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八亂八達,謝鯤一己扶社稷
- 六朝門閥:謝氏家族傳
- 韓笑
- 12864字
- 2020-08-24 15:14:19
一、得貴人助仕途順
太康二年(公元281年),謝衡在自家宅子中焦急地等待著,突然一聲孩童的啼哭聲打破了滿園子的寧靜,謝衡緊握的拳頭也終于松了下來。這個帶著全家希望的孩子便是謝鯤。謝鯤在歷史上堪稱一位傳奇人物,年少便是如此。
房玄齡在《晉書·謝鯤傳》中曾寫道:“鯤少知名,通簡有高識,不修威儀,好《老》《易》,能歌善鼓琴,王衍、嵇紹并奇之。”
謝鯤的大部分人生時光都是在朝廷紛爭和“八王之亂”中度過的,年紀雖然不大,但久居權力周圍,對朝局和政治有自己的思考。
當時的文化風氣也從曹魏時期崇尚儒學轉變為對玄學的崇拜、對儒學的冷落。眾所周知,謝衡是當朝儒家學派的代表人物,然而雖然他極力重振儒學之風,卻仍然無法抵擋“清談”治學的風氣。謝鯤在潮流的影響下,背離了父親的意愿,轉而投入了玄學之風的研究。此時的謝衡正處于權力斗爭之中,自然忽視了對兒子的教育,但也正因為此,給了謝鯤更多的可能。
實際上,在當時的情境下,儒家學派更像是一門“窮人的學問”,可以幫助窮人獲得權力和地位,是一門“入世”的學問。而士族大夫本就在“世”中,已經享受了許多的權力和優待,久而久之,心生厭倦,想要解決的問題也從生存轉到精神世界,自然就要“出世”。而對于身處政治邊緣的無名小卒來說,儒玄雙修才能得到更多的晉升機會。
謝鯤是個聰敏之人,也早早看透了現有的學風態勢,他從耳濡目染的儒學改投到玄學的懷抱,終將兩種學風貫穿己身。謝安曾回憶謝鯤:“他如果遇到竹林七賢,一定會與他們手拉手地進入竹林。”
時局動蕩,謝衡心灰意冷歸于紹興之后,謝鯤和謝裒兩兄弟留在了洛陽,繼續為謝氏家族打拼。不久后由于政局變化,兩兄弟也選擇去老家避風頭,伺機而動。
謝鯤和謝裒的性格很不同,從兩人所讀的書就能看出來。在老家的日子里,謝鯤繼續沉醉于諸子百家,《老子》《易經》是他的心頭物;謝裒看的則是《左傳》《史記》等史記典故。謝鯤在玄學上如癡如醉之際,謝裒仍然尊崇父輩,在儒學上求學深造。
雖然兄弟倆各有志向,但當前最要緊的還是朝廷局勢的變化。謝裒談道:“周滅殷商,分封諸侯八百,致使尾大不掉,楚莊王問鼎中原,秦以諸侯之名吞并周朝。武帝初承魏禪,分封諸王,‘以郡為國,邑二萬戶為大國,置上中下三軍,兵五千人。邑萬戶為次國,置上下軍,兵三千人。五千戶為小國,置一軍,兵千五百人’。晉朝畢竟不同西周,率由舊章,一如古典。俗語曰:‘知舊察今。’分封無益,徒增時弊,終于導致諸王之亂。”
謝鯤則持不同看法:“此話不盡言,朝危政亂,亂政危朝,不在分封,不在諸王,咎在主上。主昏臣佞,所任非才,世族大姓把持朝政,外戚更迭操縱帝命。武帝后族楊氏與惠帝后族賈氏爭權,釀成諸王之亂。諸王持節都督軍事,方能保住社稷神器。”
雖然對當時的政治局勢看法不同,但是絲毫不妨礙兄弟之情,二人你來我往,討論得好不熱鬧。遠在僻壤的兩人仿佛再次回到了洛陽,回到了輝煌明亮的朝堂之上。謝家在政治漩渦中經歷的種種,令兩兄弟產生了不同的感悟。時局穩定后,謝鯤仍然滿懷希冀,愿意“入世”,而謝裒對仕途則看淡了許多,選擇“出世”。
此時朝廷內的“八王之亂”正如火如荼。司馬倫和孫秀等人雖看不慣賈后,但又害怕被困于金墉城的司馬遹重新掌權,于是便處處討好賈后,并利用賈后將司馬遹除掉。隨后,司馬倫和孫秀等人終于將手伸向了賈后。
此時的晉惠帝早已成為權臣和賈后的傀儡,雖然表面上看來是賈后在操持朝政,但實際上掌管實權的是司馬倫和孫秀等權臣。后者偽造了晉惠帝的詔書,以謀害太子的名義降罪賈后和其黨羽。賈后被貶為庶民,困在建始殿,隨后被送往金墉城,后被灌下毒酒離開人世。
如此一來,朝政大權幾乎完全掌握在司馬倫一派的手中,司馬倫偽造詔書自封為相國,孫秀等人則手握兵權。至永康二年(公元301年),司馬倫廢黜了晉惠帝,黃袍加身,并將晉惠帝囚禁在金墉城。
司馬倫登上政治權力的高峰后,沉迷于清除異己,使各派之間怨隙更深。而司馬倫自身缺乏治國良策,無任何政治建樹,民怨沸騰。待時機成熟后,齊王司馬冏聯手河間王司馬颙、成都王司馬穎共同出兵討伐司馬倫。司馬倫和孫秀一黨并不退讓,兩虎相斗,死傷慘重,死眾達十萬余人。最終人心已失的司馬倫被俘,一杯毒酒了卻殘生。司馬冏獲勝后,也開始清洗朝廷中司馬倫的黨羽。兩個月后,他迎接晉惠帝司馬衷復位,司馬衷任命司馬冏為大司馬,主理朝政。
雖然司馬冏功勞不小,但如果他不知道收斂自己,他的功績便是一顆定時炸彈,既讓司馬衷寢食難安,也會給自己帶來危險。司馬冏在朝廷上絲毫沒有收斂自己的言行,而是處處彰顯自己的特權。如此行徑給還未停歇的八王紛爭再添戰火。
時任翊軍校尉的李含來到長安,勸說司馬颙鏟除司馬冏。一番考量之后,司馬颙上書狀告司馬冏的幾大罪狀,繼而出兵洛陽,并向外宣稱他已與駐守洛陽的長沙王司馬乂結為同盟。司馬冏得知后,立即派董艾率兵攻打司馬乂。司馬乂得到消息后,連夜率親信奔襲皇宮,挾持司馬冏。司馬冏在戰亂中被殺,其黨羽多被誅伐,朝廷大權被司馬乂獨攬。
謝鯤回到洛陽之際,正是司馬乂獨攬大權之時。再次回到京都,謝鯤感慨萬分,他直接來到王衍的府上拜見。王衍是朝廷中士族的代表人物,也是玄學一派的堅定擁護者,雖然他對謝衡等儒學推崇者冷眼相待,但是并沒有因為謝鯤是謝衡的兒子就同樣視之,反而因為其玄學造詣對其禮遇有加。在王衍的幫助下,謝鯤在新的朝廷政權中迅速站穩腳跟,任太尉府令史。
令史主要負責處理往來的書信和上書的奏折,雖然不是什么重要職位,但能夠了解時局和洞察官員。謝鯤年幼時熟讀儒學經典,成年后接觸了眾多道家經典和玄學理論,文筆和才思都不在話下。每次往來的書信都令人稱贊不絕,尤其得到司馬乂的賞識。
謝鯤在看似歌舞升平的朝廷上忙著分內之事,但這一切只是表象,繁華背后暗潮涌動,所有人都在伺機而動。此時的他如同草薺,沒有掌控自己未來的機會,也沒有左右朝局的能力,只能等待著命運強加于他的動亂,而這一刻并沒有太久。
二、“八王之亂”難自處
雖然無心卷入動蕩的朝局,但身處其中,任何人都無法避免,謝鯤也不例外。“八王之亂”愈演愈烈,朝廷上已經開始彌漫著緊張的氣氛,并且絲毫沒有停歇的兆頭,大臣們人人自危,都在思考自己的退路。
當謝鯤還在猶豫不決之際,司馬乂不知從哪得知消息說謝鯤想要逃出京都,轉投他方陣營。司馬乂立即派人抓來謝鯤,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要對他施以鞭刑。謝鯤知道司馬乂的意圖,并未辯解,而是主動脫下上衣,露出臂膀,神情鎮定,沒有絲毫怯懦。司馬乂看他的神情不似逃亡的人,便讓手下住手,放了謝鯤。謝鯤自始至終一言不發,默默穿衣,不悲不喜。看著這個鎮定的年輕人,司馬乂知道自己錯怪了他,心中難免有些羞愧,但謝鯤好像毫不在意,大步離開了。四周圍觀之人也驚訝于謝鯤的鎮定自若。謝鯤在朝廷上少有諂媚姿態,如同此時一樣,他用自己所崇尚的老莊之道堅守自己的政治理想。
幾方勢力此消彼長,互不相讓,最終他還是選擇了司馬乂。且不說政治方向是否正確,司馬乂確實是當時最適合之人,有能力、有決斷,自然比一些驕奢淫逸的王侯更適合做事。有了答案的謝鯤不再遲疑,也沒有將之前司馬乂鞭打自己的事記恨在心,而是全力想著目前局勢的應對之策。
一日,他想清楚了一些關于朝廷的問題,便直接來到司馬乂的府邸。謝鯤隨身攜帶的是一份關于益州的奏折,他將其展開,將內容向司馬乂一一陳述,并說道:“郡國兵丁無故索取銀糧,必有戰事。天下未靖,紛亂未平,太尉公應宜早做好準備,分而治之。對付河間王,宜派精兵良將威懾;對付成都王,宜遣干練使臣面諭,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司馬乂沒有料到謝鯤此來說了如此一番肺腑之言,望著這個眼神堅定的書生,他心中感動,繼續與之商討應對之策,在座之人無不被謝鯤冷靜周密的計劃折服。恰好常一同游樂的阮修也在其中,阮修看著面前與以往形象截然不同的謝鯤,開玩笑地說道:“幼輿不飾威儀,好談《老》《易》,每遇七賢,把臂入林,并非無德折巾,忘情物外!”司馬越也贊嘆道:“所言名士風度,集于幼輿一身。”此事是謝鯤自老家歸來后,真正投身到“八王之亂”中的第一件事。
司馬乂聽了謝鯤的話,開始著手準備糧草、兵馬甚至戰士過冬的寒衣。隨后,司馬乂入宮請求晉惠帝撥付銀兩。但此時的晉惠帝正沉醉在溫柔鄉中,根本無心管理朝政,連見一面司馬乂的時間都不愿給予。
與此同時,司馬颙不滿司馬乂獨攬大權,幾次派人暗殺司馬乂,無奈均未成功。太安二年(公元303年),司馬颙領兵七萬、司馬穎領兵二十余萬共同進軍洛陽,晉惠帝命司馬乂領兵出擊。這是當時為止,晉朝皇權斗爭中出兵規模最大的一次。好在有謝鯤之前的提醒,司馬乂早做了些準備,不至于讓他措手不及。
雙方僵持不下之際,司馬乂首先找到了司馬颙、司馬穎大軍的破綻,擊殺對方六萬余人。但由于后方糧草不足,漸生頹敗之勢。面對不利的局勢,司馬乂的手下分成了兩個陣營,一方堅持保衛洛陽,一方心生退意。
在司馬乂猶豫不決之際,東海王司馬越與司馬颙部下勾結,夜襲司馬乂,最終司馬乂被火烤致死。這一戰由此宣告結束。
討伐司馬乂成功之后,司馬穎、司馬颙等人逼迫晉惠帝論功行賞,并讓晉惠帝立司馬穎為皇位繼承人。司馬穎與之前的重臣一樣成為權力的中心,自然讓其他以兄弟相稱的王爺們不滿。東海王司馬越云集十萬精兵攻打司馬穎所在的鄴城,司馬穎毫不退縮,出兵五萬相迎,最終擊退司馬越,俘虜晉惠帝。
司馬越戰敗后,幾處流竄,卻無人收留,司馬穎下令不追究司馬越之事,召他回朝廷領命,司馬越不受,繼續流亡。司馬越的弟弟東瀛公司馬騰殺了司馬穎所置的幽州刺史,再次向朝廷宣戰。司馬穎忍無可忍,出兵討伐司馬騰等人。司馬騰勾結外邦之人,形成戰時同盟向司馬穎進軍。司馬穎不敵對手,戰敗的消息連連傳到司馬穎的所在地鄴城,司馬穎帶晉惠帝和一眾親信連夜逃往洛陽。
此時的洛陽由司馬颙的部下掌控,他們俘虜了逃亡中的晉惠帝,廢除了司馬穎的繼承位,又讓晉惠帝下詔立司馬越為太傅,同時召回司馬越,司馬越不受。司馬颙自行選置百官,改秦州為定州,改元永興。永興二年,司馬颙以天子的名號,并以“張方劫遷車駕,天下怨憤,欲奉迎大駕,還復舊都洛陽”的名義起兵討伐司馬越。
司馬越派出說客,表示愿意與司馬颙分陜而居、息事寧人,前提是要司馬颙將晉惠帝護送回洛陽城中。司馬颙欲為之,但其部下認為不妥,最后只得派司馬穎出兵抗拒司馬越。司馬越先是兵敗,后在援軍的支援下,打敗了司馬颙派出的先頭部隊。司馬颙為此十分不安,為了息事寧人,他派人將得力手下張方的首級送到司馬越軍中,被司馬越拒絕。如此司馬颙更是將自己推向險境,在接下來的幾場戰斗中,節節敗退。司馬越攻到長安,與鮮卑將領一同將晉惠帝送回洛陽,司馬越被授予太傅錄尚書事。
光熙元年十一月(公元306年),晉惠帝突然離世,司馬熾即位,史稱晉懷帝,并下詔召回司馬颙。司馬颙馬上動身,路上并無半點警惕,行至新安雍谷(今河南澠池東)時,他和三個兒子被司馬越之弟南陽王司馬模派人暗殺,司馬颙一門從此絕后。“八王之亂”也在此畫上了句號。
“八王之亂”的整個期間,謝鯤雖然并未一直站在司馬乂身后,但是他始終參與其中,見證了西晉歷史上最大的政亂。“八王之亂”之后,謝鯤依然在朝為官,并沒有因為他曾為司馬乂獻策而受到牽連。
謝鯤雖然活了下來,但是他的許多好友在這場亂斗中喪生,國家經濟遭到破壞,開啟了“五胡亂華”的局面。
三、“元康之治”繁華象
提到“元康放達派”,人們首先想到的便是“竹林七賢”,人們將“元康放達派”看作是三國魏正始年間玄學的延續,阮籍、嵇康、山濤、劉伶、阮咸、向秀、王戎更是當時追求玄學之人崇拜的對象。
“元康放達派”的存在不僅因為前朝的遺風,也因為元康之治期間人們生活的富足。
元康是晉惠帝的年號,晉朝玄學之風便是從此處大盛的,但玄學真正興起要追溯到曹魏的正始年間。此時正是曹氏陣營與司馬陣營互相廝殺之際,隨后人們在《老子》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的基礎上發展出玄學。因為玄學是在老子的道家思想中衍生出來的,因此也被稱為“新道家”。
太康年間常被人稱為“天下無窮人”的盛世,“賈豎皆厭粱肉”“婢妾被服綾羅”“賤隸乘輕驅肥”是當時生活的常態。直到晉惠帝之時,就算有賈后的干擾,國家財政也未出現大的紕漏。經濟的繁榮發展,奠定了元康之治的基礎。而且元康之治的繁華景象不只存在于貴族階層,平民階層也享受到了一定的權益。
尤其是在司馬泰和司馬彤佐政期間,朝局穩定,當權者不親慕貴族,也不冷落寒士。二人嚴于律己,穿戴完全沒有王公貴族的姿態。每有聚會,若不認識他們的人都會認為二人是一介貧寒之士。在眾多朝臣中有一人值得一提,這便是中書監張華。他政務能力十分突出,為官正直清廉,沒有任何斂財的行為。張華去世之時,家中留下大量書籍,而財物卻幾乎為零。在朝多年,他不僅保持自己的清廉正直,也培養了一批祖國棟梁。與張華擁有同樣抱負的實干家奠定了元康之治的繁華和元康時期的開放民風。
《晉書》云:“元康之后,綱紀大壞。”此后朝廷沉浸在“八王之亂”的斗爭中,腐敗、戰亂等諸多問題一同迸發。但是元康之治的結束并不意味著元康之風的結束。
雖然“八王之亂”帶給謝鯤的感嘆難以平靜,但其中對他觸動最大的無疑是司馬乂的死。他看到司馬乂位極人臣,享盡繁華富貴,但數月之間這一切又轟然倒塌。榮辱、勝敗似乎只在片刻之間,他作為人臣究竟該抓緊時間享受這隨時可能丟掉的繁華,還是該接著去為隨時可能消失的一切爭取和奮斗?他困惑著,尋找著。
雖然司馬乂身首異處,但同朝為官的王衍依然過得風生水起。王衍在朝中不是皇家士族,只是大姓之人,卻能憑借自身之勢屹立幾朝不倒,給了家族最大的榮耀和安全。
王衍喜清談的玄學,因此與謝鯤走得很近。謝鯤經常出入王衍的府中,與王敦、庾敳、阮修合稱為“王衍四友”。鏟除異己的司馬越想要重整朝綱,聘請了許多名士,其中便有謝鯤。謝鯤因為與王衍私交甚好,也因其學有所成,得到了輔官的職位,其他有名之人也被收入太傅府任職。一時之間,太傅府中形成了“多名士,一時雋異”的景象。
謝鯤的職位是太傅府的掾吏,整日的工作就是談論朝綱朝紀,也談論官員瑣事,是個能鍛煉、發揮他口才的官位。
經過了“八王之亂”,文人壓抑了太久,都想一吐為快,文人大臣們常常匯集一堂,高談闊論,其中以司馬越建立的澄虛閣最為熱鬧。澄虛閣的前身為弘訓宮,通常由太后掌控,用于游玩休憩、整頓后宮,后因賈后之事棄之不用,最后推倒重建澄虛閣。
元康之風還體現在對于禮教的態度上。儒家講究收斂自我、克制欲望,而玄學則提倡為心所欲、釋放自我,在“八王之亂”的壓抑之后,人們釋放的欲望更為強烈。
元康之風對于禮教的態度是從竹林七賢處延續下來的。七賢之一的阮籍就是在壓抑之后才開始放逐自我的。他本是尊儒之人,一日,他正在與友人下棋,忽然得知母親去世,他沒有停下棋局。對弈結束后,他狂飲二斗酒,突然口吐鮮血,嚎啕大哭,悲痛之情噴薄而出。
母親出殯之日,阮籍沒有按照俗禮行事,依然酒肉不離口,但在最后的時刻,他突然痛哭流涕,口中鮮血噴出。有些衛道士不能理解他的行為,甚至用言語攻擊他,說其有辱斯文。
謝鯤也有一事,同樣令人難以理解。他有一鄰居,是個美人,每日閑暇時光便臨窗而坐織布。一次謝鯤想逗姑娘一樂,便說了些放蕩的俏皮話。姑娘飛出一只梭,正打在了謝鯤的嘴上,打掉了他的兩顆門牙。后有友人經常以此事取笑于他,他卻不屑一顧,而是樂觀地說道:“折齒算什么,又不妨礙我嘯歌。”他雖不看重禮法教條,但有一定的分寸,儼然比那些只顧高雅、沒有人情味的士大夫更讓人覺得有趣。
元康之放期間發生了許多諸如此類的故事,既有令人難以理解的,也有讓人會心一笑的。如今看來,其中的一些做法雖然令人難以接受,但其真正的意義已不局限于此。
當時那些與常理相悖的做法正是許多清談之學的人追求的,其中便有謝鯤等人的身影。他們并非認為人情不重要,而是選擇拋棄規則,用真摯的感情待人,赤誠而無顧慮。
雖然元康之治已經走遠,但其帶給謝鯤等人的是思想的解放,對后世文化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歷史的發展并非是一味地拋棄前者,而是在前者中發現和體味,找尋符合當代的時代意義。
四、“江左八達”美名傳
在任令史時,謝鯤的生活優哉游哉,每日只需處理一些書信和奏表。閑暇時間他繼續參悟玄學,沒想到還真悟出了一點名堂。
當時的文人尤愛小聚,閑時便邀三五好友或登高望遠,或在舞榭歌臺高談闊論。謝鯤與幾位玄學名士交往密切,仿效之前的“竹林七賢”,縱情山水,放浪形骸。
因為與王衍交好,他經常參與王衍府中的聚會,與當時的名士探討玄學。王衍是當朝大臣,曾任太尉,有一次奉命領大軍出征,沒想到全軍覆沒,因此被冠以“清談誤國”的名號。但他依然對清談之風推崇之至,一旦發現說得不恰當,隨即更改,世人稱之為“口中雌黃”。
在暢談清談之學時,謝鯤習慣手執麈尾。麈尾原本是用來驅蟲、撣塵的工具,沿用到魏晉時被用來表明身份。只有地位崇高之人才能在暢談時手執麈尾表明高雅。
此外,朝廷對令史的行動范圍給予了足夠大的自由,藏書之地均不阻攔。雖對外以清談之學示人,但謝鯤絲毫沒有忘記內修。他在那些早已無人問津的書籍中了解晉朝之前的歷史,也在猜度著這個王朝未來的走向。
一日晚間,名士再一次聚集在太傅府,正好府中有亭臺樓榭,流水潺潺,眾人興致正高,便提議泛舟湖上。謝鯤興致高昂,望著四周燈火,感嘆道:“高薨巨桷,水光日影,動搖上下。嘉時令節,嘯歌管弦,人生一樂。”阮修也在一旁,繼而提議:“清宴堂投壺,樂中有樂。”一旁的王玄也來了興致:“我來做司射。”
眾人在清宴堂的正中擺上投壺,幾個人手拿箭矢,躍躍欲試,玩得不亦樂乎。正當這時,一聲“太傅駕到”打破了當場的歡樂氛圍,眾人紛紛倒地叩首。唯獨謝鯤一人未行跪拜禮,而是抱著拳停在胸前,簡單地行君子之禮。旁邊的司馬騰見此情景勃然大怒:“謝掾吏大膽,做了我家的臣子,見了王駕為何不跪?”司馬越見謝鯤不行跪拜之禮,早就不悅,冷眼望著謝鯤,等著他的說辭。
司馬越是當朝重臣,晉懷帝都忌憚三分,謝鯤如此當真是往槍口上撞。“臣不稽首自有道理。《尚書·舜典傳》曰:‘稽首,首至地,臣事君之禮。’太傅為晉朝臣,我輩蒙王爺厚愛,臣屬太傅,仍稱晉朝臣,怎么可以用稽首大禮?此其一也。清宴堂本為鼓瑟吹笙的游樂場所,太傅網羅名士,卵翼雋異,裝點朝堂,博取好賢之名。昔者周公佐成王,為見賢才,曾經‘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脯’,猶恐失去天下才士,豈有才士先行趨附的?此其二也。太傅運籌,同時封爵,兄弟三人履王位,名為社稷,實為自家計。太傅如無宰輔之能,將蹈故轍,何須稽首禮?此其三也。臣不行稽首大禮,當然無錯。”
司馬越本就心中不悅,聽此言更是惱羞成怒,他吝色直言:“謝鯤名士,狂妄不羈。我未負卿,卿何以言辭這樣刻薄?”謝鯤冷靜對答:“從前楚人丟了布,公開告訴世人是令尹偷去的。太傅兵進洛陽,我家屋舍資財皆為明公軍隊所掠,鯤食住無依,寄身太傅府,太傅負我,非我負太傅。”
司馬越知道了謝鯤如此態度的緣由,自知理虧,當場下令,讓兵于民,令他們返還侵占的錢糧、屋舍,還當場賜了謝鯤五十匹錦緞。此次言行令謝鯤名聲大噪,待他回到舊屋后,賓客絡繹不絕。
這日,恰巧王敦兄弟三人前來拜會,他們再次談起謝鯤家門庭若市的景象。對此謝鯤并不高興,反而有些憂慮,“老子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亂世之中,禍福相對轉化。只不過轉化太殘酷了,沾滿血腥,轉來轉去,爭城之戰,殺人盈城;爭野之戰,棄尸盈野;爭權之戰,手足相殘。異族北起南下,中原岌岌可危,帝都命運如何?實在說不準。”
聽到謝鯤的憂慮,三人不再隱瞞自己的意圖,直截了當地說:“我們兄弟前來,既是相賀,也是相別。我受府命,出使青州,坐鎮一方。聽幼輿之言,已有歸隱之意。如不嫌棄,可到青州。”
謝鯤思量片刻,回復王敦道:“陪臣執國命,君去青州,必是王公向太傅所請。惠帝癡,懷帝弱,皇族內沒有對手,八王之亂已告結束。太傅贏了,可贏得的是千瘡百孔的社稷江山,也得獨吞王室之亂的全部惡果。劉淵、石勒交侵于外,懷帝、太傅構嫌于內,州郡藩鎮不聽號令,流民暴動此起彼伏。永嘉政局已現亂象,太傅跋扈,君臣失和。先父南遷之前,叮囑我與弟弟:‘洛陽非久居之地,江東或許是歸宿。’”
王澄點點頭,表示贊同:“幼輿任達,絕非寄情方外。永嘉朝政裂痕難彌,太傅雖不是皇室近屬,但他全力支撐將傾的社稷大廈,又能延攬名士。衍公追隨他,或許能轉危為安。我等兄弟將要啟程,出鎮地方,也是出于此種考慮。”
王導附和說:“為使江淮、荊楚遙相呼應,保障徐州,并為中原犄角,太傅命瑯琊王司馬睿為安東將軍,都督揚州軍事,出鎮建鄴(今南京,公元313年為避晉愍帝司馬鄴諱,改稱建康),辟我做司馬,同往江東。”
王敦離開后,“四友”成了舊事。太傅府的諸多名士都各奔東西,太傅府日漸凋落,謝鯤也有遠離之意,但因掛念謝裒時時不能成行。
當初的“四友”各奔東西之后,謝鯤仍然留在京都,朝廷時局再次發生變化。邊關將士與石勒發生沖突,石勒大軍攻破鄴城。司馬越立刻調集大軍趕赴邊關,這時,司馬越發現有家仆將軍中糧草運往自家,調查發現此乃謝鯤家仆,便以“盜取糧草”的罪名罷黜了謝鯤的官職。友人勸謝鯤負荊請罪,以保官位。謝鯤不從,返回鄉里。
最后為了生計,謝鯤不得不再次出世,輾轉幾年之后,他南下與王敦再次相遇。此時王敦已經成為鎮守豫章(今江西南昌)的左將軍了,他邀請謝鯤做自己的助理,官位長史。
一次,謝鯤與友人聚會,會上還有阮放、畢卓、羊曼、桓彝、阮孚、胡毋輔之、王尼,八人飲得酩酊大醉,一連幾日閉門不出。眾人談天說地,好不快活,世人得知此事后便稱此八人為“江左八達”。
此八人皆為名士,如此逍遙快活并非不關心國事,而是八人皆有說不得的苦衷。此時謝鯤為王敦的長史,而王敦已有二心,他既不能勸也不能支持。如此混亂的時局下,他們有各自的抱負,也有各自的限制,只能在清談酒水間暫時忘卻諸多煩惱。
在江左期間,謝鯤接觸最多的仍然是玄學典籍,這一時期,他對玄學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在玄學上的造詣也日益精進。但與此同時也代表著他與父親的徹底對立。雖然謝衡無法勸阻兒子,但謝鯤的做法確實將謝家的地位帶到了謝衡無法企及的位置。謝鯤的種種想法和行為令士族大家認同,讓謝家從“位高人輕”升級到“位低人尊”,這對于謝氏一門具有重大意義。
謝鯤之于謝氏家族十分獨特,雖然他在朝廷上有一定的話語權,但卻沒有太多值得記載的業績,但他的出現奠定了謝氏一門的基調,也是史書中記載的謝氏第一人。
當年的“王衍四友”和“江左八達”已成為故事,他們的行為是否合乎禮法,是否值得推崇已沒有爭辯的必要,至少他們給了晉王朝的百姓一個不同的存在,孰是孰非留給歷史長河罷。
五、哭衛玠屢諫王敦
謝鯤有許多好友,有兒時玩伴,有同朝為官的同事,也有清談之學的友人,但其中最令謝鯤惋惜和割舍不下的當屬衛玠。兩人因清談之學結交,因相似的境遇而惺惺相惜。
石勒攻破鄴城后,接連幾城開始告急,京城也成了危險之地,唯有江左一帶暫時安全。朝廷上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南遷,保住江左;而以司馬越和王衍為代表的另一派則更主張堅守洛陽。兩派爭論不下,而石勒仍然在攻城略地,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謝鯤也是南遷派,他認為固守洛陽必定會導致腹背受敵的局面,最終洛陽將在孤立無援中失守。但洛陽是幾朝古都,許多人在這里生、在這里死,政權和財權全在這里,很難讓人舍棄,這其中便有司馬越。
謝鯤對于形勢的把握向來精準,他知道自己無法說服司馬越等老臣,也不愿玉石俱焚,于是滋生了逃走的想法。
一日,他謊稱自己突發疾癥,沒有去司馬府。同時寫信告訴老家的弟弟謝裒,與他約定好時日,讓他帶著家眷一同南下。謝鯤南下了,但司馬越卻選擇北上迎敵。
在南下豫章之時,謝鯤結交了一位摯友,此人便是衛玠。衛玠有“江左第一名士”之稱,尤其喜歡清談之學。他學有所成,眉清目秀。除了才華、長相,衛玠的氣質也十分符合玄學之士,身姿秀拔,器宇軒昂,自幼便被稱為“玉人”。
謝鯤與衛玠認識之后,二人經常一起暢談玄學,每每忘了時間。謝鯤對衛玠的玄學見解很是佩服,雖然年長衛玠許多,卻對其行“亞父”之禮。亞父之禮本是晚輩對長輩的恭敬之禮,謝鯤自愿如此可見其敬佩和真摯之心。
二者本來相識,后因戰亂分別,直至衛玠來投奔王敦才再次相見。都是在異鄉漂泊的孤獨人,驚喜之余更有感傷。二人都是玄學名士,相見更是要暢談一番清談之學,諸多的別離和困苦也許都在其中脈脈流動。
許久未見,相談甚歡,興高采烈之余忘了時間,天竟然已經蒙蒙亮了,整夜的談話甚至引發了衛玠的舊疾。在場暢談的還有王敦,他雖然參與其中,但更多的是傾聽,同樣追求清談之學的他并未感到無趣,反而酣暢淋漓,事后他如此形容此次談話:“昔日王弼在北方清談,聲如美金,鏗鏘悅耳;今日衛玠在江南玄言,清音婉轉,猶如玉振。一度中斷的微妙玄理,終于又接續起來了。真沒想到在這紛擾的永嘉年間,還能聽到令人神往的正始之音,可惜王平子不在,否則他又該‘絕倒’了。”
此時的王敦雖然同好清談之學,但其野心不止于此,謝鯤和衛玠都看出了他對晉王朝的二心。對此,謝鯤選擇靜觀其變;而衛玠則不愿再卷入紛爭中,萌生了退意。他辭別了王敦和謝鯤,繼續四處游歷,最后來到了建鄴。衛玠是名士,在建鄴有許多拜訪者,每日疲憊地應對著客人,加之舟車勞頓,他很快一病不起,公元312年,他永遠離開了人世。此時的衛玠年僅二十七歲,正是建功立業的年紀,卻被上蒼無情地奪走了性命。消息傳到豫章,謝鯤馬不停蹄地趕到建鄴,正值盛夏,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
拜別衛玠之時,謝鯤失聲痛哭,不能自已。周圍有人質疑他在演戲,他氣憤至極直呼:“棟梁摧折了,哲人凋零了,怎不令人悲痛欲絕。”
謝鯤帶著悲痛的心回到豫章,這里等待他的還有另一件難事。
王敦的野心已經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王敦與其堂兄王導,一文一武,在洛陽之時,便深得人心,來到江東后兢兢業業,把此地治理得井井有條。二人在建康擁護司馬睿建立東晉,成為開國功臣。王導任宰相,守內政,王敦在外督戰。
東晉的形勢一片大好,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歷史難題——功高蓋主。“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逐漸演變成“王與馬,爭天下”。晉元帝忌憚王導、王敦兩兄弟,開始扶植自己的勢力,任命劉隗、刁協為親信。面對皇帝的不信任,王導逆來順受,繼續為皇帝賣命,但王敦卻打算反擊。
一次,王敦與謝鯤談及此事,謝鯤深知他的脾氣秉性,不敢直言,而是勸說:“劉、刁二人誠然可惡,但明公要投鼠忌器呀。”王敦完全聽不進去,只罵了句“庸才”便離開了。隨后,王敦命謝鯤為豫章太守,卻不讓他去任職,意在利用他的名氣鼓舞士氣。
永昌元年(公元322年),王敦在武昌(今湖北鄂州)起兵,繼而一連破了蕪湖和石頭城(今南京清涼山一帶)。在石頭城之時,王敦與謝鯤登高望遠,王敦感慨道:“而今而后,我恐怕不得與諸君在此共享良辰美景了。”謝鯤聽罷說:“明公何必如此傷感,只要從今而后,淡忘君臣前嫌就是。”
王敦此行的目的地是建康,即東晉的都城,也就意味著王敦要與晉元帝兵戎相見了。兵臨城下,東晉朝廷立刻四分五裂,劉隗投奔了后趙,刁協在逃跑途中遇害。晉元帝無計可施,只得放下身段,命令百官到石頭城拜見王敦。
在石頭城,王敦想要殺戴淵、周顗,參軍王嶠出來勸阻,王敦想要一并處死王嶠,謝鯤馬上站出來說:“明公舉大事以來,不殺一人,現在王嶠因異議見殺,不是太過分了嗎?”
王敦收回命令,在石頭城與晉元帝成對立之勢,拒絕進城拜見天子。謝鯤勸說王敦入朝,王敦害怕有失。謝鯤道:“我近日入朝覲見皇上,宮廷秩序井然,陛下也很想見明公。公若入朝,我可奉陪。”王敦聽后惱羞成怒,氣憤地說:“你這種人殺死百八十個,于事何損!”之后,王敦攜兵返回武昌。
雖然此時王敦對謝鯤并無好感,全然忘記了當時“王衍四友”的交情,但礙于謝鯤的名氣,便派他去豫章做了內史。在內史的職位上,謝鯤清廉正直,深受百姓愛戴。
六、謝鯤已乘黃鶴去
回到北方戰場。司馬越北上后,晉懷帝發布司馬越的罪狀,要求各方討伐。司馬越腹背受敵,憂思成疾。他自知時日不多,叫來了王衍商討國事,同時交代了自己的身后事,沒過幾日,便氣竭而亡。王衍為了穩定軍心,決定秘不發喪。他悄悄命一隊人馬載著棺木,要將司馬越運回東海國安葬,行至洛陽,附近宗親怕外敵入侵便一同上路,想要遷城而居。
但半路遇到突襲,連同王衍在內的諸多大臣被石勒大軍一舉殺死。永嘉五年(公元311年),晉懷帝失去了司馬越和王衍等重臣,晉王朝成了空架子,江山岌岌可危。
同年,趙漢(又稱前趙)劉聰出兵攻打洛陽,洛陽淪陷,晉懷帝被俘。隨后劉聰率兵繼續侵占晉王朝的土地,關中、關西相繼失守。所有戰亂之地,百姓生靈涂炭,白骨森森隨處可見。史稱“永嘉之亂”。
趙漢之所以如此輕松地攻破了晉,其根本原因還是八王之亂積重難返,《晉書》云:“帝京寡弱,狡寇憑陵,遂令神器劫遷,宗社顛覆。數十萬眾并垂餌于豺狼。三十六王,咸殞身于鋒刃。禍難之極,振古未聞。”
洛陽慘遭攻陷,只有南下殘存。永嘉七年(公元313年),晉懷帝遇害,司馬鄴于長安即帝位,改元建興,即晉愍帝。
建興四年(公元316年)十一月,這個漫長的冬季才剛剛開始,晉愍帝已經忍受不了朝廷的寒冷,他帶著晉王朝十幾年內斗的傷痕投降了。建興五年(公元317年),司馬睿承制改元,即晉王位,改元建武,史稱東晉。次年,即帝位。
建武元年,謝裒來到建康,在朝廷任都尉。一日在與吏部尚書等人閑聊暢談之時,尚書有感而發:“江南河北,風景不同。水鄉嫵媚多姿,垅畝無垠,桑樹相間。觸目所見,山河有異。洛陽宮闕,胡虜神鴉,朝廷覆敗如此,我等枉為社稷大臣。”說完幾個人抱頭痛哭起來。
謝裒聽后激動萬分,他高聲說道:“邦國興亡,匹夫有責。周時政亂,宣王流落民間,艱難困苦,砥礪磨行,得回都城,教民以義,大蒐示禮,罰罪賞功,西行南征,史稱中興。哭能有什么用?眼淚淹不死劉聰,感化不了石勒。要北歸洛陽,關鍵在于興兵。建康王氣正盛,我等只須同仇敵愾。兵法曰:‘師直為壯。’趁劉聰、石勒立足未穩、互相攻伐之際,我們整師而出,何愁回不了帝都?倘作女兒態,楚囚對泣,于收復中原又有何用?”
在場的其他人都被謝裒的一番話打動了,頓時群情激昂,紛紛附和。王導說道:“我等暫寄江左,俊杰百余人,皆做王府掾屬,號百六掾。大家戮力,旨在收復神州。王師中原,指日可待。”
看著同僚們滿面紅光,卻越說越浮夸,謝裒搖了搖頭,看向眾人說:“太尉王公臨死,幡然悔悟,對人言:‘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清談誤國,貽害子孫,中華傾敝,四海土崩瓦解,因其飾言浮夸。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不知所說何為,卻官重爵顯。彼此相煽,推波助瀾,迷惑朝廷。遂使匈奴胡虜,得覷中原。知古察今,前鑒未遠。今宜改弦易轍,務桑麻,修戰器,求大同,做好準備,迎擊叛賊。然后,主動出擊,才能收復中原。”
幾個高談闊論之人聽了謝裒的提議,都自愧不如。雖然此時謝鯤與謝裒分別兩處,但對政權同樣憂心忡忡。
太寧元年十一月(公元324年1月),謝鯤在豫章任職時,身體每況愈下。這一日,他叫來了妻眷,囑咐自己的身后之事,隨后便永遠地睡下了。不久,王敦病死,其黨羽皆被討伐。謝鯤此時病逝,可以說是恰到好處的。謝鯤雖不贊成王敦的諸多政治主張,也幫助當朝多次安穩王敦,但其作為王敦的同黨,若是沒有病逝自然會受到牽連,其子謝尚同樣難以幸免。
至于謝鯤葬于何處,一直不詳,直至1964年9月考古人員在南京中華門的外戚家山清理古墓時,發現其中的三號墓出土了一方謝鯤的墓志。
此墓志由花崗巖制成,上書有六十七個隸體字,講述了墓主的名號、生辰和經歷,經判斷確為謝鯤。這方墓志也是目前我國出土的關于六朝之中最早的一方墓志,謝鯤之墓的所在也終于大白于天下。
縱觀謝鯤的一生,他雖然沒有能力讓晉王朝繼續輝煌,但無論他身處何處、身居何職,都能竭盡自己的職責,面對咄咄逼人的王敦幾次諫言,毫無懼色。謝鯤一生僅有四十三年的光景,他會因時局動蕩而選擇逃離,也有他作為文人的堅持。同時,謝鯤是聰明人,亂世茍活,不僅保全了自己,同時保全了一家人,他癡情于清談之學,奠定了謝氏一族的門風,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