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非遺創意與文化休閑
休閑的自由意義在于抽離當下性——閑暇與自我的超越性體驗:從日常生活空間抽離后進入他者的空間。福柯在《他者空間,異托邦》一文中說:
19世紀癡迷于歷史:它的主題是發展和停滯,危機和循環,由大規模的死亡、可怖的冰川不斷累積起來的過去……當代或許是空間的時代。我們正處于同時性時代:處在接近與遠離、緊靠與分散并置的時代……人們更多體驗到的不是漫長的生命在時間過程中的綿延,而是錯綜復雜地絞接在一起的網。(4)
在這篇文章中福柯提出的空間并置觀念表明,過去的文化空間并沒有隨著時間消失。土著、鄉土民間文化可能以他者空間或者說“異托邦”形態嵌插、并置在當代空間中,形成了當代特有的異質文化形態。這種因為空間并置而形成的異質性,使得過去的鄉土傳統在今天的文化環境中變成了新的文化經驗。
對于20世紀以來空間并置、多元文化沖突的世界文化發展狀況來說,社會變遷并不是簡單的線性過程,當代人精神生活與審美趣味的變遷并不是簡單地由物質生產和生活內容的變遷決定的。從傳統引導到他人引導的社會性格形成方式與全球化的文化交流環境造成了文化接受與發展的多元性和不確定性。工業化時代的大規模機械復制生產造成了高度同質化的流行文化生產與趣味生產;而網絡化和智能化生產的時代對創意產品的需要和超地域、社會的跨文化傳播,則推動著文化多樣性生產。正在衰微、消亡中的傳統文化遺產又在以“原生態”的異質性進入當代文化消費視野,成為文化創意生產的公共資源。
的確,許多傳統文化遺產因與當代人的趣味相去甚遠而被淡忘和遺棄;政府資助、志愿者支持、正規和非正規教育等種種保護措施并不都是奏效的。但同時也有許多鄉民文化的遺留正在重新進入當代空間,而且有數量越來越多、影響越來越大的趨勢。但進入當代人的休閑生活并不等于實現了對傳統文化的保護。保護文化多樣性需要解決的核心理念就是如何認識邊緣文化的地位和文化主體性。在后殖民主義文化批判理論中,弱勢或邊緣文化在當代已成為西方主流文化的偏見和想象所構建的他者。按照這種觀點,文化保護似乎是在構建主流文化觀賞、“凝視”和獵奇的消費景觀而不具有主體性。這種理論忽略了一種相對性:作為被想象和凝視的對象,這種想象或凝視所構造的他者意象對被凝視者而言也可能成為一種反觀和發現自身的鏡像。
法國學者拉康在研究人的自我意識發生問題時提到過鏡像所具有的作用:“鏡子階段的功能……在于建立起機體與它的實在之間的關系,或者如人們所說的,建立內在世界(innenwelt)與外在世界(umwelt)之間的關系。”(5)這就是說,鏡像是人發現自我從而形成主體意識的一種中介狀態。
在全球化浪潮中,一些邊緣文化被主流文化沖擊甚至湮沒的過程就是一種文化的他者化過程。不同于早期殖民主義,全球化中的他者化是通過在文化傳播交流中被構建為觀賞、凝視對象而實現的。
但這樣一個被觀賞、凝視的交往關系也可能生成反觀自身的鏡像意識——當他者意識到自己作為他者的存在時,也產生了作為主體被承認的要求。這就是安德森所說的現代民族國家作為“想象的共同體”產生的背景。
“他者”對主體性的自覺造成了多元并置、對立乃至對抗的多元主體性,而不是相互承認的交互主體性。這正是當今文化多元主義策略面臨的困境。擺脫這種困境的出路在于從相互對抗的主體性訴求轉向相互理解的文化互享訴求。
文化互享的這種交互主體性與相互對抗的多元主體性之間最重要的差異在于:文化互享意味著不同文化主體之間的關系不僅僅是承認共存,而且是交往互動的關系。不同文化主體之間的交往不僅是承認他者的主體性,同時也意味著承認自身的他者性。
換句話說,交互主體性的構成是通過交互鏡像化實現的:每一個文化主體在意識到他者具有文化主體性的同時,也會從與他者的交往中看到自己的反身鏡像:
在鏡子里我看到自己在世界表面背后打開的虛幻空間;那是一種能夠看見自己的影子,使我能夠在自己缺席的地方看到自己:這就是鏡子的烏托邦。但同時也在現實中存在一個與我對立的異托邦鏡子,從那里我發現自己離開了曾經所在的位置。從玻璃另一邊的虛擬空間朝著自己的凝視開始,我返回自身重建自己的存在。異托邦的鏡子功能就在這方面:它使我在玻璃中看到的自己與周圍空間而立即成為確切的真實,同時又因為要通過虛擬位置觀看而絕對不真實。(6)
福柯在這里所說的鏡子具有雙重意義:既可以在想象的虛擬世界中看到想象的自己,又可以在與自己并置對立的異質空間中重建自己的另一種存在。
進入異質空間的反身鏡像體驗實際上是對預置的自我主體意識的否定體驗。英國學者尤里(John Urry)在《游客凝視》一書中提到過一種作為主體的現代游客面對景點的“凝視”態度,在他看來這種“凝視”(gaze)是通過標志(signs)被建構起來的。(7)這種游客對旅游景點的標志化凝視正是預置的自我主體化狀態——對象的被凝視和被構建意義標志,都是游客無意識中作為主體的介入對象行為。比如一名在當代都市中生活的中產階級或市民,作為游客來到一處以保留的傳統文化遺產為景觀的原住民聚居地——這是一個與游客自己的現實生活空間完全不同的異托邦。他在旅游中的獵奇和欣賞行為就是在構建一個關于他自己可以理解的異托邦標志系統。比如他在理解和收集土著文化標志時,可能會把對方傳統習俗信仰活動看成一種因無知造成的愚昧迷信——這是典型的“文明人”主體自我中心心態。然而如果他懸置起自己的預置判斷,以一種開放的態度去了解那些與自己的文化背景存在差異甚至沖突的文化意義時,就可能發現那些似乎充滿無知愚昧的文化現象背后隱藏著特定群體的記憶、知識、想象和情感,這些精神內涵在特定文化歷史和生態環境中形成自己的文化個性和人性價值。當理解這一切時也就意味著承認了“他者”文化也具有文化主體性。這種對象化的理解就是多元主體性觀念發生的條件。如果游客在與當代文化異質的自然生態環境中生活的原住民有了更加深入的交往之后,可能會看到他們對自然的信仰、敬畏和節制的生活態度與自己的世界觀之間的反差,從而也看到自己作為“文明人”與自然生態和原住民格格不入的反面鏡像——這是一種反身意識所構建的自我批判意象,也就是自我的他者化。這種被他者化的交往經驗就是與交互主體性相對應的交互鏡像化,也是真正實現多元文化互享的觀念基礎。