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終于
- (英)愛德華·圣奧賓
- 6829字
- 2020-08-25 14:28:14
南希看著怒氣沖沖的外甥走到母親的棺材那邊。帕特里克從來不理解她和埃莉諾被撫養長大的那種神奇方式。埃莉諾愚蠢地反叛這樣的方式,而南希雙手握緊祈求要留著它,卻還是被奪去了。
“金色地址本,”她又嘆了口氣,緊緊挽著尼古拉斯的手臂,“我的意思是,比如媽媽一輩子只出過一次車禍,但即便是那一次她系著安全帶倒掛在汽車里面時,身旁掛著的也是西班牙王妃。”
“我不得不說這很有派頭,”尼古拉斯說,“車禍會讓你同各種各樣的無名小卒糾纏在一起。想象一下英國紋章院會怎么亂成一團,如果某人的一滴血掉在一輛卡車的儀表板上,同一個腦袋瓜子撞在方向盤上的大老粗的體液混在一起。”
“你難道非得總這么不正經嗎?”南希厲聲說。
“我盡力吧,”尼古拉斯說,“但你不能假裝你媽是普通老百姓的粉絲吧,她不是曾經買下沿著科隆布別墅地界墻的村子的一整條街,就為了拆掉它來擴展自家的花園嗎?一共有多少幢房子?”
“二十七幢,”南希說,高興起來了,“并沒有都拆掉,有些被改造成了完全同她房子風格搭配的廢墟。還有奇形怪狀的假山和洞穴,媽媽還讓人做了一個大宅子的翻版,不過要小五十倍。我們過去常在那里喝茶,它有點像《愛麗絲漫游奇境》里的東西。”南希的臉沉了下來。“有個可怕的老頭拒絕賣房子,雖然媽媽提出給他的錢遠遠超出了他那破爛小屋子的價值,所以沿著老墻邊上有一處向內凹進,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每個天堂里都會有一條蛇。”尼古拉斯說。
“他這樣做是故意氣我們,”南希說,“他在屋頂上掛了一面法國國旗,還一天到晚放伊迪絲·琵雅芙,我們只好用植物來淹沒他。”
“也許他喜歡伊迪絲·琵雅芙。”尼古拉斯說。
“噢,別開玩笑!把伊迪絲·琵雅芙的聲音放到那么大,沒人會喜歡。”
在南希敏感的耳朵聽來,尼古拉斯有點酸溜溜的。如果媽媽不想讓隨便什么人擠到她的地盤上來呢?其他一切都那么神圣,這沒什么稀奇。弗拉戈納爾[3]曾經在那個花園里畫了《科隆布的少女》,因此就有必要把弗拉戈納爾的畫作請到屋子里來。房子的原主人曾經在客廳里掛了幾幅瓜爾迪,因此就有正當理由去把它們弄回來。
南希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母親家的榮耀與衰敗,總有一天她要寫一本書談談母親和姨媽們,那傳奇般的瓊森姐妹。這些年來她都在搜集資料,都是些令人著迷的片段,只需要整理整理就行。上周她還解雇了一位沒用的年輕學者,他是一連串想要先拿錢后干活的自戀狂中的第十個,但此前她這位最新的奴隸發現了一張她外祖母的出生證。根據這份妙不可言的奇特文件,南希的外祖母“出生在印第安人領地”。一位青年軍官的女兒,出生在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當她在西部土磚堡壘里咯吱作響的簡陋床鋪和煩躁不安的馬匹中跌撞蹣跚時,如何能想得到她自己的女兒們有一天會在歐洲城堡的走廊里蹣跚,用往昔敗落王朝的破磚碎瓦來填滿自己的房屋,在瑪麗·安東瓦內特[4]的黑色大理石浴缸中撲騰,她們黃色的拉布拉多犬在來自北京皇宮金鑾殿的地毯上打瞌睡?甚至科隆布別墅露臺上的水池都是當年專為拿破侖打造的。金色的蜜蜂在銀色的花朵中尋尋覓覓,被雨淋濕了。她一直認為讓鼓動媽媽買下那些水池是為了微秒地報復一下拿破侖,因為拿破侖曾經說他的祖先、了不起的瓦朗瑟公爵是“穿著絲襪的垃圾”。她總喜歡說讓保留了家族的傳統,但并沒有穿絲襪。南希把尼古拉斯的胳膊抓得更緊了,仿佛她那可怕的繼父還會試圖把他也偷去似的。
媽媽如果沒有同老爸離婚就好了,他們當年在陽光山公園日子過得那么舒暢,她同埃莉諾就是在那兒長大的。威爾士王子都不時來拜訪,住在家里的客人從來不會少于二十人,大家開心極了。的確,老爸有個壞習慣,就是給媽媽買極其昂貴的禮物,還得讓她買單。當她說“噢,親愛的,你用不著……”,那是當真的。后來她都有點怕談論花園了,如果她說花園邊上需要多一點藍顏色,幾天之后就會發現老爸從西藏空運了一些稀罕的鮮花來,花只開放三分鐘,卻花去了一幢房屋的錢。但是老爸在被酗酒壓垮之前是那么英俊瀟灑熱情,愛逗人發笑,富有感染力,往往食物上桌時都在搖晃,因為仆人笑得太厲害了,無法端穩盤子。
經濟危機降臨時,律師們從美國飛過來請克雷格絞盡腦汁想想有什么是過日子不需要的,他們想了又想,顯然不能出售陽光山公園,還需要繼續款待朋友們。解聘任何仆人都太殘酷,也太不方便了。也不能沒有位于布魯頓街的房屋,他們偶爾還會在倫敦過夜。他們需要兩輛勞斯萊斯和兩個司機,因為老爸無可救藥地準時,而媽媽無可救藥地不守時。最后他們犧牲了每位客人早餐時都會收到的六份報紙中的一份。律師們心軟了,瓊森的財源過于雄厚,讓人無法假裝有什么經濟危機;他們又不是股市上的投機分子,他們是企業家,并且擁有美國城市的大片街區。人們生活中總少不了硬化油脂和干洗劑,也需要有地方可住。
即使老爸過于奢侈,媽媽同讓結婚也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只能用可以由此得到頭銜來解釋。她肯定嫉妒格蒂姨媽嫁給了一位大公爵。讓在瓊森故事里的角色是令他自己蒙羞,他是個騙子、竊賊、好色的繼父、獨斷專行的丈夫。媽媽肝癌臥床快要死時,讓又一次大發脾氣,叫喊著說她的遺囑對他的個人榮譽表示了懷疑。她把自己的房產、油畫和家具留給他,但僅限他在世時,之后由兒女繼承,似乎不相信他自己會把這些留給兒女似的。他非常清楚這些都是瓊森的財產……就這么說個不停;嗎啡、疼痛、叫喊、憤憤不平的諾言。她改了遺囑,結果讓食了言,把一切都留給了自己的侄兒。
天啦,南希多么痛恨讓啊!他都死了快四十年了,但她幾乎每天都想親手殺了他。他偷走了一切,毀了她的生活,陽光山、科隆布別墅、阿勒謝爾宮殿,都失去了。她甚至也為另一些瓊森房產感到遺憾,雖然這些房產她本來就繼承不了,除非很多人都死了,那就會是個悲劇,但是至少只有她才知道如何恰如其分地居住在這些房子里,而有些人恐怕就很難說了。
“所有那些可愛的東西,所有那些可愛的房子,”南希說,“都到哪里去了?”
“房子總歸是在老地方,”尼古拉斯說,“但出得起錢的人才會住在里面。”
“但問題就在這里,我本來是出得起錢的!”
“談到錢時,絕不要去用假設語氣。”
尼古拉斯實在難對付。她肯定不會告訴他自己寫書的事情。歐內斯特·海明威曾經對老爸說他的確應該寫本書,因為他講過那么多好笑的故事。老爸說他不會寫,海明威送來了一臺錄音機。老爸忘了插電,錄音帶不肯轉動,他發了脾氣,把錄音機扔到窗外去了。幸運的是,錄音機砸中的那個女人沒有去起訴他。老爸又有了一個絕妙故事好講,但是這件事情弄得南希有點迷信,怕了錄音機,或許她應該去請一個“幽靈代筆”,讓幽靈來驅趕!那會很富有創意,然而她總得讓代筆的人知道這本書該怎么寫,可以一個個主題去寫,也可以一個個年代地寫,但那樣在她看來就有點像是悶著頭做學問的書呆子辦法。她想要一個個姐妹地寫過去;畢竟她們之間的競爭才是十足的動力。
格蒂是瓊森姐妹中最美的,絕對是媽媽最大的競爭對手。她嫁給了俄國最后一位沙皇的侄兒弗拉基米爾大公爵,南希稱他為弗拉德姨父,他曾經幫助刺殺拉斯普廷,把自己的皇家手槍借給尤斯波夫親王。那本當是最后的一擊,但結果卻只是在用砷化物毒死精力旺盛的神父和在涅瓦河里淹死他這兩者中間的一個過渡。盡管眾人多次請求,沙皇還是因為弗拉基米爾參與刺殺而放逐了他,使他錯過了俄國革命,錯過了被俄國新的布爾什維克主人用刺刀刺穿、絞死或槍殺的命運。一被放逐,弗拉德姨父就每天午餐前喝掉二十三杯干馬提尼,以這種方式繼續謀殺自己。因為俄國人喝完一杯酒就要摔碎酒杯的古怪念頭,屋子里每天幾乎沒有一刻安寧。弗拉德姨父的姐姐安娜女大公的回憶錄早已被人遺忘,南希留著的父親那本,上面用紫色鋼筆墨水題贈給“我親愛的妹夫”,而實際上他是她弟妹的丈夫。在南希看來,這個題贈似乎具有典型的慷慨包容性,正是這種包容性使得這個令人驚嘆的家族能跨越兩個大陸,從基輔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弗拉德姨父同格蒂在比亞里茨結婚之前,他的姐姐必須給予傳統上應該由父母給予的祝福,這是令他們害怕的一刻,因為會讓他們想起家人缺席的恐怖原因。女大公在《記憶的宮殿》中描述了她的感覺:
從窗外望去,我能夠看見大海波濤擊打礁石;太陽下去了,那一刻灰色的海洋看上去就像命運那么無情、冷漠,孤獨得漫無邊際。
格蒂決定皈依俄國東正教,為了更加靠近弗拉基米爾家族。安娜接著又說:
我們的表親洛伊希滕貝格公爵和我是她的證婚人,儀式長而沉悶,我為格蒂感到遺憾,因為她一個字都聽不懂。
如果南希圈養的代筆寫得也有這么好的話,那她就會覺得勝券在握,拿得出一本暢銷書來。最年長的瓊森大姐是最富有的:專橫、務實的伊迪絲。她輕浮的妹妹們跳入一卷插圖本歷史書籍中,同一些世界上最有名望家族的遺老遺少牽手,但是明智的伊迪絲姨媽卻喜歡自己的古董裝在木箱里送上門,締結了一門使財富更加穩固的婚姻,嫁的男人的父親也像她自己的父親一樣,曾經名列1900年美國百位富翁排行榜。南希在戰爭的前兩年與伊迪絲住在一起,媽媽在去美國同女兒們團聚之前,也試著把一些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存在瑞士。伊迪絲的丈夫比爾姨父自己為送給妻子的禮物買單,算得上是創新之舉。有次生日禮物是一幢白色木屋,帶綠色百葉窗,兩側廂房略彎曲,位于俯視一條湖泊的斜坡草地上,居于一萬英畝的莊園中央。她很喜愛這件禮物。這種有用的小技巧他們在那本叫作《贈送禮物的藝術》中是從來不會提及的。
帕特里克看了一眼自己這位不快樂的姨母,她到了門口還在對著尼古拉斯抱怨個不停。他不由得想起他那個抑郁癥小組協調人最喜歡的格言,“怨恨是飲下毒藥,希望別人會死”。所有的病人都多少以某種逼真程度的蘇格蘭口音模仿了這句話,至少一天一次。
如果說現在他帶著一種不自在的冷漠站在母親棺材旁,那不是因為他珍惜姨媽的“金色地址本”。對帕特里克而言,過去是一具等待焚燒的尸體。盡管他的愿望將一絲不茍地得到實現,就在離開他僅幾步之遙的一只焚燒爐里,但是卻需要另一種火焰來燒盡那一直糾纏南希的態度;繼承到手的財產的心理作用,迫不及待地想要將其脫手的欲望以及迫不及待地想要留住它的欲望;已經擁有了幾乎其他所有人哪怕拼了老命也想要得到的東西而產生的令人萎靡不振的效果;私下多少有的優越感以及私下多少因為富有而羞愧的感覺,產生了其典型的偽裝:到處行善的解決方案,酗酒來解決問題,戴上怪異的面具,以完美無瑕的趣味來尋求解脫;沮喪的、游手好閑的、輕浮的,及其對立面——傳統標準的奉行者——全都活在這樣一個世界上,各種不同選擇密集的閃光使得愛與工作都無法穿透。如果這些價值本身就貧瘠乏味,那么在失去遺產兩代之后看上去就更加可笑了。帕特里克認為他姨母惡毒地不合時宜,他想與此保持距離,但是又覺得有必要去理解他母親一家對地位的執迷。
他記得那時埃莉諾剛剛啟動了她最后一個慈善項目,“超個人基金會”,他去看望她,她已經決定放棄作為一個人的苦惱,來換取成為超個人的振奮心緒的前景;否認她自己的一部分:一個彷徨茫然的家庭的女兒,另一個這種家庭的母親,聲稱自己是治愈者和圣者,但其實她并不是。這樣一種青年人的項目在她老去的身體上造成的結果是第一次中風,隨后還有一連串十幾次中風,最后她垮了。帕特里克在她第一次中風之后去拉考斯特看望她,她說話還足夠順暢,但是心智已經變得完全令人起疑。她臥室里破爛的窗簾被晚風吹得鼓起,等到他倆單獨在一起時,她立即抱緊他的手臂,急切地嘶聲對他說:“別告訴任何人我母親是公爵夫人。”
他像同謀那樣點點頭,她放松了雙手,目光搜索著天花板尋找下一個讓她操心的事情。
南希的囑咐則會恰好相反,甚至都沒有中風來做借口。不告訴任何人?告訴所有人!南希入世,埃莉諾出世;南希身板結實,埃莉諾蒼白瘦弱,在這樣漫畫般的對比背后有一個共同的根源,一個必須矯飾的過去,無論是通過抑制還是有選擇的夸耀。到底怎么一回事?埃莉諾和南希究竟是否算是個人?或者她們只不過是其階級和家族典型的殘骸?
1970年代初,埃莉諾曾經帶著帕特里克去她姨母伊迪絲家小住,那時他十二歲。當時全世界都在擔憂石油輸出國組織危機、經濟滯脹、連環爆炸,以及LSD的藥效究竟是永久、永恒還是暫時的。他們發現自從得到鮮橡樹莊園五十年來,伊迪絲的生活方式沒有絲毫遷就。四十個黑仆人使得《飄》里面的黑奴看上去像是電影場景中的臨時演員。帕特里克同埃莉諾到達的那一天,仆人摩西問是否能請假去參加哥哥的葬禮,伊迪絲說不行,晚飯有四個人,需要摩西來伺候客人吃玉米粥。帕特里克并不在意由那位端鵪鶉的仆人,或分送蔬菜的仆人伺候吃玉米粥,但凡事有規矩,伊迪絲不允許打破規矩。戴著白手套身穿白制服的摩西默默地走上前,淚流滿面,讓帕特里克第一次嘗到了玉米粥。他從來不清楚自己本來是否會喜歡這些玉米粥。
后來,在臥室噼啪作響的爐火前,埃莉諾大罵了一通姨母的殘酷無情。晚餐那一幕對她震動太大;她根本無法分清哪個是玉米粥的味道哪個是摩西的眼淚的味道,或者說是無法分清哪是她母親完美的趣味,哪是她自己兒童時代的淚水。埃莉諾覺得自己的清醒植根于對待仆人的善意,這意味著她總是會站在摩西一邊。如果她能言善辯的話,這種忠誠可能會使她愛上政治,就如同最后她愛上了慈善一樣。她尤其痛恨姨母令她感覺自己好像依舊只有十二歲,就如同戰爭開始時,她在比爾和伊迪絲位于長島的住宅費爾利做客,當一位充滿熱情但卻默默無聲的客人。母親被自己還是帕特里克那個年紀的記憶催眠了,她受阻的成長總是讓他想要長大成人的努力蒙上了濃濃的陰影。在他年幼時,她總是念念不忘自己的保姆對她意味著什么,卻忘了為他提供一位同樣溫暖和值得信任的典范。
帕特里克從母親的棺木上抬眼,看見南希和尼古拉斯準備再次走上前來,他們對社會等級制度的本能反應將一位喪母的兒子變成了他母親葬禮上的領頭犬。他將一只手放在埃莉諾的棺木上,結成秘密的聯盟來應對誤解。
“親愛的,”尼古拉斯說,似乎因為某個重要的消息而振奮,“在南希告訴我之前,我一直沒有意識到你媽媽過去多么喜歡派對,她是到后來才做起那些‘好事’的。”他似乎用手杖將這個詞剔到一邊,從他的道路上掃除。“想想害羞的、虔誠的小埃莉諾在貝斯特古盛裝舞會上的樣子。我當時不認識她,要不然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要保護她免于那一大群貪得無厭的小丑之手。”尼古拉斯另一只手在空氣中藝術性地劃過。“那是個魔幻時刻,好像華托油畫中那些鍍金的游手好閑者從他們遭到魔力的禁錮里被釋放出來,注射了巨量類固醇,獲得了一個快艇艦隊。”
“哦,她沒有那么害羞,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南希糾正了他,“她足夠迷人。你知道你母親本來可以嫁個好人家。”
“而且還可以免去生下我的麻煩。”
“那不見得。”
“我想到,”尼古拉斯說,“所有那些吹噓參加過那場傳奇派對的裝模作樣的騙子,很難相信我居然還認識一位當時真的在場,并且提都不提的人。現在要夸贊她為人謙虛已經太晚了。”他拍拍棺木,好似馬主人拍拍一匹跑贏了的賽馬。“這表明那樣裝假是毫無意義的。”
南希看見一位身穿黑色細條紋西服,系著黑色絲綢領帶的白發男人從坐席之間走過來。
“亨利!”她說,戲劇化地踉蹌著后退一步,“我們需要一些瓊森家的后援。”南希熱愛亨利。他那么富有,如果錢是她的就更好了,但是同有錢人關系密切也挺不錯。
“你好嗎,卷心菜?”她招呼著。
亨利吻了南希表示問好,似乎并不那么高興被稱為“卷心菜”。
“天啊,沒想到會見到你。”帕特里克說。他感到一陣自責。
“我也沒想到會見到你,”亨利說,“這個家里的人互不通氣。我在這里待幾天,住在康諾特,他們今天送早飯時拿來《泰晤士報》,我才看到你母親去世了,今天在這里有個儀式。幸好酒店馬上替我叫了輛車,我才趕來了。”
“自從上次你好心讓我們住在你的島上之后就再也沒見過你,”帕特里克說,決定開誠布公,“我猜我簡直就是場噩夢,很抱歉。”
“我想沒人會享受不高興的感覺,”亨利說,“總要發泄出來的。但是我們不應該讓對外交政策的幾個不同意見妨礙真正重要的事情。”
“絕對的,”帕特里克說,亨利如此充滿善意,他很感動,“真高興你今天來了。埃莉諾非常喜歡你。”
“嗯,我愛你母親。你知道,戰爭初期她同我們在費爾利住過兩年,當然我們非常親密。她生來就很純真,這點真的很迷人;讓你靠攏,但又讓你保持一定的距離。很難解釋,但無論你如何看待你母親和她牽扯進去的慈善事業,我希望你明白她是個好人,動機是最好的。”
“是啊,”帕特里克說,暫時接受了亨利單純的感情,“我覺得‘純真’是最恰當的詞。”他感嘆心理投射的效果:那時帕特里克對所有人都抱有敵意,亨利似乎對他也非常有敵意;現在帕特里克同他沒有爭執,他似乎多么善解人意啊。如果停止投射會怎么樣?有這種可能嗎?
亨利轉身離開時伸出手來,碰了碰帕特里克的肩膀。“請節哀。”他說,彬彬有禮中充滿了感情。他對南希和尼古拉斯點點頭。
“對不起,”帕特里克說,回頭看看火葬場的大門,“我要去同約翰尼·霍爾打個招呼。”
“他是誰?”南希問,覺察到那是個默默無聞的人。
“你問得好,”尼古拉斯沉著臉說,“他本來什么都不是,如果不是我女兒的心理分析師的話。有鑒于此,他是個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