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終于
- (英)愛德華·圣奧賓
- 9302字
- 2020-08-25 14:28:14
帕特里克離開母親的棺木,意識到除非他歇斯底里發作再跑回去,他這是最后一次站在她身邊了。頭天晚上他去班雍殯儀館時,已經見過了棺材里面冰冷潮濕的內容。一位態度友好身著藍色制服的白發女人在門口迎接他。
“你好,親愛的,我聽見出租車來,想應該是你。”
她領他下樓,粉色和褐色菱形圖案的地毯就像是在一個鄉村客棧的酒吧間里,還有關于特殊服務的低調廣告。帶框的攝影圖中一位女人跪在一個黑色盒子旁,一只鴿子為獲得自由而迫不及待,扇動著白色翅膀,身子挺直。它會回到班雍的鴿舍再來一次嗎?哦,不會的,不會回到黑色盒子里?!霸谀愕脑岫Y上我們可以為你放飛一只鴿子”。哥特字體似乎扭曲了所有進入葬禮大廳門的字母,仿佛死亡是一個德國鄉村。在去地下室的樓梯旁,電燈照亮了彩繪玻璃窗。
“我讓你同她待一會兒。如果你需要什么的話,別猶豫,我就在樓上?!?
“謝謝你。”帕特里克說,等她轉了彎,才走進垂柳堂。
他關上門,匆忙瞥了一眼棺材,好像母親曾經告訴過他盯著人看是粗魯無禮似的。無論他看的是什么,那肯定不是別人幾分鐘前以嚴肅和撫慰的口吻允諾的那個“她”。這個熟悉的身體缺少生命,這張他甚至在認識自己之前就認識的臉龐上修整過的僵硬的五官,使一切都變了樣。這是一個為了抵達彼岸生涯的過渡物體。他得到的不是母親不在時小孩湊合著玩的柔軟的玩具或者破爛,而是一具尸體,它那干枯的手指握著一支假玫瑰花,硬邦邦的花瓣被扭曲擺放在停止跳動的心臟的位置,既有一種借代的威望,也有遺物的諷刺性,都以同樣的權威代表了母親,也代表了她的缺席??偠灾?,這是她隱入別人記憶之前的最后一次露面。
他還是再看一眼吧,更長久地、不那么評頭論足地看一眼,但是他在這樣一個令人不安的地下室里如何能定下心來呢?垂柳堂位于一個繁忙的人行道下面,被人們在手機上慷慨激昂的演說聲擊穿,被咯咯的腳步聲不斷敲打。一輛出租車轟隆隆地離開車流,濺起一洼水灑在另一端天花板上面的石板路上。他想起了幾十年都沒想到過的丁尼生的詩句:“死了,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我的心是一抔塵土,/車輪在我頭頂碾過,/我的尸骨痛苦地顫抖,/被扔在一個淺淺的墳墓中,/離街道只有一英米,/馬蹄聲嘚嘚,嘚嘚,/馬蹄聲嘚嘚敲打,/敲打著我的頭骨和腦髓,/伴隨無盡過往的腳步?!盵5]他明白了為何班雍殯儀館會把這個房間稱為垂柳堂,而不是礦井或淺墳?!拔梗H愛的,你的媽媽在礦井里?!迸撂乩锟肃洁熘拔覀兛梢栽跍\墳里放飛一只鴿子,但它絕沒有逃離的可能?!彼聛?,雙臂交叉搖晃著。他五臟六腑都在翻騰,自從三天前聽說母親去世后就一直這樣,不需要十年的心理分析來發現他感覺“被抽空了”,他現在做的就是遭遇壓力時一直在做的:觀察一切,用不同的聲音自言自語,繞過無法接受的感情。在眼下情形中,這種感情很方便地嵌入了母親的棺木。
她的離世拖延漫長,簡直是一寸寸地沒入虛無。起初他情不自禁地享受在她面前這種相對的寧靜,但是隨后注意到自己留戀外面的市井鬧聲,以求避免陷入房間中央那沉默的深淵。他必須更仔細地看看,但的確先要去關掉一些穿過低矮的塑料天花板上那些鍍鉻格柵的炫目燈光,這些燈光使棺木四角的銅燭臺上站立的四支大蠟燭黯淡無光。他弄暗了聚光燈,使蠟燭恢復了一點教堂似的裝模作樣。他還要去核實另外一件事情。一張粉色絲絨簾幕分割了房間;他必須先看看那后面有什么,才能去注意母親。原來那里堆滿了各種設備:一臺灰色的金屬推車,附帶結實的輪子,一些不容小覷的橡膠管子和一個巨大的金色十字架。給一位基督徒做防腐處理需要的東西都有了。埃莉諾曾經期待死后在一條隧道的盡頭見到耶穌。這個可憐人是他的粉絲的奴隸,等待著向迫不及待的死亡者展示塵世湮滅的重生河流彼岸那流光溢彩的田野。被挑選擔任樂觀主義的主要俗套角色,成為隧道盡頭的亮光,主宰著閃閃發光的一大堆半滿水杯和銀色鑲邊的云朵,那肯定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帕特里克不情愿地放下簾幕,承認自己沒有別的法子再拖延了。他慢慢地走向棺材,好似接近懸崖。至少他還知道這具棺木里裝著他母親的遺體。二十年前他去紐約看父親的遺體時,被帶錯了房間?!吧钋閼涯睢?。他竭盡全力擺脫了那次哀悼過程,但是這次他沒法避免了。他冷靜干燥的那一部分心智試圖將自己的感情置于婉轉陳詞的作用之下,但是五臟六腑感到的尖利刺痛毀壞了這種企圖,擾亂了他的防御。
他朝棺木里面看去時,感覺受到一種焦躁不安的動物性悲傷的侵蝕。他想要疑慮地徘徊在遺體旁邊,仍舊給予它一些在世時要求的關注:搖一搖,觸摸一下,一個詞,詢問的目光。他伸出手去,放在她的胸口上,感受到令人震驚的消瘦。他俯下身去,親吻了她的前額,感受到令人震驚的冰冷。這些尖銳的感覺進一步降低了他的防御能力。對自己面前這個被毀的人越來越洶涌的憐憫感幾乎淹沒了他。在轉瞬即逝的一刻,這種巨大的溫柔情感將他母親的人格縮減至一個細節,將他自己與她的關系縮減成細節中的細節。
他又坐了下來,雙腿交叉,抱著兩臂,支撐著身體,使自己能略微減少一點腹中的疼痛。然后,他恍然大悟。當然,多么奇怪——多么果斷。他七歲,第一次單獨同母親出國,當時父母離婚才幾個月。他第一眼見到的意大利:白色的門牌號碼,藍色的海灣,赭色的教堂。他們住在那不勒斯的艾克塞爾酒店,面對碼頭怒吼的摩托車和轟隆隆滿載乘客的有軌電車的喧囂。站在他們豪華房間的陽臺上,母親指點著蹲在屋頂上或趴在電車尾的街頭頑童。帕特里克本以為他們來那不勒斯是度假的,聽埃莉諾說來這里是為了拯救這些可憐的兒童,嚇了一跳。有個了不起的人是位神職人員,名叫托特利神父,他孜孜不倦地收留流浪的那不勒斯兒童,給他們棲身之處,埃莉諾一直從倫敦給這些避難所提供大把鈔票,現在是第一次要去看這些地方。太激動了,對吧?這不是在做好事嗎?她給帕特里克看一張托特利神父的照片:一個壯實的小個子,五十歲左右,身穿黑色襯衣,看上去是經常光顧拳擊場的那種人。他那像熊一般粗壯的手臂緊緊摟著兩個曬得黝黑、身穿白色背心、瘦得皮包骨的男孩。托特利神父保護他們不至流落街頭,但是誰來保護他們免于托特利神父之手呢?肯定不是埃莉諾。她為他提供資助,使他能讓避難所塞滿越來越多的孤兒和離家出走的兒童。那天吃過中飯,帕特里克突然腸胃炎猛烈發作,他母親倒沒有肆無忌憚地置他于不顧,自己去照看其他兒童,而是不得不留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而他在綠色大理石鋪就的浴室里疼痛地叫喊。
現在肚子再怎么疼痛也沒有辦法讓她留下來了。并非他想要她留下來,而是他的身體自有記憶,自顧自嘮叨,不需要顧及他當下的愿望。究竟是什么驅使埃莉諾為她丈夫和托特利神父提供兒童,為何這種驅動力如此之強,以至于一旦婚姻破裂,她又馬上找了一個神父來取代父親,一個祭司來取代醫生呢?帕特里克相信她的動機是無意識的,正如最近三天令他深陷其中的身體記憶那樣無意識。他除了把這些碎片從黑暗中拖出來并加以承認之外,還能有什么其他辦法呢?
在輕輕地敲了一下門之后,門開了,管理員探身進來。
“只是想確認一下沒有問題?!彼那牡卣f。
“也許吧?!迸撂乩锟苏f。
回公寓的路上有一種輕微的幻覺感,乘坐日光燈照亮的巴士在雨夜中前行,受到紛亂的印象和遙遠記憶的重新洗刷。車上有兩個耶和華見證會成員,黑人男子分發傳單,黑人婦女高聲宣講?!盎谶^你的罪惡,擁抱耶穌,等你死時就太晚了,來不及在墳墓里后悔,你會在地獄的火焰中燒焦……”
后座上一位身穿花呢上衣、紅著雙眼的愛爾蘭人用同樣的聲調也開始大聲叫嚷,“閉嘴吧。操你媽的婊子,去舔撒旦的卵蛋吧。你不能這樣做,不管你是穆斯林、基督徒還是撒旦的信徒。”發傳單的那個男人朝上一層走去時,他依舊不依不饒,還不懷好意地帶上了一些南方鼻音,“我看得見你,伙計。你覺得用手抱著頭看上去會怎么樣?伙計。如果你不讓那個婊子閉嘴,我會幫你整整容,伙計?!?
“噢,你自己閉嘴吧?!币晃辉僖猜牪幌氯サ某丝驼f。
帕特里克發現自己肚子不痛了,他看著那個愛爾蘭人在座位上搖晃,繼續動著嘴唇無聲地同耶和華見證會爭論,或者同他年輕時碰到的某個耶穌會士爭論。讓我們把一個男孩撫養到七歲,我們就會擁有他一輩子。那不是我,帕特里克想,你們不會擁有我。
巴士走走停停地駛向他的目的地,他想著那些在自殺觀察室度過的短暫卻關鍵性的夜晚,一件件剝去汗水濕透的T恤,掀掉讓人熱得像蒸桑拿一樣的被子,結果卻因為少了被子而在冰柜里發抖,燈開了又關,因為光亮而痛苦,因為黑暗而驚恐;毒汁四濺的頭疼潛伏在腦袋里,就像是跳豆里灌的鉛。他只帶了一本《西藏度亡經》[6]來讀,希望它那異國情調的象征手法足夠荒唐,能使他擺脫幻想,不再執迷于人死后還會有意識這個念頭。結果他發現自己的想象受到了《中陰解脫經》前言中一句話的誘惑:“啊,你出身高貴,當你的身體和心智分離之時,你肯定已經瞥見了一眼純粹的真理,微妙、閃爍、明亮、炫目、輝煌,燦爛奪目、令人敬畏,好似海市蜃樓穿越春天的美景,持續不斷地顫動。因此不要畏懼,不要害怕,也不要敬畏,那是你自己真實本質的光芒。認識它?!?
這些話有種致幻式權威性,淹沒了他渴望相信的唯物主義的寂滅。他掙扎著想要重拾對死亡終結性的信念,卻又不得不將其視為迷信中的迷信,未見得比其他更加具有令人振奮的理性。有人說死后還有生命是捏造出來安慰那些無法面對死亡的人,也有人說死亡終結性是捏造出來安慰那些無法面對無盡的人生體驗這樣的噩夢,前一種說法未見得比后一種說法更能自圓其說。當他被驅趕進睡夢的屠宰場時,他那震顫性譫妄與《中陰解脫經》的詩人聯手打造出了一種熱氣騰騰的電刑效果,令他深恐自己理性的劊子手會讓他“瞥見一眼純粹的真理”。
記憶和詞語朦朧地閃現,就像夜間霧氣蒙蒙的道路兩旁。思緒遠遠地威脅他,但等他接近時,卻又消失了?!把蜎]在夢里,焦灼地要離開”。這是誰說的?別人說的話。他已經想到“別人的話”了嗎?事情似乎離得很遠,然后馬上又循環往復。是像霧,還是更像熱沙,他正在掙扎著摸索,同時盡量試著不去觸動它嗎?濕冷,干熱,怎么可能兩者兼有呢?怎么可能不是兩者兼有呢?對不同性的依此類推——又一個詞語似乎像迷你火車在小小環形軌道里打轉。請讓它停下來吧。
有個場景一直兜轉回他譫妄的思緒。哲學家維克托·艾森有過一次瀕臨死亡的體驗之后,帕特里克去拜訪他。他在倫敦診所里見到了這位圣納澤爾的老鄰居,當時他身上還有管子連接著一些幾天之前曾經呈一條直線的儀器。維克托枯黃的手臂乏力地從醫院病服下露出來,但是他描述發生的事情時,語調依舊快速有力,充滿他一生持有的自信觀念。
“我來到一條河邊,對岸有紅燈控制著宇宙,兩邊各有一人,我知道那是時間之主和空間之主。他們直接用思想與我溝通,沒有使用任何語言。他們告訴我時空的布帛已經撕裂,我必須修補好,宇宙的命運依賴我。我有極大的迫切感和目的感,正準備去完成任務,然后我感到自己被拖回身體內,很不情愿地回來了?!?
接連三個星期,維克托都對伴隨著自己幻象的真實感深信不疑,但是接下來他公開的無神論習慣占了上風,再加上害怕他的哲學著作中包含的邏輯推理可能會因此失效,這使得他將那種新的開放感覺硬歸于他當時正遭遇的生物危機。他認定宇宙主宰者指派他去完成的緊迫任務是大腦缺氧的征兆,當時他的心智正在缺失,而不是在擴展。
帕特里克一身汗躺在那個狹窄的房間里,想著維克托需要決定每件事物的意義是什么,他好奇是否有可能足夠放松自我,不再有去判斷事物意義的需求。那會是什么感覺?
同時,自殺觀察室的確不負盛名,他在里面看到自殺總是構成他自身存在的無爭議的背景。后來帕特里克養成習慣總是在外衣口袋里攜帶一本《西西弗斯神話》,將其第一句話作為自己二十歲出頭時的符咒,但甚至在此之前,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都是問一個基本問題:“有誰能想出什么好理由不去自殺嗎?”當時他生活在一種戲劇性的孤獨狀態中,滿腦子瘋狂和嘲諷的聲音,不大有可能得到一個確定的答案。他最多只能希望有意地拖延,到最后還是必須說話的責任比死的愿望更強大。在接下來的二十年里,自殺的嘀咕聲消減為海岸小路上或者靜悄悄的藥房里偶爾的低語,當它開足馬力回歸時,形式是陰沉的獨白,而不是超現實的合唱。它最近的攻擊相對簡單,使他意識到他只是表面愛上了予人安慰的死亡,實際上更對自己的人格著迷。自殺戴上了自我排斥的面具;但實際上打算按照人格的指令自殺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拿自己的人格當回事,比任何人都更有決心不惜一切代價處于掌控位置,迫使生活中最神秘的一面進入他們自己專橫的日程安排。
他在普利奧里度過的一個月是他生命中的關鍵時期,改變了導致婚姻破裂和酗酒升級的危機。一想到他剛在那里待了三天就因為貝基的離開而幾乎差不多逃走,就感到不安。她離開前在抑郁癥病房的休息室里找到了他。
“我在找你,我不該同任何人說話的,”她嘲諷地低語,“因為我對別人有壞影響?!?
她遞給他一張折疊的小紙條,輕輕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就匆匆走出了房間。
這是我姐姐的地址。她去美國了,所以我會一個人待著,如果你想要逃離這個該死的地方,做點什么瘋狂的事情的話。愛,貝克。
這張紙條讓他想起上中學時在早上的課間休息時,抽了一支大麻后隨手涂在普通化學課堂筆記邊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瘋狂兩字。去拜訪她是不可能的,他告訴自己,一邊在后門樓梯下的投幣電話亭里叫了一輛出租車,那里列出了出租車服務電話號碼。這就是他們所說的不由自主嗎?
“就是不!”他嘟囔著,堅決地關上出租車門,表明他自己是多么有決心不去追逐那沾滿血污的功能障礙的節日狂歡。他把貝基紙條上的地址給了司機。
“嗯,如果他們肯讓你出來的話,你肯定沒問題。”司機樂呵呵地說。
“我讓自己出來的,我住不起?!?
“很貴,是吧?”
帕特里克沒有回答,他因為欲望和心理矛盾而變得遲鈍。
“你聽過某人去看精神病醫生的故事嗎?”司機問。他開上了汽車道,對后鏡笑著。“他說:‘好可怕,醫生,三年來我都以為自己是只蝴蝶,這還沒完,更糟的在后面:最近三個月我都以為自己是只飛蛾。’‘老天,’精神病醫生說,‘你日子多難過啊。那你今天怎么會想到上這兒來呢?’‘嗯,’這人說,‘我看見窗口的燈光,受到了吸引,所以就飛進來了?!?
“這故事講得好,”帕特里克說,在想象中貝基的裸體里陷得更深了,一邊想著他最近一次服用的安定的效果會維持多久,“你專門給普利奧里病人開車,是因為你性格開朗嗎?”
“你還別說,”司機說,“去年我著實有四個月下不了床,著實覺得任何事情都沒有意義。”
“噢,抱歉?!迸撂乩锟苏f。
從哈默史密斯百老匯到牧羊人樹叢環路,他們聊著無來由的哭泣,自殺性白日夢,難忍的遲鈍,無眠的夜晚和焦慮的白日。等到了貝斯沃特,他們已經成了最好的朋友。司機對帕特里克轉過身來,恢復了神情歡快精神飽滿:“再過幾個月,你想起經歷過的這一切,就會說:‘那究竟是干啥?那么大驚小怪和惱火究竟是為什么?’我就是這樣的?!?
帕特里克低頭再看看貝基的紙條。她簽名時用了一種啤酒的名稱,貝克。他開始悄聲嘶啞地嘟囔,用的是馬龍·白蘭度扮演維托·柯里昂[7]的聲音:“那個來找你約會的人,名字跟有名的啤酒一樣——她才是那個想讓你重新犯病的人……”
不要這些聲音,他不能讓這些聲音重新開始?!伴_始時是稍稍模仿馬龍·白蘭度,”莫普太太嘆了口氣,“接下來還沒等你意識到……”
“閉嘴!”帕特里克突然說。
“什么?”
“哦,不是說你,抱歉。”
他們轉彎進入一個帶中庭花園的大院子,停在一幢白色拉毛灰墻房子前,帕特里克探身從車窗望出去,貝基在三樓,美麗、唾手可得、精神不正常。
想想他為了得到一點小小的親密而做過的事情吧;他給自己挖掘墳墓時泥土從耳邊嗖嗖飛過。有些好女人對他關懷備至前所未有,必須折磨死她們,她們才會辜負他,才會表現得不可信任。然后還有些壞女人,一開始就不值得信任,倒是省了時間。他總是在這兩大類型中來回,著迷于有些變種——她們短暫地掩蓋了要維護他那正在朽爛的人格堡壘是多么徒勞——同時又希望堡壘能夠相應地自我重整,成為安寧和滿足的圣殿。希望和抑郁,抑郁和希望,只需一點置身度外,就知道他的戀愛生活看上去就像小孩的發條玩具徑直跑向飯桌邊緣陡直落下。風流軼事是愛情最受威脅的地方,而非可能獲得最高表現的地方。如果一位潛在的對象足夠絕望,例如貝基,那她就具有了注定招致厄運的吸引力。如此受騙令人尷尬,而更尷尬的是對欺騙作出反應,就像一個人逃離迫近自己的陰影。
“我知道這聽上去有點瘋狂,我找不到更好的詞來形容,”帕特里克呵呵笑了一聲,“但是你可以再開車送我回去嗎?我還沒有準備好?!?
“回到普利奧里?”司機說,不再像先前那樣同情他的乘客了。
他沒必要認識我們這些必須回去的人,帕特里克想。他閉上眼睛,在后座伸直腿?!罢f話歸說話,心懷疑慮往前走……有些事有些事……你不想要瘋人院和那里的一切。”那里的一切,那美好的無可言狀,威脅地擴張,貌似迫切地收縮。
開車回去的路上,帕特里克開始感到胸痛,連他對病態的浪漫情事的渴望都無法解釋這個了。他雙手發抖,感到額頭上直冒汗,等抵達帕加齊醫生的辦公室時,已經有點譫妄了。他似乎陷于一個深不見底的二維空間,像只昆蟲在窗玻璃上亂爬,尋找一個出口。帕加齊罵他不該錯過了四點鐘服用安定,說他這么快停藥,可能會引發心臟病。帕特里克揭開顫抖的手上拿著的塑料小杯的蓋子,吞下了三顆安定。
第二天他對抑郁癥小組成員“分享”了自己幾乎成功的逃跑經歷,結果發現所有人幾乎都逃跑過,或者逃跑過又回來,或者大部分時間都想著要逃跑。另一方面,有些人害怕離開,但他們似乎只是表面上不同于那些想要逃跑的人:每個人都執迷于想弄明白自己究竟還需要多少療程才能開始“正常生活”。帕特里克感到與其他病人休戚相關,很驚訝自己會對此心存感激之心。一輩子養成的獨往獨來的習慣短暫地被對小組所有成員的一陣善意所淹沒。約翰尼·霍爾坐在房間里面一個不為人注意的位子上,帕特里克從座位另一頭繞過去同老朋友會合。
“你過得怎么樣?”約翰尼說。
“蠻好,”帕特里克說,在他身邊坐下,“我有種奇怪的興奮感覺,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除了你和瑪麗。開始幾天我覺得相當迷糊,但是接下來我感到的是你這個專業人士會稱為‘洞見’的東西。昨晚上我去了葬禮廳,坐在埃莉諾的遺體旁,我有了心靈感應……我以后告訴你?!?
約翰尼鼓勵地微笑著?!疤炷?,”他說,停頓了一下,“尼古拉斯·普拉特,沒想到會見到他?!?
“我也沒想到。你運氣好,有正當理由可以不去同他說話?!?
“別人不是一樣嗎?”
“差不多。”
“葬禮之后我們再在昂斯洛見面?!奔s翰尼說,讓帕特里克轉向走上前來的引座員,他站在一旁等待著。
“先生,您準備好了我們就可以馬上開始?!币鶈T說,不知為何暗示出如果儀式不馬上開始的話,排隊等候的尸體就會堆積起來的意思。
帕特里克掃了一眼房間,有幾十個人坐在面朝埃莉諾棺材的位子上。
“好,”他說,“我們十分鐘后開始?!?
“十分鐘?”引座員說,好似一個小孩得知等他到了二十一歲時就可以做些真正叫人興奮的事情。
“是的,還有人要來。”帕特里克說,注意到朱莉婭站在門口,她是這灰不溜秋的上午背景中一片瘦削的黑色:黑紗、黑帽、筆挺的黑絲綢外衣,他猜,里面也是略微柔軟的黑絲綢。他立刻感到了她的精神影響,那種強烈但卻獨有的敏感。她就像一張蜘蛛網,一碰就顫動,卻對那令蛛絲在濕淋淋的青草上閃亮的光照無動于衷。
“你正好趕上?!迸撂乩锟苏f,隔著朱莉婭那扎人的黑色面紗吻了她。
“你的意思是說像往常那樣遲到了?!?
“沒有,剛好準時。我們正要啟動,如果我用的詞合適的話。”
“不合適?!彼f,短促嘶啞地笑了一聲,笑聲像過去一樣總是打動他。
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結束戀情的那個法國旅館里,盡管有很多溝通余地,但他們還是找不到什么話來說。長時間地就餐,頭頂是一片人工天空的穹隆,畫著淡淡的云彩和垂懸的玫瑰花環。他們盯著一段臺階,通往一個私人港口里疾駛的平底船、碰著系船柱嘎吱作響的韁繩、在石筑碼頭上生銹的系船柱;一切都渴望離開。
“既然現在你同瑪麗不在一起,又不需要我,那我是……結構性的了?!?
“的確?!边@個單詞或許太光禿禿了,只有沉默才能超越它。她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走開了。一只海燕從泥污的欄桿起飛,尖叫一聲展翅飛向大海。他想叫她回來,但是這一沖動消失在兩人之間逐漸拉長的厚重帷幕中。
現在朱莉婭看著這位新近喪母的人,認定她已經完全不在乎帕特里克了,除了想要他覺得她很有誘惑力之外。
“這么久沒見到你了?!迸撂乩锟苏f,看著朱莉婭黑面紗下鮮紅的嘴唇,他總是不合時宜地被幾乎所有曾經與他同床共寢的女人吸引,即使出于其他所有理由他強烈地厭惡舊情復燃。
“一年半,”朱莉婭說,“你真的不喝酒了嗎?眼下肯定很難受?!?
“一點不:危機需要英雄。潛在的攻擊發生在事事順心時,至少我聽說是這樣?!?
“如果你不能以本人的口吻談到事事順心,那就沒多大改變?!?
“改變了,只不過我說話的方式還要點時間來同步。”
“我等不及了?!?
“如果有機會嘲諷的話……”
“你會抓住機會的?!?
“這是最難改掉的嗜好,”帕特里克說,“忘了海洛因吧,只要試著改掉嘲諷就行,這種內心深處的需要同時意味著兩件事情,想要同時在兩個地方,不想面對一個意義固定的災難。”
“別!”朱莉婭說,“我邊用著尼古丁貼片邊抽煙,已經夠麻煩了,別把我的嘲諷也拿走,”她央求著,戲劇性地擁抱他,“給我留一點諷刺?!?
“諷刺不算數,它只意味著一件事情:蔑視?!?
“你一直是個品質控”,朱莉婭說,“我們有些人喜歡諷刺?!?
朱莉婭意識到她在同帕特里克調笑。她感到懷舊情緒的小小牽動,但堅決地提醒自己她已經完全擺脫了他。再說,她現在有了貢特,他是位富有魅力的德國銀行家,每周三在倫敦度過。的確,他已婚,就像帕特里克當初那樣,但在其他方面則完全相反:精明、健康、富有、有自我約束。他能弄到歌劇票,在高級酒吧訂座,是各種俱樂部會員,事情都由他的私人秘書安排。有時他不管不顧地穿上熨燙過的牛仔褲和麂皮拉鏈夾克,帶她去城里某些特殊地方的爵士俱樂部,當然,總是有一輛令人寬慰的大車默默地等在外面帶他們回海斯梅斯。就在伯克利廣場后面,貢特像他所有的朋友一樣,在他的梅斯三房屋橫向改建的地下二層修建了一個游泳池。他以一個在藝術界有朋友的人士的隨意輕信,收藏丑陋的當代藝術品,更衣室里有展示女人乳頭的黑白藝術照片。他令朱莉婭感覺自己很老練,卻沒有讓她想到演戲,她同貢特在一起時這個想法干脆就沒有出現過。他從來沒有費力去放棄嘲諷,他當然知道它的存在,并且以他傻呵呵的勁頭樂此不疲。
“我們最好找個座位,”帕特里克說,“我不大確定要做些什么;我甚至都沒時間去看看儀式的順序?!?
“但不是你安排的嗎?”
“不,瑪麗安排的。”
“真好!”朱莉婭說,“她總是這么樂于助人,真是比你自己的母親還像個母親?!?
朱莉婭感覺心跳加快了;也許她有點過分了。她很驚訝自己同那個自我犧牲典范的競爭突然煙消云散,早就過時了。
“她的確是,直到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帕特里克和氣地說,“這讓我沒法躲了?!?
朱莉婭起初害怕他會生氣,結果發現自己希望他不要這么鎮靜得令人發狂。
風琴嗡嗡開始奏樂。
“嗯,無論真假,我還是要去焚燒我唯一母親的遺體。”說著,帕特里克對朱莉婭一笑,沿著走廊走向前排?,旣愒谀抢锝o他留了一個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