憐和自傲的心情埋怨:“人們常說我同時對太多東西感興趣,例如植物學、天文學和比較解剖學。但你果真能夠抑制一個人的求知欲,不讓他了解和擁抱周遭的一切嗎?”
我們當然阻止不了他,更恰當的做法應該是對他表示支持和敬意。但在對他的旅程表示欽佩時,我們或許也不應該排除對那些身處醉人的城市,卻偶爾有強烈賴床的想法和想立即回家的旅人表示一些同情。
(1) Humboldt,Alexander von(1769—1859),德國自然科學家和探險家,近代地質學、氣候學、地磁學、生態(tài)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譯者
(2) Foster,Georg(1754—1794),德國探險家和科學家。——譯者
(3) Emerson,Ralph Waldo(1803—1882),美國散文作家、詩人、思想家和美國19世紀新英格蘭超驗主義文學運動領袖。——譯者
(4) Aristotle(前384—前322),古希臘著名哲學家。——譯者
(5) Caesar,Julius(前100—前44),古羅馬將軍、獨裁者、政治家。——譯者
(6) Crichton,James(1506—1582),蘇格蘭學者、演說家、語言學家。——譯者
(7) Vespucci,Amerigo(1454—1512),與哥倫布同時代的意大利商人和探險航海家。——譯者
(8) Bougainville,Louis-Antoine(1729—1811),法國航海家,曾作為首次環(huán)球航行的法國海軍指揮官。——譯者
(9) La Condamine,Charles-Marie de(1701—1774),法國博物學家和數學家,完成了對亞馬孫河的首次科學考察。——譯者
(10) Bouguer,Pierre(1698—1758),法國多學科科學家。——譯者
(11) Giambologna(1529—1608),意大利16世紀末期卓越的風格主義雕塑家。——譯者
(12) Tacca,Pietro(1557—1640),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雕塑家。——譯者
(13) Laplace,Pierre Simon de(1749—1827),法國天文學家、數學家、物理學家。——譯者
(14) Gay-Lussac,Joseph Louis(1778—1850),法國化學家。——譯者
(15) Charles Lyell(1791—1875),英國地質學院,主要著作有《地質學原理》。——譯者
(16) Joseph Hooker(1814—1879),美國內戰(zhàn)時的聯邦軍將領。——譯者
(17) Sabatini,18世紀意大利建筑師。——譯者
(18) Nietzsche,Friedrich(1844—1900),19世紀德國哲學家。——譯者
(19) Thirty Years War:17世紀上半葉,以德意志為主要戰(zhàn)場的一次席卷歐洲的戰(zhàn)爭。它是歐洲國家間爭奪領土、王位、霸權以及各種政治矛盾和宗教糾紛尖銳化的產物。——譯者
(20) Goya,Francisco(1746—1828),西班牙畫家,西方繪畫史上承前啟后的大師。——譯者
(21) Gartuja,西班牙文,意為“加爾都西會”,天主教隱形院修會之一。
(22) rococo chinoiserie:洛可可藝術是18世紀發(fā)源于巴黎的一種室內設計、裝飾藝術、繪畫、建筑和雕塑的藝術風格,其特色是輕松、優(yōu)美、高尚、風雅,大量使用曲線和自然形態(tài)作裝飾。洛可可藝術在形成過程中受到中國藝術的影響,特別是在園林設計、室內設計、絲織品、瓷器、漆器等方面。——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