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等待麥克斯消息和偶爾接些低風(fēng)險委托維持生計中滑過。那枚染血的芯片如同一個沉默的計時器，在王林木心中滴答作響。這天晚上，他駕駛著黑黃保時捷回到公司廣場那棟租金不菲、安保森嚴(yán)的公寓樓下時，一個熟悉又帶著點格格不入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野里。

大衛(wèi)·馬丁內(nèi)斯。

他穿著那身筆挺得有些扎眼的荒坂學(xué)院校服，背著沉甸甸的書包，正站在公寓樓入口華麗的自動玻璃門外，有些茫然地抬頭望著這棟燈火通明、線條冰冷的摩天大樓。晚風(fēng)吹動他額前幾縷倔強的頭發(fā)，臉上帶著屬于少年的青澀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周圍行色匆匆、衣著光鮮的公司雇員形成鮮明對比。

王林木停好車，走了過去。大衛(wèi)聽到腳步聲，轉(zhuǎn)過頭，看到王林木時，眼睛明顯亮了一下，帶著點驚訝和…某種期待。

“王先生？”大衛(wèi)的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清亮。

“大衛(wèi)？”王林木也有些意外，“這么晚？放學(xué)了？”

“嗯。”大衛(wèi)點點頭，似乎有些局促，手指無意識地捏著書包帶，“剛下課…路過這邊，想…看看…”他的目光瞟向那扇自動開啟的、光可鑒人的玻璃門，以及門后那明亮、一塵不染、鋪著昂貴石材的大堂，眼神里充滿了對另一個世界的好奇。這與他位于圣多明戈那個充滿機油味、管道外露、墻壁斑駁的家，簡直是天壤之別。

王林木瞬間明白了大衛(wèi)的意圖。這絕非“路過”。這個眼神里燃燒著對力量、金錢和“自由”渴望的少年，是主動來找他的。為了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進來坐坐？”王林木主動邀請，推開了玻璃門。涼爽、帶著淡淡合成花香的空氣撲面而來。

大衛(wèi)眼睛更亮了，連忙點頭，帶著一種踏入新大陸般的興奮跟了進去。他好奇地打量著光滑如鏡的地板，墻壁上流淌著柔和光線的裝飾面板，穿著筆挺制服、眼神銳利的安保機器人，以及角落里價值不菲的抽象藝術(shù)裝置。這一切都讓他感到新奇又有些拘謹(jǐn)。

電梯平穩(wěn)上升，來到王林木租住的樓層。走廊同樣明亮安靜，鋪著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腳步聲。

推開公寓門，溫暖的光線傾瀉而出。公寓不大，但裝修簡潔現(xiàn)代，視野極佳，能俯瞰夜之城繁華的霓虹燈海。大衛(wèi)的目光首先被客廳地毯上兩只慵懶的生物吸引了——一雪球正攤著肚子呼呼大睡，小咪則蹲在窗臺上，藍色的瞳孔審視著新來的訪客。

“哇！貓！”大衛(wèi)的緊張瞬間被新奇取代，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蹲下來，試探性地伸出手指想摸摸雪球的肚子。雪球只是懶洋洋地睜開一只眼瞥了他一下，又繼續(xù)睡去。大衛(wèi)忍不住用相機，對著兩只貓“咔嚓咔嚓”拍了好幾張照片，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屬于他這個年紀(jì)的純粹笑容。

薩莎從里間走出來，看到大衛(wèi)，藍色的義眼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對王林木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王林木微微搖頭，示意稍后再說。

“坐吧，喝點什么？水？還是合成飲料？”王林木招呼道，自己也放松地坐到沙發(fā)上。薩莎則安靜地坐到一旁，觀察著大衛(wèi)。

大衛(wèi)在柔軟的沙發(fā)上坐下，身體有些僵硬，顯然不太習(xí)慣這種環(huán)境。他擺擺手：“不用了，謝謝王先生。”他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勇氣，目光灼灼地看向王林木和薩莎：“王先生，薩莎小姐…我…我想問問，當(dāng)傭兵…真的能賺很多錢嗎？我是說…像我這樣的…學(xué)生，能接點…簡單的活兒嗎？”他的聲音帶著急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

王林木和薩莎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贊同。傭兵這條路，充滿了血腥、背叛和死亡，絕不是這個還在穿校服的少年該碰觸的。

“大衛(wèi)，”王林木開口，語氣平和但嚴(yán)肅，“傭兵不是游戲。錢是能賺，但每一歐元都可能沾著血。危險無處不在，一個疏忽就可能送命。這不是你該走的路。”

大衛(wèi)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些，但他倔強地抬起頭：“我知道危險！但我…我需要錢！我媽媽…她…”他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愿在人前過多表露家庭困境的窘迫，“她太累了。REO的工作又累又危險，錢還少…我不想看到她每天回來都那么…那么…”他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母親那深入骨髓的疲憊，只是用力地握緊了拳頭，“我想幫她！哪怕一點點也好！”

薩莎的眼神柔和了一些，她能理解那份想要保護親人的心情。但理解不代表支持。

“減輕負擔(dān)有很多方式，”薩莎的聲音清冷但帶著一絲勸慰，“好好學(xué)習(xí)，拿到荒坂學(xué)院的推薦信，進入公司…雖然我們不喜歡公司，但那至少是一條相對穩(wěn)定、能讓你和你媽媽未來有保障的路。”

大衛(wèi)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再抬頭時，眼神里那份倔強并未消失：“我知道…但那是以后的事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就想幫點忙。”他看著王林木，“王先生，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和那些…那些只認錢的傭兵不一樣。你們上次在老船長那里…做的事，是為了救人。我…我不怕辛苦，也不怕學(xué)！我手很巧的！我…我會修東西！學(xué)校的機械課我成績很好！我能不能…先跟著你們，做點…打雜的活？修修裝備？整理東西？什么都行！給我一點報酬就好！我不會添亂的！”

王林木看著大衛(wèi)眼中那份混合著孝心、倔強和對“力量”的渴望，拒絕的話有些難以出口。他想起了在醫(yī)療點看到葛羅莉亞那被生活壓彎的脊背。夜之城，從不給窮人留太多體面的選擇。

“大衛(wèi)…”王林木沉吟著，“這條路，比你想象的要黑暗得多。”

“我不怕！”大衛(wèi)立刻挺直了背。

王林木嘆了口氣，看向薩莎。薩莎微微蹙眉，但最終還是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算是默許了一個折中的方案。

“這樣吧，”王林木終于松口，“我們…考慮考慮。如果有一些非常非常簡單的、完全沒有危險的、純粹是后勤或者技術(shù)支持的委托…比如整理數(shù)據(jù)、跑腿送個安全的包裹、或者…嗯，簡單的義體清潔維護之類的小活…”他刻意強調(diào)了“完全沒有危險”和“技術(shù)支持”，“…如果有合適的，而且你媽媽同意的情況下，我們可以讓你試試。報酬不會很高，但足夠讓你買些學(xué)習(xí)資料或者…給你媽媽買點好吃的。”

大衛(wèi)的眼睛瞬間又亮了起來，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真的？！謝謝王先生！謝謝薩莎小姐！我一定會好好干！絕對不惹麻煩！”他激動得差點從沙發(fā)上蹦起來。

一段時間后，王林木的通訊器響了。是樓下安保系統(tǒng)的呼叫，顯示訪客：葛羅莉亞·馬丁內(nèi)斯。

大衛(wèi)的臉色瞬間變了，剛才的興奮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緊張和不安。

“你媽媽來接你了。”王林木站起身，“走吧，下去接她。”

三人來到樓下。葛羅莉亞站在公寓樓外昏黃的路燈下，身上還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沾著些許不明污漬的REO黃色夾克。她臉色蒼白，眼下的青黑在燈光下更加明顯，整個人透著一股被榨干了精力的疲憊。看到大衛(wèi)和王林木他們一起出來，她緊繃的肩膀似乎略微放松，但眼神里依然帶著深深的憂慮和一絲警惕。

“馬丁內(nèi)斯女士，”王林木主動打招呼，“大衛(wèi)在我們這坐了一會兒。”

“葛羅莉亞，叫我葛羅莉亞就好。”她聲音沙啞，帶著濃濃的倦意，“謝謝你們照顧大衛(wèi)。這孩子，總是不按時回家…”她看向大衛(wèi)，眼神復(fù)雜，有責(zé)備，但更多的是心疼。

“媽…”大衛(wèi)小聲叫了一句，低下了頭。

“如果不介意的話，上去喝杯水休息一下？”王林木邀請道。他注意到葛羅莉亞干裂的嘴唇。

葛羅莉亞猶豫了一下，看了看疲憊不堪的自己，又看了看兒子，最終點了點頭：“…麻煩你們了。”

再次回到公寓，葛羅莉亞的反應(yīng)和大衛(wèi)截然不同。她對奢華的公寓環(huán)境幾乎視若無睹，目光快速掃過，帶著一種對不屬于自己世界的疏離和漠然。她只是安靜地坐在沙發(fā)邊緣，接過薩莎遞來的一杯溫水，小口地喝著，仿佛只是為了補充水分。

氣氛有些微妙。王林木斟酌著開口：“葛羅莉亞，大衛(wèi)剛才跟我們聊了聊。他很懂事，想幫你分擔(dān)。”

葛羅莉亞握著水杯的手指緊了緊，沒說話，只是看向大衛(wèi)。大衛(wèi)緊張地避開她的目光。

“他說他對機械和維修很感興趣，在學(xué)校成績很好。”王林木繼續(xù)說道，語氣盡量自然，“正好，我們偶爾會有些義體需要基礎(chǔ)的維護保養(yǎng)，或者一些設(shè)備需要簡單調(diào)試。薩莎和我對這方面不算特別精通。所以…如果大衛(wèi)有空，又征得你同意的話，我們想偶爾請他過來幫點小忙，比如做做清潔、檢查下線路接口、或者跑跑腿去老維那里送個零件什么的…都是些非常安全、完全沒有危險的技術(shù)輔助工作。我們會支付他一些合理的報酬。”

王林木刻意模糊了“傭兵委托”的性質(zhì)，將其包裝成了純粹的、安全的技術(shù)打雜。薩莎在一旁默不作聲地扮演著背景板。

葛羅莉亞靜靜地聽著，目光在王林木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在判斷他話語的真實性。她又看向低著頭、手指緊張地絞在一起的大衛(wèi)。公寓里一片安靜，只有雪發(fā)出輕微的呼嚕聲。

良久，葛羅莉亞才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聲音疲憊而沙啞：“…謝謝你們給他機會。”她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不同意，只是道謝。但她的眼神里，王林木似乎看到了一絲深深的無奈和一種母親對兒子未來無法掌控的無力感。她或許不完全相信這份工作的“安全”，但她更清楚現(xiàn)實的殘酷——大衛(wèi)想幫忙的心是真的，而錢，也是這個家永遠繞不過去的坎。

“他…很聰明，學(xué)東西快。”葛羅莉亞又補充了一句，聲音很輕，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為王林木的話增添一點可信度。

“我們相信。”王林木點頭。

葛羅莉亞將杯中水喝完，站起身：“不打擾你們了。大衛(wèi)，我們回家。”

“嗯，媽。”大衛(wèi)連忙站起來，偷偷看了王林木一眼，眼神里帶著感激和一絲如釋重負。

王林木和薩莎將他們送到公寓樓下。看著葛羅莉亞那輛破舊的小車載著母子二人，匯入夜之城永不熄滅的車流，消失在霓虹閃爍的遠方，王林木心中五味雜陳。他給了大衛(wèi)一個踏入黑暗邊緣的借口，也給了葛羅莉亞一個無法拒絕的、帶著隱憂的妥協(xié)。

夜之城的希望與絕望，往往只隔著一層薄薄的、名為“現(xiàn)實”的窗戶紙。而大衛(wèi)·馬丁內(nèi)斯，這個眼神倔強的少年，正站在紙的這邊，好奇又忐忑地窺視著那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