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吉娜·瓊斯的加密通訊線路接通后的短暫沉默，在王林木耳中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當那個帶著一絲沙啞、冷靜到近乎沒有波瀾的女聲最終響起，并給出了一個可能的“幫手”時，王林木感覺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又松開。

“曝光？生物科技的黑料？還是鐵證？”瑞吉娜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聽不出太多情緒，只有一種職業性的審慎，“我知道一個人。他或許…是這座城市里少數幾個還愿意，并且有能力把這種東西捅出去的人了。”

她頓了頓，語氣加重，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但你們必須保證一件事：他的人身安全。他不是傭兵，沒有你們那些花里胡哨的義體和街頭生存的本事。他只是一個…固執的記者。如果你們做不到，或者覺得這是累贅，現在就可以掛斷。”

“我們保證！”王林木毫不猶豫，斬釘截鐵，“用我們的命擔保！只要能曝光真相，我們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他！”薩莎和杰克在一旁用力點頭，眼神同樣堅定。

“很好。”瑞吉娜的聲音似乎緩和了一絲，“我會安排。這幾天保持通訊暢通，等我消息。”通訊干脆地斷了。

等待的日子變得異常煎熬。王林木、薩莎和杰克反復檢查著那枚染血的芯片，模擬著各種可能出現的危險場景，討論著保護方案。三天后，瑞吉娜的加密信息如約而至，簡潔明了：一個位于市中心、距離新聞54臺總部大樓僅隔兩條街的餐館地址，以及一個時間——明天中午。

第二天中午，陽光透過夜之城永遠灰蒙蒙的天空，吝嗇地灑下些許光亮。王林木駕駛著黑黃保時捷，載著薩莎，杰克騎著“天穹”緊隨其后，準時抵達了約定地點。這家餐館門臉不大，裝修是那種老派的、帶著點虛假溫馨的風格，招牌霓虹燈管壞了幾根，閃爍著“喬伊的窩”的字樣。里面客人不多，大多是附近寫字樓的白領。

推開有些油膩的玻璃門，王林木的目光迅速掃過不大的空間。靠窗的位置，一個身影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個女人，背對著門口坐著。最醒目的是一頭深色、利落的高馬尾，以及左眼位置覆蓋著一個造型簡約、線條冷硬的黑色眼罩。她穿著深色的戰術夾克和工裝褲，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她正端起一杯合成咖啡，側臉線條清晰而冷峻，帶著一種經歷過硝煙洗禮的硬朗感。正是瑞吉娜·瓊斯。

瑞吉娜似乎感覺到了他們的到來，放下咖啡杯，轉過頭。僅剩的右眼銳利如鷹，瞬間鎖定了王林木三人，眼神平靜無波，只是微微頷首示意他們過去。

三人剛走到桌邊，還沒坐下，瑞吉娜對面那個原本低頭似乎在研究菜單的男人猛地抬起了頭。

他看起來約莫二三十歲，頭發打理的很整齊，梳成背頭的樣子。臉上帶著長期熬夜和焦慮留下的痕跡，法令紋很深。他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藍色牛津紡襯衫，外面套著一件不太合身的舊西裝馬甲，下身是熨燙得還算筆挺但明顯穿了很久的黑色西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鼻梁上架著的一副款式老舊的墨鏡，即使在室內也沒有摘下。

當他的目光聚焦在王林木身上時，整個人像是通了電一樣，“噌”地一下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動作之大差點帶倒椅子。他隔著桌子就急切地伸出手，一把緊緊握住了王林木的手，力氣大得讓王林木都有些意外。

“王先生？！是王先生對吧？麥克斯！麥克斯·瓊斯！幸會！幸會！”他語速極快，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墨鏡后的眼神仿佛燃燒著火焰，“瑞吉娜跟我說了！你們手里有…有那種東西？！關于生物科技的？！”

王林木被他的熱情搞得有點措手不及，只能點頭：“是的，麥克斯先生。我們…”

“坐！快坐！”麥克斯松開手，又急切地招呼薩莎和杰克坐下，仿佛他才是這里的主人。他顯得有些神經質，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目光在三人身上來回掃視，充滿了急切的探究欲。

瑞吉娜全程冷眼旁觀，直到大家都坐定，她才用她那特有的、帶著金屬摩擦質感的沙啞聲音開口，指向麥克斯：“麥克斯·瓊斯。我以前的同事。N54臺調查報道部，曾經的王牌。”

她的語氣平淡，聽不出褒貶，“也是…現在臺里為數不多還沒被徹底馴化，或者還沒被公司安保部門‘請’去喝茶的硬骨頭之一。他最大的特點——較真。為了一個線索，能把自己熬死。為了一個真相，敢把天捅破。當然，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包括臺里那些只想播明星八卦和公司通稿的高層。”她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弧度，像是嘲諷，又像是某種復雜的認可。

服務生過來點單。王林木三人只要了水。麥克斯則飛快地點了一大份最便宜的合成肉醬面，幾乎在面端上來的瞬間，就拿起叉子狼吞虎咽起來，仿佛餓了好幾天，邊吃還邊含糊不清地說：“抱歉…趕稿子…早上沒顧上…”

趁著麥克斯埋頭對付面條，瑞吉娜端起她那杯幾乎沒動的合成咖啡，目光投向窗外新聞54臺那高聳入云、光鮮亮麗的塔樓，聲音低沉地響起，像是在對麥克斯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還記得馬卡維利亞嗎？那個被軍火販子屠掉的村子？你當時在后方剪輯素材，我在前線差點被流彈開了瓢。”她抿了一口咖啡，苦澀的味道似乎讓她皺了下眉，“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一篇報道就能改變世界，至少能改變點什么。”

麥克斯扒拉面條的動作頓了一下，抬起頭，墨鏡對著瑞吉娜的方向，聲音因為嘴里含著食物而有些激動：“當然記得！瑞吉娜！你那篇報道…那是我入行的標桿！它讓軍用科技至少表面上收斂了三個月！那就是力量！”

“力量？”瑞吉娜嗤笑一聲，右眼銳利地看向麥克斯，“然后呢？三個月后呢？村子的人白死了？軍火販子換個名字繼續賣？N54的高層用我的報道拿了獎，轉頭就收下了軍用科技更大的廣告訂單！”她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和深深的疲憊，“新聞能解決什么？麥克斯？它只能讓你在某個瞬間覺得自己像個英雄，然后看著世界在你眼前變得更糟！看著那些你報道過的受害者，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繼續被碾碎！”

麥克斯猛地放下叉子，塑料叉子在盤子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他摘下墨鏡，露出一雙布滿血絲卻異常明亮的眼睛，里面燃燒著近乎偏執的理想主義火焰：“所以你就放棄了？！瑞吉娜！轉行當什么中間人？在陰影里倒賣情報？用那些…那些不干凈的手段？”他的聲音帶著痛心和深深的失望，“你曾經是我的燈塔！”

瑞吉娜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退縮，眼罩下的傷疤仿佛也透著冷意：“放棄？不，麥克斯。我只是換了一條更有效的路。新聞播出去，然后石沉大海，公司換個馬甲繼續作惡，這就是你追求的力量？當中間人…”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冰冷的現實感，“…可以讓我把‘情報’精準地送到真正需要它、并且知道該怎么用它的人手里。可以讓我繞過那些該死的審查和交易，直接讓該付出代價的人付出代價！用‘不干凈’的手段，達成‘干凈’的目的，這就是夜之城的規則！”

“你這是妥協！是背叛新聞的原則！”麥克斯激動地反駁。

“原則？”瑞吉娜冷笑，“原則能救圣多明戈那些被毒水泡爛肺的孩子嗎？原則能阻止生物科技用假藥殺人嗎？”她右眼掃過王林木三人，“他們手里的東西，靠N54臺現在那幫只會播寵物秀的廢物，能播出去嗎？麥克斯，告訴我！”

麥克斯被噎住了，他張了張嘴，看著王林木、薩莎和杰克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不惜一切也要曝光真相的決絕，又看著瑞吉娜眼中那份歷經滄桑后沉淀下來的、更冷酷也更直接的“正義”。他頹然地靠回椅背，重新戴上墨鏡，仿佛要隔絕這令人窒息的現實。兩人之間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舊日的理想與現實的手段激烈碰撞，誰也說服不了誰。

沉默持續了半分鐘。麥克斯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他再次坐直身體，目光轉向王林木，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急切，但多了一絲沉重：“東西呢？”

王林木看向瑞吉娜，瑞吉娜幾不可查地點了下頭。王林木從貼身的口袋里，拿出一個物理加密的、只有指甲蓋大小的存儲芯片，推到了麥克斯面前的桌面上。

麥克斯幾乎是搶一樣抓起了芯片，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握著燒紅的炭火，又像握著救命的稻草。他拿起桌上那張皺巴巴的餐巾紙，胡亂擦了擦嘴，站起身。

“我需要時間。”麥克斯的聲音低沉而快速，“我得先確認里面的東西，然后…想辦法繞過臺里的審查系統，找安全的剪輯地點，聯系可信的播出渠道…這需要時間！而且必須絕對保密！”他看向王林木，眼神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王先生，保持通訊暢通。我會再聯系你。在我聯系你之前，不要主動找我！任何人問起，都說沒見過我！”

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瑞吉娜，眼神復雜，包含了失望、不解，但似乎也有一絲殘留的、對昔日戰友能力的信任。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將芯片小心翼翼地收進內袋，轉身，像一陣風一樣沖出了餐館，消失在門外喧囂的街道和人流中。

餐館里恢復了平靜。桌上，麥克斯吃剩的面碗還冒著微弱的熱氣，塑料叉子孤零零地躺在旁邊。

瑞吉娜端起已經涼透的合成咖啡，喝了一大口，仿佛要壓下某種翻涌的情緒。她看向窗外新聞54臺的大樓，右眼在霓虹燈光的映照下，閃爍著一種冰冷而決絕的光芒。

“現在，”她放下杯子，聲音重新變得冷靜而沙啞，“輪到我的‘手段’上場了。在麥克斯準備好他的報道之前，我得確保…沒有‘意外’能打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